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女

有母抱幼女

狂风之日行经柳树下

幼女惨遭柳技缠绕

气绝身亡

怨念连停留柳树上

每晚现身诉悲苦

哭诉柳树久可恨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北品川宿人口处,有一间名叫柳屋的客栈。

在客栈之中,柳屋堪称知名老店,是家已经连续经营十代的豪华客栈,而且不只地点好、客源多,生意更是兴隆。

旅馆周围虽非河岸,亦非湖畔,却长着许多柳树。尤其是旅馆中庭池边,长着一株巨大的杨柳。此乃柳屋这个名号的由来。

这株柳树长得远远高过主屋屋顶,枝干之粗,即便三名大汉也围不住。虽说是古木,但每到夏季枝叶便生长得十分茂密,是株非常漂亮的垂枝柳。

据说柳树在旅馆兴建之前便已存在,当时许多人认为那是一棵神木或灵木,砍伐此树必遭报应的传闻总是不绝于耳。

传说中,以前有人想砍倒这棵树,结果自己反而丧了命。加上这棵柳树长得非常奇怪,所以别说是拿斧头砍它了,到后来大家甚至连碰都不敢碰。

居民认为柳屋所在之处乃生人禁地。换言之,柳屋正好盖在传说中有鬼魂作祟的地方,格局仿佛将这株受诅咒的柳树抱在怀里。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柳屋如此盖法,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姑且不论这株树该不该砍,按理说,一般人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开店做生意的。

然而——。

柳屋的创业者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还是中了邪或为鬼所迷,总之不知为何缘故,他选择在这个奇怪的地点盖客栈,做起了生意。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既然是十代之前,就时间点而言,应该是在神君(注1)指定品川町为东海道第一宿(注2)之前。换言之,当时此地既没有今日远近驰名的步行新宿(注3),也没有什么茶馆。

当时曾有许多人传言柳屋的创业者——名曰宗右卫门,是个被柳树精缠身的狂徒。

不论当地风水多好,但上头毕竟有株受诅咒的怪柳树,一般人别说是旅馆,想必就连小屋也不敢搭盖吧!

听说宗右卫门原本是个尾张的商人。

有一天他因缘际会来到此地,一看到这棵人人畏惧的柳树,当场就为之着迷。

有人认为宗右卫门是被柳树精给迷住了。事实上,宗右卫门真的娶了一位在品川认识、名曰阿柳的女子,客栈生意就是他们夫妻俩一同开始的。

的确,自古就传说大树会幻化成人,尤其柳树大多会化身为女性。不只在日本,就连遥远的朝鲜、唐土都有这类传说,净琉璃也有柳树化身为女子,与男子结为连理的戏码。据传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的屋脊所使用的柳树,也曾化为女性出嫁,还生过孩子。

但人形净琉璃的戏码终究是虚构故事,自古的传说不论年代如何久远,对其深信不疑的人终究没有几个。尤其是在今日,相信树木真会变成人的想必是一个也没有。就连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都让人觉得未免虚构得太过火了。

话虽如此——据说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还真有被纪录在柳屋家宗祠庙的纪录卷宗之中。若是真有其人,且其果真为柳树精,继她之后的柳屋族人后代岂不都成了树木子孙?即便长在庭院里的这株柳树是如何出类拔萃,这类毫无根据的说法毕竟难以取信于人。更何况一个树精怎么可能在死了之后,被当作人埋葬在寺院之中?因此宗右卫门之妻名曰阿柳,恐怕纯属偶然。

总之——柳屋宗右卫门在品川娶了一位名曰阿柳的女人为妻是事实。但宗右卫门的子孙似乎都认为,宗右卫门之所以在据传有柳树精作祟的地方兴建客栈,并非因为他为柳树精所迷,或其妻为柳树精,反而是因宗右卫门完全不相信传说与迷信之故。

据说宗右卫门深谙经商之道。

虽然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来到偏远的品川做生意,不过听说他在尾张时,就已经拥有一家不小的舂米行和几家馆子,目前仍由其后代经营。

他既然如此有能,想必就不会为树精作祟的迷信所扰。或许还反而判断托此传说之福,他方得以低价购得这块乏人问津的地。

说不定宗右卫门早就看出品川町将发展成一大宿场,才会放弃原本的生意到此兴建客栈,以期开创一番霸业。如此想法,可说是非常实际的。

事实上,柳屋地处宿场入口,条件的确非常适合经营客栈。有志经商者理应都会看中这块土地。对不把传言迷信当一回事儿的人而言,只因一棵大树就荒废一块土地,才是愚蠢至极的事呢。

想必宗右卫门抱持的就是如此看法。

若果真如此。

想必他也考虑到或许该好好利用这个鬼魂作祟的传言。

仔细想想,柳树精作祟或其妻为柳树精后代之类的无稽之谈,反而能为柳屋制造不少风评。甚至这些传言说不定就是宗右卫门自己散布的。谣言传千里,只要能逆向操作,确实可以作为正面宣传。

虽然真伪难辨,柳屋这名号想必还是来自那株巨柳。而且正因客栈将这株据传已成精的大树怀抱其中,柳屋反而因此声名大噪。

诚如宗右卫门所预测,这一带成了出入东海道的门户,也是江户最繁盛的游乐区之一,这里不仅是旅客多,来自江户的寻欢客也是川流不息。不久,柳屋也因此成为当地旅馆侍女人数数一数二的客栈。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柳屋中庭的柳树旁盖了一座小祠堂。

祠堂没有名字,但显然是为了祭拜这株柳树而建的。

这株传闻已成精的柳树,就这么成了柳屋的守护神。

妖精就这么成了守护神,甚至让柳屋的生意蒸蒸日上。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这株柳树不仅没有枯萎,枝叶反而更形繁茂。柳屋的生意也随这株柳日益繁盛。据说也有许多旅客为了一睹这株柳树,专程前来投宿。

到最后,柳屋这栋老牌客栈的地位不仅变得屹立不摇,甚至还跨行开起了当铺、杂货店、寿司店,而且个个都是财源滚滚。

或许还真有柳树神明保佑。

正因为如此,宗右卫门的子孙每逢中元、正月,便会按时到祠堂祭拜,感谢这株柳树庇佑。或许这就是宗右卫门的子孙自认为柳树精后代的缘由。

然而——那座祠堂,现在已经不在了。

它是被拆掉的。

据说是大约十年前的事。

动手拆掉这座祠堂的,正是宗右卫门第十代子孙——也就是当今柳屋的主人。

这位柳屋主人名曰吉兵卫。

据说吉兵卫学识渊博,原本对这座祠堂的神通就心存怀疑。

再加上,大约十年前,他在参加南品川的千体荒神堂——也就是品川荒神(注4)讲经后,就完全改信荒神堂了。

这或许有追随信仰时潮的嫌疑。

“若祭祀的对象是神佛圣人,尚无大碍。但对象若是一株据传已成精的怪树,未免就太莫名其妙了——”

据说吉兵卫曾如此辩解。

于是,他就拆毁庭院中的祠堂,并在三月二十七日荒神大祭这天不理会家人劝阻,将拆下来的木材丢进护摩坛火堆里燃烧殆尽。

接着吉兵卫宣称将砍除庭院中的柳树。但柳树位于中庭,而且又是株高度超越屋脊的巨木,因此除非是拆掉房子,否则恐怕是无法砍伐。

后来吉兵卫不知是又有哪里不满,一再改变信仰。但庭院中的祠堂却一直没有重建。

柳树因此躲过一劫。但碍于一家之主吉兵卫的不信邪,所以就没有人再祭拜这棵树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这客栈云集之地也因此开始出现传言,认为吉兵卫所为说不定会让好不容易变成守护神的柳树精再度作怪,不,甚至连柳屋的繁盛也将到此为止。

可是。

柳屋并无任何明显变化。客人依旧源源不绝,生意亦未有任何衰退,反而是益加兴隆。

话说从前创业者宗右卫门在此地兴建客栈,原本就是不畏妖魂作祟之举。吉兵卫当今的做法似乎也是一脉相承。反正传说归传说,谣言归谣言,只要当事人认定是毫无根据的迷信,大家便会随之改变想法。

之后十年,柳屋的生意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繁荣鼎盛。

然而——。

姑且不论是不是鬼怪作祟,柳屋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灾祸并非影响柳屋,而是悄悄降临在吉兵卫身上。

吉兵卫今年四十岁,所以,在十年前刚满三十。

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小。

但在拆掉祠堂那阵子,吉兵卫的孩子过世了。

据说是遭意外亡故。

过没多久,他的妻子也死了。

据说是丧子导致她精神错乱——因此自尽身亡。

根据传言——吉兵卫之妻就死在庭院的柳树下。

三年后,吉兵卫迎娶继室。

但也不知是何故,这位继室一直生不出孩子。

常言三年无子便休妻,三年后这位继室便回娘家去了。

翌年,吉兵卫三度娶妻。

这次终于生出了孩子,但生后三个月便夭折了。

听说是病死的。

第三任妻子丧子后就发了狂,从此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吉兵卫只好四度娶妻。据说这个妻子也因难产丧命。

结果,吉兵卫十年内失去了四个妻子,包括流产的在内,也死了三个孩子。即使吉兵卫再怎么没夫妻缘,这些数字也未免太吓人了。

发生这么多不祥的事,让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显然是妖魂鬼怪作祟。毕竟这些灾祸都是在吉兵卫拆毁祠堂后发生的,而且,遭殃都只发生在吉兵卫本人身上。

吉兵卫的绝子绝孙,应是遭柳树报复——由于吉兵卫的举动触怒神树之灵,神树的诅咒才会使其妻儿丧命——凡对迷信稍有敬畏者,想必多少会如此推测。

的确,将此归咎于妖魂鬼怪作祟者果真不乏其人。多次遭遇如此不幸,外界还是不免开始绘声绘影,出现各种恶意的谣言与揣测。也有人认为吉兵卫一再改变信仰,乃是为了供养亡故的妻小。

可是——。

吉兵卫虽然有他的信仰,但同时也是个精通汉诗唐诗的博学之士,因此对这类迷信一概嗤之以鼻。

“这些事都只是偶然发生。若非偶然,那就是我修行不够精进,绝非庭中那株树所为——”

吉兵卫毫无畏惧地公开表示。

他以此毅然态度抵挡了恶劣谣言。

即便类似的凶事一再发生,也只能将柳屋主人的无妻无子视为人世间常有的不幸。

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吉兵卫太会做生意的缘故。

毕竟一般人都爱趋炎附势,对有财势者比较不敢批评。

[二]

哎呀。

这不是阿银吗?

