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回到房中,吩咐士兵去把折子给自己拿点过来,然而对着折子,却又发了一下午的呆。

武独一脸不耐烦,看着送折子的黑甲军侍卫,并外头站岗放哨的,还有花园里扫落叶的……谢宥把太监统统换了,安排到宫中的,全是身高八尺、身材匀称、容貌英俊的年轻男人。

昔时大陈曾有执金吾一职,后并入黑甲军中,甄选的俱是要上殿听命的侍卫,个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且十分自律,不苟言笑。现在全部派到了东宫,也不知道谢宥是什么意思。

“都出去!”武独看到就火起,寻思要不要找个借口把他们毒死,段岭又说:“你成天和侍卫们发火做什么?”

武独只得不作声了,臭着脸。段岭看看武独,自己的伤感只得先放一边,问:“又怎么了?”

武独说:“我要走了。”

段岭问:“去哪儿?”

武独也不说话,段岭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武独眼看段岭差点就哭了,忙道:“没有的事,我是要去办点事,一刻钟就回来。”

“哦那你去吧。”段岭说,“办什么事?”

“没什么。”武独说,“配点药,给你调理喝。”

段岭点点头,武独转身出来,叹了口气,在走廊里头看了半天鸟儿,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侍卫、太监、宫女经过,纷纷朝武独鞠躬。武独可谓是大陈开国以来升官最快的人了,从武将跳成文官不说,三年内还一跃位居太子太师,从无品升到正一品,哪怕是三元及第的天才也没他这官运。

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回去,陪段岭批奏折,段岭看武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拿书,武独便起来给他使唤。

到得入夜,武独便领着段岭,去和李衍秋用晚饭。段岭吃晚饭时,武独在旁伺候,郑彦则依旧在一旁,姚复和五公主也在,大家闲话几句,都知郎俊侠死后,段岭还没走出来。

李潇几次要劝,都被姚复打哈哈阻住。

“皇儿,昌流君你打算怎么处置?”李潇最后说。

放昌流君进宫吧,毕竟是牧旷达从前的家臣,昌流君怎么表忠心,众人也是不放心的;让他住在城里,也是不妥。

“他一直陪着牧磬呢。”段岭说。

“牧家的人不可留着。”李潇说,“难免以后出什么岔子。”

“不要操心了。”李衍秋说,“那小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李衍秋也不过问段岭的安排,那天过后,得知段岭把牧磬关在牧锦之曾经住的地方,并派人看着,又让昌流君陪着,便不再多说。

反正该死的都死了,也不怕牧磬能翻出什么风浪。

“还有,”李潇说,“那群蛮子,都放回去吧,留的时间长了,也是惹事。天气冷,我和你姑丈也该回了。”

段岭点头,知道李潇这话是说给李衍秋听的。

李衍秋说:“过完年再回吧。”

姚复伸了个懒腰,说:“明年开春还有不少事,只怕又要打了,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不会的。”段岭说,“我和拔都约了三年呢。”

“不打自然是最好。”李潇说。

晚饭过后,段岭分析几句局势,心情渐恢复了些,又与武独沿御花园回东宫去,新殿里重新布置过,灯火通明,十分温暖。费宏德作为东宫幕僚,暂住在宫内,不久后就要招宾客了。

还有许多人要见,段岭夜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想起郎俊侠,又忍不住地难过。

他本想赦了他的罪,为什么却要这样?那天在殿上,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要他开口,君无戏言,李衍秋必不会驳自己。

武独回来后脱下武袍,换上了一身刺客的夜行服。

“去哪儿?”段岭问。

“出去一趟。”武独系腰带,说,“去么?”

段岭:“?”

