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郑彦说,“那么得到消息后,就要凭一己之力,分个胜负了。想必昌流君也不会将它让出来的。”

段岭说:“不是说镇山河在谁的手中,四大刺客就必须听他的吩咐,不得朝他出手么?”

“不是‘拿在谁的手中’。”郑彦淡淡道,“谁拥有这把剑,也是需要其余门人承认的,功夫不到家,可是万万不行。”

两人沉默片刻,郑彦皱着眉,仿佛有着解不开的烦闷,许久后又舒了口气,打量段岭。

“完了吗?”段岭说,“你来就是说这个的?”

“别着急。”郑彦说,“现在是第二件事,王大人。”

段岭示意你说。

“太子是乌洛侯穆扶上来的假货。”郑彦说,“那么,你们是否想过,真太子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段岭耸肩,说,“叫乌洛侯穆过来问问?”

“我要是能问得出来,何必问你?”郑彦随口答道,到一旁的矮榻上半躺着,两脚架着,背靠榻侧扶手,又说:“用用你的智慧,王大人,我不相信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死了吧。”段岭说,“兴许在城破之时,就已经死了。”

“哪个城破的时候?”郑彦问。

“上京。”段岭答道,“太子不是从上京回来的么?当年先帝攻入上京,也正是为了救太子,一乱起来,先帝驾崩,太子也死了,这很正常。于是乌洛侯穆就找了个认识太子的少年,冒充太子。”

若是从前,段岭说不定会忐忑几许,犹豫是否要告诉郑彦真相,但就在郑彦提出朝淮阴候借兵时,段岭突然改变了主意——郑彦一封信,就能调动姚复的五万兵马,关系显然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很可能郑彦真正归属的派系,是姚复。

段岭不由得反复提醒自己,必须小心这个素未谋面的姑父。

“嗯。”郑彦说,“然后乌洛侯穆带着所谓的‘太子’归来,扶持他上位,这不失为其中的一个可能。”

“如果太子是假的。”段岭说,“这不是‘其中的一个’,而是唯一的可能。”

“不不。”郑彦摇摇手指,他躺着的方向正好背对着段岭,段岭无法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心里所想的事,微微皱眉。

“还有另一个可能。”郑彦说。

“什么可能?”段岭皱眉问道。

郑彦说:“武独曾提到过,乌洛侯穆在八年前,帮先帝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太子,那时候真太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儿。乌洛侯穆供他在上京读书,负责守护他,直到武独奉赵将军之命,前去找这个小孩,是这样么,外头的那位仁兄?”

“是的。”武独在门外答道。

郑彦抬头看了段岭一眼,说:“万一乌洛侯穆带出来的孩子,也是假的呢?”

段岭脑海中瞬间“轰”的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彦瞥了眼段岭,又说:“当年先帝是否见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不一定,我猜多半是没有的。”

段岭:“……”

武独冷冷道:“郑彦,你觉得先帝难道蠢得连自己的血脉也分不出来?”

郑彦答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一生里,我见过相似的事情,多了去了。孩子小时是看不出究竟的,长大以后,那假太子居然骗过了陛下,可见事情无绝对。”

郑彦的话瞬间令段岭头皮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片刻后,段岭又说。

郑彦“嗯”了声,翻身坐起,沉吟片刻,又说:“王山,万一那太子,是乌洛侯穆和王妃生的呢?”

第二道霹雳划过段岭的脑海,他险些就按捺不住,想拔剑砍了郑彦。

段岭一只手直发抖,强自镇定下来,答道:“郑彦,这话若是说出来,陛下会杀了咱们灭口的。”

郑彦摆摆手,说:“只是随意猜测而已,作不得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段岭警惕地看着郑彦。

“我其实是姚侯的私生子。”郑彦朝段岭笑着说。

连外头的武独也愣住了。

“你……”段岭万万料不到,郑彦会突然提起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然而接下来,郑彦的下一句则是:“现在轮到你,拿另一个秘密与我换了。”

郑彦认真地看着段岭,一字一句地说:“乌洛侯穆还有一个汉人名字,极少有人知道,叫作‘郎俊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段岭瞬间震惊,武独马上推开门进来,伸手拔剑。郑彦抬起戴着手套的一只手,虚虚抬起,目光锁定武独的动作。

“你真聪明,郑彦。”段岭说,“那是我唯一的疏漏。”