真的是阿银吗?好久不见哪。

咱们多久没见啦?

已经有七年了吧?那时候,你和我都只是小姑娘而已——。

什么?

年龄多少还是别讲比较好吧?

倒是,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又不是卖糕饼的,看你穿得如此鲜艳。

哦?阿银你在教人跳舞?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你以前就能歌擅舞,还会弹三味线嘛。我以前就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一流师父的。

哦,真的吗?

哎呀,我的经历不会比你好到哪儿去啦。如何?要不要休息一下,请你吃个饭团吧。

唉,真是的。

和你久别重逢,你看我高兴得都落泪了。

唉,阿银呀。

真的——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副小姑娘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哪。哦?你问我吗?

唉,一言难尽呀。

该怎么说呢?

过得很辛苦啦。

当年我和师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什么,大家都很挂念我?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真高兴呀

。其实,当时我觉得最难过的就是和你分开呢。

你也知道我爹过世了吧?

后来的景况就很惨了,我们只得结束家里的生意,搬到外头租屋居住。我也没办法继续学艺了。

然后,我娘去兼差赚钱,我也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差事。是呀,是负了不少债。

最后,我只好逃亡躲债了。

我爹还在世时,我们家的生意就很不好,负债累累。不断借钱的结果,搞到债台高筑。

当时我还觉得下海卖身或许会比较好过。如今我真的这么想呢。其实当妓女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当时日子过得很苦,真的是三餐不继。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待在江户。毕竟要去乡下种田,我们也干不来。加上我娘原本就是江户人,想到外地讨生活也没什么门路。我们也没胆搬到京都去;连在江户都混不下去了,搬到京都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一家子只有女人,哪能有什么作为?

反正,我们还是留在江户,只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一些非常肮脏的地方搬来搬去四处躲债。真是辛苦极了。

过了不久。

我娘就病了。

得了肺痨。

我们当然没办法让她好好养病。让她吃点像样的饭都不简单了,别说是买药,我们就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顶多只能让她吃点饭,是啊。

结果,拖不到半年,她就死了。死得还真是凄凉呀。当时我抱着我娘的遗体和我爹的牌位,茫然得不知该何去何从,还真是欲哭无泪呢。

我穷到没办法帮母亲办后事,就连要把她下葬也没办法。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趁夜把遗体搬到寺院门前。但我连委托寺院供养她的钱都没有,因此就只能把我娘的遗体留在那里了。

我娘就这么成了孤魂野鬼吧。

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窝囊、也太难过了。那时还真是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呢。

然后,在我爹过世约三年后,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岁,可以出去工作了。可是,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看来活像个乞丐的姑娘,有谁敢雇啊?

真的没人想雇我。

我家曾是药材的大盘商——这种事无论我再怎么说,也没人愿意相信。毕竟如果查明我所言不假,那也是往事了,对现在哪会有什么帮助。我手边又没钱,雇用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是啊,假如有钱,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动过去卖身的念头。

我娘也说这万万不可。她讲到嘴都酸了。

这等于是她的遗言吧。

也正因为如此,我娘才毁了自己的身子。她认为只要自己死了,就可减轻我的负担。直到过世之前,她都不希望我去卖身。

所以。

嗯。

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此时心念一转,如果自己下海当流莺,或许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所以我就——。

噢,没关系啦。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我却一直讲这些教人难过的往事。以前和你一起学歌舞那段日子,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回忆呢。所以……

是啊。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忍不住想落泪呢。

噢。

结果呢,我就到餐馆打杂去啦。

一开始待的是一家又小又脏的餐馆。我非常认真工作,只可惜没待很久。因为老板对我上下其手,于是——我就辞了。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样。

我毕竟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纪都那么大了,还在做这种工作,要说我从没让男人碰过,也没人会相信吧。再加上我都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出嫁的打算。过了二十岁,也无法保持原本的美貌了。

是啊。

当时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盘商的干金,只是个饭馆女工罢了。

但即使如此,老板想和我发生关系,当然还是不行。后来,我就被老板娘给撵了出来。老板要留我下来,但老板娘不允许。

因为老板娘认为我是个荡妇。

其实她是在嫉妒我吧。

后来我不论到哪儿工作,不出多久都会被男人毛手毛脚。其中最快的,上工初日老板就对我上下其手。也有人是因为看上我的身体,才雇用我的。

当然,我是能挡就挡,可是却老是被指责别太骄傲,甚至有的还骂我除了有点姿色之外,哪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所以老是被人撵走。

即使我不拒绝,不久又会被他们以其他藉口撵走,像是诬赖我偷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反正总是会逼我离开就是了。

也有些色眯眯的老头子表示要包养我。这我可不要——即使我的身体已非完壁,也没沦落到卖身,让人包养那还了得?

对。

于是我就开始流浪,最后就在此处落脚了。

饭盛女(注5)?是的,我终究还是下海了。饭盛女就等于是在客栈接客的娼妓嘛,靠出卖灵肉赚钱。很可笑吧?够悲哀吧?

但这比起在江户干流莺要好得多啦。毕竟不必像流莺那样在暗路拉客,也不至于餐风露宿、睡觉时裹草席。住在客栈里,远比在私娼寮里舒服多了。毕竟我不是被卖给娼寮的,也没签过卖身契。

最重要的是——。

什么?

呵呵呵。

而且……

噢——。

我现在还过得挺幸福的。

是这样子的,有个人听到我的遭遇,非常同情。该怎么说呢?

说来还真是不好意思呀。

他倒也没帮我赎身,因为我原本就没签过卖身契。

而且还存了点银两。噢,就是这样。

对,其实他不是我的恩客。

是这样子的。其实——他是我的老板,就是我受雇那家客栈的老板。

是啁。什么?我想嫁个有钱的男人?

哎呀阿银,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别这么说嘛。是啊,因此,我也不必再接客了呢。

即便我原本是个富商千金,如今毕竟是个饭盛女。所以这件事其实也很折腾人,反对的人可多着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毕竟我都二十五岁了。可是——哎。

后来婚事还是谈成了。三日后就商定了嫁娶事宜。

因为——当时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了。

[三]

“阿银,世界可真小啊——”说了这句话,穿着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刚剃完的和尚头。这块棉布到方才为止,还裹在他的光头上。

这男子就是——诈术师又市。

“照这么说,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从小认识的朋友,在辗转流浪各地之后,成了对面这家客栈的饭盛女。而且这个女人即将成为那位吉兵卫的第五任妻子,是这样吗?”

“没错。”

回完话后,巡回艺妓阿银打开纸门,将手肘挂在窗棂上,眺望着窗外景色。

她身穿华丽的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肤白哲,生得一对妖艳的美丽凤眼——她是个巡回艺妓,一个从事街头表演的傀儡师。

阿银眯起双眼眺望。

从她所处的位置,应该可以望见对面的客栈屋顶,以及那株比屋顶还高的柳树。

她和又市两人就待在柳屋正对面的小客栈——三次屋的二楼。

“倒是——”

“那株柳树可真大哪”阿银说道,

“话说到哪儿去了”又市说道:

“阿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指什么?”

才抵达这儿不久的又市一面解开绑腿,一面对阿银说:

“这次的事都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会在意,钱可以还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阿银说完关上了纸门。

“——总不能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吧?”

阿银的嗓音让人连想到三味线。

“可是。”

“可是什么?”

“照这么听来——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还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换来现在的幸福,是这样吧?”

“是呀——”

阿银垂下视线,伸长了白哲的颈子说道:

“——八重原本是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的千金。阿又你应该听过这家商行吧?他们老板——七年前上吊自杀了。”

“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着下巴沉思,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使劲拍手说道:

“——你是说?就是那个——被旗本武士刁难而破产的须磨屋?”

“是啊,就是须磨屋。”

“这我倒有听过,听说那是场灾难。因为混蛋武士找碴,说他们卖的药没效,导致他们肚子痛,便向须磨屋勒索——是这样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须磨屋老板的千金?——”

又市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闷声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就说嘛,阿银,你曾告诉过我,当你还是个正经姑娘的时候,曾和某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同习艺,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是啊”阿银转过头来看向又市。

她细长的眼睛边缘抹着一抹淡淡的红妆。

“——那有什么好笑的?”

又市大声笑起来,说道:“你曾是个姑娘这件事还不够教人发噱吗?没想到如今人见人怕的巡回艺妓大姊头阿银,竟然也曾有过如此纯真的过去呀。”

“少嘲弄我——”阿银噘起嘴抗议道:

“对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纯真无瑕,当过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给我留点口德行吗?我曾是纯真无瑕有什么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死御行!”

“哼——”御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别开玩笑了,爱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讲起话来没这种架子,我多少还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但问题是,像你这么泼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没个五年、十年是没办法练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从小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吧?”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只会要嘴皮子,看女人却完全没眼光。我告诉你,我儿时可是个众人公认的可爱小姑娘。而八重刚好少我一岁,她很乖巧,跳起舞来也颇有天份。只可惜——”

阿银话说不下去,把脸转到一旁。

“唉——”

又市摊开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银同样的方向说道:

“——唉,灾难本来就像场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不过,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是啊,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能活着,或许还有机会嫁个有钱大爷,飞上枝头当凤凰呢。”

“所以阿银呀,对八重来说,吉兵卫真的是个乘龙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说道:

“唉——,堂堂老客栈的老板迎娶一个饭盛女,通常大家都会认为是女方高攀吧。”

“这我了解——”阿银说道:

“各种说法都有啦,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这个客栈老板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无子嗣继承家业让他忧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饭盛女还是女佣,只要怀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经完全脱掉旅行装束,盘腿坐在地上问道“她的身分应该不是个问题吧?”

“唉——八重如今虽然是身分卑贱,但昔日毕竟也曾是个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个妓女或村姑嘛。”

“或许吧。不过,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卫再怎么古怪,毕竟也是个客栈老板,要对自己客栈雇请的饭盛女下手,也不会找个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人吧。”

“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阿银,须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闭了。然后过了三年,八重她娘才过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

开始一个人过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当时她还是遵守她娘的遗志,没有下海当流莺。另外,她也没离开过江户,所以,应该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为饭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刚下海?”

