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津祢被送回今川氏真身边,代表甲斐和骏河、武田和今川之间的断交。今川义元、武田晴信和北条氏康三人间在天文二十三年建立的善得寺会盟,至此结束。不过,武田和今川虽已明确断交,但北条和武田之间未必有战。武田夺下箕轮城,等于侵入北条在关东的势力范围,但是这是武田和北条之间的协定,不便评定。

北条氏康、氏政父子,连日在小田原城迎接来自骏河的使者。

“如果现在讨伐信玄,信玄必定侵入骏河,而后是关东。所以,不如趁现在和今川联手攻武田。”

北条无法冒然的答应。因为,根据北条派出去的间谍回报,骏河内有许多武田的间谍,今川家臣中有不少人私通武田,如果武田率兵入侵骏河,只怕不出数日便能得逞。和这么不稳的今川合作,恐怕难有所获。

目前最让北条紧张的,还是上杉辉虎。北条父子忘不了越后大军攻到小田原城下之事。

“再看看吧!目前还不宜和武田起正面冲突。”北条氏康说道。

氏政则和父亲氏康抱持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箕轮城是武田伸出魔手的开端。

“今川氏真可能用某种方式表现他的不悦。”

“某种方式?”氏康一脸疑惑。

“骏河似乎打算中止供盐。不过,即使骏河断盐而我们仍然输盐给甲州,对甲州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今川家此次前来,必定是为输盐协定而来。我们不妨听听今川方面的说法。”氏政说道。

“如果越后、骏河、相模等地都不供盐,岂不苦了甲信两国的老百姓。”氏康说道。

这的确是一种作战方法,却非良策。不只是氏康,任何武将都有这样的想法。作战之人,是那些负责指挥的领导阶层,而非务农的善良百姓。作战时,一位百姓就代表着一份力量。断绝盐源的不人道手段,只会招致反感,对日后毫无益处。

然而,不久,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却答应今川氏真使者的要求,断绝甲州的供盐行动。

不得售盐到甲州的命令颁布实行了。虽然量不多,但是相模输往甲斐郡内的一切官方盐源,完全切断。不过,北条氏康在禁盐上留了一个漏洞。盐,不得售予甲州,但却可以卖给甲州之外的国家。

信州全部和上野大半都在武田势力范围之下,要想全面断盐,并非易事。尤其上野箕轮城陷落后,武田的农民政策推展顺利,断盐难获回响。关东平原上的上杉、武田和北条的多数部将,也不愿民生受到影响。总而言之,北条的禁盐政策无法在关东全面施行。

在安房和常陆,也能取得盐。没有了骏河和相模的盐,甲信两国仍能越过上信国境,获得源源不断的关东盐,或是经由雁坂峠,从飞驒方面得到供应。

今川和北条对甲州的禁盐行动,有史料可查,但找不到甲信两国因而受困的资料。有关上杉辉虎自越后送盐对抗禁盐行为之说,乃后人所编。研究武田信玄的著名历史学家小林计一郎,在他所着的《武田军记》中写道:

今川氏真和北条氏康设计断甲州盐源。有云:上杉辉虎见甲州信州居民为盐所苦,虽为敌民,仍不忍见其生活受困,便自越后供盐予信州。此说完全不实。在辉虎于永禄九年五月九日至“佛神宝前”的祝文中提道:“秋中,烧信州、甲州于片瓦不留。”一个置信州甲州百姓于无家可归的人,怎会体恤敌民。

上杉辉虎直率地将意愿写在祝文之中,自然也就有人认为他会依此行事。他可以为一个大义名分而帮助弱小进攻小田原,也能受一位衰微将军的委托前往京都。但是,自从在川中岛大会战败北、受信玄卑视之后,便对信玄产生强烈的恨意,扬言烧信州、甲州于片瓦不留。这样的人,怎会送盐呢!

