(一)

像是突然有了光。

一瞬间像是归于黑暗的世界被光线硬生生拉出一条口子。然后豁口逐渐扩大,光线汹涌而进,吞没天地间所有的黑暗。

一只乌鸦从一棵死亡的树的枝桠上腾空而起。

附着在树干上的灰尘像被鞭子抽打了一下,腾地扩散在空气里。

这突然爆发的动静让小女孩心跳突然加快了一倍。

瞳孔被光线刺破,树木,干涸的土地,朝着风向翻卷怒吼着的破败战旗。

还有天地间疾走的狂风。

几乎要把视线吹得东摇西晃。

一切事物在风里被吹成模糊的轮廓,带着被拉成长线的边缘在视网膜上凿出痕迹。

“这就是……死亡笼罩的战场么?”

恐惧攫紧心脏。

然后才是突如其来的饥饿感。

如果在面对着死亡的超过一分钟,那么,以后也就不会再轻易地死亡。

反而会有更大的求生的勇气。

就像是疾病了一场之后,获得的,独特的抗体。

人类的本能,支撑了繁衍了千万年的历史。

如同现在,小女孩在被尸骨遍地的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吓得失去感知之后,她开始麻木地在每一具尸体上搜寻。死亡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威慑力。

她在无数死亡的边上寻找着。

手指摸索过每一具年轻的,衰老的,结实的,松弛的……尸体。还有一具尸体倒挂在树上,身上是沉重的盔甲。

她脸上是因为检阅死亡所带来的麻木而苍白的表情。

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找过去,视线抬升,然后看到一个广袤无垠的空旷的战场,尸体重叠着涌向遥远的地平线。

地平线消失在尸体的背后。

风里是浓烈的血腥味道。

“已经……结束了么?”

直到摸到一块干粮的时候,她才稍微松了口气,撮掉粘在干粮上的半凝结的血块,她把干粮放进嘴里,却迟迟没有咬下来。最后拿了出来,咽了咽口水,然后小心地准备放进衣服里。

然后在一瞬间,她眼前的世界突然微微摇晃了一下,就整个翻转过来。天地突然交换了位置,所有的事物颠倒了上下。

等她感觉到脚上传来的疼痛时,她才反映过来自己被人套住双脚吊了起来。

而刚刚在树上的那具穿着盔甲的尸体突然活了过来,在小女孩快要尖叫以为遇见鬼的时候,尸体突然摘下了头上的头盔。

是一个清秀而带点邪气的小男孩,嘴角以一个奇特的角度上扬着,他捏了捏女孩的脸,说:小贼,你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我没有”,小女孩挣扎了一下,绳索更紧了,“我偷的是死人的东西,你又不是死人!”

他一把抢过小女孩的干粮,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嘴还很硬!”

他扬了扬手,做势要把干粮丢出去,“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我爹的兵,死了的时候,也是

我爹的鬼。你偷他们就是偷我老子,偷我老子就是偷我。”

小女孩看着他手中的干粮,软了下来,“你别扔,我妈妈两天没吃东西了。她受伤了,求你了,让她吃点东西吧。她都快死了……”

小男孩俯下身子望了望她,说,“是么?那好吧……”

然后扬手把干粮朝远处丢了过去。

小女孩闭上眼睛,两行眼泪刷得流了下来。

小男孩对她的眼泪似乎很满意,于是说,你如果听我的话,答应我做我的奴隶,我就给你吃的。

他低下脸。在她耳朵边上说着,热热的呼吸喷到了她耳朵上。

“我答应。”

男孩反倒惊愕了。他只好将女孩子放下来。说实话他没想到她会答应。

她从树上下来,男孩子从衣服里掏出一块更大更新鲜干净的干粮,说,跪着爬过来,拿去。

小女孩没有说话,咬着嘴唇跪下来,然后朝着他爬过去。伸出沾满血迹的手,接过了干粮。在拿过干粮的瞬间,她突然起身,用力撞在男孩的胸口。

男孩被胸口一阵沉闷而钝重的痛感刺激地咬紧了牙齿,可是却还是反应很快地用脚绊倒了准备转身逃走的小女孩。

小女孩把食物咬在嘴里,伸手摸过身边从尸体头上掉落下来的头盔,重重地砸到了男孩的头上。

这一下,尖锐的疼痛让男孩再也没了力气阻挡逃跑的女孩。

浓重的白色雾气像水一样沉甸甸地悬浮在死亡战场的半空中。周围是一声一声乌鸦尖锐的鸣叫。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古战场上。

