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全部的经过。”李衍秋牵着段岭的手,认真地说,“从你懂事开始。”

李衍秋眼里带着泪,几乎按捺不住。段岭感觉到李衍秋的手一直很凉,便取来手炉,放在他的手中。

窗外雪花漫天,房中红泥小炉,叔侄二人对坐。

段岭沉吟片刻,便慢慢地回忆起往事。从他在段家懂事开始,到得知母亲的过往,晦暗的童年,他一句带过,跟随郎俊侠也在这样一个雪夜里,辗转离开汝南,前往更北的上京。

李衍秋没有打断,只是认真地听着,待说到上京之乱时,段岭想起父亲,李衍秋便将他抱在怀中,让他伏在自己的肩上。

那些过往,仿佛都如同一场梦,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

江州的冬天下过一场雪,甚至未曾覆盖住房顶,裸|露出的街道与瓦片,就像墨一般,落尽黄叶的残枫上挂着冰碴。

宫中早早地张罗起预备过年的红布,太子寿辰临近过年,按去年的惯例,必然是大操大办。然而今年却十分沉寂,居然没有接到一国之君的任何命令,李衍秋一夕间居然离开了江州。留下一封御旨,理由是去淮阴了。离都期间,太子监国,丞相牧旷达主政,谢宥为镇国大将军。

幸亏今年政务不及往年繁忙,然而纵然如此,监国也不是轻松工作。蔡闫直忙到深夜仍撑着未能睡。

“礼官来问,殿下今年的生辰想怎么办。”冯铎一直陪着,待蔡闫放下奏折时开口问道。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朝,蔡闫一脸疲惫。

“比起国事,生辰也没什么要紧的。”蔡闫朝冯铎说:“今年便先不办了吧。”

冯铎点了点头,东宫寂静得近乎异常,偌大一个宫中,冷冷清清。

“派出去的人,情况如何了?”蔡闫问。

“试着联系了几次。”冯铎说,“都没有得到回应。”

“先前是谁说有十成的把握?”蔡闫的语气异常平静。

冯铎微微颤抖,不敢看蔡闫,但意料之外的是,蔡闫居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杀不了他,”蔡闫说:“你第一个死,冯铎。你且就这么慢慢拖着吧。”

三九寒冬,冯铎额上全是冷汗,点头道:“臣知罪。”

蔡闫道:“我不是与你开玩笑,你想活命的话,最好趁着陛下不在朝中,速速了结此事。不要问我为什么。”

冯铎来不及细想蔡闫的话,忙自点头,说:“不如趁现在,召他返京述职……”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蔡闫说,“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我操心得够多了,乌洛侯穆一去不返,也没有任何消息,冯铎,莫要以为我危言耸听,你的死期近了。”

先前冯铎一时未曾咀嚼话中之意,现在越想越不对,抬头朝蔡闫望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旦细想起来,是冯铎无法承受的。

“是。”冯铎颤声道。

“我就把话说到这里。”蔡闫又说,“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

冯铎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蔡闫和衣靠在榻上,眼里充满悲哀,不知是悲哀冯铎,还是悲哀他自己。

“三年之内。”冯铎最后说,“若解决不了王山,殿下就将我处死吧。”

“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蔡闫说,“别立什么军令状了,就这样吧,快上早朝了,让我歇会儿。”

蔡闫靠在榻上,闭上双眼,外头廊前滴下水来,一滴,一滴。他记得小时候,上京下雨时,他就在走廊中坐着,等候兄长归来,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无心细读。

那雨水不停地往下滴,一滴就是一整夜,落在木头上的声音能把人活活逼疯。

“我想他了。”蔡闫突然说。

冯铎不敢应声,蔡闫又说:“派人送封信去淮阴,让他快点回来吧。”

太子过生辰,皇帝不在宫中,朝臣总会有些议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这个时候。蔡闫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衍秋待自己已变得有点淡漠。见他的机会少了,但每次自己巴巴地跑过去见他,李衍秋却都如往常一般,令他如沐春风。只是说不到几句,便督促他勤于政事——已不是小孩儿了,得学会承担责任。

最重要的还是,他很孤独。

他曾经以为李衍秋也一样地孤独,但这位皇帝既不喜欢皇后,又不喜欢与大臣说话,甚至也不怎么搭理郑彦。

他曾听冯铎私底下打听回来的消息,朝臣确实有过议论,但议论的对象却是李衍秋,不是他自己。内容是“李家人生性凉薄”,唯独太子性格温和,待大臣十分亲切。

生性凉薄,蔡闫也见过李渐鸿的凉薄,当年在上京时,李渐鸿眼里只有自己儿子。从前不管去谁家做客,同窗家长都会关心他几句,但李渐鸿待他,从来没有什么表面的客套,仿佛段岭愿意与他做朋友,蔡闫便可请到家里来自便。段岭哪天不喜欢他了,蔡闫连门外的巷子也不能靠近。

