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在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不是颤栗不已,就是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

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进入这种境界,就称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比如。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维妙维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大夫。大夫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佛师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也呈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并且只要有人借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

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

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松之辅宅邸别屋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千甲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淡路这穷乡僻壤,松之辅都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只被叮嘱对方身份崇高,务必谨慎对待,并诚心诚意服侍之一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一宜迳直向城代报道,听后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场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但城代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也是奖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人形戏剧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蓝色染料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酴他一入城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他跪向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权力拒绝。

城代似乎非得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平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吗?”即使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向他确认。

虽然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也是心里有数。换言之,松之辅这下也很清楚,对稻田自己来说,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少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向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松之辅的肩膀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也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松之辅前往化野迎接那位客人。

按照稻田的指示,此时他正在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上。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头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这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带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个躬。被如此行礼,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被武士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赶快平身。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武士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这位武士。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这下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闻言,松之辅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然后年迈的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

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也未免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是还好,但年轻武士的穿着却教整个戏班子怎么看都看不惯。年迈的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利用深更半夜移动以避人耳目,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整整晚了半个月才回到家。

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落都喜欢观赏松之辅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松之辅临时决定在回到家前,在路边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

竟出了乱子。

原来,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松之辅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翁,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粗劣的招待等等。他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每个人都是默默不语。

翌口——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们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看来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连一句话都没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松之辅还是早早结束演出,收拾舞台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蹈跶,直觉那股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所以,即便回到家不代表就能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一间距离主屋不远的别屋给这四人居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也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也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个一个月、两个月?不管他现在过得多奢华——但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能过多久。

终于——

别屋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

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还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连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做藤左卫门——脸上瘀青不断,四个人所要求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就死了一个。

当时只见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被搬出别屋的年轻随从尸体,一眼就司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

只见他额头上有个纵向的刀痕。

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地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只见整栋别屋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家具都已毁损,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甚至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

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地基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小刀,把尸体头上的元结剪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他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地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在第二个随从失踪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须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也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

——那就是逃走罗?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

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屋成天传出阵阵怒吼。

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教人不忍卒睹。

他不只被踢、挨揍,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即使这位老仆不断如此哀号,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于是——松之辅开始忧虑。

——再这样下去……

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这么做——

——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直到收到指示为止,必须好好接待这位客人。

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这位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

的谣言中,过着一段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开始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当天藤左卫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的是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所畏惧的,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巾村大爷——”

只听到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他。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边,再迅速地把纸门关起来。

“——容在下——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开始犹豫了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这么一问,他便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得是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都会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想想,他们都已给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在下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是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便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在下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人。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

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吾其词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戏剧师傅,不是个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您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您们大爷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瓒。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您们的。”

“这点,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情况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您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只见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在下了解,在下了解。

然后,藤左卫门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便双膝跪地往前移动,并低声说道:

“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将食指凑向自己嘴前。

接着又低声继续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每次一生气——就莫名其妙地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了解是非,知道自制,但就是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城或市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人一多,就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你这么说——”

在京都大阪一带。

以及在那个村落发生的事。

——请问……

“请,请问,那个风声鹤唳的拦路杀手,是不是就是……?”

不要胡说八道!藤左卫门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拦路杀手——别胡说八道!以后请不要随便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即便市村大爷您对我有恩,我也不允许您这样开我们大爷的玩笑。”

“可是,藤左卫门大爷——”

“您别再说了——”

藤左卫门一脸痛苦地央求松之辅别再问下去。看他动作如此夸张,松之辅暗自认为——看他这表情,想必心里已经承认那年轻武士就是拦路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藤左卫门这副表情,不难想见他宁死也不愿把这件事说出口。

“真的,市村大爷,您要相信我,我们大爷绝非恶徒。我打他一出生就开始伺候他了。他小时候其实是既聪明又善良。今天会变成这样——唉,实属不幸。”

藤左卫门肿胀的眼睑下方干涸的眼睛似乎开始泛起泪光。松之辅很难理解,为什么主子如此凶暴,藤左卫门还要一直保护他,忍气吞声服侍他,难道这就是武士应尽的本份?

总之,松之辅认为藤左卫门实在很辛苦。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点藤左卫门应该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护自己的主子,就无法自己身为武士的本分。

“来到这里之后——情况是有稍微好转,但后来又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指随从遭杀害那件事?”

“是的。其实他和我们大爷从小就认识。我原本以为这样比较好,却没想到反而糟糕。正因为彼此熟识,他反而难以尽臣下之礼。”

“所以,你王君连熟识的人也下手?”

“没错——不,他其实只是劝他几句而己,结果就被——”藤左卫门边说边擦眼泪。

“那,另一位呢?”

