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正要转身时,背后突然响起拔都的声音。

“不要动。”拔都说,“否则你就没命了。”

“真是个好办法。”段岭说。

拔都说:“你利用我一次,现在轮到我利用你了。”

段岭忽然岔了思路,说:“拔都。”

拔都:“?”

段岭:“你长大以后,声音真好听。”

拔都:“……”

段岭从前想起拔都时,记忆里俱是孩童的声音,以及掺杂着变声时的一点点沙哑。但直到拔都长大后,他的声音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同于武独的低沉与浑厚、郎俊侠的清澈、郑彦的痞子气。

拔都根本没想到,段岭会说这么一句完全无关的话,当即令他无言以对。

“好听个屁。”拔都以充满男性感的、好听的声音答道,继而放开了手。段岭转过身,见他手上拿着一把梳子。

拔都赤着上半身,穿一条鹿皮裤,光着脚,比段岭高了半个头,就这么站着。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拔都充满了威慑感,但在段岭眼里,拔都仍然是拔都。

“洗澡去了?”段岭笑了起来。

“让开。”拔都不耐烦道,并从段岭身边经过,回到榻前穿衣服。

“没洗干净。”段岭过去,摸了摸拔都的脖颈,还有点脏,说,“山上有个温泉,空了可以去泡下,洗干净点。别洗冷水,当心着凉。”

拔都从小就不爱洗澡,现在估计更不洗澡了,但刚草率洗过一次,混合着一点汗味的健康男性肌肤气息还蛮好闻的。

榻上放着被段岭叠得很整齐的外袍,段岭刚看了一眼,拔都便把它收走了。

“我不会答应你的。”拔都说。

段岭撩起袍襟,走到拔都面前,跪下。

“你!”拔都登时脸色就变了。

“你听我说。”段岭跪在拔都面前,认真地说,“听我说完。”

“你是一国太子!”拔都怒道,“怎么能随随便便向我下跪?!你国家的荣辱、百姓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段岭跪在拔都面前,说:“听着,拔都,虽然我不曾将信物给你……”

“你给我起来!”拔都怒道。

“大人。”外面述律端赶来,隔着门道。

“不要进来。”段岭沉声道。

“你给我……起来!”拔都说。

段岭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听我说完话?!”

“你先起来!”拔都架着段岭,要把他强行架起来。

“你听我说完,我才能起来。”

“你不要说了!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吗?”

“拔都!住手!”

两人的手一相触,段岭便不自在地避开拔都,然而拔都终于按捺不住,把段岭给按在床上。看着段岭的脸,拔都的呼吸突然就变得急促起来,把他压在身下,一时间就要低头狠狠吻下来。

突然一下,两人都静了。

“你这么做。”段岭说,“咱们就不再是安答了,玩儿完了。”

拔都沉默片刻,终于放开了段岭,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哪怕真的勉强动手,也勉强不了内心深处名为自尊的东西。

“说吧。”拔都转开目光,低眼看着地面,疲惫地说,终于接受了某个既定的事实。

“给我三年时间。”段岭说,“三年后,我带着南陈的兵到浔水来,咱们以浔水为界一战。”

拔都蓦然抬起头,不认识般地打量段岭。

“窝阔台与察合台正在争斗。”段岭又说,“你爹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必须尽快解决族中之事,至少先解决查罕。”

拔都答道:“耶律宗真教你来说的吧。”

“当然不是。”段岭答道,“我需要时间,让我回去,获得属于我的东西。三年内我会把蔡狗弄下来,成为南陈的太子,三年后的今天,我率军过来战你。我赢了,你们退回长城外去,我输了,任你处置。”

“击掌为誓。”拔都说。

段岭起身,退后几步,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你给我的刀,被蔡狗拿走了。”

“我知道。”拔都答道,“郎俊侠告诉了我,他都说了。”

“所以你把他打成那样了吗?”段岭问。

拔都冷笑,说:“我本想杀了他,他打赌你不会来,所以让他多活了几天。你让人三天后到浔水来,带一头羊过来。”

“什么意思?”段岭问,旋即猜到也许是要立誓。

拔都说:“现在先放我回去。”

段岭知道拔都答应了,松了口气,但心里愈发沉重起来。

拔都穿上衣服,跟着段岭出来,段岭便吩咐还他匕首,通知武独。

“送他出城。”段岭吩咐道。

拔都一句话也没有说,被送到邺城北门,便翻身上马。段岭要让述律端护送他,拔都却摆手示意不用,说:“记得三天后过来。”

