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想得不太一样。

那是一栋公寓,位于第十大道和五十七街交口的一栋战后公寓,三十层的第十五层。老实说,这事儿她多少心里有数,总不免把它想象成破破烂烂的底楼,门口挂个书写花体字招牌,俗不可耐,大刺刺写着“刺青艺廊”几个大字,窗户贴满艺术刺青的花样,还看得到各式针头和让人不寒而栗的设备。屋子里面,空间局促,三脚矮凳已经是最舒服的安身之处了。

梅蒂雅的长相介于海盗和吉卜赛之间,满面油光、身材矮胖、戴头巾、镶金牙、蓄胡须,斜靠在她的矮凳上,用她那只白内障的贼眼盯着你瞧,上上下下的,决定该照你的要求帮你穿洞呢,还是卖毒品给你,或者干脆把你卖给奴隶贩子。

事实跟想象完全两样。这栋公寓有门房。身着灰褐色制服的门房,在引导她走向电梯前,还很礼貌地说了声“请上楼”。等在15H门口的梅蒂雅,个子跟苏珊差不多,长而椭圆的脸上,配了一双杏核眼。她身上罩了件长及膝盖的无袖白衫,裸露在外的小腿看起来像舞者,手臂则颇具网球选手的架式。

“你是苏珊。”她说。

“苏珊·波玛伦斯。”

“我是梅蒂雅。”她的声音低沉,乍听起来不带口音,像外国人在讲话。一个异乡人,苏珊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跟她走进屋内。屋内给苏珊的感觉,简直就是一间最简单的几何艺术样品屋——淡黄褐色的墙,灰褐色的宽幅挂毯,两边墙上各有两个镶嵌的台架,所有的设备,连同地毯都是同一色系——喔,好高档的设计——连地上摆放的灰褐色靠枕,都经过细心的搭配。天花板有成排的轨道灯,左手边的墙上,有一块三英尺高、四英尺宽、没裱框的单色画布,上头只有一方黄棕色矩形图案。这画并不简单,更有结构和色调,说明艺术家是颇费了一番苦心。总之,这里跟她想象的差距太大,害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不起,”她赶紧用手遮住嘴。

“颜色,对吧?”梅蒂雅说。“很原始,是不是?我应该把自己的产品涂上去,但我没法弄得那么清爽。”

“天啊,这是小婴儿便便的颜色,我怎么没想到?”

“那你刚刚笑什么?”

“我还以为我会来到一个吉卜赛市集呢,”她说,“虽然市集很少在十五楼。我完全傻了。我以前当然穿过耳洞,但跟这好像是两回事。”

“是不一样,”梅蒂雅说着,接着用手捏捏苏珊的耳垂。苏珊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她今天戴的是哪副耳环。是泪滴状那副,金框中间镶了琉璃。算是一份礼物,去年生日,她买给自己的礼物。

梅蒂雅戴的是最简单的金环扣。更简洁明快,苏珊心里想。

那双杏核眼——苏珊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瞳孔周围的虹彩是明亮的绿色,有可能是隐形眼镜,不过,长在这怪人身上的东西,实在没把握说得准。杏核眼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完全傻了,”梅蒂雅说,仿佛这句子是苏珊发明的。“可也刺激,是吧?”

她可以感到被梅蒂雅捏过的耳垂,隐隐跳动。有可能吗?那地方刚巧有血管,所以才会动吗?

“有一点。”她说。

“你希望在奶头上穿洞?”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害怕什么?怕痛?”

“很痛吗?”

“会有感觉,”梅蒂雅说。

她的皮肤是暗金色,一部分可能是太阳晒的,她看起来像那种爱晒太阳的女生;也可能是种族混合的结果,亚洲人、非洲人、欧洲人均匀混和的结果。

“我想,”梅蒂雅说,“完全没痛感的话,你会觉得失望的。话要说回来,到底什么叫痛?有人说,在感觉上人最容易犯错。你喜欢吃辣吗?”

“吃辣?”

