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笑道:“你去找店伙计借一支干净毛笔,最好是没蘸过墨的新笔。”西村课长立刻出了包间,下楼到柜台前向饭庄经理要了一支崭新的狼毫笔上来递给土肥原。土肥原用手把笔端的狼毛捏软,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打开密封的橡胶盖子,将瓶中的清澈液体倒入空酒杯。然后把信纸的背面朝天铺在桌上,用毛笔蘸着液体轻轻在信纸背面刷了一层。

西村课长弯下腰盯着信纸,看到纸背现出了很多细细的红紫色文字,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他非常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无色无味的液体是日本特高课化学研究所的最新成果,由五种化学溶液组成。在钢笔内灌入这种液体,在纸上轻轻写字,当然不能太用力,否则会被看出笔痕。液体挥发后,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来,就算刷上明矾、碱水、酒精之类的也没用,必须用这种特殊液体。两种液体中元素互相作用会显现出紫色,但只能维持五分钟,不过对了解情报内容来说,已经足够了。”土肥原和西村课长仔细辨认,见纸背写着:

我会留意李部长在东乡部队安插间谍之事,延安电讯处的频率更换极其频繁,至今尚不知道密码本。但我已得知东乡部队内间谍代号为“黑太阳”,其上线代号为“大嘴一”,小组联络点在新舞台大戏院,请留意吴姓可疑者。

白马

土肥原掏出钢笔,在小本子上迅速将文字内容记录下来。五六分钟后,红紫色的字迹越来越淡,最后变得完全不见。西村课长喃喃地说:“‘黑太阳’,‘大嘴一’?”

“在中国文字中,嘴就是口,大口一合起来是吴字,说明此间谍的上线姓吴,而‘黑太阳’就是潜伏在东乡部队的间谍。”土肥原解释道。

西村课长在桌上捶了一拳,“‘黑太阳’,我会亲手把你揪出来!”

土肥原把本子收起来,说:“现在事情刚开始有进展,还不完全明朗,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你先派人到新舞台大戏院暗中仔细调查,在有把握之前不要擅自行动。”

“一切听从机关长安排。另外,东乡部队军医少佐三条洋平在孙家站遭袭的事,您都知道了吧?”西村课长说。

土肥原在锅里涮了些粉丝,捞出来放在碗里,“哈尔滨宪兵队当天就向我汇报了,看来中国间谍对你们部队盯得很紧啊。那天中午我和三条洋平夫妻在永安号吃饭,看到邻桌有几个可疑的人,我提醒过他,可惜还是没能躲过去。当时我让他改变行程就好了,不过这也应该能证明他的清白——共党总不会去杀刚投靠自己的敌国间谍吧?”

西村课长说:“但我觉得,不能仅以这点就排除那个三条洋平的嫌疑,也许是中国人嫌他办事不力,也许是他想除掉得知内情的妻子,也许他——”土肥原打断了他的话,“搞情报工作我比你时间久,西村君。”

西村课长碰了一鼻子灰,他尴尬地站起身准备告辞。土肥原抄起筷子,问:“怎么,你真不想尝尝这毛蟹?”

西村课长刚想说他讨厌低劣民族国家的食物,可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还得依靠对方帮忙,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脸,摇摇头,恭敬地敬过军礼,推开包间门下楼走了。土肥原嘿嘿笑笑,把刚才放在西村课长面前的那只毛蟹重新扔进火锅里煮。

从外面踩着厚厚的积雪回来,黄向东走进特别试验楼,锁好大门后上到二楼,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没进去。地板扫得很干净,几分钟后他才慢慢走进去,坐在桌前的椅子里。办公桌整洁有序,一尘不染,笔筒里那几支排列整齐的笔,是两人去机场之前伊纪牡丹亲手摆放的。最左边是红色铅笔,右边依次是两只钢笔和两支黑色铅笔。黄向东想起那时伊纪牡丹非要这样摆的情景,眼泪忍不住流出。

他从桌旁拿起一个木制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他和伊纪牡丹两个月前在摄影班拍的。照片上的伊纪牡丹笑得很甜,黄向东相信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而不是伪装出来的,即使她早已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三条洋平。

黄向东活了三十七年,和他上过床的女人最少也有几十个,但黄向东对她们毫无感情,虽然在把她们搞到手的过程中也很用心,但结果只是为了占有。他这辈子只对两个女人动过真情,一个是桐君,另一个就是伊纪牡丹。其实原因很简单,这两个女人也都是真心爱他而不是因为肉欲。黄向东再次感到无比厌倦,虽然他有很重要的任务,虽然他已经救了很多无辜的人,虽然也有很多人为保护他而牺牲。但这次他的心完全死了,他恨战争,恨日本鬼子,现在也恨那些追杀他的中国情报员。