“应该是吧。毕竟这里是东海道的第一个宿场呀。”

“那么——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论她当时是否仍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来到这儿才开始接客的。吉兵卫大概是在决定雇用八重时——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这么说——表面上是让她到客栈来当饭盛女,事实上则包养了八重。是吗?”

“那还用说——”又市继续说道:

“吉兵卫既然因看上八重而雇用她,当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应该只有吉兵卫一个。如果是这样倒还好,但阿银呀,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担心她呀。八重现在很幸福没错,但若你从那个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儿听到的消息当真——”

“事情可就严重了”又市一脸严肃地望着阿银说道。

“若阿文所言属实——”

“那个人——”

阿文绝对没说谎——阿银有点生气地说:

“——阿文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过地狱呢,经历超乎咱们想像的事,只是,她知道的也只限于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于这到底是否属实——恐怕是难以判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你认为呢——”又市弯腰问道。

“吉兵卫这个人——”

“应该就像阿文说的吧,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吧。”

“可是——1咱门没证据呀。”

“咱们不就是专程来找证据的吗?”

所以啊——又市腰弯得更低,继续说道:

“找证据需要点时间。不过,距离婚礼只剩下三天,我要讲的就是这件事,时日已无多。如果吉兵卫那家伙的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烦在——我们也不能还未确定真伪就把事情告诉即将过门的新娘,对吧?”

“阿又,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因为大家是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所以如果没人相信,你再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惹人厌而已,不是吗?”

“你这说法也对——如果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她过门?当然,姑且不论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谨慎一点,最好的方法还是——就是由我来挑拨双方,让这场婚事告吹——”

又市这个人,虽然外表是作僧侣打扮、撒符纸的御行,但其实是个靠与生俱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恶徒,靠一张嘴招摇撞骗,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特别是挑拨离间、让夫妻离异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他出马对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藉此让她悔婚,可说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过去就太迟了,所以,我们必须在完婚之前把这件事情办妥。这其实挺简单的,甚至不必设什么计谋圈套——”

“这招可行不通——”阿银说道。

“为什么行不通?”

“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呀。好不容易怀了胎,逼她把孩子流掉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咱们也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流落街头,背着孩子接客吧。这点道理阿又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呀。”

阿银说完,歪起细长的颈子盯着又市瞧。

又市则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阿银呀,照你这么说,这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我看咱们干脆就别插手了。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讲过吗,这件事咱们就随它去吧。”

“什么?阿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吧——”

阿银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当然要保障八重的幸福,否则岂不辜负阿文之托?这不是你这骗徒发挥神通本领的大好机会吗?——”

说到这里,巡回艺妓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双方誓不两立——这不是连最差劲的剧本或酒馆店小二都懂的道理吗?而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就只能靠你这骗徒的能耐了。也因此,我才砸下大笔银两找你来帮忙。拿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吧。”

你还真是哕唆呀,也不知道爱耍嘴皮子的是谁——又市一面抱怨,一面熟练地把棉布缠到头上。然后,他拿起身旁的偈箱往脖子上一挂,大刺刺地站了起来。

“上哪儿去?”

“反正没办法啦,我先去附近做点儿生意再回来。幸好那谜题先生人还没到。无论如何——咱们若要设圈套,当然得先做点准备。我先去和檀那寺的人打声招呼,在那附近绕一圈,撒撒这种灵验的符纸祈祈福——”

话毕,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印有妖怪图画的符纸,撒向空中。

[四]

那是妖怪作祟。

绝对是妖怪作祟。

如果那不是妖怪作祟,还会是什么东西作祟?

没错,那一定是那株柳树的妖怪作祟。

不是、不是,不该说它是在作祟,应该是在生气吧。

受到如此凄惨的虐待,连那株柳树都生气了。

树木确实会成精。当然会成精呀。

你不相信?

我老家在信州,那儿穷乡僻壤的,就有很多成精的树。

有呀,这种事到处都有。

像我出生的地方,地名叫做大熊,那儿有一株名叫饭盛松的松树。

那株松树长得很雄伟,枝干的形状活像一碗盛满的饭。

那株松树生得还真是漂亮呀,

据说当年源赖朝公(注6)打那株松树前经过时,发现月亮悬挂在这株饭盛松上非常漂亮而称赞不已,可见这株松树的历史有多悠久。

据说若在煮饭时放进这松树的叶子,煮出来的饭保证美味,我们家里也是这么煮的。

真是令人怀念哪。

曾有个家伙想砍掉这株饭盛松。

这是我孩提时代的事了。据说斧头一砍进树干里,树干便喷出血来,把那樵夫吓了一大跳。然后,有只蛇从树干的伤口跑出来,攻击那樵夫。

什么?

我是没亲眼看到啦,我又不是樵夫。不过我倒是认识那个樵夫,后来他还真的死了,而那棵饭盛松的树干上确实有道伤痕,并且类似血液凝固的黑色东西还一直留在上头。

这种事绝非空穴来风。

毕竟树也是有生命的。

年岁一久也会衰老嘛。

倒是,柳屋那株柳树——你看过了吧?嗯,大家都看过吧。只要走进宿场,不想看到都不行,长得还真是雄伟呀。

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如此雄伟的柳树呢。

比饭盛松还高大,树龄也更老吧。

就连饭盛松那样的树都有灵性了。我想这株树能长到这么大,就代表它所怀的力量有多可怕呀。

什么?

不一定都会干坏事啦。

人不也一样吗?受到别人照顾时都懂得感恩,也会报恩。反之,被人欺负时就会怀恨在心,也会报复。不过人可能会恩将仇报,畜牲和树木就不会这么不讲情义了。

所以如果能好好爱护它们,应该就会有福报吧。

如果任意欺负它们,就可能遭报复了……大树确实会成精。

毕竟你看它生得那么雄伟、那么巨大。

柳树原本就会成精嘛。而且那株柳树树龄数百年,噢,甚至上千年,是全国最高龄的柳树,虽然不是饭盛松,但据说砍伤它也会流血,砍倒它则会惹来灾祸。据说也曾有人尝试过,并因此赔了老命。你看这样都会惹祸上身,可见那株柳树有多可怕了。

对,对呀,那儿原本就不宜住人。

对啊,问题就是那株柳树所在的位置。柳屋盖在那里,等于是和那株柳树借地。当然,要向它借地,当然就得好好伺候它。至少要懂得感恩,善待它、珍惜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说对不对?

什么?

吉兵卫这个人就是爱追根究低,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完全不相信树木有灵性,认为树木就是树木,如果每个人都不敢砍树,就不可能盖房子,连木杓子都做不出来。

唉,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毕竟我们必须伐木才能盖房子,才有柴木煮饭来填饱肚子。但这其实也是心态问题吧。

对啊,是心态问题。

佛家不是说,山川草木皆有佛性吗?

所以,认为树木可以要砍就砍,是不正确的。人要懂得珍惜,才不至于将它们消耗殆尽。

毕竟有树木咱们才能盖房子,才能煮饭、喝汤。大家都应该懂这个道理。

就连十年前,那座柳树祠堂被拆毁的时候——。

听说他拆祠堂时,干得非常狠绝呢。

即使如此,如果他有什么信仰,那还另当别论。他若是笃信阿弥陀佛还是观音菩萨,不相信柳树有什么法力,那么即便柳树作祟,念佛也可让他得到庇佑。毕竟神佛何等伟大,信它们是绝对没坏处的。

所以他若是为了贯彻对神佛的信仰,才要砍掉柳树、拆毁祠堂,那我还能理解。

什么?

不对、不对。

他信荒神哪里虔诚?不过是做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劲。当时我就认为他的信仰绝对过不了半年。

没错,他很快就放弃了。

所以呀,像这种半调子的信仰,反而更不好。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

他的历代祖先都葬在宗祠庙里,他却不知足怎么回事,竟然跑到隔壁镇上的庙里听讲经。真正有信仰的人,应该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呢,从吉兵卫小时候就了解他的为人。吉兵卫表面上是很会做生意——可是,他却和他的父祖辈不同,完全没信仰。

没信仰呀。

他是有点小聪明。想必就是这小聪明在作怪吧。

毕竟信佛可不是讲道理。

表面上,他是有信仰没错,事实上却只是硬拗道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好像什么神都拜。

其实,所有与信仰有关的作为,吉兵卫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意。离开荒神讲经会之后,又改变好几次信仰,但他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利益,而且这利益并不是心情与感受的问题,而是眼睛看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金钱。

信仰哪是这么一回事?

对神佛祈祷时,哪能直接开口要钱?但吉兵卫好像是这么做了。

总之他干的似乎不仅如此——。

这位大老板,最近似乎对江户各种流行的神明都有兴趣,一点节操都没有——看来他并不是打自内心信仰神佛的。

还不简单,他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拉客人。

他不是曾参加庚申讲经会还是大黑讲经会吗?他只是暂时佯装虔诚,和讲经会的人混熟,然后再利用这层关系把讲经会里的信众拉到店里,让他们花钱。

哪有多远呀?这儿不过是品川呀。

距离江户哪有多远?在这一带做生意,总比在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要容易吧?从江户来的游客不是大都会到步行新宿来吗?总之,吉兵卫就利用这个手段,巧妙地招呼信众到他的客栈投宿。

唉,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啦。

是啊,柳屋老板其实不是个坏人。他为人慷慨,待人亲切,因此风评还算不错。他做生意认真,甚至给人热心过头的感觉。

你说他是个守财奴?噢,他也不至于那么吝啬啦。说他爱钱,毋宁说他只是很认真吧。毕竟身为生意繁荣的百年老店柳屋第十代掌门人,也许是自觉责任重大,不得不认真吧。只是,若为此佯装笃信神佛,就未免太可悲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不是诚心在信仰神佛。

信仰不虔诚的人,就会遭报应吧。

即便自己无心为恶,但若信仰神佛的目的纯粹是赚钱,如此信法反而不好。

而且他信的不都是

流行的神明?这些哪能庇护他呀,对手可是一株千年老树呢,所以才会招致如此结果呀。

没错。一个人不谦虚自省、敬天畏神是不行的。

其实不论是神、佛、还是庭院中的大树,如果你真的对它敬畏有加,自然就会产生谦逊之心,这是最重要的。反之,吉兵卫既不信神佛,又乱砍树木——即便他为人再怎么好,还是难免会遭到报应吧。

这就是报应呀。

什么?