“我差他回故乡了。如今能保护我们大爷的,就只剩在下一个了——”

只要牺牲自己,别再连累他人——看来藤左卫门早有这个打算。

“那——您说的妖怪是……”

这个嘛——藤左卫门拍打自己的膝盖,说道:

“别屋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大爷的寝室——几乎每晚都闹妖怪——”

“你说那是——狸猫?”

“好像是——我因为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没有直接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变得神智洗惚。”

“神智恍惚?”

“我虽然已经老了,毕竟还是个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们大爷有什么异状,我应该还是能马上清醒才对。”

藤左卫门说得有理,他每天过得如此心惊胆战,晚上哪可能睡多熟?

“那么,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卫门歪着脑袋说道:

“那妖怪就只是一直说话而已——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已经让我们大爷混乱至极,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那妖怪只是说话?”

“是的,但——昨晚妖怪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藤左卫门把一个原本放在背后的小东西推到了松之辅面前。

“这是——”

一看,原来是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的头。

可是——人偶的脸已经变得像个西瓜。

从上往下被劈成了两半。

“拿出这东西之后——妖怪就没再说什么了。”

“所以这只狸猫——知道这件事?”

“不——我——”

“那你认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灵吗?”

藤左卫门开始咳了起来。

看来年迈的他似乎认为,每晚出现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所以,在下有件事得拜托大爷。虽然这阵子受到市村大爷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在下已不敢再做任何请托——当然,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大可拒绝。”

“您要我做什么?”

“想请您帮在下瞧瞧。”

“瞧瞧——瞧什么?”

“是的。因为还是不了解到底是阴魂作祟还是有人施幻术,我既然没办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找我帮忙瞧瞧那妖怪是什么模样?”

“是的。虽然在下没什么可以报答您——”

“这是没关系。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大爷房里不是有只长柜子吗?能否拜托市村大爷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担心,我们大爷很累,是不会发现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躲进去——哎呀,真是个不情之请,我想您大概不会接受吧。”

松之辅正要回藤左卫门的话时……

藤左卫门突然像被针戳到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伸手握上了腰际的剑把。这时纸门打开了。

“谁——”

“奴婢来倒茶。”

纸门后面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藤左卫门的话。

松之辅吓了一跳。一看——女佣阿银正跪在纸门的另一头。

“——你,都听到了吗?”

藤左卫门跪起了身子问道。

“没有,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我刚刚进来而已——老爷——”

“我知道了。赶快退下吧。”

“那,点心呢?”

“放在那儿就行了。”

“抱歉,打扰两位了——”阿银客气地低头致歉,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藤左卫门全身紧绷了起来。

“您不必担心。那个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虽然打扮很漂亮,应对也很得体,但她其实是东部一个人偶师傅的女儿,名叫阿银。别看她打扮入时,其实只是个除了工作认真之外,没什么起眼之处的乡下姑娘,前几天还曾泣诉晚上看到人偶会害怕呢。如果她刚刚有听到我们的话,想必也是一句都听不懂——难不成您——”

“打算杀了她灭口?——”松之辅低声问道。藤左卫门摇摇头,松了一口气把刀收回了刀鞘。

“您好像不是很喜欢杀生。是吧?”

“大爷说的没错——”

藤左卫门点了个头,就没再把头抬起来。

“藤左卫门大爷,我坦白告诉您吧。我绝不原谅拦路杀人的行为,也绝不可能藏匿或保护干出这种勾当的凶手。所以,住在别屋的那位爷只是个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这说法没错吧?”

“完——完全正确。”

“既然如此,那您的请托我就接受了——”松之辅回答。年迈的武士闻言整个人趴上了地板,谦卑地磕了好几个头,只听到阵阵不合时节的风铃声。

住在别屋的藤左卫门主仆俩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佣送过去。饭菜一被送到走廊,藤左卫门就会先试食,看看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再亲自把饭菜端进去给主子。他在这件事上几乎可以说是谨慎到有点过头。

起初松之辅以为藤左卫门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但藤左卫门却解释情况正好相反。送饭菜和伺候他主人吃饭这两件事都很危险,也不知道他们大爷什么时候会动刀杀人。所以,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女佣的生命安全。

看着走在走廊上的阿银端着晚餐走向别屋,松之辅又想起藤左卫门曾说过一件事。

他们大爷用完晚饭就会去洗个澡。

待时间一到,松之辅便趁隙潜入别屋内。屋内仍旧是一片狼藉,连壁橱的隔窗都散落一地。那只长柜子也杂乱地躺在房内一角,这下子要躲进去就更容易了。他以一片预先准备的木片顶住盖子,撑起一道小缝,屏气凝神地静待夜晚降临。