坐在办公桌前,黄向东肩上的轻伤仍然有些痛,从中午到晚上他几乎没改变过坐姿。他想了很多,决定离开这个人间地狱,什么“如意计划”,什么日记本,什么解救无辜,现在都和他没任何关系,他不想再继续潜伏下去了。

自从“鳄鱼”死在碇常重手上之后,这唯一的内应也没了,东乡村西门外的菜农被士兵驱散得干干净净。黄向东成了一只断线风筝,不知道和谁接头。他想到了藏身在凡塔季亚夜总会的“六指神”和他妈妈“小神婆”,如果去夜总会找这母子二人,应该能联系上吴站长,可那又怎样?吴站长绝不会让他退出,说了也是白费。

黄向东用两个小时拟了一份“如意计划”推进日程表,提出在三日后正式开始对如意病毒样本的最后研究工作,写完后直接交给北野政次。北野政次非常满意,这时黄向东又提出明天想带二十根圆木到安达试验场做感染试验,以筛选出一些对出血热有较强抵抗力的圆木配合“如意计划”进行。北野政次沉吟片刻后同意,但要他抽时间尽快回日本一趟,把“如意计划”的日记本取回来,黄向东答应得很痛快。

下午在细谷刚男和值班看守的陪同下,黄向东在监狱楼挑了二十个中国囚犯。细谷刚男边做记录边问:“三条君,为什么你挑的都是中国人?这里有很多身强力壮的苏联圆木,更适合在野外做感染试验啊。”

“你不懂,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一项专门针对中国的大型细菌计划,当然要选中国人来做试验了。”黄向东漫不经心地说。

细谷刚男表情夸张地“哦”了几声,连忙嘱咐值班员,“把三条君选定的圆木编号仔细记录好,明天上车的时候千万别弄错了,不然我扣你这个月的工资!”值班员连连点头,认真在本子上做笔记。很多中国囚犯在被选中时大哭大喊,他们在监狱里被关的时间从十几天到几个月甚至半年不等,虽然不知道731部队是做什么的,但见到那些被提出去的人都有去无回,就知道肯定不是释放走了。黄向东心想你们别喊了,我是在救你们呢。

挑完囚犯出了监狱楼,细谷刚男关心地问:“三条君,身上的枪伤好些了吗?”

黄向东笑着说:“已经好多了,只是被子弹擦破外皮,没伤到筋骨,问题不大。”心里却想,你这种人除了钱还会关心别的东西?

晚十一点钟的东乡村酒吧里,碇常重、贵宝院和冈本坐在包厢里正喝得热闹。贵宝院说:“碇常君,现在你应该相信三条少佐不是间谍了吧?我向警察厅打听过情况,那天附近有三个警察署出动了五辆警车,二十多名警察共同围剿,打死了五个中国人,据说都是共产党的间谍,专门暗杀日本高级人物的。”

“三条少佐肩膀中枪,但被警察成功解救,而他妻子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听说伊纪牡丹身中三枪,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呢。”冈本边喝边说,神色中还带着几分恐惧,好像他也在场似的。

贵宝院脸色发白,“看来部队长不让我们随便离开部队是正确的,那些可恶的中国间谍,四处找我们的麻烦。”

冈本愤愤地说:“真搞不懂这些愚蠢的低等民族,我们千里迢迢到中国来帮他们发展建立繁荣的国家,可他们居然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帮助别人也有错吗?”

碇常重笑道:“对愚蠢的人,讲道理没有用。大和民族为了造福全世界,主动肩负起东亚共荣的重担,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理解的。三条洋平好像已经遇到过两次危险了,我真为他感到羞耻!”

“不管怎么说,他的嫌疑应该排除了,可到底谁是间谍呢?自从出了农妇事件后,现在部队中人人自危,都在相互怀疑对方是间谍。从满洲国雇来的女佣人和中国劳工也都辞退了,只剩下日本人,但大家还是感到很别扭,总觉得身边有间谍暗中监视着我们。”贵宝院说完下意识地四处看,好像附近就有间谍。

“发生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碇常重盯着手中的酒杯,缓缓道,“也许是他怕伊纪牡丹泄露他的间谍身份,所以假手中国人来杀掉她。”

贵宝院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么想?难道有人会故意杀掉自己的妻子?”

