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被抓走了。”

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神社后头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又市——”

百介边呼喊边跑下土塬。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妓阿银,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神棍治平。

“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又市双手抱胸说道:

“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茶枳尼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寺的山中寺,据说这位白玄和尚是个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戒,弥作就是不听,逼得连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也露出了怒容,便朝他大喝一声,不料——”

“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

阿银把话接了下去:

“——那猎人原本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但不知道是打得不对还是太刚好,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了和尚的时候——这家伙——”

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尸体。

“——正好注躲在这座寺院后头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

据说茶积尼的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

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

“这家伙呀,先生,可说是强盗之中最恶劣的,他好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一带干了太多坏事,弄得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但即使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动不动大开杀戒的习惯,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阵地来到甲府这一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狗急跳墙吧,结果——”

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百介还是听不太懂。

“伊藏逼弥作当他的部下,否则就要向官府通报他杀了人——是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忿忿不平地说:

“但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做起坏事来脑袋就特别灵光。想必这混帐并不是认为弥作这个猎人能当个好部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

杀人也得看天赋?

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

“然后,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是已经气绝身亡的和尚。”

“看上了什么?”

“就是,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分。”

“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

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吧。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分必须和许多人接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不管是乔装和尚还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实在也很残酷——他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不,可能是他逼弥作下手的吧。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至于檀家信徒也没几个吧,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凉野外的宝塔寺当贼窝,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阿银接下话说道:

“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吧?因此这个恶徒先派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

“可是——即使被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

一般人应该是下不了手的吧,百介心想。

所以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

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回答: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反正都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都没什么两样——结果,可能也是自暴自弃吧,约有两年左右,弥作完全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到连江户人都知道。”

“杀手?结果他不是变成抢匪?”

“要重新聚集四散的手下,一定要有钱、有力量——茶枳尼伊藏需要这些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沦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

“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的就是登和了。

“她急着想帮助性情豹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没想到她的努力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是登和自己跑去依他的吗?——”

阿银闻言语带不屑地说道:

“——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臀的道理?”

“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是她还是无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就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但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又市补充说道。百介则若有所悟,自言自语:“所以,事情才会变成——”

没错——又市点头说道:

“她就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对一切感到厌烦的她就躲了起来。这是不打紧,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伊藏那里,她又变得坐立难安。登和认为只有自己只身逃出虎口,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会不会对弥作下什么毒手,愈想愈焦虑,就——”

“就来找你帮忙。是吧?”

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

“我原本也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们想像得还深。”

“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所以我就写了一封假信到茶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

“假信?”

“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你们头目伊藏三天前暴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所以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因此这些利欲薰心的家伙便争先恐后冲向宝塔寺。这正好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先诱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告成了——”

原来如此——又市惊讶地望着治平。

“嗯。可是后来如意算盘打乱了,是吧?正如你刚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而且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还和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一起。”

“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

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

“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也有点乱了手脚,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可能闷不吭声?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就骗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

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治平向又市质问道。

“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

“原来如此。所以,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

“没错。结果,政吉接到这项消息立刻赶回去回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给逮住了,如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吧,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该也会坚称杀人鬼弥作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伊藏所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罗?”

“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登和与弥作双双殉情,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我确实看到了。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政府追兵,因此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

“噢。”

“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之中有一个与伊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的,在这些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作这家伙——脚程很快,连阿银我都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了这座森林稍事歇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还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昵——”

说着,阿银蹭了蹭自己的脚。

一如往常——百介这次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也是敬佩有加。这次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结果仍不明不白地稍稍帮了他们布下这个骗局。

虽然猎人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

百介的行为与动向,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于是,百介带着复杂的心境俯视这具盗贼的尸体。

这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完全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但实在无法体会。

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又市”——

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他——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

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

“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这个伊藏吗——”

“那家伙——”

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

“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

于是他又问道:“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

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的向百介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

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

“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差别吧。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

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

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

“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阿银说道。

“就是那只狐狸——”

“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吧”阿银自言自语着,接着转了圈身子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

“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

“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

“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吧。”

话毕,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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