那天段岭与拔都交换人质时,他情急之下叫出了郎俊侠的名字,回来后想到也许郑彦听见了,却不明其意,当时局势混乱,说不定回来后就忘了。没想到郑彦居然一直记在心里,一连多日未曾提起,本以为无事,却突然被郑彦逼了个措手不及。

郑彦答道:“这是他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连白虎堂其余三派,甚至总坛也有所不知。当年淬剑台灭门后,师父带着我亲自前去调查,在大火中找到一片未烧完的余烬,内有半页信纸,里面就有这个名字。”

“而按理说,你与乌洛侯穆素未谋面,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郑彦说,“他更不可能告诉你,这名字代表了他的某种过去。”

段岭说:“当事人不在的时候,咱们背着他讨论这些,郑彦,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郑彦笑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奇怪的,终于找到您了,殿下。”

郑彦起身,走到段岭面前,撩起袍襟,双膝跪地,朝着段岭伏身。

武独说:“郑彦,你这一手可玩得不厚道。”

武独将烈光剑抵在郑彦背上,预防他突然暴起,只要郑彦一起身,后颈就会被烈光剑穿透。

房中一片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段岭抬眼,求助般地看武独。武独眉头深锁,一时间也无法判断,这事究竟是好是坏。

段岭沉寂片刻,这短短一瞬,却比他这一生所下的任何决定都要更难。最后,他终于决定赌一把。

“爱卿平身。”段岭说。

武独这才把剑收走,却不归鞘,警惕地注视郑彦,右手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郑彦长身而立,说:“陛下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在怀疑,命我前来找镇山河,实则是保护你的安全。”

段岭:“……”

这是段岭第二次感觉到了震惊,郑彦袖手,看了眼武独,又看向段岭,说:“先前未能判断,是以狠下心试探,朝先帝与殿下说出大不敬之语,还请您恕罪。”

“恕你……无罪。”段岭脑海中一片混乱,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接踵而来,令他完全无法招架。

“等等。”段岭抬手道,“郑彦,方才你说陛下……什么来着?让我仔细想想,我已经蒙了。”

郑彦没有答话,只是在一旁站着,眼中现出笑意。

武独说:“郑彦,你这混账,你一直都知道?”

千万个念头涌过段岭的脑海,郑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那句话,令他的人生中闪现了一道强光,照得他近乎头晕目眩。

“郑彦,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段岭连声音都在发抖,“你说,陛下对我……”

郑彦稍稍行礼,说:“我去取些东西,殿下一看便知。”说毕,他退出门外去。段岭惊疑不定,看着武独,武独也有点蒙了。

“他……”段岭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确实是姚复的私生子。”武独答道。

“我不是说这个……好吧。”段岭还没缓过神,郑彦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包袱。

郑彦把包袱放在段岭面前的案几上,打开,取出第一块木牌时,武独才彻底放松了警惕,对他不再有敌意,但取而代之的,则开始是另一种敌意了。

段岭看到那一包袱木牌,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

每个木牌上都有一个姓氏,那是影队的随身腰牌!

“你杀了多少人?”段岭问。

“十六个。”郑彦答道,“殿下出发前来河北郡不久后,东宫冯铎派出影队,上路追杀您。陛下得知影队被调动,是以起疑,派臣沿途跟随,看看影队究竟想做什么。”

段岭这才意识到,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段岭说,“他知道我就是……他的侄儿吗?”

郑彦摇头说:“臣不清楚。”

“不必拘礼。”段岭忙道,本想拉着郑彦的手,让他坐到身边来,却发觉武独的脸色不太好看,便招招手道:“你就这么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郑彦说:“我当真不知道了。”

段岭长吁了一口气,朝武独说:“我想回江州。”

“不行。”武独答道,“风口浪尖的,一定会引起蔡狗的警惕。”

郑彦答道:“不可,须得等陛下安排,陛下亲口吩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贸然回去,须得在邺城等候,直到他布置妥当,让您回去。”

听到这话时,段岭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这些年中受的苦,遇过的险阻,筑起的防线,终于在这句话前彻底崩溃。

他只是无声地流泪,点头道:“好的,好……我听他吩咐。谢谢你,郑彦,谢谢。”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武独握住他的手,坐在他的身旁。郑彦叹了口气,坐在一旁案几上,看着段岭。段岭先是无声地淌泪,最后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肩上,大哭起来。

房外雪花飞扬,冷风卷着雪飘了进来,下在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温柔地掩盖了所有的创伤与痕迹。它洋洋洒洒,仿佛那些悲伤从未发生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瑞雪兆丰年的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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