不不,其实针对这件事,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了。

如果他能信这些莫名其妙的神佛,至少也可以用神酒祭拜一下庭院中的神木吧。

可是他哪听得进去呀。

他就是脾气硬。

所以才会死了儿子,老婆也留不住。

倒是,记得吉兵卫第一个儿子名叫阿信,生得还挺可爱的。

那娃儿真是——。

嗯。真是可怜呀。

凶手就是那株柳树呀。

还能有什么意思?正如我所说的呀。

那娃儿当时在中庭,就死在褓母的背上的。当时他脖子才刚硬呢。

据说当时褓母正背着他哄他睡。那天那娃儿一直睡不着,褓母便走到中庭,一面唱着摇篮曲一面哄他睡。

然后,听说那天风势不小。

是啊,呼呼地吹着。

原本哭个不停的娃儿突然安静了下来。

听说褓母以为孩子终于睡着了。

于是,她想回房间,让孩子到床上睡觉,不料才走一步,就觉得背后好像有人拉扯。褓母觉得很奇怪,回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很长的垂柳从空中伸下来,勾住自己的背后。

褓母觉得很奇怪,试着挣脱它。

却挣不开。

再怎么用手拨都拨不开,

最后她抓住柳枝,用力一扯。

没想到这时候背部传来”呃!”的一声。发现情况不对,褓母立刻脱下背巾,把娃儿放下来。

这下。

据说她发现娃儿的脖子上缠了好几圈柳枝。

可能是风让柳枝缠住娃儿的。

小娃儿就是脖子被缠住,才没再哭出声的。

是呀。

那娃儿就是被柳枝给勒死的。

照顾孩子的褓母后来几乎发疯了。孩子的娘——好像叫做阿德吧,也是痛不欲生、几近疯狂。当时我人也在场,看得连自己都难过得不得了。

结果,不久后,那位褓母就不见了。然后,阿德也在柳树下,而且正好在祠堂前方自戕而死。

想必她是伤心得无法自己吧。

吉兵卫则是备受打击,整个人变得六神无主。

那位女佣?

喔,你是指那照顾娃儿的保姆吗?她后来在海边被人捞上来,看样子是投海自尽的。

这一定是报应呀。

如果这不是报应,还会是什么?

否则柳枝怎么会刚好缠住娃儿的脖子呢?

真是太可怕了。

但即使如此,吉兵卫还是不打算善待那棵柳树。

其实不只我,他客栈里的其他伙计也都劝过他好几次,但他就是不听。也许吧,既然那棵柳树杀害了他的妻小,再拜它也没用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怨恨,才会对那株柳树如此轻蔑:他当然不可能去祭拜杀了他妻小的仇人吧。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念头他想都没想过。吉兵卫他——。

他认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罢了。

当然,这是一场意外没错,但这情况毕竟和被同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疯狗咬到不同,是吧?可是,吉兵卫竟然说道理是一样的。也许他若不这么想,会难以承受这打击吧。只是……。

后来他依然——。

[五]

报应?

那应该不是报应吧?

嗯。与其说是报应,不如说是冤魂遗恨吧。

什么?

柳树精报复?

这种传言……有根据吗?

是卖虾的与吉说的?唉,老一辈的都是这么说的啦。不过,我想这是因为这一带居民的祖先牌位都供奉在那座庙里,庙里的和尚才会这么说的,大家自然也就跟着这么说了。

我和吉兵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我很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可是大家都把前后关系弄错啦,前后关系。

大概是他们忘了吧。

唉,这些老一辈的都比较健忘嘛。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年,加上与吉也都这把年纪了,连去年的事他都记不清楚,而且对那件事的看法或许又有些一厢情愿吧。

吉兵卫拆掉柳树祠堂,是阿信过世后的事啦。

是啊。

那娃儿是刚入秋时过世的,当时柳树枝条还很青翠。没错,我听到对面出事了,立刻跑过去查看,发现阿信脖子上还贴着几片柳叶。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啊。

是一桩很不幸的意外呀。

是啊,纯属意外。

吉兵卫拆毁祠堂则是翌年春天的事。据说,他是用荒神祭典的护摩之火烧掉那座祠堂的。千体荒神堂的大祭在三月,这祭典除了镇住荒神,也能助人避免火灾。荒神是一种灶神,我们这种做生意的都会拜,一点也不奇怪。

是呀。

目前拜荒神的信徒甚众。

是呀。这件事其实是有原因的。

吉兵卫绝不是信仰不虔诚。

只是大家把前后顺序弄混了,才会觉得有问题。

所以罗,是阿信被柳枝勒死的悲剧在先。当时吉兵卫伤心欲绝,嚎啕大哭几近发狂呢。

他是个疼爱孩子的人,疼阿信可是疼得没话说。

再加上这是第一个儿子。在那之前,吉兵卫婚事老是谈不拢,直到三十岁才好不容易成了亲呢。

生下阿信之后,他终于有子嗣可继承家业,吉兵卫简直是欣喜若狂。因此遭逢此丧子之痛,自然是锥心刺骨呀。

连我看了也难过得跟着落泪呢。

总之是这件事先发生,之后阿德才在祠堂前自戕而死的。

是呀,阿德并不是在祠堂的遗址,而是在祠堂前身亡的。阿信过世之后——当时发生了一大堆事,对了,当时丧礼还没举行。祠堂也还在,我还记得鲜血溅得祠堂上到处都是呢,绝对错不了。

同一天,那个照顾娃儿的女佣就投水自尽了。

不过,她的尸体是在好几天后才由土左卫门在海边发现的。这下——一连的惨事终于惹脑吉兵卫了。

什么?当然就是怪罪那株柳树呀。

平常人都会这么想吧?

他因此认为那株柳树害死了他儿子,而且还连带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女佣。

他认为那株柳树就是所有祸害的元凶。

在那之前,吉兵卫其实早晚都向那株柳树供奉神酒,中元和正月也会准备牲礼祭拜,如此用心供养,却换来如此打击,哪会不恼羞成怒。

因此这件事绝对算不上恩将仇报。

原本供奉得如此虔诚,这下该怎么解释呀?

你想想,吉兵卫一家世世代代住在那儿都是平平安安的,为什么突然会碰到这些灾祸?不管那株柳树会庇佑人还是会成精作祟,他原本祭祀得那么虔诚,此等灾难为何仍降临在他身上?这完全说不通吧。

而且,你当然不能期待他继续诚心膜拜那株害死他妻小的柳树吧。

噢,这与吉也提过吗?当然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株柳树绞死了吉兵卫可爱的儿子嘛,而且祠堂上还留着他妻子的血迹呢。

就这样,吉兵卫一改每逢正月参拜祠堂的习惯,也禁止家人参拜。

当然,当时他还在服丧,这么做是很合理的。

你说是不是?

没错。

他都这么难过了,哪可能要他向杀害妻小的仇人合掌膜拜,是吧?应该没有人这么傻吧。可是,周遭老一辈的都以此威胁,说一切都是那株柳树在报复,如果不更诚心拜祭,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些话让吉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正巧听到别人的建议,便信起了信徒甚众的荒神。

后来他拆毁祠堂,把拆下的木头丢进护摩之火燃烧,看得出他有多生气,内心可是充满怨恨。因为祠堂墙上阿德的血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所以,每次看到祠堂,吉兵卫就会忆起那桩伤心事。因此他只好——。

可是,拆掉祠堂,柳树还在呀。毕竟那株树绞死了他的儿子,因此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这株不祥的树都给砍掉。不过,他终究没能动手。

后来,不管他再怎么诚心礼佛,还是无法抹平失去老婆与孩子的痛苦。

因此吉兵街才会一再改变信仰。

是呀。

所以我才说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搞混了呀。

并不是他改变信仰才遭报复,也不是他对那株柳树不恭才被惩罚,而是因为先有这些意外事故,吉兵卫才会改变信仰,并且对那株柳树心怀怨恨。

这样你懂了吗?

之后就开始有人传言是那株柳树在作祟。若果真如这些人所言,那么这株两百多年来一直没惹事的柳树,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作怪?

这不是很奇怪吗?

把那些事归罪于柳树作怪,根本不合理。

如果说吉兵卫历代祖先都曾为柳树所害,那还说得通。可是,打从第一代的宗右卫门起,连续八、九代都不曾听说有人遭难,而且代代均得以安居乐业。为何到了第十代才出事?这你也觉得说不通吧?

我也觉得很奇怪。

所以,不论他遭逢多少不幸,应该都不是那株柳树在作祟。我看也只能这么想了吧?我反倒

认为是那株柳树因吉兵卫的怨念而枯竭呢。

你想想。

那桩发生在十年前的事,一直遗害至今呢。

没错,正是如此。就是因为如此,这十年来吉兵卫才会惨祸不断,不管改信什么神佛,都遇不到一件好事。因此他才会不断改变信仰。

是啊。

他娶的第一位继室喜美,还有后来的阿文、阿澄——每个到头来都……。

对,所以吉兵卫原本已经坚持不再续弦了。可是,他得有子嗣继承家业呀。

所以,周围的人都拼命劝他续弦。

他也是因此才决定迎娶喜美的吧。

是呀。

其实,吉兵卫这个人还挺好商量的。喏,你看他长得一表人才,也很懂得待人处事,不会无理取闹、冥顽不灵。他还宣称娶了继室之后,一定会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切从头来过。

听了我也觉得很宽心呢。

倒是,你也知道吧?——。

对,他们迟迟生不出孩子。

不,他们夫妻感情倒还不错。而且,即使生不出小孩,也没有公公婆婆老在一旁唠叨,亲戚朋友也全都不紧张。毕竟你也知道,当时吉兵卫才三十四岁,喜美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孩子日后要生几个都成。如果他们夫妻俩都已经五、六十岁,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对。

他们夫妻处得还不错啦。对对,你说的没错,生小孩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所以,吉兵卫似乎曾和妻子商量,也许可以收个养子。

但事出突然,真的很突然。

喜美竟然不告而别,回娘家去了。

不该说是回去啦,该说是逃回去的吧。

原因就不清楚了。她好像在怕些什么。

对呀,似乎是有所畏惧。

亲戚们好几次去请她回来,她都直呼害怕,不敢回来。似乎曾有一两次是顺利把人带回来了,但又让她逃了回去。

是呀。

大概是——吉兵卫本人是什么也没说啦。但后来我想想——对呀,喜美的确该逃回娘家。因为后来的阿文跟阿澄都遇害了嘛。噢?我的意思是……。

一定是闹那个呀。错不了。

就是那个呀。那个。

冤魂呀,阿德的冤魂嘛。

据说是出现在那

株柳树下。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很多人都曾听过女人啜泣的声音。我不久前也听到了呢。

对呀。

所以我不是说吗?