武独给段岭穿上靴子,用虎袄将他裹着,牵着他的手出去,把他横抱起来,跃上屋檐。

深秋渐凉,武独跃过太和殿顶,牵着段岭的手,来到西殿原本东宫的院内,落在院中。

房内点着灯,冷风吹过,卷起纱帘,室中放着一具棺材。

段岭:“……”

那是郎俊侠的灵堂,武独长长出了一口气,站在棺材前,抱着双臂,侧头看那棺材。

“你做什么?”段岭要阻止武独,武独却抽出烈光剑,斩开棺材的木榫,推开棺盖,让段岭看。

郎俊侠的棺材里躺着一截木头,以及一把青锋剑。

段岭:“……”

“他没死?!”段岭震惊道。

“嘘。”武独皱眉道,取出青锋剑,说,“这是白虎堂的东西,须得收回来。”

“你为什么不说?!”段岭惊讶道。

武独说:“我猜的。这药是陛下找我要的,要了两份。”

段岭:“……”

段岭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郎俊侠没有死!悲的却是那天自己又被他耍了一道,不由得怒火滔天。

武独说:“我就知道没死,现在呢?不必再臭着一张脸了吧。”

段岭气归气,却还是笑了起来,答道:“嗯。”

武独把棺盖再推上去,说:“走了。”

段岭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武独,现在却轮到武独生气了。

“哎。”段岭去牵武独的手,武独却不让牵,说:“我出宫去住了。”

“去哪儿住?”段岭愕然道。

“我是太子太师。”武独说,“是大臣,又不是侍卫,一个大臣住宫里,像什么样子?”

段岭拉着他的衣袖,说:“你别气了。”

武独掸开段岭的手要走,段岭改而扯他裤子,武独的裤子差点被扯下来,忙用手提着。两人拉拉扯扯,回到东宫,武独又去换衣服。

“别这样。”段岭郁闷道。

武独正在换衣服,又要走,段岭说:“外头没你的官邸,你去哪儿住?”

“去丞相府。”武独说,“依旧住我那破院子。”

武独刚脱了夜行服,一身单衣,段岭便扑上去,抱着他的腰。

“什么时候我要是死了……”

段岭猛地堵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这句话,继而迅速地宽衣解带,不片刻便脱得赤|条条的,站在武独面前。

少年的肌肤白皙,身体匀称,就这么暴露在武独的注视之下,那视觉冲击力一时让武独说不出话来。段岭又不住朝武独怀里钻,武独登时口干舌燥,先前说的什么都忘了,只是抱着他躺上床去。

“你就是……欠收拾……”

“唔啊啊……别……”

武独足足一夜,把场子讨回来后,心道算那厮跑得快,否则定要他假死变真死。直到天亮时,段岭才疲惫地睡着。

翌日,段岭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也开始有说有笑了。武独虽然不乐意,却只得安慰自己,算了,还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免得成天要与个死人争。

“磬儿在里头吗?”

三天后,段岭来到宫外。

“在的。”昌流君已不再穿夜行服,也解了蒙面巾,说,“你要见见他不?”

巷内停着一辆马车,段岭只是远远地看了眼,没有多说。

“算了。”段岭交给昌流君一叠银票与朝廷特批的通关文书,说,“你们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昌流君解下佩剑,递给武独。

“下一任,我已经不能再传了。”昌流君说,“只得交给你了。”

武独说:“我看着办吧。”

“那,陛下那边……”昌流君欲言又止。

“你会告诉牧磬真相吗?”段岭问。

昌流君犹豫不决,段岭说:“告诉他吧。”

昌流君长叹一声,重重点头,又说:“你不与他见见?”

段岭摆摆手,昌流君似乎下定决心,转身跃上车夫位,驱车离开。

段岭与武独上了城门,眼望江北平原上,昌流君赶着马车,缓缓离开。

“王山呢?”牧磬撩开车帘,问,“我爹怎么了?”

“嘘。”昌流君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听我的,不要再问了,乖。”

牧磬虽然被软禁在宫中,连着近十天没有任何消息,却也隐约猜到了,他的眼眶红了。

“你爹没死。”昌流君说,“而且我担保,你爹不会死,放心吧。”

“你说真的?”牧磬说,“那我姑呢?”