碇常重连续发出几声冷笑,“人心难测,对什么都要保持怀疑,否则也许有一天,间谍的枪就会指在你头上。”

深夜的731部队总务部四楼,几个值夜班的人正凑在一起闲聊,用以打发无聊而漫长的夜晚。贵宝院天雄看到运输班的铃木光头走过来,笑着问:“你这家伙又来凑热闹了?”

“唉,值夜很难熬啊!”铃木光头揉着发硬的脖子。

冈本耕造从桌上的一只烧鸡上撕下一只鸡腿扔给他,“我说光头,你知道从哪里能打听到一些共产党的情报吗?”

铃木光头笑了,“我又不是特高课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贵宝院说:“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们运输班的人什么都知道,快说吧!”

铃木光头啃着鸡腿,想了想道:“我听说哈尔滨有那种专门交易情报的地下黑市,不光中国人和日本人,还有朝鲜人、苏联佬和美国佬呢。那些人把情报纯粹当成商品来交易,不谈政治,不谈战争,也没人问你是谁,只认钱和情报。”

贵宝院和冈本立刻来了精神,“是吗,在什么地方?”

“好像在会芳里西街瑞记鞋店斜对面的同发茶馆二楼,每到周六中午就有很多人去买卖情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问这些干什么?”铃木光头显然对烧鸡更感兴趣,又上前撕了一只鸡翅膀。

贵宝院随口说:“哦,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太无聊了嘛,哈哈哈!”他嘴里说着,趁铃木光头吃鸡的时候,悄悄朝冈本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假装站起来去上厕所。冈本故意没话找话地和铃木光头攀谈,贵宝院从楼梯下到三楼值班室,拨通了碇常重宿舍的电话,把刚才铃木光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

次日清晨,黄向东把挑选出来的二十名囚犯押上运输车,仍然由铃木光头做司机,再次向安达试验场驶去。车上的三名押车士兵颇不高兴,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在雪天押车去安达试验场。因为路上都是荒地,又没有指示牌之类的东西,只能靠每隔几十分钟在雪地中洒上带有颜色的液体当路标。

朝齐齐哈尔方向行驶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雪越下越大,前面的路都快看不到了,天和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坐在黄向东身后的士兵冻得双手都笼在袖子里,“哈尔滨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太冷,我的脚都没什么知觉了!”

另一个士兵也接口道:“我也讨厌中国东北的冬天,比日本北海道还要冷得多。”

黄向东笑着说:“下去活动活动就不冷了。”

有个士兵趁机说:“三条少佐,我们停车下去方便一下怎么样,顺便也活动活动手脚。”黄向东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便对铃木光头说:“停车吧,我也憋着尿呢。”

大家都下了车,三名士兵习惯性地把步枪挎在肩上,黄向东笑道:“你们小便也要带着枪吗?看看这附近有没有敌人?连只老鼠都没有!”士兵们嘿嘿笑着把步枪放回车内。附近是个小树林,全是光秃秃的树干,也都被大雪盖着。三名士兵把步枪移到背后,各找位置在撒尿。铃木光头原地跳着脚,好缓和一下冻僵的双腿。

黄向东慢慢走到三名士兵背后,悄悄掏出手枪上了膛,对准其中一名士兵后脑的棉帽子开了枪。

“砰!”枪声在空旷的荒野中拉着长声回旋,另外两名士兵听到枪声连忙回头,黄向东平移枪口,又打死另一名士兵。第三名士兵已经转身看到了这一切,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军官要杀他们,但拔腿就跑。黄向东紧追几步,连发几枪打中他的小腿,士兵栽倒在地,黄向东追上去举枪瞄准他的头。

这士兵趴在雪地里,嘴里呼呼喷着热气,哀求道:“三条少佐,不要开枪,我没做错什么——”“砰!”子弹击中他的前额。

打死了三名士兵,黄向东回头看见铃木光头还站在地上发愣,他举枪对准铃木光头的前胸。铃木光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也变了调,“三条少佐,你、你这是要干、干什么?”

黄向东并不想打死他,因为自己不会开车,他喝道:“快上车!”铃木光头站起来,

在黄向东枪口的逼迫下钻进汽车重新开动,铃木光头战战兢兢地问:“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黄向东这次并没有在副驾驶位置,而是坐在铃木光头背后。他拿出军事地图,用铅笔和直尺在上面量了一会儿,大概找到了最近的公路,说:“从这里向西南方向拐,到大路上去!”