年轻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来。

他来回澡堂时均以头巾覆面。

藤左卫门已经把床铺好。年轻武士一进来,便取下了头巾。

松之辅一看差点没喊出声来。

原本覆盖在头巾下的脸庞——已是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仅眼窝深陷,周边还有好几层黑眼圈。除了脸颊异常削瘦,薄薄的嘴唇上还布满干燥的裂缝。好几根鬓毛散乱地贴在铁青的脸颊上,额头上还冒着几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露着凶光。他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肌肤怎么看却都像个老人。

憔悴不堪的年轻武士整个人瘫到了床铺上。

于是,藤左卫门吹熄座灯的烛火,松之辅的视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听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

接下来只听到阵阵虫鸣。

不知道等了多久。

钤,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是铃铛的声响。

钤。

松之辅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看,纸门上泛起一丝微明,一个人影出现在光晕之中。

——是妖,妖怪吗?

“长二郎——”

只听到来者以低沉的声音喊道。

嗯、嗯——也听到地板上传来阵阵呻吟。

“长二郎。我又来啦。”

——就是那个妖怪!

松之辅浑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

只听到喔,喔几声——年轻武士似乎已被梦魇缠身。

接着,纸门静静地开了。

那妖怪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里。

“长二郎。叛徒长二郎,你在吗?——”

“晤——”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吧。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哞阵呻吟,看来一张嘴早已不听使唤。

“——原来你在这里呀长二郎。决定了吗?快回答我的问题——”那妖怪无声无息地步入了房间。从云朵之间泄下的些许月光,勉强照出了这妖怪的轮廓。原来并不是这妖怪会发光,他不过是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一种巡回修行者常见的白色装束。头上大概是包着行者的头巾吧,只见两侧打结的地方看起来活像一对狸猫耳朵。此人胸前挂着一只偈箱,手上拿着一只摇铃,长相则是完全看不清。

“噢,好腥呀。——这房间里味道怎么这么腥?整间房里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怪物边说边跪向年轻武士枕边,仿佛在凝视着他似的以双手压住武士的太阳穴。

“好了——赶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长二郎。赶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长,还是我六右卫门?”

那妖怪的嗓音有如地匠发出的声响。

“我——不是叛徒。”

“住口!无耻的家伙,你这只臭狸猫,你敢说你已经忘了吗?之前你已经答应跟随我六右卫门,却又临阵叛逃。别以为你变成这副德行就骗得了我。”

“我——我——不是狸猫。我,我是末,末代的——”

“住口。你骗得了我吗?”

妖怪按在武士头上的手指,这下压得更用力了。

武士——啊!地呻吟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原本就是只狸猫——一只没人性的畜牲,不是吗?如果你不是狸猫,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腥味?真臭,真臭,完全是血肉的臭味。只有好啖腐肉、啃老鼠的狸猫才会有这种臭味。像你这么腥臭的家伙,哪配打扮得如此高贵?——”

“你在说什么?我是末……”

“你是只畜牲,是个禽兽,一个毫无人性的败类。一个禽兽是不可能冠上这种望族的姓氏的。你只不过是一只狸猫,名字就叫长二郎。最好的证据就是——你还记得吗,那晚你在京都三条斩杀了毛笔中盘商的女儿——”

唔、晤。

“然后,你又在大阪杀了二八馄饨店的老板。还有一天晚上,你杀了丝线店的小男佣,而且还一刀把他的头砍成两半,砍得血花四溅。你甚至还想啜饮对方的血。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唔、唔、唔。

“怎么样,没说错吧?如果你是个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那么,芝右卫门的孙女——你怎么把她杀害的?——”

“哇——”

“是吧,你劈开了她的头,流了很多血,脸都被你劈成两半了。有没有!有没有!?”

你回答呀!浑帐长二郎!只听到那妖怪拼命吼叫。

“哇——”

长二郎发出一阵怒吼,整个人发疯似地站了起来,开始不断转着圈子大喊:

“住——住口!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过杀了几个农民百姓,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都是我的臣下,我要杀要剐还需要先请示谁吗?你这个放肆的浑帐,看我杀了你杀了你,用这把刀宰了你。哇——”

铃。

摇铃响起。

“长二郎——”

武士这才精神恍惚地跪了下去。

“给我仔细听着!我可以再等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后你还不能决定,我就派狗来把你咬死。听懂了吗?你这个叛徒——长二郎狸!”

妖怪说完,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光晕消失后,周遭又恢复一片漆黑。

铃。松之辅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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