并不是那株柳树在作怪啦。

如果是鬼怪作祟,应该是阿德的冤魂吧。她死了孩子,幸福的生活也因此破灭,所以才会出来闹事呀。

是呀,想必正是如此。

她很可能是嫉妒那些继室吧。

自己无法达成的心愿,哪能让别人抢功?也或许她对丈夫还心存眷恋吧。

阿德的确很可怜。

由此可见,女人的执念真的很可怕,咱们俩都得小心哪。

是呀。

如果柳树精要报复,应该会先搞垮吉兵卫的客栈嘛。

理应是这样吧?可是你看,柳屋照样生意繁荣,兴旺得不得了。哪有这种半吊子的惩罚?而且所有灾难都降临在吉兵卫身上,喔,不,严格讲应该不是降临在吉兵卫身上,而是在他的妻小身上。

他的第三任继室,就是阿文。就连她也遭了殃,而且下场凄惨。

阿文生了一个孩子,叫做庄太郎——我们都叫他阿庄,出生后三个月就夭折了。

据说死因不明。而且,孩子夭折后的约十天里,阿文都卧病在床,有天突然冲出门去,从此不知去向。而且她还不是普通的逃家,因为她离开时一路大哭大喊,赤脚跑过街道,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呢。

她是发狂了吧。

没错,是不寻常。

阿文从此音讯全无。

阿澄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已经是第四任的继室了,所以我们都很担心,所幸吉兵卫满体贴的,阿澄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过没多久肚子就大了起来,吉兵卫也很高兴呢。

是呀,他是很疼孩子。

吉兵卫真的很喜欢孩子。换作是我,可能会嫌又要生啦,真麻烦。

但他可不一样,对怀孕的妻子非常照顾,不仅每天拿最好的东西给她吃,甚至生意可以不做,也要留在家里照顾她。

可是。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阿澄有天就毫无预警地失踪了。

当时她应该已经快临盆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回娘家待产了呢。

不料……。

之前也没听说阿澄的身子有哪里不对劲。

是呀。

但后来却传出阿澄死于流产。

原本准备庆祝孩子出世,最后却变成丧事。这件事连我也大吃一惊。是啊,一定是阿德的亡魂在作祟。

看样子,阿德真的怀恨至深。她不允许吉兵卫拥有子嗣——也不允许他过得幸福。

这是一种诅咒吧,诅咒。

所以——吉兵卫才会到处求神问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哪有谁敢责怪他。

这件事应该跟那株柳树没关系吧?

没关系啦。

是呀。

所以我才担心呀。

对对,就是他这次的婚事呀。你说那位八重小姐吗?不知道她会不会也……。

不不,不是她身分的问题。她来性情很好,长得也很标致。听说她原本是江户某大商行老板的独生女不是吗?

是啊,我听说过。

真的吗?

你和八重小姐是什么关系?

昔日曾受过她爹照顾?

噢,原来如此——。

这下我弄懂了。原本还在好奇你为什么要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原来如此呀。——是,什么?七年?你找八重小姐找了七年?噢噢,原来如此。不是啦,我想她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吧。是的,是的,对呀。

想必你真的很替她担心吧?

不,她虽然是个饭盛女,但实际没在接客啦。

这点我倒是可以保证。

是呀,想必吉兵卫一开始就是打算娶八重小姐为妻,才雇用她的。

对,没错,你看得很清楚嘛,我是觉得那位八重小姐长得有点像阿德啦。真的,我是这么觉得啦。所以当初掮客一把八重带来,吉兵卫当场就——。

对对。

可是……。

噢,她似乎——已经有了。

什么?不,噢,是孩子啦,我指的是有了孩子。

八重小姐似乎已经有孕在身了。

正是如此呀。吉兵卫自己也说啦。既然有了孩子,就完婚吧。是呀,是吉兵卫自己说的。

是呀,他们俩后天就要完婚了。

可是呀,正如我刚才所说,因为我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很担心这次会不会又重蹈昔日的覆辙。当然,现在吉兵卫正在兴头上,当着他的面我也说不出口啦。

当然说不出口呀。总不能警告他,小心这次妻小又要遭殃吧?

说不出口吧?

什么?

喜美?——你是指吉兵卫的第二任继室?

喜美她——还活着呀。应该还好吧,不就只是回娘家而已?幸好她没有帮吉兵卫生下孩子呢。听说她改嫁到大井一带,成了一家杂货铺老板的继室——。

[六]

柳屋吉兵卫与八重的婚宴盛大庄严,进行得非常顺利。

原先吉兵卫亲戚担心的事——也就是关于八重身分的纠纷——也因为出现知道八重过去的男子,终于圆满解决。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婚宴在平稳的气氛下结束。

吉兵卫亲戚主要担心的,并不是八重原本是从事低贱的工作,或是主仆成婚的风评会如何,而是怀疑吉兵卫会不会受骗。不过,虽然八重从事卑贱职业,但柳屋一家毕竟只是商人,并非武士,也没有什么立场挂心。只是,如果八重真是别有居心,想霸占柳屋家产——。

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八重只是单纯的风尘女,亲戚们也不至于那么担心,况且她已经怀了吉兵卫的骨肉。她是个艺妓风尘女这点,只要花点银两帮她赎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强调自己并非风尘女或艺妓,而是个落魄的大商行千金。只是八重苦无办法证明自己的身分,也难怪大家怀疑了。

所以,有些亲戚们起初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不过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后,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于是,吉兵卫在八重肚子变大之前就决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亲戚反对。

不过,所幸刚好出现一个据说曾受过八重的爹,也就是须磨屋源次郎照顾的男子——自称家住京桥的通俗小说作家山冈百介——一口气便化解了大家的疑虑。

八重印象中并不记得有百介这个人。

不过百介谈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经过调查,也确认百介的身分并无造假。

不仅如此,此时又出现一位自称八重的儿时玩伴——在根津当舞蹈师父的阿银。八重倒还记得阿银这个人,阿银则证实了八重的确是须磨屋的独生女。

就这样——。

在众人祝福之下,八重风风光光地成为柳屋吉兵卫的妻室。

八重泪流满面地表示,这辈子原本已经不敢奢望有机会穿上这身白无垢。看到她这副模样,列席亲友也不禁跟着流下同情的泪水,就连原本怀疑她的亲戚们都掉了泪。果真是一桩良缘。

总之婚宴是圆满结束了。

然而到了婚宴结束后的翌晚,异象就开始出现。

第一个看到的是个女佣。

深夜——据说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树突然发光。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结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飘来飘去。

但吉兵卫斥为无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只是很多人还是心想:果然……。

果然又出现了——。

翌日。

又有人听到女人的啜泣声。

声音当然是从中庭传来的。不仅是晚上守更的老头,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听见,家里的男仆女佣们更是全都听到了。

终于又出来啦——住在柳屋对面、和吉兵卫一起长大的三次屋小老板三五郎心想。

三五郎这个人既胆小又神经质。但即使如此,他就是爱看热闹。每次一听到柳屋出事的传闻,三五郎总是率先赶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也曾几度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吉兵卫,但吉兵卫从年轻时期就是个理性的人,坚决反对迷信,因此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三五郎每次看到这个工作勤奋的新过门妻子,就感到于心不忍。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惨遭凶难,而且悲惨的程度还非比寻常,不是自杀、失踪,就是发狂病死,个个下场教人不忍卒睹。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开朗高兴,三五郎反而更是忧虑。

或许是曾听过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缘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这姑娘历尽干辛万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这件事能放着不管吗?

三五郎如此想。

他算得上是个好人。

于是,三五郎前去拜访在柳屋下榻的山冈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两天认识的,并且曾就此事做过一番深入的讨论。

百介自称希望成为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实际上在江户也从事一些谜题的写作。他所写的这类谜题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问题集,其中有些连大人都难解,由此可见百介的脑筋很不错。他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奇闻怪谭,准备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语,看来对玄妙奇事和妖怪幽灵十分熟悉。

因此三五郎才会认为百介是个智者。

一打开纸门,三五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出现啦。”

三五郎进门时,绑着总发的百介正打开笔墨盒以笔沾墨,在笔记簿上写着些什么。几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谈话,想必也已经纪录在这本笔记簿上了。

百介抬起头来回道——似乎正是如此。

“今早女仆们非常惊慌。昨晚我倒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状就是了。”

“因为你这房间面向大马路嘛。从我家店里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开着的纸门对面,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经营的旅馆——三次屋的二楼。

“——但是距离这儿的中庭还很远吧?”

“是有点远。”

百介把笔收进笔墨盒,便离开小桌子站了起来,请三五郎在坐垫上坐下。

“不过——此事可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没错。原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了,但婚宴后的第二晚,又开始听到那哭声。而且,听说婚宴当晚就有人看到柳树旁出现鬼火呢。”

“中庭出现鬼火,应该是在婚宴后的第三天,而不是当天吧。”

“不过是第一天都没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现在阿德过世的地方呢。你也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就是中庭那株柳树。”

“噢——”

百介翻开笔记簿说道:

“——看过了。从环绕中庭的走廊看过去,真的是非常惊人,没想到柳树竟然可以长到如此高大。不过,祠堂原本在什么位置,我就看不出来了。”

“那地方如今已长满杂草,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也是吉兵卫的决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当然,也没有人敢靠近啦。只不过,这么一座大好庭院,过去一向是这家旅馆的卖点,因此很多人认为任其荒废实在可惜——”

“有点野趣也不是坏事呀。”

“是啊,看起来恐怖些,是比较有柳树精作祟的气氛。噢,姑且不谈这个;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边。”

“是在池塘的——这一带吗?”