铃木光头不敢怠慢,连忙打方向盘转向西南行驶。四十几分钟后果然上了公路,铃木光头小声问:“三、三条少佐,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这么做吗?”

“我是中国人,是共产党,根本不是什么三条洋平,你现在知道了吧?”黄向东冷笑几声。他打算到了目的地就把铃木光头打死,所以也没再隐瞒。铃木光头没说什么,顺着公路一直行驶,忽然前方出现了两道哨卡,四辆日本军用卡车拦住去路。黄向东心中一惊,道:“掉转方向朝回开。”

汽车原地掉头驶了不到三分钟,面前又是一道哨卡,黄向东立刻让铃木光头驶下公路,突然看到远远从雪地方向也有两辆卡车正在靠近。这时黄向东紧张得额头流汗,万没想到居然中了圈套。就在他大脑急速运转的时候,铃木光头踩刹车把汽车停住,手里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把南部式手枪。

“你要干什么?把枪放下,发动汽车全速前进,不然我打死你!”黄向东恶狠狠地用枪指着他的后脑。

铃木光头回身看着他,用汉语说道:“‘黑太阳’,我就是‘鳄鱼’。”

黄向东惊得说不出话,他瞪着铃木光头,心里想的是情报又泄露了?这个运输班的司机怎么会知道我和底牌的代号?铃木光头看着远处雪地中越驶越近的卡车,平静地说:“我一直不知道要在731部队休眠多久,吴站长只说让我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苏醒,但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你、你是‘鳄鱼’?”黄向东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铃木光头说:“肯定是碇常重或者特高课那边设的埋伏,逃是逃不掉了。我这条‘鳄鱼’已经在河底的泥里休眠两年半,现在该出来咬几个人了。只是要你先吃点苦头,不过和死亡及酷刑相比,怎么也算好些。到时候怎么向北野政次解释,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再见了,黄向东同志,有机会代我向吴站长问个好。”说完他拉动枪栓,“砰砰”两枪打在黄向东的右前胸与肩膀之间,黄向东大声惨叫,差点儿昏死过去。铃木光头又抓着黄向东握枪的手,扣动扳机打在自己右侧太阳穴上,8毫米口径子弹近距离穿透铃木光头的头颅,又打碎挡风玻璃,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顿时毙命。

耳边的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近,大约两分钟后有脚步声和呼喝声响起,车门拉开,几名士兵看到驾驶室里的两个人和飞溅的血迹,都惊呆了。随后有人把黄向东和铃木光头从车里拖出来,送到另一辆汽车上飞驰而去。黄向东伤痛难忍,在寒冷中渐渐昏迷。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731部队的家属医院里。几名穿军装的军官正在交谈,看到黄向东清醒,有人连忙推门出去,不多时北野政次、菊地斋和太田澄走了进来。太田澄微笑着对黄向东说:“你已经昏迷了四天,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的伤没有太大问题,只是有些碎骨还没取干净,明天要再次手术。”

黄向东心里打鼓,假装半昏迷着在心里盘算该如何解释。菊地斋又道:“我们搜查了你和铃木光佑的宿舍,在铃木光佑宿舍里找到几十本书,其中一本书明显有经常翻动和折压的痕迹。特高课的土肥原机关长把这本书当作密码本,成功破译了很多原本没头绪的电文。就在前天晚上,他们派出宪兵和警察,一举抓获了十几名中共间谍。”

“真没想到,运输班的铃木居然是东乡部队的真正间谍!如果不是有证据,做梦我也想不到。”太田澄感叹道。

北野政次仍然板着脸,但语气中有了很多善意,“三条君,你是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军官,之前我们对你的怀疑是错的。”

“哦,抓到就好。”黄向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半天只吐出这么一句敷衍的话来。三个人以为他太累了,就没多打扰,陆续走出病房。一名年轻的女护士走进来给黄向东测量体温,黄向东心如刀割,自己愚蠢的逃跑行为不但令真正的“鳄鱼”被迫暴露牺牲,又连累了十多个中国同胞,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人,简直罪无可赦。

新舞台大戏院的木牌在门口挂着,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晚的头牌压轴戏是马连良和金碧玉的《借东风》,马老板演诸葛亮,金碧玉反串周瑜,韩少芳反串鲁肃。韩少芳是底包角,金碧玉的小生反串是哈尔滨一绝,马连良的诸葛亮更不用提了,人家几个月才来一次哈尔滨,所以戏票好几天前就已经售卖一空。楼上楼下座无虚席,二楼包厢里都是有头有脸的富商和官员,楼下散座则大部分是长年听戏的老票友。

晚上八点钟,离压轴戏还有两小时,戏院后门有两个人分别坐在门两边,吃着热乎乎的烤地瓜闲聊天。一个穿着棉袍的小伙手里捧着个厚布包,一路小跑着来到后门就要进去。看门人连忙拦住,“喂,你要干啥啊?”