太阳沿着天空的轨迹上升。炎热像火一样抚摩过干涸的大地。一道。一道。一道。裂纹。

女孩子朝前拼命地奔跑着,甚至顾不上擦一擦不停滚落的眼泪。

身后是男孩气急败坏的声音,却带着一些他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有的笃定和神秘。

——你是我的奴隶。无论你跑到多远,我还是会抓住你的。

时为天极历778年。

天大旱。战事不断。血腥笼罩辽阔的疆域。

死亡沿着山脉河流推进,一寸一寸地在沿路烙印下黑色的焦痕。

风将一切推波助澜,席卷着一切,巨浪般地朝前湮没。

(二)

王城。沉月轩。

沉月轩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虽然说沉月轩在王城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客栈,可是,如此热闹的景象,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老板娘不断地打着算盘,这连日来的进账几乎要让她笑得合不拢嘴了。

一切都是因为五月初二沉月轩门口贴出来的那张告示。

沉月轩说是客栈,其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王府了。主楼后面是个方圆七百丈的庭院

,庭院里交错分布着七栋别院,每座别院有十七间套房,十七间上等客房,十七间普通客房。别院与别院之间是清澈见底的荷花池塘。池水清澈无杂,很显然看得出是有人每天精心维护的。无数的飞鸟贴着池塘的水面低低地飞过。偶尔惊动池内的鲤鱼,翻滚起水花。

沉月轩内的飞鸟特别的多。显然也是有人每天负责精心饲养的。

谁也不知道沉月轩里面究竟有多少只多少种飞鸟。

而每栋别院内,都有一套主人套房,房间内古玩字画全部价值连城。每个房间都有七个专门的仆人十二个时辰随时等待着吩咐,如果主人不喜欢打扰,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离开,并且保证主人房周围一丈之内不会有闲杂的人等出现。

所以,每座别院的这套主人客房就变得千金难求。据说,平日如果想住在别院的主人套房,起码要提前三个月下订单,而且从下定单那天开始,就要每天支付一两黄金。不过依然是供不应求。甚至为了争夺每个别院的主人套房很多人不惜血本,甚至能为住上一晚倾家荡产的都有。

虽然很多人都打过别院最尊贵的那个套房的主意,可是却没有人敢用强的,因为敢威胁老板娘的人,第二天都会被发现死在客房的床上,四肢完好没有任何伤口,却一脸恐惧的表情爆毙。

所以,能够在别院主人套房住上一晚的,都是非富则贵。要么就是江湖上的能人异士。

所以,当老板娘看到站在面前的两个几乎比山还要高的彪形大汉拿出别院主人套房专用的预约的竹简来的时候,老板娘格外热情地说,一张脸笑得像花一样:请在前厅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叫人收拾好,带大爷过去。

那两个彪形大汉垂着手乖乖站在桌子两旁,甚至不敢坐下来,像两只驯服而温顺的羊。

因为他们的主人坐着。

他们的主人坐着的时候,他们绝对不敢坐。

同样的道理,如果他们的主人死了,他们绝对不会继续活下去。

而他们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却只有十七八岁的美少年。乌黑的头发,两道剑眉斜飞进鬓角,眼睛很大而且狭长充满神韵。从头到脚,每一件衣服或者装饰都看得出来价值不菲。

老板娘一边叫小二去收拾“繁星院”,一边盯着预约书简上的客人名字。

玉鹿。

名满天下的玉鹿小侯爷。父亲是上朝王爷,后来退出宫廷,移出王城。

可是亲信弟子依然遍布王城,势力几乎和当今的王爷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比及。而且,据说当初离开宫廷的时候,带走了一大笔可观的财富。所以,富可敌国这四个字在他

身上并不是一种比喻。并且当初跟随着他离开王宫的很多人,都是当朝极其厉害的武士和咒术师。

玉鹿是家里最小但却是最聪明也最厉害的儿子。从小习武,却同时文采飞扬。家里有三个前朝顶尖的咒术师同时教他咒术。而他在十五岁那一年,就独自打败了三个咒术师。

同时,那一年,十五岁的玉鹿小侯爷名满天下。

老板娘刚要告诉玉鹿小侯爷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门口又进来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老板娘似乎看他们看得有点呆住了,以至于都忘记了要说的话。

