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侧倚在榻上,姑娘们看了他一会儿,段岭摆摆手,诚恳地说:“请回,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有人出去找老鸨,老鸨片刻后过来,说:“少爷,姑娘们只是陪酒。”

“不必。”段岭说,“钱照付,你算多少便是多少,找隔壁那位爷领就成。”

老鸨眼珠子一转,像是领悟了什么,却不点破,终究也不好冷落了客人,便朝段岭说:“那传个弹琴的,进来听爷的吩咐。”

段岭心想应当是可以的,老鸨便出去通传,片刻后进来一个小倌。

段岭:“……”

小倌唇红齿白,十分温柔,过来坐到段岭身边,询问道:“给公子按按?”

段岭摆手,说:“你也出去,不必了。”

小倌愣了一愣,段岭心想既然人都来了,姑且留下,便改口道:“算了算了,你且先留下,莫要再让人进来。”

小倌便坐着,斟了酒喂给段岭,段岭却说:“我不喝酒。”

段岭既怕说梦话,又怕喝醉了说胡话引来杀身之祸,是以滴酒不沾,小倌见状只得夹了些菜肴,喂到段岭嘴里。段岭心里惊雷阵阵,却不好嫌弃那小倌,大家都是苦命人,便点点头,夸奖他几句,说:“你长得漂亮。”

“公子长得漂亮。”小倌笑着说。

“长得漂亮的人。”段岭颇有感触,说,“总是占点便宜的,眼里望出去,这世间也升平些,因为寻常人见了他,都会朝他笑。”

小倌没想到段岭会突发这么一句人生感慨,只得尴尬地笑笑。

“你坐着吧。”段岭说,“不必服侍了。”说着随手朝榻畔另一头随手一指,小倌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

段岭又朝他说:“赏钱不会少,你就当休息。”

小倌干坐了一会儿,没料到段岭气场太强,半点办法也没有,片刻后说:“公子喜欢吃什么?我去传厨房给您做。”

“馄饨。”段岭答道,“刚吃过,来点水果倒是好的。”

小倌便躬身出去,外头老鸨问了几句,听到一句“不喜欢”,小倌便走了。段岭心想谢天谢地,不要来打扰最好。

他倚在榻上,看见有葡萄,这东西十分稀罕,便吃了几颗,酸酸甜甜的,越吃越爱吃,便抱着盘子开始吃,同时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平日里众多事情堆叠在一处,令他无所适从,如今便慢慢地想得许多事来,譬如说昨夜听见牧旷达与长聘说的“合一桩姻缘”。

今年腊月初六,他就满十六岁了,爹还在的话,一定会为他物色媳妇,可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一切都很遥远,是否也像那个“太子”一般,要与大家族联姻?从前春来时,他体内总有欲|望在寻找宣泄之处,可现如今,竟是对情之一道,没多大感觉了。

细想起是什么时候?兴许是来到西川,被郎俊侠下了毒以后开始的,段岭的嗓子还有点哑,未曾恢复过来。他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生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段岭觉得自己当不了一个好父亲,他还没准备好,如果不能给孩子幸福,那么就永远都不要生,他自己尚且命悬一线,怎么能拖累孩子?但仔细想起来,父亲也是辗转流浪,甚至自己出生之后足足十三年都没见过他的面……回想过往,段岭还是爱他的。

但那种苦头自己受够了,除非回到他该坐的位置上,他才能考虑成婚的事,也许这个目标一辈子都无法达成……哪怕某天大陈列祖列宗在保佑他,让他当了皇帝,但朝中勾心斗角的,当自己的孩子也不好过。

不如当个寻常人……

段岭的思绪跟着外头的丝竹之声漫无边际,变来变去,又有人敲门,直接进来了。

“当家的让我来伺候少爷。”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说。

来者是个彪形大汉,体形挺拔魁梧健壮,穿一件对襟敞胸白色小褂,端着食盒,一脚朝后关上门。

段岭一口茶登时喷了出来。

“少爷?”壮汉忙上来给他顺背,又要喂他吃葡萄。

“你给我坐着!”段岭马上道,“不要动!”

那壮汉肌肉健硕,肤色古铜,眉目粗犷,孔武有力,颇有英武的男子魅力,生硬地地朝段岭笑了笑。

段岭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手扶额,无语凝噎。

这男人不知是从何处找来的,想必不是群芳阁内常驻的小倌,多半是临时拿钱请来的打手,兼作他用。

“少爷长得真俊,给您唱个曲儿?”那壮汉说。

段岭马上说:“兄弟,不必了,您坐着就行。”

壮汉识趣地点头,又问:“少爷是哪里人?”

段岭:“……”

壮汉说:“群芳院当家的花钱让我过来,少爷总得使唤我做点什么,起初我是不想来的,不过看您也俊……”

“喝酒吧。”段岭心想大家都不容易,便以茶代酒,示意他喝酒就行,那壮汉倒是乐得很,喝酒吃肉,吃了一通后朝段岭说:“多谢少爷赏饭,既然吃饱了,那就……”

“你给我坐着!”段岭终于忍无可忍了。

壮汉便只得规规矩矩地坐着。

片刻后,外头又有人敲门,段岭快被玩疯了,叫苦道:“又是谁啊?”