“喜欢辛辣的,不喜欢麻辣。印度咖喱、墨西哥红番椒、四川餐馆的大辣、泰国料理的五星辣。”

这算是考试吗?“越辣越好。”

“一个一点辣都不沾的人,”梅蒂雅说,“当她把一根红番椒放进嘴里的时候,感觉大概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她无法品尝辣椒的味道,只觉得痛苦、难受。她怕嘴巴会破掉,害怕自己会生病,甚至送命。她错了。”

不管有没有戴隐形眼镜,梅蒂雅那双绿眼睛都会焕发出一股慑人的光芒,攫住苏珊的双眼,让她的眼神没法移到梅蒂雅的胸前。但她忍不住好奇,想知道梅蒂雅的奶头有没有穿洞。她的耳朵有穿洞,耳垂上一边一个,但是鼻子上没有,其他看得到的地方也没有。

也没有刺青,最起码没看到。

或许她不好此道。或许她只是把它当工作,却不想拿自己当实验品。在身上穿洞这个行当,有没有一流和末流之分?谁帮这些穿洞的人穿洞呢?

两个礼拜前,她的临时助理,克洛伊,出现在画廊,表情极不寻常,好像打听到什么妙不可言的秘密似的。

苏珊立刻察觉有异,但她懒得去猜,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女孩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只吞下金丝雀的猫。她还能吞什么?想来想去只有几种可能性:不是违禁药品、体液,就是加了香浓软糖的圣代。克洛伊,说不上胖,但也绝不可能罹患厌食症。

可是她有一串电话要打,还有安莫里·欧古德作品照片得看,这些照片大部分都不错,有一小部分却必须重拍。她在需要重拍的照片上做记号,路易丝看到这些记号,免不了要牢骚抱怨,但是最终她还是会按照客户要求重拍。

雕塑品还放在欧古德家,她约了一个有小货车的艺术家,外带几个牛仔裤上沾满油彩的助手一起去帮忙。他们发现,这栋位于昆西街上的房子,正好就在克雷森大道的交叉口。这地方她很少来,不确定这里到底属于格林堡或是克林顿山,还是贝德福县,按地址找去,一栋四层褐石建筑出现在眼前,虽然有点年份,历经风霜,但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破败两个字。贝伦一家占了一整层楼,而他那个古怪的叔公,安莫里·欧古德,则在屋子后方独自拥有一间可以俯瞰花园的大房间。

屋子里堆满了他的作品和雕塑,甚至已经侵占了其他房间。“有机会把这些东西清掉,我真是太高兴了,”雷吉纳德的母亲说,“只是我不确定会不会想念它们。你知道,有些东西你看惯了,会觉得有些烦,一旦不见了,反倒怪会想它的呢!”

雷吉纳德跟他妈保证,安莫里叔公还会有更多作品。她还没正眼瞧过这个眼神茫乱、头发凌乱的矮小男子。瘦骨嶙峋的安莫里叔公,指节像树瘤一样,前额突出,一脸浅笑,喃喃自语,与她擦身而过,拎着一个空的洗衣篮,一蹦一蹦走下楼去。雷吉纳德安慰她,他叔公常常外出找材料,看来还有别的创作计划。

原本摆在昆西街的作品,如今已经全部移到距离她的画廊几条街区的储藏室了,除了贝伦太太无论如何无法割舍的一件作品之外。苏珊明白贝伦太太独独钟爱这件作品的原因。它是所有作品中最保守、最明白晓畅的一件,也因为这个缘故,留它在那里,苏珊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贝伦太太说,这是她叔叔最早的一件作品。苏珊可以想象,从这个可怜的老头中邪以来,或者说,从他独自琢磨如何从疯狂中汲取创作素材以来,他已经走过漫漫长路。

她专心工作,盘算店里面的大小杂务。待她抬起头来,打算轻松一下的时候,看见克洛伊脸上还是那副古里古怪的表情。“好了,”她对眼前的女孩说。“有什么非告诉我不可的话,说吧!”

“我又弄了一个。”

“又一个——?”

克洛伊的大拇指和食指挨在一块,做出一个捏了根针往前一送的手势,“我又穿了一个洞。”

怎么可能有人注意呢?这孩子两个耳朵都穿了洞,不只在耳垂上,连外耳边缘都穿了成排的小洞,每个洞里都还套了小金环。无法让人视而不见的还有她鼻子上的饰钉跟一颗小珠珠。苏珊知道,总有一天,克洛伊会后悔,总有一天,当禁药、性伴侣都随着岁月渐渐丧失吸引力之后,她一觉醒来,看见镜子里面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除了伛偻的身躯、曲张的静脉之外,只剩下鼻子上这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环扣了。

她打量眼前这个依旧喜形于色的女孩,到底她多了什么?耳朵上多了个金环?谁看得出来啊,而且,哪能让她如此淘气雀跃?感谢老天爷,她的鼻子上还只是原先那个鼻环,她真的看不出来克洛伊脸上有其他异样。眉毛上没有。她记得见过一个小可爱,眉毛上穿了好几个洞,每个洞都套了个小金环,让人忍不住想:有没有人会在这些金环上串根横杆挂窗帘。脸颊上也没穿安全别针,而且——

天啊,不会是在舌头上吧!想到这儿,她觉得有些恶心,如果真的是,说起话来会不会比较吃力?吃起东西来会不会有点碍事?

