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

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漆黑的梁柱,慵懒地挂在站满煤灰的昏暗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

看着看着,就连自己的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

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

只见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

你醒啦——那男子说道。

弥作坐起身来,甩了两三下脑袋。

一阵刺痛顿时从颈子冲向脑门。

你还不能起来——男子深受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

弥作便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

治平,治平,拿一些水来。男子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耳旁倾入,在弥作头壳里面四错乱闯。让他头疼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个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咯,把这碗水喝下去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弥作,是一只有点残损的粗碗。

——那个女人呢?

阿银?阿银呢?

弥作伸手接过茶碗。

“觉得好些了吗?”

老人问道。

“我——”

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划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叫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趴了两个钟头。

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

——这是哪里?

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见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

“正好?——”

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

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叫做山冈百介,是江户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说过吧,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黄表纸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

“写些百物语吗?”

一旁的老人以也黁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

闻言,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问道:“这不过是治平先生个人的身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奥,我讲到哪儿了?——哦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行脚诸国到处收集参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谭。结果——当我正好打狐森的古老祠堂经过时,就——”

“干嘛讲那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

个子矮小的老人倒茶问道。

“怎么了?——就是碰巧看到这个人了呀。”

“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前的事了。”

——狐森的传说……?

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

弥作原本是上州人。

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戳说他都没有听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转动。

“是个什么样的传说——”

“嗷,抱歉。这个嘛——”

“是这样子的,我是个——”

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

“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筋。”

“你——知道我是谁?”

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噘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

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都没和其他人有过往来。

“那座森林里的——那座祠堂到底是……”

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

“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

“祭祀——狐仙?”

这弥作就不知道了。

“一那么,那女人是……”

“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的祠堂——”

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呀。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

“真的吗?——”

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

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

——这难道是报应?——

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你会怕吗?”

“——嗯。”

“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

——这种事……

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

“喔,那是因为——”

“被妖魔附身了吗?”

——被妖魇附身?

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

果然是……不,可是……

——应该不可能吧。

“是有,有个女人——”

“女人?白藏主就是母的呀。是只雌狐呢。”

——雌狐?

那么,那女人就是——

“可、可是,我——”

治平突然神经兮兮地大笑着说道:

“你这个猎人怎么这么胆小?不用担心啦。畜牲就是畜牲,怎么可能弄人?会被这种东西吓到的无非是胆小妇孺之辈、或愚蠢至极之流。反之,了解五常之道的智者,狐狸对他根本不成威胁。”

五常之道。也就是仁、义、礼、智、信。

“我刚刚跟你讲过,白藏主的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百介是个一昕到这种事就全盘皆收的呆子,但我可不一样。在这梦山山麓住了五十年,从来没被什么妖魔鬼怪吓过。更何况,那些可恶的狐狸老是蹂躏附近的田地,幸好有老兄你搬来把这些恶棍全杀光呢。”

——全杀光?

听到这句话,弥作不禁浑身痉挛,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好脏呀。

上头沾满泥土,枯草、汗水——以及鲜血。

“难道我真的碰上——狐狸精了?”

弥作说道。治平闻言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不久前,弥作都没相信过狐狸会幻化成人这种蠢事。假若今天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这下他脸上也会有着同样的表情吧。

弥作继续说道:

“——的确,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狐狸会成精这种事,不过,正如治平老先生所说,我直到五年前都住在那座森林里,捕到狐狸就剥皮去卖。正如你所说,在五常之道方面我是有所欠缺,因此,今天才会在那座森林做了那场白日梦,这一切都是我的——”

“喔,你等等。”治平打断了弥作的话说道:

“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可不能马上就断定是白日梦。你遇到的女人,说不定真是个人,或者甚至是个女强盗——”

——强盗?

会不会是官府正在追缉的强盗头头——?

“真的,就是那座——宝塔寺——”

“宝塔寺——宝塔寺怎么啦?”