拔都策马离开邺城,朝着北方去了。

“他答应了?”武独问。

“三年。”段岭答道,“我把这场比试延到了三年后的今天。”

“还行。”武独说,“三年太长了,最好明年开春。”

段岭转身看着武独,哭笑不得道:“我答应了他,如果我输了……”

“不可能输。”武独答道,甚至没有问段岭的条件是什么,牵起他的手,与他一同回城去。

段岭的忐忑心情在武独的面前尽数烟消云散。

“三年太短了。”耶律宗真听完段岭的转述后说,“应该订十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到底是太长还是太短。”段岭说,“你们先讨论出一个结果吧。”

“送信给姚侯。”费宏德说,“不必再求援了吧?”

“再等等吧。”段岭仍不太放心,生怕拔都那儿又出什么状况。及至三天后,他让人准备了羊,到了浔水畔,信使已报过几轮,告知浔水北岸全是黑压压的元军,漫山遍野,却未曾过河。

浔水中间有一片浅滩,夏季时河水漫过滩面,如今入冬后河水枯竭,便又露了出来,先前士兵们正在此处等候上游过来的滚木。

对面就是五万元军,拔都带着阿木古过来,段岭则与武独、耶律宗真涉水过去。

“耶律宗真,你正好做证人。”拔都朝耶律宗真说,继而回身向己方军阵大声道:“这里有辽国皇帝为证。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与我一同长大,曾在上京救过我父亲和我的性命,我落败为俘,他释放我自由,我决定与他结为安答!”

河那边的人鸦雀无声,听着拔都的声音。

段岭这边只有自己与武独、耶律宗真三人。

拔都又说:“三年以后的今天,我与他约好一战!地点另行约定!他放我性命,我还他的城三年不受侵扰。三年后的一战他若输了,浔水任我铁蹄踏过,绝不再来拦阻!”

北岸元军齐齐举起兵器,喊了一声,查罕则骑在马上,打量浅滩中的两人,似乎非常不情愿。但元人结拜,乃是最神圣的事,谁也不能干涉,拔都成为战俘,虽是屈辱,但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反而令人心生敬佩。

“若我输了!”拔都又喊道,“我将自刎死去,将性命交给我的安答!”

段岭:“……”

“你……”段岭道,“你没说过这句话!”

拔都退后一步,眼里带着笑意,一刀捅进羊脖,鲜血喷了满地,耶律宗真的手下拿来两个酒碗,接满烈酒,再接了些羊血。

拔都递给段岭一碗酒,说:“喝吧,你有条件,我当然也有。”

段岭接过酒碗,注视着拔都靛蓝色的双目,拔都则看着段岭黑色的眼睛。

段岭将酒一饮而尽,烈酒带来的灼烧感沿着喉咙上涌,激得他流出眼泪来。

“这三年里。”拔都又说,“我要来见我的安答,你们都不能拦阻。”

说着拔都躬身,捡了两块浸了羊血的鹅卵石,递给段岭一块,说:“权当信物,好好保管。”

段岭走上前去,抱了下拔都,低声说:“保重,拔都。”

拔都不再说话,上马转身离去,到查罕面前时说了一会儿话,查罕便下令,全军动身,撤出了浔水岸畔。

这一天邺城军如临大敌,接连派出信报,前往元军撤离的方向查探。拔都果然说话算话,不到一天时间,已撤回黑山谷,再撤向汝南,最后朝着北方走了。

耶律宗真终于松了口气,段岭则疲惫不堪,大家都没想到,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落幕。

“不要担心。”耶律宗真说,“到时候我会发兵助你,如果我没被韩唯庸干掉的话。”

“我没在担心。”段岭说,“那天夜里,我想了足足一晚上,如果我是我爹,该如何解决,我知道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只是不可能现在就打。”

案几上摆放着浸血的鹅卵石,段岭还在写信,想派人送去给姚复,告知他兵不用借了,邺城的困境暂时解决。

“接下来是你的战场了,宗真。”段岭说。

“你打算怎么办?”耶律宗真问。

“等待时机。”段岭低声道,“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当年上京的证据,还有传国之剑。”

耶律宗真决定再住一天就回去,当夜两人聊了许多细节,包括推断南陈的局势。段岭也不把宗真当外人,索性叫来费宏德与武独,四人把该说的大致都说了,只须注意国中政事不要对耶律宗真提及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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