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世界可真小啊——”说了这句话,穿着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刚剃完的和尚头。这块棉布到方才为止,还裹在他的光头上。

这男子就是——诈术师又市。

“照这么说,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从小认识的朋友,在辗转流浪各地之后,成了对面这家客栈的饭盛女。而且这个女人即将成为那位吉兵卫的第五任妻子,是这样吗?”

“没错。”

回完话后,巡回艺妓阿银打开纸门,将手肘挂在窗棂上,眺望着窗外景色。

她身穿华丽的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肤白哲,生得一对妖艳的美丽凤眼——她是个巡回艺妓,一个从事街头表演的傀儡师。

阿银眯起双眼眺望。

从她所处的位置,应该可以望见对面的客栈屋顶,以及那株比屋顶还高的柳树。

她和又市两人就待在柳屋正对面的小客栈——三次屋的二楼。

“倒是——”

“那株柳树可真大哪!”阿银说道,“话说到哪儿去了。”

又市说道:

“阿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指什么?”

才抵达这儿不久的又市一面解开绑腿,一面对阿银说:

“这次的事都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会在意,钱可以还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阿银说完关上了纸门。

“——总不能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吧?”

阿银的嗓音让人连想到三味线。

“可是。”

“可是什么?”

“照这么听来——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还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换来现在的幸福,是这样吧?”

“是呀——”

阿银垂下视线,伸长了白哲的颈子说道:

“——八重原本是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的千金。阿又你应该听过这家商行吧?他们老板——七年前上吊自杀了。”

“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着下巴沉思,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使劲拍手说道:

“——你是说?就是那个——被旗本武士刁难而破产的须磨屋?”

“是啊,就是须磨屋。”

“这我倒有听过,听说那是场灾难。因为混蛋武士找碴,说他们卖的药没效,导致他们肚子痛,便向须磨屋勒索——是这样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须磨屋老板的千金?——”

又市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闷声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就说嘛,阿银,你曾告诉过我,当你还是个正经姑娘的时候,曾和某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同习艺,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是啊”阿银转过头来看向又市。

她细长的眼睛边缘抹着一抹淡淡的红妆。

“——那有什么好笑的?”

又市大声笑起来,说道:“你曾是个姑娘这件事还不够教人发噱吗?没想到如今人见人怕的巡回艺妓大姊头阿银,竟然也曾有过如此纯真的过去呀。”

“少嘲弄我——”阿银噘起嘴抗议道:

“对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纯真无瑕,当过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给我留点口德行吗?我曾是纯真无瑕有什么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死御行!”

“哼——”御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别开玩笑了,爱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讲起话来没这种架子,我多少还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但问题是,像你这么泼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没个五年、十年是没办法练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从小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吧?”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只会要嘴皮子,看女人却完全没眼光。我告诉你,我儿时可是个众人公认的可爱小姑娘。而八重刚好少我一岁,她很乖巧,跳起舞来也颇有天份。只可惜——”

阿银话说不下去,把脸转到一旁。

“唉——”

又市摊开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银同样的方向说道:

“——唉,灾难本来就像场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不过,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是啊,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能活着,或许还有机会嫁个有钱大爷,飞上枝头当凤凰呢。”

“所以阿银呀,对八重来说,吉兵卫真的是个乘龙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说道:

“唉——,堂堂老客栈的老板迎娶一个饭盛女,通常大家都会认为是女方高攀吧。”

“这我了解——”阿银说道:

“各种说法都有啦,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这个客栈老板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无子嗣继承家业让他忧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饭盛女还是女佣,只要怀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经完全脱掉旅行装束,盘腿坐在地上问道“她的身分应该不是个问题吧?”

“唉——八重如今虽然是身分卑贱,但昔日毕竟也曾是个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个妓女或村姑嘛。”

“或许吧。不过,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卫再怎么古怪,毕竟也是个客栈老板,要对自己客栈雇请的饭盛女下手,也不会找个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人吧。”

“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阿银,须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闭了。然后过了三年,八重她娘才过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开始一个人过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当时她还是遵守她娘的遗志,没有下海当流莺。另外,她也没离开过江户,所以,应该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为饭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刚下海?”

“应该是吧。毕竟这里是东海道的第一个宿场呀。”

“那么——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论她当时是否仍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来到这儿才开始接客的。吉兵卫大概是在决定雇用八重时——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这么说——表面上是让她到客栈来当饭盛女,事实上则包养了八重。是吗?”

“那还用说——”又市继续说道:

“吉兵卫既然因看上八重而雇用她,当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应该只有吉兵卫一个。如果是这样倒还好,但阿银呀,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担心她呀。八重现在很幸福没错,但若你从那个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儿听到的消息当真——”

“事情可就严重了”又市一脸严肃地望着阿银说道。

“若阿文所言属实——”

“那个人——”

阿文绝对没说谎——阿银有点生气地说:

“——阿文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过地狱呢,经历超乎咱们想像的事,只是,她知道的也只限于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于这到底是否属实——恐怕是难以判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你认为呢——”又市弯腰问道。

“吉兵卫这个人——”

“应该就像阿文说的吧,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吧。”

“可是——1咱门没证据呀。”

“咱们不就是专程来找证据的吗?”

所以啊——又市腰弯得更低,继续说道:

“找证据需要点时间。不过,距离婚礼只剩下三天,我要讲的就是这件事,时日已无多。如果吉兵卫那家伙的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烦在——我们也不能还未确定真伪就把事情告诉即将过门的新娘,对吧?”

“阿又,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因为大家是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所以如果没人相信,你再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惹人厌而已,不是吗?”

“你这说法也对——如果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她过门?当然,姑且不论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谨慎一点,最好的方法还是——就是由我来挑拨双方,让这场婚事告吹——”

又市这个人,虽然外表是作僧侣打扮、撒符纸的御行,但其实是个靠与生俱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恶徒,靠一张嘴招摇撞骗,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特别是挑拨离间、让夫妻离异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他出马对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藉此让她悔婚,可说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过去就太迟了,所以,我们必须在完婚之前把这件事情办妥。这其实挺简单的,甚至不必设什么计谋圈套——”

“这招可行不通——”阿银说道。

“为什么行不通?”

“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呀。好不容易怀了胎,逼她把孩子流掉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咱们也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流落街头,背着孩子接客吧。这点道理阿又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呀。”

阿银说完,歪起细长的颈子盯着又市瞧。

又市则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阿银呀,照你这么说,这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我看咱们干脆就别插手了。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讲过吗,这件事咱们就随它去吧。”

“什么?阿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吧——”

阿银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当然要保障八重的幸福,否则岂不辜负阿文之托?这不是你这骗徒发挥神通本领的大好机会吗?——”

说到这里,巡回艺妓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双方誓不两立——这不是连最差劲的剧本或酒馆店小二都懂的道理吗?而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就只能靠你这骗徒的能耐了。也因此,我才砸下大笔银两找你来帮忙。拿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吧。”

你还真是哕唆呀,也不知道爱耍嘴皮子的是谁——又市一面抱怨,一面熟练地把棉布缠到头上。然后,他拿起身旁的偈箱往脖子上一挂,大刺刺地站了起来。

“上哪儿去?”

“反正没办法啦,我先去附近做点儿生意再回来。幸好那谜题先生人还没到。无论如何——咱们若要设圈套,当然得先做点准备。我先去和檀那寺的人打声招呼,在那附近绕一圈,撒撒这种灵验的符纸祈祈福——”

话毕,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印有妖怪图画的符纸,撒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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