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奘诺神社后头,茂密苍郁的森林之中。

有座刚砌好的土冢。

周围围着四个正在擦汗的人影。

一个是——作旅行装扮的年轻人——这就是谜题作家百介,全名山冈百介。

另一个是服装打扮在这深山中颇显唐突、身穿时髦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的年轻女人——也就是市村家中那位标致的女佣——巡回艺妓阿银。

她身旁则是一个穿丝质白衣,胸前挂着偈箱,头裹行者头巾的修行者——也就是妖怪六右卫门狸——骗徒又市。

最后一个是身穿直条纹和服,外披褐色外套的矮个子老头——神棍治平——也就是自称芝右卫门狸的老头。

蹲在地上的治平以手中圆锹拍打土;冢四周,并缓缓回头望向阿银。阿银则拔出插在背上小箱子中的幽灵花,轻轻放在土冢上。

铃——又市摇了一下摇铃。

“御行奉为——”

百介双手合十,为死者默祷。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治平说道。

“他真的是无药可医吗?”

“无药可医。就算医好了,想必也只会继续痛苦吧。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能复活,这家伙当然也就不可饶恕。他连女娃的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有可能恢复正常?”

又市回答。说的也是——治平伸着懒腰应和道。

百介一脸困惑地问:

“这里头埋的是谁?——”

“这家伙来自尾张。提到尾张,不消说,就是御三家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这位就是将、将军的……”

这时阿银以纤细的手指遮住他的嘴,并说道:

“你这个作家还真是没常识呀。这只可恶的疯狸猫——也就是这个名叫松平长二郎的恶棍,据说是前任大将军出外游山玩水时与农家女所生——是有这种说法啦,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是吧,阿又?”

嗯——又市回答。

“——他的父亲是何人、家世如何显赫,都不重要。毕竟真相无人知晓,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可惜的是,他因自己的身世不明,便因此走上了偏锋。看样子,这家伙的父亲身分确实不低,但是否就是大将军,则无人能证实。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事实,周围也出现一堆跟屁虫,个个想沾他的光,利用他吃香喝辣。”

“所以,就是这些跟屁虫把他塑造成将军私生子的?”

搞不好他真的是大将军所生——治平又说:

“——但这终究是恶梦一场。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情况好的时候拼命阿谀奉承,一看到苗头不对,却逃得比谁都快——”

咚——治平一屁股趺坐在地上,继续说道:

“——结果,这家伙因此就疯了。他认为由于自己乃身分低贱的母亲所生,所以才无法成为大将军,就把隐居的母亲找出来杀了,接下来就开始胡作非为。总之,他其实是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白日梦里。当然,自此他反而成为大人物的负担、眼中钉。这家伙以将军自居,完全不听臣下所言——大家拿他没辄,只好派几名武士保护他,将他放逐。表面上的说辞是——要他先蛰伏一阵子,静候时机成熟——”

“京都某重要人士收留了他——指的就是这个?”

没错——阿银点点头说道:

“还不是因为利欲薰心才会受骗——”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阿银眯着眼斜眼望向土冢,继续说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安排,但武士们其实都没什么大脑,收留这家伙根本撑不到三天。这家伙脾气太坏,认为招待稍有不周便开始大吵大闹。为了讨好他,一群人簇拥他前往丸山一带游玩,却与当地居民起纠纷,最后他竟然杀了附近镇上的一个姑娘。”

他在京都总共杀了十个人——治平说道。

“长二郎一再疯狂杀人,只好逃到大阪,结果在那里被捕。但是——官府根本不敢处罚他。因为他身上有——这个。”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书状。

书状上有葵花纹章。

“哦,上头有将军的官印与署名;那么这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对一般武士而言,这种东西是非常尊贵的。只要出示这张东西,大家对他的身分就会深信不疑——”

又市说到这里,便将书状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

在空中飞扬的纸片缓缓掉落地面。

“里头写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反正跟我们这种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伪造。”

“伪造,这我可不敢——”治平说道。

“我可没拜托你——”又市回答。

“反正,这种东西就把它撕个粉碎吧。”

“话说回来,德岛藩主又为什么要庇护他?”