百介边说边打开笔记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绘有中庭图案的一页,在图画四处还写有各种补充说明。

“噢,你也会画画?画得还真传神呀。对对,就在这一带。”

“就是这个——有点突出的地方。是吧?”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点不同了。噢,对对,阿德就是死在这一带的。当时她的脚还浸在池塘里呢。祠堂就在这一带,而她的血就……。”

五郎指着图比划着。

于是,百介拿出笔,把三五郎所说的记在笔记簿空白处。

“——原来如此呀。”

“百介大爷,照这样下去,八重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是有点不妙——”百介回答。

“毕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干金……。”

“但问题是,阿德的诅咒威力可是强得吓人。我很清楚吉兵卫之前几任妻室的遭遇,这次绝不能让八重小姐蒙受同样的灾祸。她再过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们得想想办法呀。”

能想什么办法?百介双手抱胸地说道:

“——毕竟八重小姐还没遭到什么灾祸,那夜半的啜泣声和鬼火,真伪至今也未明……。”

你还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皱起眉头说道:

“你不是曾周游列国,搜集了各类奇闻怪谭吗?”

“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才须更要慎重点呀,小老板。这类故事大多其实是假的。如果囫图吞枣照单全收,只怕会成为众人笑柄。”

“是吗?”

是的——百介说完,合起笔记簿继续说道:

“这件事也一样。在下也不是怀疑小老板和与吉啦——”

“你觉得哪里有蹊跷?”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与吉和其他许多人都主张是那株柳树在作祟。可是,我先前听小老板陈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庙请教那儿的住持。”

“你是说觉全和尚?他也说过吉兵卫都没去那儿祭祀祖先吧。”

“是啊,他也这么说。不过——我也请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板所言,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混淆了。毕竟无礼地对待柳树而遭报复,以及因柳树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树,两种状况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那么,他如何回答?”

“他告诉我——第一代宗右卫门的妻子阿柳就是个柳树精。所以,吉兵卫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灾难,都是因为他没好好供养阿柳的缘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还不来拜托我们,反而改信其他宗派。”

和尚怎么会这么讲?——三五郎闻言吓了一跳,接着又问道:

“那么,阿德的亡魂呢?”

“他说自己有帮忙供养,所以阿德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他已经超渡了阿德他们母子俩。”

“哎呀,这和尚怎么会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看现在这情况,不就代表她根本还没超渡?——”

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

“——什么柳树精嘛,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如果有人说你祖母是银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会相信吗?”

“这种话哪能相信呀。总之——那和尚还说,一切灾祸的元凶,都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

“也许是吧。”

“那和尚认为,那件事也是柳树报复的结果。”

“报复?难不成他又说,柳树会报复是因为吉兵卫没好好供养先祖?哪有这种事?如果吉兵卫的祖先是柳树,他死去的儿子信吉身上岂不也流着柳树的血?柳树哪会杀害自己可爱的子孙?根本就牛头不对马嘴嘛。和尚满口要供养要供养的,但那株柳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只是希望吉兵卫多去他那儿布施吧。这和尚真是——”

百介安抚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较在乎的还是第一个孩子的死因。如果与吉等人所言属实,罪魁祸首就绝对是那株柳树了。也就是柳树伸出了柳枝,缠住娃儿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说娃儿是柳树杀的,因此绝对是那株柳树作祟。那么——”

“当时真有柳枝缠在娃儿的脖子上吗?——”百介以手捂嘴低声问道。

三五郎困惑地皱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娃儿脖子上是有几片叶子。那可爱娃儿的脖子上留有被缠绕的痕迹,上头还有几片青翠的柳叶——哎呀。一想起这景象,我就觉得心如刀割呢。”

原来如此——百介闻言双手抱胸沉思起来。

“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啦——其实,曾有个民间故事和这情况很类似。那件事发生在唐土。据说宋代有个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缠住颈子而身亡。”

“真的吗?果真有这种事?”

“不——”百介继续说道:

“这种故事——我也就听过这么一个。”

“噢?”

“是真有柳树会变幻化成女人的传说。净琉璃‘只园女御九重锦’中也有这类情节,可见这应该是普遍的传说。据传幽灵常在柳树下出现,这也是有原因的。像松树生得雄纠纠气昂昂的,因此被喻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树的模样则教人联想到女人的阴柔。而幽灵在阴阳中属阴,加上柳树生长在水边,所以怎么看都是阴。”

你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说起话来果然都是有凭有据的;三五郎露出一脸佩服的神情。

“所以呢?”

“所以,柳树和幽灵是密不可分的。在我们江户,流莺也都喜欢站在柳树下拉客。所以在河边暗处的柳树下站一个女人,应该是个任谁都联想得到的景象。不仅如此,在戏剧及读本中的插画也很常见。”

“原来如此。所以呢?”

“所以,像小老板所认为的,一切都是柳树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现世的遗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测,大多数人都会如此推想。再者——柳树会幻化成女人,也是很传统的说法。在一些乡下地方,大家甚至会把这类传说当真。只是柳枝会伸出柳枝将孩子绞死,这未免就太——”

“太罕见了?”

“与其说罕见,不如说是太突发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

“但是怎样?”

“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三五郎侧着脖子,一脸疑惑地接下去说:“噢,确实是有点怪,这下我也觉得柳树哪可能会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树作祟——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呢?百介先生?”

“其实,类似的意外非常罕见。那并不是自然发生的。如果那是事实——那么吉兵卫丧子的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报复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为这种意外很罕见——”

“不过——”百介打开笔墨盒盖子说道:

“那些认为是柳树报复的老人,最终的根据就是这一点。也就是最初的灾祸是柳树造成的。因此后来的一连串不幸,就都被他们归咎为柳树报复的结果。”

嗯——三五郎双手抱胸,一脸罕见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不是柳树报复的结果吧。这种事的确很罕见,如果真是柳树报复,那么阿德、和后来的儿子阿庄,应该都会遭到同样的遭遇才对。也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伸出来的柳枝勒死,但这种事只发生在第一个娃儿身上——”

接着他低下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才拍着膝盖说道:

“——吉兵卫很有学问,有时会吟诵唐土的诗什么的,每次我都听得似懂非懂,说不定那是——”

原来如此——百介的表情兴奋了起来,并合上了笔墨盒盖说道:

“究竟是柳树精报复,还是阿德的灵魂作怪——总之这件事我们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过,咱们应该先去瞧瞧庭院里每晚到底发生些什么事。”

“去、去瞧瞧?”

“是啊。不先把这点弄清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不是吗?只会一味害怕,事情要怎么解决?想向吉兵卫劝说些什么都不行——我看这样如何?小老板,咱们就躲在中庭里,瞧瞧到底是什么情况。”

哇——三五郎大喊一声,他已经是一身冷汗了。

“我,我是担心,咱们会不会因此被牵连?”

“如果真是柳树精报复,是有可能被牵连。不过,阿德应该没理由怨恨咱们俩吧。更何况若是真的闹鬼,我还是得保护八重小姐呀——”

“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话毕,百介便把身体坐正。三五郎则赶紧挥手说道:

“我哪会害怕?只是——”

“那就好。既然如此,咱们得先做点准备。待明晚,不,后天晚上子时——”

百介如此作了结论。

[七]

法师也听说这件事了?

就是柳屋那件事?噢,对对。

就在今晚,法师投宿的客栈三次屋小老板,就是长得像女形(注7)

的那位。

对对。他老爱看热闹。这次听说三五郎小老板和一位柳屋的客人——一个从江户来的作家,打算一起到闹鬼的庭院埋伏呢。

这两个家伙可真是不要命呀。

不过,柳屋这位老板,你也知道的,他就是完全不信邪。对啊。听说他很有学问,满嘴子日子曰的,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呀。

他就是这么顽固,据说他一听到这消息,就召三五郎和那个客人去数落一顿,叫他们俩别干这种傻事。

可是法师呀,听说那位客人和刚成为柳屋老板夫人的——就是不久前刚过门的那位夫人,还有点交情呢。

他表示如果那传言属实,就不该等闲视之。就是说嘛。但柳屋老板就是认为那谣言纯属无稽。倒是那位东京来的客人似乎也很有学问,还反问吉兵卫即使是纯属无稽,只是个捕风捉影的谣言,让他在庭院待一晚又有何妨?

吉兵卫这个人有胆量又讲道理,只要是合理的事,他都能接受。他认为鬼火或午夜的中庭哭泣声等尽是胡说八道,完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但若是这么做能让两人心服,他也没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了。

你的意见是?

噢,不过真的有闹鬼呀。真的闹鬼。

虽然究竟是柳树精还是他亡妻的怨灵,我是不知道。反正真有闹鬼就是了。

毕竟你也知道吧,那个三次屋的小老板,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

正是如此。什么事一被他知道,马上就和印成瓦版(注8)差不多。

所以这件事在他决定和那位江户客人夜探中庭抓鬼前,早就传遍这一带了。

是啊。

至少在品川这一带已是无人不知了,噢,说不定还传到了江户呢,昨天这一带不是来了不少人吗?其实他们全都是来一探柳屋妖怪究竟的。

嘿嘿嘿。

我吗?

去啦。就昨晚。

不过要看到可不容易。毕竟是在中庭嘛,总不能偷偷潜入那客栈里头吧。只是没想到,昨晚我一路来回都已经是深夜了,聚集的人还真多呀。

大家都爱看热闹?

也难怪嘛,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有趣的?

然后我就听见啦。不,是真的。

那声音不是很响亮,我从旁边走过时可是竖起耳朵才听到的。隔着那么大一栋客栈,当然听不清楚呀。

可是。

嘶、嘶的,那啜泣声就像这样。

后来,那声音就哭得更悲伤了,听起来像蚊子叫一样。

唉,我一听到,觉得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连睾丸都缩了起来呢。

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僵住了,个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呀。后来过了一阵子,我觉得似乎听到那女人在说些什么。她说——是听不大清楚啦,好像是……孩子还我,把孩子还给我!