信玄忙碌极了。永禄十年恐怕是信玄最忙碌、最头痛的一年。

信玄接见散布在各地的间谍、细作、诸国使者和使僧等等,收集情报加以整理。他完全自行处理接见,负担不轻,但是为了做好变革前的准备工作,不得不对家臣有所防范。

信玄和织田信长、德川家康保持密切联络,同时拉拢关东诸将,并延揽越后的本庄繁长和北条高广。

二月,踯躅崎馆得到好消息。高远城主伊奈四郎胜赖的正室夫人雪姬,生下一子。

信玄对胜赖喜获嫡子一事,十分高兴。信玄已经四十七岁了,当然希望多几个能够继承武田的孙子。长男义信没有孩子,次男龙芳(信亲)出生不久便失明,现为僧人,三男信之早逝。所以,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四男伊奈四郎胜赖的身上。而今,他有了一个儿子,而且身上流着势力急速扩张之织田信长的血液。

信玄对前来报喜的小原忠国说道:

“告诉胜赖,就说我明天去看孙子。”

国家多难之际,小原忠国万万没有想到信玄明天要去看孙子。回到高远,立即将此事向胜赖报告。

胜赖得子的消息,让情绪低晦的武田家臣的脸上带来一些明亮。信玄接受家臣们的道贺,也展现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次日,信玄率五十骑兵前往高远。想到信玄的心境,谁也没有出面阻止。

信玄骑着马经过甲州街道,朝诹访直行。过了茑木,就是雪道。进入诹访,放眼尽是白雪。信玄在上原城过夜,第二天一大早便越过杖突峠,直奔高远。岭上仍是雪道,直到抵达高远,雪迹才略为减少。

高远城是一座山城,坐享地利,易守难攻。

“胜赖,恭喜你!”看到胜赖,信玄立即出言祝贺。

胜赖脸上浮现几分红潮,人就僵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表达父亲远道而来的喜悦。

祖孙很快见面了。

孙子躺在纯棉的被子里熟睡着。房间很小,内有窗帘挡风,并有火钵、火炬取暖,也有奶娘和女仆。在胜赖的带领下,信玄轻步入房,坐在旁边,凝视孙子熟睡的小脸蛋。信玄唇角微动,只是没有说出来。刚出世的小孙子没有甚么特征,就是有一个挺鼻子。

信玄的脸笑开了。

“和你以前一个样子。”信玄朝胜赖笑着说。

信玄吩咐女仆们注意房间的暖度,炭火在外面弄妥后才能拿进来……,这些琐事充分表现出他对长孙的关爱和重视。义信已经无法挽回了,胜赖将继承信玄的一切,而这个小孙子也将承其后。

“你觉得信胜这个名字如何?”信玄问胜赖。

信,乃武田家代代相传的信;胜,则是取胜赖中的胜字。

“好极了。”

胜赖跪地行礼,代儿子接受这个名字。

信玄的正名子女有七男八女。男孩依序为义信、龙芳(信亲)、信之、胜赖、盛信、信贵和信清,里面都有一个信字。胜赖名字中没有信字,是因为母亲湖衣姬坚持要用父亲赖重中的赖字。再配上信字,就成了信赖或赖信。信玄赐死赖重,断了诹访家的正统。信玄和赖重的关系是在敌对中结束,湖衣姬不愿把这一份仇恨以信赖或赖信的形式残留下来,信玄也不愿如此。最后,在湖衣姬坚持保留赖字的情况下,便去掉了信字。

胜赖知道自己名字的这一段历史。信玄了解湖衣姬期望儿子复兴诹访家的心情,便宽容地让胜赖破例地拿下信字。而今,信玄为胜赖的嫡子命名为信胜,一切有了完满的交待。胜赖觉得眼眶一热。

和孙子见过面之后,信玄询问雪姬产后的状况。

“很顺利……”

胜赖语音细弱,但是信玄没有再问下去。雪姬来这里时是十五岁,十六岁便生下信胜。信玄突然想起第一个妻子,上杉朝兴的女儿,于满津,十四岁时嫁过来,第二年难产,母子双亡。席间,信玄举杯与家臣们大声谈笑,把这件事深埋于心。