李衍秋也凉薄,有时候蔡闫甚至感觉不出他待自己的嘘寒问暖,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因为他只是“兄长的儿子”。李渐鸿眼里好歹还有一个人,而李衍秋的眼里,却什么都没有。

雨夹着雪,下得江州一地泥泞,而在千里之外的邺城,满城却一夜间银装素裹,如仙境一般。

邺城仍未天亮,更漏却已滴完了最后一滴,发出轻响,灯芯燃到尽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留下一缕青烟。

段岭伏在李衍秋的怀中,已睡着了。

武独与郑彦换过班,听到里头没有声音,唯恐吵醒了段岭,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李衍秋半躺在榻上,一手搂着段岭,段岭靠在李衍秋怀里,正熟睡着。李衍秋轻轻抬起一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就睡这里吧。”李衍秋极低声说,“莫要吵醒了他。”

武独点点头,段岭稍一动,却已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什么?”段岭迷迷糊糊问道。

“一路上你也辛苦了。”李衍秋答道,“先休息吧。”

武独点点头,正要出去时,李衍秋却又说:“武卿。”

段岭正揉眼睛,李衍秋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回头再说,让段岭躺下,自己宽衣解带,陪着段岭,与他同榻而睡。

这一觉睡得绵长而安稳,孙廷进来添炭时,还以为是武独,小声叫了声校尉,不闻应声把炭添了便出去。

李衍秋还没醒,段岭却先醒了。

段岭听到声音,枕在李衍秋的肩上,下意识地把手放上他的胸膛,摸到了他戴在脖颈上的半块玉璜。

那正是很久很久以前,最熟悉的感觉。在他还小时,枕着李渐鸿的肩膀入睡,触碰到父亲胸膛前的玉璜,便在睡梦里,也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摸到玉璜形状时,段岭隔着李衍秋的里衣,辨认出坚硬的玉质与带着体温的温度,睁开双眼。

李衍秋抬起手,覆在段岭手上,握着他的手。

段岭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昨夜情绪激动,一时未多想,现在想起,却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登时紧张了起来。

但李衍秋却没怎么动,只是握着段岭的手,继续睡着。

段岭便小心地抽出手,慢慢坐起来,外头天已敞亮,皇帝在这儿睡了一夜,简直不可思议!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以致于他还无法完全接受。

他极力避免发出任何声音,跨过叔父身上,轻轻踩在地上,穿上外袍,把门打开一条缝,闪身出去。

郑彦正在门外守着打瞌睡,看了段岭一眼,笑了笑。

段岭也朝郑彦笑了笑。

雪停了,阳光万丈,照耀着一片银白色的邺城,仿佛昭示着段岭的人生重新开始了。

他快步跑过回廊,去找武独,武独正在房中熟睡着,段岭朝他身上一扑,武独登时醒了,眉头拧了起来。

“缠你叔去。”武独不耐烦地说。

段岭朝被窝里钻,武独便伸出手,搂住了他,转身把他侧侧压着,也不做什么,显然是困了,只想睡觉。

段岭钻在被窝里,手摸来摸去,解开他的里衣,嗅了嗅他的脖颈和胸膛,有股汗味,又在被里一路往下嗅。

郑彦在门外说:“殿下,陛下醒了,正找你呢。”

武独便推了推段岭,让他快点去伺候,段岭只好又钻出来。武独半睡半醒,说:“一个时辰后我过去,午饭不必等我了。”

李衍秋一睡醒就要找段岭,段岭只得又小跑过去,亲自伺候李衍秋洗漱。

一夜过后,段岭还有些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反倒是李衍秋漱过口后,说:“从今往后,你待我如待你生父,我待你如待我儿,这个是你爹的,先由你收着。”

说着,李衍秋递过来一块玉璜,段岭心跳瞬间停了,他不敢接,只是看着李衍秋的双眼。

“四叔。”段岭颤声道。

李衍秋拿着玉璜,注视段岭双眼。

“带在身上。”李衍秋答道,“大陈的列祖列宗,就会庇佑你。”

“好。”段岭双手接过。

李衍秋又说:“你爹也会看着你的。”

段岭把它握在手中,再系在脖颈上,坠子则放在贴身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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