这件事情百分之百是真的。

这些都是真的。

我都亲耳听到了。

这下把围观的人都给吓得一哄而散了。是呀,吓死人啦。

我刚刚还听说,昨晚在柳屋投宿的客人,很多都听到了那哭声。而且他们就在客栈里,所以,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说听到一个女人的呻吟声直喊恨啊、我恨这株柳树阴,孩子还我,还给我!我要把继承这株柳树血脉的人统统杀个精光!

吓死人啦。

好几个客人觉得实在太吓人了,所以连夜换到别的客栈去了,我逮住其中一个问了些事。

然后呀,法师。

我昨晚都在那儿躲好久了。要是就这么被吓回家,岂不毁了我灰神乐的马太郎这一世英名?

说我也是来看热闹的吗?当然是啊。

然后呢,我就这样抬头往上看。昨晚不是有月亮吗?然后呢,你也知道吧,那儿的右手边不是有个火见橹(注9)吗?上头可挤满了人呢,当然,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和我一样啦。

我就飞也似的跑过去啦。

一到望楼下头,法师呀,我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欢呼声。

喔——噫——的欢呼声。

然后,我也爬上了梯子。

因为从那上头可以眺望中庭呀。

只是那株柳树还真大,把下头遮蔽得一片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楚。借着天上洒下来的日光,只看到柳枝轻轻地摇晃。那柳枝飘荡,哎呀,看起来就像个女人在洗头发呢。真是吓死人啦。

在枝叶之间,看到一个幽魂像这样轻轻地飘来飘去。

不,我可不是在胡诲呀这位法师。

那真的是人的幽魂呀。

还是该称作鬼火?幽魂和鬼火是不一样的吗?

唉,反正就是一团火球啦。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我绝对没看错。

我用这双眼睛亲眼看见的。管别人信不信,我可相信我这双眼睛。

所以,那儿真的闹鬼呀。

还不知道是幽灵还是妖怪啦,反正就是闹鬼。绝对错不了,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妖魔鬼怪呀。

真是吓人哪。

所以,我担心三次屋的小老板今晚若是到那中庭,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这么觉得啦。

那就真的不妙了。

法师,你是个法力无边的御行吧?

如何?

什么?

什么,我也很危险?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只听到,还看到了?哪、那有这种事?别这样吧法师,你别吓人嘛。饶了我吧。

什么?真的吗?不要呀。这、这、这该怎么办?

法、法师——。

什么?事情不妙?什么不妙?

求求你帮我想办法吧。拜托拜托。

这张符纸?随时带在身上?

那我当然会随身带着呀,即使死了爹娘也不会丢掉啦,真是谢谢你。

好的,好的,给我一张,给我一张。

要多少钱——好的好的。如果能帮我赶跑那恶灵,这点钱哪算什么。这符纸真的有效吧?噢,真的吗?那就好。幸亏碰上了你呢。

且慢。如果连我都会遭殃,那柳屋那些人——会被怎么样?

法、法师、法师——。

当晚。

三次屋三五郎、山冈百介、与柳屋吉兵卫三人,一同来到巨大柳树高耸的柳屋中庭。

主人吉兵卫原本没打算同行,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他也难袖手旁观了。

当天——柳屋来了非常多人。

原本八重对柳屋的种种怪事几乎毫不知情,但听闻谣言赶来的亲戚老人以及凑热闹的民众一口气把这些事全告诉了她,听得她惊惧不已。

虽然吉兵卫一再安慰她,但此时否认中庭有异象的就只剩吉兵卫一个,因此这番安慰对八重毫无效果。

闹鬼啦!闹怨灵啦!哪里,什么也没有啊!他们夫妻俩只能如此反复一问一答。

当然,大家也指责这场骚动的元凶三五郎与百介太不知道天高地厚,别做傻事以免遭横祸,甚至叫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以免触怒柳树精。

再者,有人也认为柳屋主人应上祠堂祭祀祖先牌位,但也有人认为毕竟是妖魔作怪,所以宜先除妖祓禊。甚至有人建议柳屋应暂时歇业,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八重依然畏惧不已。吉兵卫则在经历一段孤军奋战后,最后还是觉得自己身为本地之主,应在今晚率先究明真相。

但亲戚们对此都强烈反对。情势因此陷入腰着。

正巧在这时候,一位常在柳屋出入的寿司师傅马太郎带来了一位巡回修行者,事态这才急转直下。这位修行者是个数日前才来到品川宿的御行和尚,在马路上为民众加持祈祷,贩卖除魔符纸,据说非常灵验而颇受好评。

可能是附近居民都已经认识他,个个鼓掌欢迎,但吉兵卫的亲戚们大多持怀疑态度。

不过——这位御行似乎认识柳屋宗祠庙的住持觉全和尚,一获悉此事,老人们的态度这才有了大幅的转变。

首先,这位御行将除魔符纸贴在房间四个角落,接着请八重入内,要求她天明以前都别出来。入夜后,御行便召来觉全和尚,商量该如何劝阻三人的行动。

多数人都接受御形的提议,但也有些人反对。

反对者当然就是吉兵卫与百介。

“世间本无鬼魅魍魉,今日大家仍被弄得如此不安宁,要怪全怪我失德。所以,至少为了让吾妻八重心安,我想我也该亲眼看看——”

吉兵卫如此宣布。

无论御行与亲朋好友如何相劝,吉兵卫还是不愿改变决定。百介也表示这毕竟是他的提议,也听不进众人的劝阻。

另一方面,三五郎虽然是百般不愿,畏惧得手足无措,但毕竟已是骑虎难下;因此最后还是决定三人一同前去一探究竟。至于其他亲朋好友,则悉数留在佛堂诵经等待。在三人进入庭院之前,御行先向他们告诫三大要点。

第一,绝不可靠近柳树。第二,即使鬼魅出现,与其他人也绝不可以目光或言语沟通。第三,三人都得携带除魔符纸,片刻不得离身。

御行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诫后,便向三人派发符纸。

但是——吉兵卫并没有接受御行的符纸。

自家庭院里不可能闹鬼,因此并不需要这种东西——他如此顽固地拒绝了。

御行闻言露出悲伤的表情。

后来——昭告深夜降临的钟声响起。

这下——三人便走进了庭院。

今夜与昨夜不同,天上是乌云蔽日,整个中庭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只听得到风吹过草丛的窸窸声,以及吹动池面的水声。

最引人注意的,当然还是耸立在庭院正中央的那株成精柳树,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很容易清楚感觉到那状似蛇般的垂柳,宛如一头长发般随风飘动。

没有人敢出声,个个都在屏息以待。

这时。

一阵风吹上了三人的脸颊。

沙——沙——沙。

接着。

——恨。——我恨呀。

惶恐不已的三五郎被吓了一大跳,

——我恨,我恨这株柳树呀。

此时柳树的树荫突然射下一道阴光。

接下来——。

一个肤色惨白的女人从黑暗中浮现。

三五郎当场一阵惨叫,冲回走廊躲向柱子后头。

百介则睁大眼睛,浑身僵硬。只有吉兵卫——迈步向前。

沙——沙——沙。

这女人——胸前插着一把怀剑,

手上抱着一个脖子上有柳枝缠绕的娃儿。

沙——沙——沙。

——我恨老板哪。我恨吉兵卫哪。你如此丧尽天良,竟然还敢悠悠哉哉地迎娶继室,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呀——。

女人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

“你、你是什么人!”

吉兵卫大声喊道,同时从怀中抽出匕首,朝庭院中央冲去。

——这里也埋有尸体吧?

“住口!你这妖怪!”

——你。

真是丧尽天良呀。

沙——柳枝摇动起来。

转眼问,一切都消失了。

“呜哇!”

一脸苍白的三次屋三五郎发出吓人的哀嚎,连滚带爬地逃回佛堂。

等在里头的亲朋好友和御行一看到三五郎这副模样,就知道出事了,连忙赶到中庭。

然而——此时的中庭一切正常,毫无异状。

只有山冈百介俯身倒卧在回廊这头的地上,柳屋吉兵卫则完全不见踪影,仿佛已为黑暗所吞噬。即使如此,大家都认为周遭仍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

只不过,与古老人等几个人表示,似乎听到了吉兵卫的惨叫和女人的笑声。

又市站在黑暗中凝视庭院,接着执起手中摇钤一摇。

“御行奉为——”

御行说完,现场每个人都感觉不祥的气氛似乎已随之消退。

接着,又市指示大家在庭院中燃起篝火。

妖异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庭院,一片漆黑的池面与柳树古怪的轮廓在夜色中一一浮现,唯独吉兵卫仍浑然不知去向。

枉费御行一番忠告,他因身上没带符纸才会为妖怪所吞噬,老人们个个皱起眉头,全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然后根据渐渐回过神来的三五郎与百介所述,一位抱着娃儿的女鬼现身,满嘴怨恨不断咒骂,吉兵卫闻言气得抽出刀子,边喊边朝女鬼冲去。总之,由于御行的三大劝成他无一遵守,才会遭此横祸。在场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各位——”

御行看了看大家说道:

“此事实非这株柳树所为。”

接着他继续说道:

“经过一番深入查访,再加上仔细检验过这株柳树——在下发现这株柳树并非妖魔鬼怪,实乃守护此家族之灵木也。成精报复之说,对其可谓失礼万千。”

御行义正辞严地说道。闻言,老人们个个一脸讶异。

“一切——乃埋在这株柳树旁的冤魂诅咒所引起。而这株柳树禀其魔力,力抗妖魔,柳屋全家人至今方能平安。不料吉兵卫非但不相信柳树之功德,甚至排斥佛祖慈悲的庇佑——今日方为妖魔所掳。很遗憾——他再也无法回来了。”

御行说完,再度摇了摇手中的钤铛。

这下老人全都跪倒在地,拼命向柳树道歉祈祷。

[九]

一如又市所言——吉兵卫再也没活着回到柳屋。

众人当晚便开始四处找寻在骚动中失踪的吉兵卫,一直找到翌日清晨。不料吉兵卫也不知是升天还是遁地,就是完全不见踪影,隔了十天,他的尸体才在海边被发现。据说身上并没有外伤。

另一方面——八重则是平安无事。

柳屋的亲戚们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老板夫人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三次屋三五郎也渐渐恢复正常,看来是毫无大碍。这下他认为这一切多亏那位御行帮忙,亟欲向他道谢,找了又找,才发现他早已离开宿场。原来也没等到天亮,御行就带着百介一起离开了。柳屋一家人在品川四处搜寻,就是没找到那位御行。