其实三个人的样子一点都不怪。只是放在一起就显得特别的怪了。

两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差不多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一个穿着白色的长袍,一个穿着红色的长袍。两个人唇红齿白的,扎着两个小辫子,特别让人喜欢。而且两个人都是低着头,脸红红的,一副很羞涩而懂事的样子。就像邻居家的小妹妹一样,看得让人忍不住在两个人脸上捏一把。

可是两个人中间竟然是一个拄着拐杖被两个小姑娘搀扶着的老头子。背佝偻着,胸口几乎像要贴到地上去了,脚还一直发抖,似乎站不稳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摔下去。

这样的三个人放在一起确实让人很诧异。

还没等老板娘问起来意,其中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看起来像妹妹的小姑娘就低着头,慢慢地走过去,对老板娘说,请问,七座别院的主人套房现在还有么?

坐在前厅里的玉鹿轻蔑地哼了一声。前厅里其他的人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老板娘看着这个姑娘,觉得很有意思,一般人来,都只会问别院的主人房,排得到多少天之后的位子。而她,一上来竟然问主人套房现在还有么。

老板娘弯下腰,笑呵呵地对她说,小姑娘,没有啦。最后的一套刚刚被这位英俊的玉鹿公子订了。

哦是吗,真不好意思。小姑娘低着头,退了两步,然后竟然直接朝玉鹿走了过去。

她在玉鹿面前站定,然后继续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声,请问,可以把那套主人房,让给我家主人吗?

时间像是停顿了三秒。

门外大街上的喧嚣像是一瞬间退得很远。

玉鹿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小姑娘。前厅里所有的人也都停下手上的事情,像中了魔法般地一动不动。

小姑娘撩了撩垂在眼前的头发。继续等待着他的回答。

(三)

树木飞一般地向身后退去。

树影凌乱细碎地在面前的视线里摇晃。偶尔有枝桠擦着脸庞而过,带来冰冷而稍微刺痛的划伤的感觉。

小女孩拿着抢来的干粮,飞一般地在丛林里奔跑着。等到突然看清脚下横陈着的一断朽木,却已经停不下来了,被重重地绊倒时,手中的食物朝前飞了出去。

小女孩伸了伸手,差一点,够不着。等到朝前挪了挪身体想要再次伸出手去的时候,食物下面的地面却突然奇异地晃出了一圈涟漪。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觉得视觉出了错。

可是再仔细看的时候,就发现食物缓缓地沉进土里去了。

地面突然变成了柔软的液面,泥土化为流质。

小女孩的眼泪掉进沙池里。

一圈一圈的水光荡漾开来,在眼皮上晃着。小女孩擦干了眼泪,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一只手缓慢地从沙池里生起,苍白却细腻的一双手,像细沙一般的流质从指间缓慢地往下落,当所有流沙掉落下来,就看清了那只手里托着的东西。

正是刚刚小女孩弄丢的那块干粮。

然后突然一阵刺眼的白光,然后白光闪过一瞬间之后又突然消失了,黑暗突然拥挤过来,等眼睛适应了刚才急骤的变化之后,小女孩看见了眼前的一团朦胧而柔和的光线。

光线里是一个女人。微笑地站立着,望着她,没有说话。

本来没有风,可是她站立的那圈光芒里却像是从地面喷涌而出大量的疾风,并且从下往上怒吼着冲上苍穹。所以,她的长发,她的长袍,都翻卷着朝上飞舞。

周围像是漂浮着若有若无但是分外宏大的梵乐。

耳膜嗡嗡地响着。然后这个女人说话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遥远的国度传递过来,小女孩觉得奇怪极了,明明是如此靠近自己的一个人。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无法触及。

“倾城,不要哭,吃的东西还在。”

“你知道我的名字?”小女孩擦了擦眼泪,望着她,“你是谁?”

“我是满神。”

“满……神?你是神么?”

“嗯。是的。倾城。”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几乎看不出变化来,“我还知道,你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已经吃不到你要带给她的东西了。”

“那……那你是神,你可以让我妈妈回来么?我……”倾城看了看手中的干粮,迟疑了一下,说,“我拿这个给你换,你把妈妈换回来好么?”倾城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太晚了”,满神摇摇头,眼里是怜惜的神色,“你的母亲的命运已经结束了,因为她的无极已经到了尽头。”

“无极?那是什么?”

“那是……等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不过我可以先让你看看。你想看么?”

“好……”倾城没有再哭了,只是眼泪依然挂在脸上。

“可是,如果你看过了无极,那么你就要做出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将改变你的人生。你还想看么?”