“不是舌头。”苏珊说,看着克洛伊伸出舌头,没有穿洞,平平整整,没有半点挑逗的意味儿。在苏珊还没告诉她下一个动作前,她就把舌头缩回去了。

“松了一口气,”她说,“好了,我放弃,到底在哪儿,我找不到。”

克洛伊咯咯笑着,猛地拉下她汤匙领的低胸短上衣,跳出两个生气勃勃、硕大丰满的乳房,奶头上各穿了一个金环。

她警觉地望了望四周。画廊里唯一的客人,一个戴着学究型眼镜、背着滑稽背包的外地人,正在房间的另一头,正龇牙咧嘴地研究杰夫考特·沃克画的怪物。她赶紧瞥了一下克洛伊,那女孩正把她的宝贝塞回衣服里去。

她说,“你什么时候——”

“礼拜五,一下班就去了。”

“你怎么会——”

“我知道,”克洛伊说,“原先我也以为自己一定受不了,我想,天啊,这恐怕比生孩子还痛吧!可是没想到,没想象的那么可怕耶!”

“为什么?”

“她先放冰块在上面,麻痹你的皮肤,然后——”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知道,你搞这个干嘛?”

克洛伊被问得一愣,好像她从来没想过这一类的问题。“我不知道,”她说,“我老早就想穿洞了,还听人家说过这个女人呢。她真的很厉害,如果你想打洞,就该去找她。”

“你都不担心感染?”

“我从来没感染过。”

“可是穿在那种地方……”

“你每天转动一下就好了,跟穿耳洞有什么两样?可以用酒精消毒啊,而且比穿耳洞安心,至少你看得见。”

她懒得追问。克洛伊准备下班时,她又忍不住对她说,实在不明白她是打哪来的勇气,敢在奶头上穿洞?这又算不上流行,因为绝大部分的场合看不到,除非是在天体海滩,而且——

“这很刺激呀,苏珊。像是知道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肚脐上穿洞,也有类似的感觉,但基本上是不能比的。”

“为什么?”

“因为奶头跟肚脐的敏感度不一样,我猜。奶头比较嫩,也比较隐私一点,所以你才会害怕,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跟性有关的秘密。”

“了解。”

“更棒的是,”她说,“这样会很骚。”

“你是说,很容易让男人兴奋。”

“没错,摆明了告诉大家:嘿,看看我,我很性感喔。其实,你知道吗?光光穿洞,就让人很爽。我不是说心理,而是生理。”

“生理上?我知道你会觉得有个东西在那儿,可是——”

“不,苏珊,你知道别人玩你的奶头,奶头慢慢变硬的感觉吗?你自己也有玩过吧?现在你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了。”

她不想错过任何事。

在她呱呱坠地之前,她肯定错过了不少事。年轻的时候,安全性行为代表了你父母没发现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或者按时吃避孕药。年纪渐长,高中毕业,准备一窥外界真相的时候,安全性行为表示凡事要小心,性对象要慎选,因为一夜之间出现了一种新的传染病,得了就没救。青霉素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结婚之后,她跟盖瑞都知道,正常的婚姻关系满足不了他们两个人,于是他们不时参加一些狂欢派对、无遮大会或是一夜情俱乐部。七〇年代末八〇年代初,在艾滋病之前、在安全性行为喊得震天价响之前,这类俱乐部还不少,“柏拉图收容所”就是其中之一。在高中、大学时期,她就耳闻这家俱乐部的大名,听说常有电影明星出入其间。等她准备好身历其境的时候,这地方就关门大吉了。

盖瑞很希望看到她和另一个女人做爱,碰巧他发现有一对夫妻也有这种喜好。于是,她就和一个太太花了半小时翻云覆雨。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生涩,老实说,如果不是知道对手只是讨好老公的话,她会玩得更尽兴。