最后众人在宗祠庙住持觉全和尚的带领下,召来附近众多僧侣,隆重举行吊慰吉兵卫的法会。就连千体荒神堂住持等法师,都参加了这场跨越不同宗派的法会。

据说这场法会可谓盛况空前。

之后,众人择一良辰吉日,在曾闹过鬼的中庭盖起一栋新的柳树祠堂。

据说在开工动土时,从地底挖出两具破碎的骨骸。

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这就是那位御行所说的冤魂诅咒呀。这下便一改初衷盖起了坟墓,虔敬地供养这两具遗骨。

八重——后来顺利产下一名男婴。

成为吉兵卫的遗腹子——也就是家业继承人之母的八重,名副其实地成了柳屋的老板娘。她广受各界好评,中庭的柳树更是益发繁茂,柳屋的生意也依旧兴隆,甚至较昔日更为繁盛。

吉兵卫殁后半年,北品川终于恢复平静。

然后——。

在一座眺望品川宿入口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三个人影。

“结果还不赖嘛——”

又市眼睛往上翻地看着阿银,一脸满足地笑着说:

“——这下子八重也可以安心了吧。吉兵卫的亲戚看起来都还挺正派的。而且——咱们也完成了阿文的请托。”

“给晚了点,还请包涵。这是余款——”阿银说着,从背在背后的箱中掏出一堆以纱布包裹的金子。

“和前几次一样——我还是完全搞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收下金子的谜题作家百介一脸困惑地说道:“我只知道当时的幽灵是阿银假扮的——而鬼火其实是又市拿火把造假的,接下来我又照你们吩咐的演了段戏,对整个过程却完全无法理解。和前几次一样,我很怀疑,这次我是否真有帮到忙?这些金子——我真有资格收下吗?”

百介一副愧疚的表情。

“干嘛说这些傻话呀?百介先生,你可是帮了大忙呢。喜美以及阿澄孩子的行踪不就是你查出来的吗?阿银,你说是不是?”

“是呀——”阿银以撒娇的嗓音说道:

“而且也多亏你帮忙,我们才能证明阿文的事是真的。不过,也多亏喜美平安无事。毕竟她是唯一存活的证人。”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位阿文小姐委托咱们的工作内容是——”

百介语带尴尬地说:

“那位阿文,不就是吉兵卫的第三任继室吗?她好像生了一个名叫庄太郎的儿子,后来孩子因病过世,阿文也因此精神错乱,逃离柳屋。是吧?”

“没错。不过,与其说她是精神错乱,毋宁说是被吓得——差点精神错乱吧。所以,阿文逃离柳屋后还能活到今日,连她自己都大呼不可思议呢。”

“被吓得差点精神错乱?——她到底委托你们办什么事?”

“帮她的孩子报仇呀,”又市回答。

“她的儿子——不是病死的吗?”

“不是。我听到阿银提到这件事时,也觉得很奇怪。再怎么说都应该不可能吧,还猜想这是不是这女人因丧子悲伤过度而产生的幻想。可是后来才了解——杀害阿文孩子的竟然是——”

“竟然就是吉兵卫,”又市把话接下去说道。

闻言,百介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可、可是——吉兵卫不是很疼孩子吗——而且他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看起来是真的不像——”又市眯着眼睛,皱着一张脸说道:

“但——阿文确指称是他干的。不仅如此,杀害第一个孩子的——也不是什么柳树精,而是吉兵卫本人。”

这下百介的嘴张得更大了。

“真,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呀。”

“吉兵卫为人一如风评,可谓知书达礼,亦深谙经商之道。而且他待人和善,不仅对女人体贴备至,也生得相貌堂堂,据传还特别疼小孩。听说头一任妻子怀孕那阵子,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他的高兴只持续到孩子出生为止。这件事情其实是后采吉兵卫自己向阿文坦诚的,说他只要看到娃儿的脸,就会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冲动?”

“一股想把娃儿杀掉的冲动。”

“这、这怎么可能?——”

“把娃儿活活揍死,或掐断娃儿的脖子——那冲动可是强烈到如此程度,完全无法压抑。吉兵卫自己也说,他还有理性时,确实觉得娃儿很可爱,也会禁不住想疼惜。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涌起一股抵挡不住的古怪意念。一般而言——这种事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就连吉兵卫自己原本也无法相信。据说他告诉阿文,其实自己也不是想憎恨、折磨、或者杀掉孩子,只是有股冲动让他想破坏什么东西。”

“他真的这么告诉阿文?”

“是的,他向阿文坦承自己过去造了些什么孽——”

又市说完瞄了阿银一眼,接着继续说道:

“——一般人是不会坦承自己造了这种孽的,若要说也只是开玩笑吧。所以,我听到时,起初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后来——才发现是真的?”

“他病啦——”阿银把话接下去说道:

“可是他没认为这是病吧。一个人会变成这样,一定是有理由的。

也就是,他为何莫名其妙想要杀掉第一个儿子——也就是阿德的孩子?——吉兵卫为此左思右想,苦恼不已。你想想,娃儿明明是可爱得不得了,一看到娃儿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想把他杀掉,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他自己想必也很想知道吧。”

“那么——他找到理由了吗?”

“有啊。吉兵卫这个人,就是爱在绞尽脑汁仍无觅不得答案后,勉强找到一些理由来说服自己。”

“不会吧——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理由?再怎么说,我也实在想不到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杀掉的理由呀。”

“例如——或许这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才会想把他杀掉。想必他这种人会如此下定论吧,其实不过是牵强附会。可是只要一有这种想法,他便无法摆脱,一直以阿德红杏出墙为由折磨她。而阿德也很快就注意到丈夫这种不可理解的举动——也就是他对孩子的杀意,因此暗自保持警戒。于是——”

“吉卫开始注意阿德什么时候会有疏忽,有天——他发现褓母背着娃儿,终于忍不住下了手。首先,他杀死女佣,接着,再用柳枝绞死了孩子。”

“真是太残酷了——”百介的脸上血色顿失。

“是很残酷——据说他自己也如此认为,觉得这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他似乎曾有向阿文如此忏悔过。但后悔总在犯错后,死了的娃儿哪可能复活。此时他急中生智,想起了百介先生提过的那个唐土的故事。”

“因此——他就故布疑阵,佯装娃儿的死乃柳树精作祟?”

“倒也不至于。一开始他只打算将其布置成一场意外,柳树不过是个凶器——一不小心缠了上去把娃儿给绞死。至于担任褓母的女佣则被他悄悄丢进海里。若大家相信这是场意外,想必也都会以为这女佣乃因过度自责而自杀。总之,当时任谁也想不到,凶手竟然就是吉兵卫吧。但吉兵卫虽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了阿德。结果——吉兵卫就一不做、二不休,把阿德也给杀了。”

“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也是——他干的?”

“没错——吉兵卫也曾斩钉截铁地坦承自己就是在祠堂前杀死阿德的。这下连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他之所以一再改变信仰,也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据说他是如此向阿文说的。”

百介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世上——真有这种事?”

“就是有啊。听到他亲口说了这些,阿文想必是惊骇得无法自己,也纳闷他为什么要向自己坦承这些事——”

“是因为阿文——有孕了?”

“先生果然聪明。娃儿还在肚子里那段期间,吉兵卫把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到了眼看着就要临盆的日子,吉兵卫开始恐惧自己的老毛病会不会再犯,便向阿文坦承了一切。只不过——试着站在阿文的立场想想,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听到丈夫这么说,会做何感想?”

“原来如此——当然会……”

当然会惊骇不已呀,百介回道。

“没错,所以情况真的是糟得不得了。即使如此——一足月娃儿还是生了下来,这下想逃想躲都没法子了。果不其然,吉兵卫一看到刚出生的娃儿,就变了个人。”

“这——还真是吓人呀。实在太可怕了。”

“当然吓人呀。那可真是提心吊胆呢。不过,头三个月都还平安无事,但最后吉兵卫还是趁阿文疏忽时下了手。虽然他对外宣称儿子是病死的,但死因阿文当然很清楚;孩子是被扔进池里淹死的。就这样——阿文当场发疯,逃离了柳屋。”

“那么——第四位继室阿澄呢?”

“噢,吉兵卫宣称阿澄死于流产。但事实上孩子有生下来,只是吉兵卫这次当场把他给杀掉了。至于阿澄是因为孩子遇害蒙受冲击而死,还是一并遭吉兵卫杀害,这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她们母子俩就被埋在祠堂遗址下头。”

“这就是——那所谓诅咒的髑髅?——”百介问道。

“是啊——真是教人遗憾。”

“所以,咱们哪能让吉兵卫五度逞凶——”

阿银说道,并从箱中取出一个人偶的头。那人偶刻得活灵活现的,活像个真正的娃儿。这就是她在柳树下抱着的东西。

“——可是,咱们就是找不到证据。但托百介先生的福,从三次屋小老板那儿打听到祠堂原本的所在位置,阿又才找到了阿澄母子俩的骨骸,我也才能够和逃过一劫的喜美见面,问出她逃走的理由。”

“所以,那位喜美小姐——是因为看透吉兵卫的本性,才逃走的?”

是呀,阿银回答道:

“可是,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吉兵卫本人。你看他在近距离看到我的脸时,虽然没对我做什么,但心脏却——就这么停止了。真是可悲呀——”

“可悲呀——”阿银再次感叹道,接着又摸了摸娃儿人偶的头。

注1:德川家康殁后的尊称。

注2:长途旅行驿站第一站之意。

注3:今日的东京此品川一丁目,当时客栈茶馆云集,为江户一大游乐区。

注4:日本民俗信仰的守护神,可大致分为灶神的三宝荒神、屋外的屋敷神、宗族神的地荒神、以及牛马守护神等类型。

注5:受雇于客栈,服侍旅客进餐、奏乐伴唱,并出卖灵肉的欢场女子。

注6:嫌仓时代的初代将军。

注7:歌舞伎中男扮女装的戏子。

注8:江户时代在街头兜售的快报,由于最早多以黏土刻字烧成瓦状制版,故得其名。后来多以木版为之。

注9:消防了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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