“想……”

“好”,满神的神色突然像是凝固下来,如同黄昏时绚烂的霞光被黑暗突然地湮没,甚至是她整个人,都像是要隐没到黑暗里去了,“你看仔细了。”

突然出现在她手上的一个小小的手卷让倾城瞪大了眼睛,这个手卷还未开封,里面像是有无数尖锐而强烈的白色光线般地发出灿烂的光芒,一丝一丝如同尖锐的针芒般附着在手卷上。

然后满神把手卷轻轻地一抖。

楼台。三千里辽阔的疆域。火焰怒吼着焚烧到天边。洪水席卷而过。一千只飞鸟遮云闭日。羽毛纷纷扬扬笼罩了一整个王城。无数张棱角锐利却模糊的男子面容一一略过,微笑的,哭泣的,沉没的,伴随着背景里若有若无的呐喊声。天边擂动的战鼓,像是从头顶轰隆隆滚过的巨雷。山脉沦陷成大海,贝壳凝固在高耸入云的山峰顶上。诞生,成年,衰老,死亡。灵魂撕扯成碎片。时间凝固成点,空间扭曲成面。美好的容颜。长大后的倾城。繁花随风落满裙纱。花瓣翻滚着覆盖过每一寸走过的土地……

所有的一切,带着快速而混乱的光影,汹涌地冲进倾城的视界,在视网膜上留下稍纵即逝的痕迹。

倾城看得呆掉了。眼泪无声而无知觉地在脸上一行一行地滚落下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等到那些混乱快速的光影消失之后,倾城从黑暗里模糊地分辨出越来越亮的满神的身影。

“倾城”,声音柔和而温热,“你愿意在死人堆里一辈子这样找着带血的食物么?”

“我不要……”

“你愿意为了一个馒头就给别人下跪么?”

摇头。

“那好”,满神的声音突然显得飘渺起来,像是从天空上遥远国度穿来,“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得到全天下男人的宠爱,他们会为你的一举一动癫狂,他们会把他们所有的财富宝贝跪着捧到你面前,但是……这一切都是迷恋,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你一辈子无法得到别人真心的爱。就算得到了,也会马上消失。”

满神低下头,抚摩着倾城的脸,“你愿意么?”

“我愿意。”

“到底是小孩子”,满神笑了,“这是一生一世的承诺,答应了就永远无法改变的,除非时间逆转,河水倒流,人死复生……”

“我说了”,倾城打断了她的话,“我愿意。”

满神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说了两个字,“很好。”

(四)

玉鹿并没有回答。倒是他身边的那个满身肌肉的彪形大汉走了过来,大吼了一声“找死”,然后挥起手一拳就朝小姑娘砸过去。

拳头的速度和力量都非常地快,玉鹿侯爷的保镖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而且这一拳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女孩而手下留有余地。所以,这也激怒了前厅坐着吃饭喝酒的其他客人。但是,玉鹿小侯爷却是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所以客人们也只能转开了脸,或者脸上怀着怜惜而愤怒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在拳头撞上小姑娘脸庞的瞬间,“啊”的一声惨叫尖锐地发出,甚至有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面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打得面目全非。

可是谁都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出拳的彪形大汉就已经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然后摔下来,那声惨叫竟然是这个男人发出来的,只是他也只能发出这一声惨叫了,因为他摔倒在地之后,口中一滩鲜血在地面流成了一个血泊。两眼圆睁,死了。表情充满了惊讶。

前厅里所有的人都和他是同样一个表情。谁都不知道这个大汉是怎么飞出去的,谁也没看到小姑娘是怎么出手的。

而她却还是低着头双手垂在面前交叠着,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

旁边的另外一个大汉脸上是又惊讶又恼怒的表情,他刚想走过来,玉鹿小侯爷轻轻地伸出手挡在了他的胸口。他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眼睛微微闭起来,细小的光芒在他狭长的眼睛里游走,忽隐忽现。半晌,他突然咧开嘴笑了,像是最温柔的春风划过一般,整张脸都是动人的柔光。他说,有意思,有意思。

他慢慢地起身站起来,然后抬起右手,把中指和无名指弯曲在手心里,然后伸出小指和食指,抬起手,把手背轻轻地贴着嘴唇,然后突然一个邪气而甜美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念了句无声的话语,然后把手朝旁边轻轻一划——