“我。”武独说,继而推门进来,见一壮汉坐在房内侧旁,与段岭大眼瞪小眼的。

武独:“……”

段岭:“……”

“这是做什么?”武独的表情极其精彩。

那壮汉刚要解释,段岭便扶额,生怕越描越黑,朝壮汉说:“你出去吧。”

那人终于走了,剩下武独与段岭,段岭带着询问的眼神看武独。

“你怎么来了?”

“隔壁房里问了句。”武独随口道,“少爷男的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只好亲自来服侍了。”

段岭蓦然爆笑,武独哭笑不得,打量段岭,说:“你不会是与牧磬得了一样的……那隐疾?”

“啊?”段岭一脸茫然,问,“什么隐疾?”

“罢了罢了。”武独也懒得与他多说,坐在榻畔,段岭说:“你那朋友还没来么?”

“没有。”武独说,“我想了一会儿,不如还是回去。”

段岭明白了,武独今夜应当是在做一些抉择,是离开丞相府,另谋生路呢?还是留在这里?他希望武独不要走,否则自己的处境就更提心吊胆了,但这种人生大事,还是需要自己想清楚。他不敢帮武独做决定,两人沉默片刻,段岭侧过身,枕在武独的腿上,武独则呆呆坐着。

“走吧。”武独说,“回家。”

段岭心头松了一口气,看来武独是打算继续待在丞相府里了,却听见外头有人说:“大人,您的朋友来了,就在隔壁。”

“我且去会一会他。”武独朝段岭说,“你在这儿等,几句话的工夫。”

段岭点点头,武独便起身走了。

天字号房内灯光调暗了些,武独推门进去,外头便有人关上了门。

“好久不见了,武卿。”一个声音说,“请坐。”

晦暗灯光下,郎俊侠坐在一侧,将酒斟入杯中,蔡闫则坐在正中的榻上,直视武独,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拜见太子殿下。”武独上前一步,单膝行武跪,蔡闫忙上前来,扶起武独,一触,武独便即起身,退后半步。

蔡闫再次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武独却不坐,安静站着。

“这么赶时间?”郎俊侠淡淡道。

武独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有什么话,殿下请说。”

“印象最深的那次与你见面,还是在上京的名堂。”蔡闫说,“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想七夕约你喝上一杯酒,祭我父皇英灵,奈何走不开,便提前找你来了。”

武独答道:“当年冲撞了殿下,是我罪该万死。各为其主,武独也是不得已。”

“各为其主,自然不会怪你。”蔡闫笑道,“武卿打算就这么站着与我说话么?”

武独这才走到一旁坐下。

“这杯酒,是谢你抢回了我爹尸身。”

蔡闫待到郎俊侠将酒杯放在武独面前,方朝他举杯,武独端起杯,看了一眼,料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使毒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三人便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未曾找过你。”蔡闫说,“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

武独沉默良久,而后一瞥郎俊侠,再看太子“李荣”,蔡闫又说:“先父生前,唯独两个人追随过他,一是乌洛侯,另一个就是你。回朝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入宫。但身边已有乌洛侯,再招你来,亦是大材小用,是以另行安排,想必其中种种,你是懂的,我这就不多说了。”

武独一怔,继而仿佛明白了什么,眯起了眼。

郎俊侠则安静地看着面前一杯酒,除此之外,一直保持了沉默。

“今日早朝时,牧相上了迁都的折子,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蔡闫说,“今夜来见你,对你,对我而言俱是冒险之举,但一旦迁都成行,人事必有变动,若不提前告知你,将更为受制。”

蔡闫期待地看着武独,仿佛是希望他做出反应,然而厅内郎俊侠与武独就像两尊木塑,各自缄默。

“武卿,你是怎么想的?”蔡闫温和地问,“不妨一言。”

武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天殿下盛怒,治我护卫先帝不力之罪时,我原以为您是真的想杀我,如今想起,不免解了我一个心结。”

说毕,武独走到蔡闫面前,躬身双膝跪地,朝蔡闫一伏身,蔡闫忙又上来扶,这次情真意切,让他起身。

“是我委屈了你。”蔡闫眼中蕴泪,双目发红。

“迁都江州后。”蔡闫说,“我需设一御卫司,名字唤什么,还未想好,所起用的,必须是我信得过的人,想来想去,唯独你是合适的人选。”

武独再次沉默,蔡闫又道:“按我设想,御卫司须得以我大陈原本的影队重组,建一情报机构,以刺探敌情、排查国内形势为己任。你如今在牧相麾下,他定不会疑你。”

武独微微皱起了眉头,郎俊侠则一直在观察武独的神色。

“殿下……”武独像是在做一番艰难的思考。

“不必现在便回答我。”蔡闫抬手,阻住了武独的话头,说,“回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去想,这次我本想谢你,但金银珠宝,不免折辱了你待我的这份赤子之心……”

听到此处,武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自李渐鸿牺牲后,武独杀进上京,抢回武烈帝遗体,回朝时李衍秋大怒,将他收押。数月后乌洛侯穆护卫太子归来,太子欲治他死罪,还是牧旷达上书,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直至今日,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才随着这一句“赤子之心”被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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