“嗯……你姑……难说。”昌流君说,“总之不要问了,听话。”

牧磬怔怔看着昌流君,突然说:“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是,可你还有我呢。”昌流君说。

马车渐行渐远,段岭靠在武独怀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离开时,他想起的却是郎俊侠。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留下一阵风,一个影子。但他始终没有来。

但无论如何,他还有武独,他抬头看向武独。

“又想你爹了?”武独打量段岭,问。

“没有。”段岭笑道,“只是想你了。”

他牵着武独的手,与他一同回宫去。

静夜之中,牧旷达身处阴暗潮湿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发抖。

“殿下!”

“殿下不必亲自进去,我们将犯人提出来就是了。”

“不碍事。”段岭躬身进入天牢内,身后跟着武独,沿着潮湿的台阶走下去。

牧旷达一身囚服,须发灰白,仿佛老了近十岁。

“王山。”牧旷达笑了起来。

“师父。”段岭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栽培与教导。”

牧旷达喘息,说:“你们李家,永远不会……”

“你想知道磬儿的事吗?”段岭打断了牧旷达的话。果然,牧旷达静了,浑身发抖。

“我把他送走了。”段岭说,“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安你的心。君无戏言,以我大陈列祖列宗之名发誓,我没有杀他。”

“谢……谢谢。”牧旷达颤声道,“谢谢你,王山!”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段岭说,“就这样吧。”

牧旷达老泪纵横,跪坐在地,戴着手铐与脚镣,哭了起来。段岭本来是想告诉他,牧磬并非他的亲生儿。来前想起他的杀父之仇,简直要在意志上对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当他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还是不忍告诉他真相,转身离开。

武独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审视牧旷达。

“不要再下毒了。”段岭在牢房门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

“知道了!”武独说,“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先上去吧。”

牧旷达怔怔看着武独。武独待段岭走远后,说:“嘘,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儿子,否则你以为昌流君为什么对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

牧旷达:“……”

“看开点吧。”武独说,“后会无期。”

武独也转身走了,牧旷达瞪着眼睛,半晌喘不过气来,末了一歪,靠在墙上,不住抓自己胸膛。

翌日午时,阴雨绵延,牧旷达半死不活,被关在囚车中,披头散发,押向长街。

段岭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人声鼎沸。车停了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锦袍,十分潇洒,上车来坐下,与他一同去监斩。

“他们在做什么?”段岭问。

武独答道:“义愤填膺,拦路要杀老头儿。”

“不可能吧。”段岭说,“应当是想拦下囚车,为他喂水。”

武独不说话了,段岭就知道是这样,说:“牧相身为丞相,我敬他;只能说,他碰上了我。”

武独说:“原以为你会生气。”

“不。”段岭答道,“正因如此,没有他的大陈,我才不能输。”

午时三刻,段岭坐在远处的天下第一摊楼上喝茶,听到监斩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哗,知道牧旷达已被斩首,遂叹了口气。

有时候,死去的是人,而活着的是精神,还是信念,段岭实在很难分清,是友还是敌,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了。

“蔡闫!”监斩官喝道,“假冒太子,凌迟——!”

人声鼎沸,迁都以后,这是第一桩凌迟案,凌迟官将蔡闫的衣袍剥了个精光,现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手持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往下一掠。

蔡闫闷哼一声,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尽。

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蔡闫起初还想忍着不吭声,不过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惨呼号如同厉鬼,痛苦不堪。

“一百一十六!”监斩官报凌迟刀数,凌迟处死极有讲究,共三千六百刀,将他全身剔肉剥皮,挑筋削骨,还得喂下特制的强心保命的药,让他活着接受这人间酷刑。

“一百三十九!”监斩官报道。

段岭与武独对坐,沉默,听着蔡闫传来的凄厉惨叫。

数到“一千一百二十”时,蔡闫浑身上下已再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为一个剥皮般的血人,头皮尽去,额上、脸颊上的血管还在跳动,眼睑被割去,形貌狰狞恐怖。

“一千一百二十一!”