世界突然响起持续不断的嗡嗡的弦音,然后迅速地,周围的物体轻微地摇晃了两下,空气像是突然变成液体,周围的东西都在弦音的晃动里变得微微有些扭曲,像是被火焰灼热过的空气,微微地晃动着。从玉鹿的脚下突然伸展开一个透明的蓝色的矩形立方体,然后迅速地扩大,一瞬间就将两人笼罩在了里面,这个蓝色的透明空间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前厅的大部分空间。

“矩阵封闭”,站在老头子边上的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轻轻地笑了,“能在一瞬间就做出这么大而且完美的矩阵封闭空间出来,果然很厉害呢。”

玉鹿笑着,一张脸因为笑容而显得格外英俊和生动。果然是王城里一直传说着的绝世美貌的少年。

他对小姑娘懂得矩阵封闭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刚才谁都没有看清楚那个彪形大汗是如何飞出去的,可是,玉鹿却看得很清楚,因为小姑娘低着头念了个小小的咒语。

很显然,她也是一个咒术师。任何稍微懂得点咒术的人,都应该知道,呆在自己制作出来的矩阵封闭空间里,咒术的能量是会变强很多的。

说完之后,小姑娘抬起手,做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动作,手背贴进嘴唇,然后嘴唇动了动,手朝旁边一划——

她的头发和衣服突然像被风吹动般飞扬起来,脚下迅速地出现一个更大更厚的红色的矩形透明立方体,弦音更强地震撼着每个人的耳膜,红色透明的矩形一瞬间就笼罩了整个前厅。

“既然要做,就做大一点吧”,她笑得天真烂漫,然后转头对周围已经吓傻了的人说,“等下打起来,还劳烦各位稍微躲避点才是。”

玉鹿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脸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间挂着的配剑上。

“你用什么兵器?”玉鹿问。

“我不怎么用兵器。敢问公子用什么兵器?”小姑娘依然笑盈盈的。

“剑。”

“那我也用剑算了。”

小姑娘转身朝着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子走过去,不过他已经吓得微微有些发抖。

“这位大哥,可以借你的剑一用么?”

“可、可以……不过这剑不、不太好……”

“没关系。”小女孩轻轻拿过他放在桌上的剑,抽出来,是一柄黑色的铁剑,还算锋利,只是算不得什么特别的剑,也就仅仅只是锋利而已。

不过,当玉鹿把剑抽出来之后,就不一样了。纯白剔透的剑身,几乎要让人以为是玄冰打造而成的了。剑身笼罩着淡蓝色的光芒,薄得仿佛看不出厚度来。

“果然好剑。”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老人突然开了口。

小姑娘回过头去看了看老人,老人对她点了点头,她也回应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玉鹿说完之后手指重新扣起来,一瞬间天光迅速地消失在整个宽敞的前厅里面,狂风一瞬间汹涌地从地面倒卷上来,玉鹿双手紧握着放在嘴唇面前,竖起右手的小指和食指,闭着眼睛,低声念着咒术。那柄剑突然消失,幻化成空气中无数道飞快地游走着的剑影。

“幻剑术!破!”

一瞬间,像是无数匹发亮的银色锦缎,如同深海中鳞光闪闪的游鱼般交错地朝小女孩飞速地射去。

小女孩双手紧握放在嘴唇面前。

“幻剑术!破!”

她手中的黑色铁剑瞬间幻化在空气里,变成无数黑色的游走的剑锋弧形,交错着急速向前,潮水般涌动着迎向白色的剑刃。

像是黑色和银色的缎带纠缠在一起,可是看上去柔软无比的缎带,却互相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屋内光线变得很暗很暗,风将两人的头发衣服吹得朝上翻涌,发出猎猎的风声,黑暗中电光火石,叮当做响。

玉鹿突然睁开眼睛,手指一变,所有空中飞速流窜如同电流一般的白色剑刃突然消失不见,而他身后,悬空出现了一整幅墙壁那么大的白色利箭组成的平面,所有箭都悬停在他身后的半空中。

“箭羽术!破!”

所有的箭一瞬间笔直朝前错落地射过去,在空气中拉动出一条一条前前后后错落的白色光线。

小姑娘手指跟着一变,“箭羽术!破!”

她身后幻化出无数黑色的箭羽,每一根都飞一样地朝前疾射过去,准确地与每一根白色箭羽相撞。

两个像是静止在空气里,头发,眉毛,眼睛,手势,全部一动不动,只有嘴唇不停地念动着咒语,以及身后不断射出的弓箭源源不绝。

两个人周围是呼啸而过的白色的黑色的光线,带着模糊而锐利的光芒,将空气拉开一道又一道透明的口子,空气里是清脆的类似绸缎撕裂的声音。

“我不信你什么都会!”玉鹿突然变化了手势,他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垂直交叉地在嘴唇面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念动咒语,“逆光!破!”