小伙子笑着说:“大哥,我是老仁义馆的,佟掌柜让我来给马老板送蒸饺和炒牛肚啊!”

两人惊奇地问:“以前不都是让张大宽来送吗?”

“大宽和老婆打架,被他老婆用擀面杖把胳膊打折了,所以临时让我过来送。”小伙子嘿嘿笑着说。

看门人哈哈大笑,“这家伙又让老婆给揍了?真他妈的废物!行了快进去吧,马老板等着呢。”

小伙子点着头进了后门,穿过厢房上二楼,左右看了看,向右边拐弯来到第四间屋,门上贴着写有“马老板”三个字的纸条。小伙子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有人道:“进来。”

推门进来,这是一间很讲究的扮戏房,几套精美漂亮的诸葛亮行头挂在房间右侧。一名四十多岁的英俊中年男人正坐在左侧桌旁的镜子前闭目养神,这人眼睛也没睁,问:“是谁呀?”

“我是老仁义馆佟掌柜派来给您送饭的。”小伙子打开布包,里面是个长方形红木食盒,把盒子放在桌前,打开盒盖,里面有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牛肉蒸饺和一盘炒牛肚。马连良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才把眼睛睁开,微笑着问:“足足晚了二十分钟,我还以为佟掌柜给忘了,是怕我不给钱吗?”

小伙子连忙解释,“哟,马老板看您说的,实在不好意思,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为了保护食盒,把脸都磕破了。”马连良抬眼一看,果然,小伙子右脸下侧有几道擦痕。他带着歉意地说:“辛苦你了,小兄弟,这钱除了饭钱,剩下的拿去买点外伤药。”说完从桌上的钱包里拿出两块钱钞票递过去。小伙子接过钱,又退回去一块,“马老板,今晚您的饭是戏班的吴先生出的钱,不用给这么多。”

“吴先生,哪个吴先生?”马连良疑惑地问。

小伙子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在这个戏院里演配角的吧。他今天一早就把钱送到我们饭馆里了,说想请您吃点儿东西。”

马连良“哦”了一声,他在中国京剧界名气极响,崇拜者全国到处都有,上至官员下至布衣,走到哪里都有人结账,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谁给结的。他也习惯了,于是微笑着推回那一块钱,“那这钱您也留着吧,买包烟抽。”

小伙子非常感激地收下钱,“马老板您真是好人,那我就留着了。”

马连良又掏出两块钱来,“帮我向武经理打听打听,看他这戏班里有几个姓吴的先生,替我把钱还给他,就说我马连良谢谢他的好意。”小伙子点头称是,就出门而去。马连良抄起筷子开始吃饭,为了保护嗓子,他从十八岁开始就不碰烟酒,虽然没有酒,但老仁义馆的牛肉蒸饺和炒牛肚仍然鲜香无比。他心想,这个味几年都没变过,全国只有哈尔滨的老仁义馆才能做出这种味道来。正吃着,戏院总经理推门进来,看到马连良正在吃饭,他连忙要退出去,马连良朝他招招手,“武经理,我正有事想问您呢。”

武经理笑着说:“马老板,啥事啊?”

马连良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牛肉蒸饺,笑问:“今天的饭是哪位吴先生请的客?”

“吴先生?没有什么吴先生啊!”武经理愣了愣。

“老仁义馆伙计说的,说是有位戏班里的吴先生给结了账。”

“你让我想想……现在戏班里有两个姓吴的,一个是演黑头的吴四宝,另一个刚来不到半年,是个跑龙套的。”武经理疑惑地说,忽然又笑了,“跑不了他们俩,反正都是您的戏迷,所以就偷偷帮您垫了呗。您说这帮人也真是的,马老板的身价,拔一根汗毛都比他腰粗,用得着他们给付饭钱吗?”

马连良笑了,“您可别这么讲,现在兵荒马乱,底包角儿赚得又少,他们也不容易。今晚散了戏,您再帮我谢谢他吧。”

武经理连忙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那个店伙计出了门向右拐,附近几间屋都是配角们的扮戏房,伙计走进一间屋,满脸堆笑地问:“请问哪位是吴先生?”