“没有啦——就是——”

“你和宝塔寺有什么因缘吗?”

百介惊讶得瞪大眼睛问道。但弥作不敢说出真相,只好含糊其词地反过头来问治平宝塔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就是和那个白藏主有关呀。”

“就是那只狐!狐狸还是什么的?”

“是的。就是那只老狐狸,它化身成和尚,在宝塔寺做了五十年的住持。这古怪的故事够傻了吧?不过是昔日的民间故事罢了。”

“狐狸——变成——宝塔寺的住持?”

如果它变的是和尚,那倒还好——

“那——那是——”

所以我说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呀——治平扭曲着一张脸说道。

这你也有兴趣吗?——百介反问治平。

“噢——这个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件事会牵扯到宝塔寺?算了,这种古老传说是查不出真相的——治平自暴自弃地说道。百介则苦笑着说:“治平先生认为这不过是个捏造的无聊故事。事实上,我周游列国,到处都听过类似的故事呢。”

“所以,更证明这些故事都是唬人的吧?”

“别打断我的话,就让我扼要地说明一下吧。在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久,反正应该是治平先生出生之前,大概五十几年还是一百年前吧,那座森林里住着一位和你一样的猎人,而且也专门抓狐狸。”

“既然他靠打猎维生,抓狐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也许吧。那个猎人和你一样爱滥捕,他把森林的土地神,也就是一只老狐狸所生的许许多多幼狐悉数猎捕殆尽。老狐狸悲恸异常,就化身为宝塔寺的住持,前去造访这个猎人。”

“他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宝塔寺?”

“因为宝塔寺的住持,刚好就是猎人的叔父,原本的名字就叫白藏主。”

“噢——”

“幻化成白藏主的老狐狸和猎人见面之后,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一小笔钱交给猎人,要求他别再杀生,也训诲这个猎人杀生的罪孽将让他下辈子遭报应等等。”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就以这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别再滥杀狐狸了——。——那个和尚就是——

普贤和尚。没想到,就是那位和尚。

怎么可能?怎么有这种事?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弥作不由得背脊发凉。

“可是,一个猎人如果不再抓狐狸,就没办法维持生计。他从和尚手上拿到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便再度前往宝塔寺找他叔父,请求白藏主允许他抓狐狸,要不然就再给他一笔钱。这下老狐狸更伤脑筋了。说到这里,百介从怀中掏出了笔记簿,看了一下,继续说道:“老狐狸决定早猎人一步赶往宝塔寺,设计诱出本尊白藏主——并杀了他来果腹。”

“真是恶劣——”

它毕竟是只畜牲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

就是我。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所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把这只老狐狸给咬死了。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

“雪白的——”

——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妓……

“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

“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作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

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便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句剧的戏码‘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筋愈混乱。不,该说是越错乱吧。

稍微喝水润泽喉咙,他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你,你这个故事是——”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

乎和弥作一模一样。

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

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

“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

“什么!”

——这家伙见过伊藏?

“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

“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

“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

——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

“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这位治平先生家不久——”

十天前?

“那,你来这里主要是——”

“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几代前真有一位叫做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

“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国就有类似的传说,讲得是一只独脚但博学乡闻的老狸猫——不是狐狸就是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

“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这座寺院昔日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做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钦,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是的。闻言,百介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挺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这种事指的是——宫府的搜索吗?”

“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

“他死了呀。”

“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

“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

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子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找找。”

“真的是那位和尚——?”

——这怎么可能!

“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后——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再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

“六天前——?”

“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民众。”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粗略地安葬了他。”

——伊藏死了!?

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昨天还是今天,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么我……

“我到底——”

“我到底昏睡几天了?”——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并向他递出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然后告诉两人那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说了些什么:

“那——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

“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

“一逮到人就杀——”

杀掉——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治平这番话朦蒙胧胧地在弥作耳边响着。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吧?对不对?

接着在不知不觉问——弥作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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