第二天早晨,信玄到建福寺,来到湖衣姬的墓前。

踩着建福寺的石阶,到寺庭左转直入,是一片杉树林。清扫过的小路,通往湖衣姬的墓。湖衣姬的墓,原本在诹访赖重院。胜赖到高远之后,把墓也迁移过来。坟前的墓碑,显露出岁月的轨迹。

乾福寺殿梅严妙光弘治乙卯十一月六日

信玄看着碑文。闭上眼,佳人湖衣姬的昔日身影,历历如绘。

(我们抱孙子啦!)

信玄真想告诉她。如果她还活着,不知会怎样地高兴呢。

信玄回到古府中的第三天,传来雪姬病逝的消息——产褥热。喜讯后的悲讯,更叫人悲伤。

信玄考虑到胜赖的心境。爱妻的死,对他是件多么重大的打击。信玄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病倒时,恶讯又来到了。

幽禁在东光寺的义信,发烧卧病。负责守备东光寺的山县三郎兵卫直接来报。

“热度高吗?”信玄问山县三郎兵卫。

“很高。御宿监物诊断是感冒引起的。”

症状类似今天的肺炎。

“尽一切力量救治。如果东光寺不行,就到志磨温泉去休养。”

但是,山县三郎兵卫默不做声,似是不太赞成。

“三郎兵卫,现在情况不同啊。”

“可是……”三郎兵卫欲言又止,眼中泛出润泽。

“不能吗?”信玄叹了一口气。

“不太妥当。”

信玄和义信乃是父子,做父亲的看到孩子病痛,自是忍心不下。但是,义信是一个被拘禁的政治犯。他不仅在政治思想上与信玄相异,甚至打算放逐父亲,夺取政权。若以亲情处理此事,只怕会危害到国家。信玄身为一国之主,不能再像年轻时般率性而为。

“于津祢走了之后,义信一定很不习惯吧。”信玄不再说甚么。

义信反对信玄置妾的作法,除了于津祢,他没有其他女人。小夫妻感情浓厚,最后竟袒护大舅子今川氏真。于津祢回骏河后,音讯全断。卧病在床的义信,对于津祢的思念日日俱增,对拆散姻缘的信玄也就恨之入骨。

“义信之事该做个处理了,自穴山彦八郎死后,已经四个月了。”三郎兵卫似乎有话要说。“大战将至,武田家内部不能再分裂。目前,不妨让所有武田的有关人员写下誓书,加强大家的团结力量。”

“写誓书……这只是一种形式,你认为能够让武田团结起来吗?”

“也只能这么做了。旁徨的人写下誓书之后,或许会稳定下来。”

“很多人旁徨吗?”

“此乃人之常情,谁能例外?你应该带领这些旁徨的人。”

信玄接纳了山县三郎兵卫的意见。

首先,让亲族写誓书,而后是家臣们。

誓书大体内容如下:

·遵守誓书。

·对信玄绝无二心。

·不受上杉辉虎等敌人的利诱。

·即使甲、信、西上野三国背叛信玄,吾仍对信玄尽忠不二。

·家人对信玄中伤时,不予附和。

从永禄十年的春天到夏季,信玄让家臣们写下誓书。弟弟武田逍遥轩信廉也写下誓书时,信玄正是心情不佳的时候。

拘禁在东光寺的义信,到了春天,病情更为恶化。御宿监物的诊断是心、肝脏的毛病。义信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时间愈来愈多。

信玄要部下写誓书与其说是为了了解家臣们的心态,倒不如说是为了安定自己的情绪。信玄和义信对骏河态度上的歧异造成父子不和的传言,颇令信玄担忧。

(义信并没有错。谋叛的是饭富兵部,义信不过是他的挡箭牌。)

信玄曾经表示或写下这样的话。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马场民部表情凝重地前来,要求摒退左右时,信玄就知道麻烦来了。