有人问:“你是谁啊?有什么事吗?”

伙计笑着说:“马连良马老板找戏班里姓吴的先生有事。”

屋里的人全来了精神,都看着屋角一个穿便装的光头,纷纷道:“老吴,马老板要找你配戏啦!”

那光头走过来对伙计说:“马老板找我?”两人出了屋,伙计掏出两块钱钞票递给他,“这是马老板给您的。”光头接过钞票,见上面用鲜红的线条画了个圆圈,圈里有三条斜线。他疑惑地问:“马老板给我钱干什么?这钞票上怎么还画着图?我得去问问他。”

伙计马上把钱夺回来,“你们戏班里还有别的姓吴的人吗?”

“有啊,往里走最后一个屋是龙套扮戏房,好像有个姓吴的,怎么你认错人了?”光头疑惑地问。

伙计道着歉说:“真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弄错了,马老板说这个吴先生不是光头。”说完径直走开。光头看着伙计的背影,哼了两声转身回屋。

走廊的最里间屋,几个龙套角正在换旗牌官的行头,伙计站在门口说:“请吴先生出来说话。”有个人穿着换了一半的行头走出来,问:“有啥事?”

伙计把钱又递上去,说了和刚才同样的话。这人接过钱,看到上面画的图案,脸色顿时大变,“这钱是马老板交给你的?”

“不是,这是另一个朋友交给你的。”伙计看到他的脸色,就小声说。

这人警觉地问:“是哪个朋友?说姓什么了吗?”

伙计说:“那人说他姓黑,出钱雇我跑腿,说你看了就能明白,还让我不要惊动别人。他说最近犯了点事,前几天在街上被姓延的人追债,还把他老婆打死了,让你帮他想想办法。”

听到伙计的话,这人神情慌乱,忙问:“他想让我怎么帮?”

伙计说:“黑先生怕我认错人,让我问你小名是什么?两个字的。”

这人犹豫片刻,回答:“我的小名叫大嘴。”

伙计笑了,“那没错,就是你了。黑先生说今晚八点半会在上次见面的老地方等你。”说完伙计转身走了。这人把钞票紧紧捏在手里,生怕别人看到。他来到斜对面的茶房,打开茶壶盖用手醮着水洒在脑门儿上,到三楼进了经理办公室,捂着肚子说急性肠炎,要马上去医院看看。武经理批了假,让他找刘管事安排换人。

这人回到扮戏房脱掉行头换上便装,急匆匆地出了戏院后门,叫上一辆黄包车朝西北方向走。车夫按照他指的路来到一处偏僻小巷,这人付完钱下车,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又叫了一辆黄包车,折返往东而去,二十多分钟后来到军官街的凡塔季亚夜总会。

夜总会里仍然有很多红男绿女,都在纸醉金迷地吃喝调笑,乐队在台上演奏着最新的爵士乐曲。一名年轻漂亮的舞女迎上来,挽着这人的胳膊从侧门直接上到二楼,顺着走廊来到一间客房门口,推门进去,里面有个十几岁的大男孩躺在床上,正朝对面墙上一幅“老刀牌”香烟广告中的男人脸上掷飞刀。见两人进来,大男孩连忙坐起身,“吴叔,你怎么来了?”

那舞女关上门,也笑着说:“吴站长,有什么事让你亲自来找我们?”

吴站长问:“‘黑太阳’来了吗?”

“没有啊,他没事不会轻易来这儿吧?”“小神婆”笑着回答。

吴站长脸上变色,想了想,说:“你们两人先从窗户离开,明晚六点钟在江边老地方等我,如果我没准时到就说明出了大事,要马上向铁柱报信。”“六指神”还要问话,吴站长把脸一沉,“少废话,快走!”两人不敢多问,推开房门朝走廊尽头的窗户走去。吴站长来到楼梯往下走,刚下到半层,就发现几个穿黑色西装、手里握枪的人正阴沉沉地看着他们。

他站在楼梯上慢

慢往后退,黑衣枪手刚要举枪,吴站长闪电般举枪射击,对面“啊啊”两声惨叫,有人捂着胸口倒地。“小神婆”和“六指神”听到枪声连忙折回身帮忙,吴站长知道肯定中了圈套,他不想两人暴露,于是又掏出一把镜面匣枪左右开弓,打得对面的黑衣枪手抬不起头。吴站长用身体将“六指神”和“小神婆”撞开,大叫道:“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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