这个嘛——这下又市含糊其词地装起了糊涂。

于是,治平拍拍百介的肩膀,说道:

“大人物在想什么,像咱们这种卑贱人等是无法了解的。不过,这件差事还真是累人哪。弄得如此复杂,从筹划到完成足足花了咱们半年时间。如果是要咱们偷什么东西,完成这桩大差事至少可以换个一千两吧。”

“说的也是,你的狸猫还真是演得没话说。”

阿银笑着对治平说道。百介闻言也说:

“没错。你那招掉包动作可真快。才从怀里掏出死狸猫,自己又一溜烟躲进狗笼里——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看得我真是目瞪口呆。”

只是,用这些把戏骗那老人,实在让人有点羞愧就是了——治平良心发现似地说道。

不过,看来他这句话乃肺腑之言。

“那只狗为什么会直接朝治平你冲过去?”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事先在衣领及裤子上蘸上狗最喜欢的兔肉汁。只是那腥味可真是教我难受极了。”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两只狗真的使劲咬下去……”

“它们不会使劲咬的——”治平又说:

“——它们不过是在演戏。”

“哦,还看不出来昵。”

“写书的先生啊——”又市说道:

“——这老头不只是相貌长得像畜牲,驯服畜牲的技巧也是一流。不管是狗还是猴子,他都能把它们把玩得服服贴贴的,似乎就是特别有畜牲缘。第一只狸猫也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调教。喂,装神弄鬼的,那只狸猫后来被你怎么了?”

“早就放回山上啦——”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那只死狸猫,又是怎么来的?”

“那是向猎人买的。刚捕获的大狸猫不仅难找,而且价格不菲。而且上头还不能有枪伤,更是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治平转头看向又市,继续说道:

“喂,我这么辛苦做了这么多事,你打算给我多少酬劳?我这可不是不劳而获,看我花了多少功藩。不只活捉狸猫费神驯服、调教了两只红毛狗,我自己还扮演狸猫,还得找猎人买了两只刚捕获的狸猫全尸。所以,可别妄想用一点小钱打发我。至少得让我舒舒服服过个一阵子吧——”

“这你不用担心。”又市笑着回答。

这套恶棍的巧妙把戏再度让百介佩服得直摇头。

“——倒是阿银,你在这桩差事里扮的是什么角色?”

“我趁松之辅不在时假扮成一个乡下姑娘,到他家当女佣,并且招呼那坏狸猫一行人吃下助眠药——”

还真是个轻松的差事呢——又市说道。

“闭嘴。”——治平马上把又市臭骂了一顿:

“阿又,你还好意思笑人家?你的工作更简单,不过是偷偷溜进那武士的房间,念一些经给他听而已。这么简单的差,再蠢的家伙也干得来吧。”

“你还敢说我?你天生就是一张狸猫脸,根本连戏都不必作,还抱怨拿什么劲?”

只见治平一脸茫然地回道:“喂,又市,当初接下这桩麻烦差事的可是你呀。而且,我不晓得你当时在磨蹭什么,单单让尸体变成狸猫,就花了那么多天——”

那具尸体一天天腐坏,看得大家冷汗直流呢——治平继续说道:

“要是再多拖个五天,那老人和捕吏就要被判死罪了。难道你跟这两人有仇,想藉机报复?”

“我哪要报什么仇?——”又市回答。

“好吧,阿又,那你就从实招来。这桩差事是谁委托你的?”

只见又市笑而不答。于是,百介说道:

“委托你这桩差事的——应该是个身分不凡的人物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想必德州公他——事前就知情吧?那天他一进洲本城,马上说要看人形净琉璃。这着实启人疑窦。而且那尸体也——”

“你们就别再问了——”又市说道:

“——很抱歉,是谁委托的不能让你们知道。不过,接下这桩差事并不是为了报复那个拦路杀手。委托我的人只是吩咐我让他凭空消失—不是要我杀了他,只是要我让他消失。毕竟让他活在世上,只会造成更多惨剧。但人死了总是会有人哭泣,所以,既不能留下尸体,也不能让人知道死的是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次的把戏才会搞得这么大。其实我也有想到是否可以不杀人,才因此设计出这个麻烦的狸猫陷阱——可是这家伙根本已经不行了——”

又市说完,以悲戚的眼神望向土冢,又补上一句:

“即便他真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死时也不过是狸猫之辈——”

钤——话毕,又挥了挥手中的摇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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