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所,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掬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在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掬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位怪异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此该关所更深之处——

在阵雨之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兽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侣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

——快,得尽快——他得赶路。然而……

此时圆海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顷泄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这时已混入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

——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街道过关所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所则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疲劳。

——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着街道走,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教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也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候。

——那么。

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老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渡桥——

——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著。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

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

即使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斗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

轰隆!

——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眼。

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行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练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贩之徒。

只听到那名男子大喝:

“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似乎也已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

“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跟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

“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

圆海完全不记得。

“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

“小屋——?”

——经此人这一提。

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

“算了,就随你这个和尚去吧。”

说完,男子从泥泞中跃身而起,往斜坡下跳,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然后抬起竹笠往那座桥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

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降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

夜色正步步逼近。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

轰隆!

——不行。

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从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小屋——?

——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

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

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

已听不出哪个是猛烈的雨声,哪个是湍急的河流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

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驱策下站起身来,接着便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他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圆海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一栋小屋。对置身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

——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

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著又用力把门关上。

结果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

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了一个微笑。

“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发髻还没长到可以绑起来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吧。

“即便和尚你曾经历过再多的修行,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裙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并环视在座的众人。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

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细的女人倚墙侧坐着。

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个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风眼微微一笑。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年约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看来,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也来自江户。

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分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民或工匠百姓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即使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哉地开开关关地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他——随即别过脸去。

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只因为他觉得——

这个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他应该是个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气了。”

此时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强烈视线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我告诉你,这间小屋曾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这老人仿佛就是这栋屋子的油漆,和这栋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教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

“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御行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

“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出家人?”

“没,没这回事——”

轰隆!

——真伤脑筋。

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

“那就容在下叨扰了。”

话毕,圆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

但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里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

在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来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似乎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现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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