“主公,您收取誓书固然不错,但是甚么时候您自己才会做自己该做的事呢?骏河和相模已经联手禁盐,德川家康也频频侵扰远州。”

“自己该做的事”,是唯有信玄能做的事——为义信定罪。很明显,义信仍不悔改收买穴山彦八郎。马场民部以重臣代表的身分前来,质问为何让谋叛两次的义信逍遥法外。

“义信现在生病躺在床上。”

信玄想以义信生病来转移马场民部的矛锋。

切腹,便可解决一切。但是,要自己的孩子切腹,怎么说得出口。当信玄得知义信卧病时,心里只想着有何办法救治。

撇开信玄的为父立场不说,马场民部要求他执行主子该做的事。

过了八月,义信的气色更差,几乎都躺在床上无法起来,看来时日不多了。

“身子很弱。他不肯吃药。”

八月底,御宿监物向信玄报告。

“他为甚么不吃药?”

“好像对主公和我有所怀疑。”

监物说是怀疑,信玄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义信以为身体转坏,是因为有人下毒。

“他竟然如此怀疑!”

信玄伤心透了。父子之间演变至此,确实够令人同情的。

信玄透过三条氏另派医生前往,但是病况并未因而改善。

十月,义信虚弱得令人不忍启齿。

“我想去庭院看看。”

某日,义信对仆人说道。

“栌叶都红了吧。我要看看它们才想死。”纤弱无力的声音。

义信的要求传给负责守护东光寺的山县三郎兵卫。三郎兵卫派轿子载义信来到庭院。在火红的栌树下,义信虚弱地唤着三郎兵卫的名字。

三郎近身倾听。

“叫长禅寺的福惠翁和尚来。”义信说道。

义信和长禅寺的福惠翁之间并无深交。三郎兵卫立即将此事向信玄报告请示。

听到义信要找长禅寺的福惠翁和尚,信玄认为并无不可,便差人去请。

“他撑不下去了吗?”三郎兵卫走后,信玄喃喃自语道。

闭上眼睛。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京都来的公卿们偶尔会办一个诗会,长禅寺的福惠翁也在邀请之列。义信很小就会作诗,也以武田家嫡子的身分列席。有一次,义信对福惠翁诗中的一个“谛”字提出疑问。

福惠翁解释道:

“谛者,悟也,亦即到达菩提境界。”

福惠翁故意咬文嚼字地回答,态度不十分亲切。见义信状颇委屈,福惠翁笑了。

“人命注定虚无。人的气数将尽时,就会明白谛为何物了。”

“义信一定还记得福惠翁的那一番话,所以想在临死之前,求得心灵上的解脱。”

信玄擦擦眼泪。

那天起,福惠翁便在义信床前说法。

“人生将尽时,悲伤的人认为这就是结束;这是不对的。空,并不就是无,而是另一个希望世界的开始,一个无穷尽的世界。”

福惠翁向义信解释死亡。

“非僧之人,称为俗体。但是,俗体并非不可救;僧体未必能入新世界。人心无差,差在思想。畏惧未知世界的人,自陷于恐惧之中;心中无惧,自是美丽新世界。”

福惠翁拜访东光寺五天。在最后一日说:

“谛,不是舍弃,也非放弃。离开俗体,乃不受限于俗体。离开俗体世界时,不妨忘记俗体世界,想想新世界的一切。把俗体世界交给俗体,视为缘已尽……”

义信眼中的光彩,静静地消逝。

时间是永禄十年十月十六日。

义信的死因,众说纷纭,但皆源自《甲阳军监》品十二中记载的:义信公永禄十(丁卯)年自尽,或曰病死。

义信事件乃武田内务,真相密封于内。《甲阳军监》中或谓自尽,或谓病死,乃承记武田遗臣之传言。总而言之,义信和信玄父子意见不合,信玄尽力补救之事不假。只可惜尚未成功,义信便以三十岁之龄早逝。信玄含泪度日,无意论战。

义信厚葬于东光寺墓地。东光寺殿筹山良公大禅门,乃武田义信的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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