那一瞬间,前厅里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眼睛一阵针扎一样的刺痛,所有会一点咒术的人,都急忙在眼睛上做出了封印,可是,在那一刻,大多数人依然在眼角撕裂般的痛觉昏厥过去。

小女孩在强烈到让人失明的光线涌向自己的最后一瞬间,却突然将左右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划出了一个反十字,“逆光反噬!破!”

然后一声轰然的巨响,夹杂着一声惨烈的呼喊,一切迅速地归于平静。

黑暗里光线全部遁形。

耳边是嗡嗡的没有停下来的弦音。

过了很久才听到一点风声,再之后,昏倒在地上的人才慢慢地爬起来,开始是一片深海般的黑暗,许久,才被第一道重新射进眼内的光芒刺得流出了眼泪。

等到他们能看清楚东西,才看到,刚才那个小姑娘,依然安静地低着头站在那里,那个老人和他身边的那个姐姐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老板娘依然站在柜台后面算着账,拨打算盘的声音清脆地响在空气里。

除了他们几个人,其他的人全部倒在地上,而玉鹿小侯爷,躺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一声的低嚎,指缝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出。

周围到处横倒着被刚才的空中急速划过的剑刃削断的残桌败椅,尘土飞扬在空气里,被窗外射进来的强烈的阳光光束照得毫发毕现。

四周安静得可怕。

血流到玉鹿嘴里,愤怒从心里蔓延到全身,他咬着牙说,“为什么我的咒术……你全部……都会?”

小姑娘低着头,像是害羞一般没有说话。一直站着没有动的那个姐姐突然开了口。

“因为你用的这几种咒术,恰好我们都学过,又不是很难的咒术,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简单的咒术,我们当然学得很快咯。”

玉鹿胸中一阵剧痛,因为他自己很清楚,幻剑术和箭羽术自己练了整整四年,就算他勉强能够相信这两个小姑娘从四岁就练到现在也勉强可以练成,可是,逆光,这样一个复杂而繁琐的咒术,自己从五岁开始,一直练了十年,练到十五岁才练成,而且最让他自负的一点,是他是家族里最快练成逆光咒术的人。因为本来逆光这个咒术就是上古传下来的一个久远到几乎没有人会使用的咒术,家族中教他的三个咒术师也是每个人都只会施展逆光咒术中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居然听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逆光不是很难学,他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扇着耳光一样。

“你说的很快……是多快?”他刻意让声音控制得很平稳,让人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恐惧,虽然他捂住双眼的指缝里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大量的血。

站在她面前的刚刚和她打斗的小姑娘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没有姐姐聪明,学得比较慢,我花了整整一年。姐姐只用了五个月就学会了。”

玉鹿什么话都没有说,勉强地站起来,然后摸索着朝门外走去。血一路滴滴答答地落下。

人群悄悄地散去,所有人像是逃避瘟疫一样迅速地逃走,却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很猥琐地装做很镇定的样子悄悄离开。

前厅一瞬间空无一人,只有老板娘的算盘声还是很清脆地响在空气里。

然后她抬起头,笑了笑说,先生是逍遥海百通门的人么?

站在他身边的红衣少女抬起头,饶有趣味地问,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说,当今天下,谁不知道逍遥海的百通门精通各种咒术啊。

那位老人笑了,点点头,老夫正是逍遥海的离火,承蒙看得起。打坏贵客栈的东西,实在很对不起。

然后他身旁的那个像姐姐一样的小姑娘走到柜台前,恭敬地放下一个篮子,里面是十锭沉甸甸的黄金。

老板娘笑得很灿烂,几乎要笑烂了那张妩媚的脸,她回头对店小二说,小二,带离火老先生去繁星院。

初夏的日光变化着角度,照穿了这一条繁华而冗长的街道。

这条街道上缩影着王城的盛世繁华,无数的王城人或者异地人,川流不息。

世俗甜腻的香气缠绕着充盈了这一整条街道。

落日的余辉最后缓慢地照耀在沉月轩的大门上。

在上面最显眼的位置,贴了一张王城发下来的告示:

帝王近日欲招近前护卫领,寻天下能人异士,有意者,请入住沉月轩,五月初九,光明大将军将亲自前来选择适合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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