“一千一百二十二!”

蔡闫的喉结还在跳动,发出野兽般疯狂的惨叫。

老板端上一盘点心,放在案边,呈上一封信,说:“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给您。”

段岭正要拿,武独却恐怕信上有毒,接过打开信纸。

上面只有四个字:让他死吧。

那是郎俊侠的字迹,他还在,也许正在看凌迟,终于忍不住为蔡闫求情了。

段岭来到行刑台下。

“太子殿下到——”

围观人群被黑甲军驱赶开,凌迟官停下动作,放下刀,跪在地上,额头触地。

段岭也没让他退下,站在行刑的木架上,抬头看着被吊起来,全身朝下滴着血的蔡闫,他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酷刑。

“我……恨你。”蔡闫的喉咙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恨我什么?”段岭有时候实在是奇怪蔡闫的思路,说,“我都没恨你,你倒是恨起我来了。”

“你,”蔡闫发出恐怖而奇怪的声音,“有你……爹,有……郎俊侠,你……只不过是……生在段家,就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连我最后……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全身肌肉搏动,一起朝外渗出血来。

“我记得刚进名堂的时候。”段岭说,“你就像个大哥哥,过来告诉我,如果被拔都欺负了,就找你。”

蔡闫的眼睛已闭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着段岭,像个怪物一般。

“冲着那年我与你亦有同窗之谊。”段岭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

他走出几步,背对蔡闫,停下脚步。

蔡闫依旧发出那狰狞而恐怖的声音:“我……做鬼,也不会……”

段岭转身,拉开长弓,一式反手箭,一声轻响,箭矢离弦,斜斜飞出一丈,正中蔡闫近乎透明的、装满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脏。

血液爆开,透体而过,蔡闫睁着双目,慢慢地垂下了头,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漫了满地。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躯,还在朝下滴血,一滴,两滴。

拔都与赫连博等在校场外,段岭走向他们,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赫连博上前,搭着段岭的肩膀,拔都过来抱了下他。

秋风萧瑟,江北道上,枫叶飞扬,满地血红。

段岭在武独、郑彦的护送下,亲自将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尽头。

“还有两年。”拔都说。

“我记得呢。”段岭答道。

众人在枫花下离别。

“我、我帮你!”赫连博说。

拔都瞪了赫连博一眼,赫连博却说:“我、我要帮、他!”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

赫连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两人开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鲁等人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见面之时,就是生死之战。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静静看着拔都。

“不必你们帮忙。”段岭说,“我也会和他一战。”

段岭翻身,骑上奔霄,赫连博等人与他道别,纷纷离开。

“回去将这封信送给宗真。”段岭说,“感谢他的相助。”

耶律鲁在马上抱拳,丹增旺杰则带着与大陈的修好合约,朝段岭挥手离去。

段岭始终策马立于平原道前,眼望拔都等人离开,拔都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天边的小黑点。

但那数个小黑点似乎停下了,不再往前。也许拔都正在回头看他,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段岭才拨转马头,回去他的江州,回去他的家园。

是年冬,陈太子李若归朝,大赦天下。

越明年,陈帝开恩科,擢选四方人才,东宫广募宾客。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却课以重税,抽调江南、江州、西川、山东、河北兵马,征军十万。

靖武四年,太子亲赴河北,厉兵秣马,集四方军至二十万数。辽、元各自备战。

靖武五年秋,大军开赴浔北,元初交锋,受陈、辽联盟袭击,仓促退回上京路北将军岭。

十二月,陈、元大军于将军岭下展开会战,史称幽州之战开启,此战乃是陈国上梓之辱后,与外族投入兵力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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