先生们当然体会不到个中差异,或者,根本不在乎。当她和唐娜尝试了各种姿势,假装无上满足之际,盖瑞,像只发了情的野兽一样,扑到她的身上来;同时间,另一个男人——她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也骑上他的老婆。显然,如果能跟唐娜来一下,盖瑞会更开心;但这并不是当初说好的游戏规则。这样也好,因为唐娜的老公实在让人倒胃口。

他们四个人是通过分类广告认识的,说是盖瑞在报上看到,打电话过去问,谁知道呢?(说不定广告根本就是他登的)之后当然没再碰过面。可笑的是,后来盖瑞老是抱怨她办事不够投入、不够热情,还逼问她怎么跟同性做爱反倒比较激情、满足?害得她也不禁自问,难道她真的是同志?

他很担心办公室的同事会发现他的荒唐行径。一个地区助理检察官、法庭上的官员、律师公会成员,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不懂,他怎么会这样?但是他坚持要用化名,有一次,她不小心叫出盖瑞,其实根本没人留意到,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叨念不停,责怪她没大脑,连名字都守不住。

两个礼拜后,他又想约另一对夫妻见面,他有对方的信和照片。当她告诉他她没兴趣时,他勃然大怒,大声咆哮。

这件事并没有让他们立即离异,虽然他们的婚姻终究保不住,这不足为外人道的根本问题,让他们很难继续在一起。后来,她听说他再婚了,婚姻相当美满,她不想去猜想他们的性生活会是怎样的状况。

打从那时候起,她和所有她看得顺眼的男人上床。其间,也跟一个帮当地民主党阵营拉票的女生睡过两次。她们念的是同一所大学,当时两个人并不相识。和她做爱,感觉不错,不过,这女生太神经质,几次经验已经足够。

跟马克同居的时候,他曾经带她去一家位于格林威治村的施虐与受虐俱乐部。他们穿戴皮衣在吧台喝果汁。现场没有真枪实弹的性爱画面,只有捆绑、刑罚、主导、屈从,各式各样的角色扮演。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能保持理智,冷眼旁观,还看得津津有味。她跟这地方很疏离,甚至有些入侵者的感觉。手上闪闪发亮的腕带,腿上紧贴的皮裤,都不能改变她是个窥淫狂的事实。

“他们不在意,”马克向她保证。“他们全都是暴露狂,如果不想有观众,干脆待在家里不就算了?”

这个她了解。她自己也有这个癖好,就拿那次和唐娜的事来说,她就很清楚有人旁观的感觉。但她实在不想像个观光客似的站在那儿,看一个蓄了山羊胡的臃肿男子光着屁股,被一个长得像鬼的女人鞭打。天啊,她还真不想扮演这种角色,宁可死。

“我只是觉得你该见识一下,”他后来跟她说。她说,她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但实在不想去第二次。他说,他也不想再去,可是他总觉得她会是一个很棒的“虐恋女主人”。

她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是他热衷此道?还是他长久渴望扮演奴隶,让她把他捆绑起来,用俱乐部里看到的各式招数伺候他?

“我倒是没这么幻想过,”他说,“不过我可以想象你扮演那种角色的神情,也许是因为你很适合那种皮衣吧。”

她真的想做吗?她没想过,但她知道,有些事情该去尝试,有些界线该去超越。

打理画廊耗尽她所有的精力,根本没有时间与人交往。在工作中,有两个对象很符合她交往的想望。两个都已婚,住在外地(一个住康涅狄格,一个住底特律郊区),都是到画廊来买画认识的。

当她和底特律那个家伙搭上时,还瞻前顾后地想了半天,该不该跟客户发生这种关系?后来她发现自己实在太多虑了。她这么做又不像精神科医生借机占病人便宜、电影公司老板蓄意和小明星勾搭,或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父亲模样的律师在提供离婚咨询的时候乘虚而入(举个例子,就像她自己)。客人爱上了艾莉莎·麦雷迪的画作——《苏珊娜与长者》,她卖了个好价钱,当然是洋洋得意,但是割舍最爱,又难免有些离情依依。交易完成,宾主尽欢,共进晚餐不算过分吧?吃完饭,两个人一起走回他的旅馆(皮埃尔旅馆,高楼层,可以俯望中央公园,感觉好极了!)房间,裸裎相见,大战三百回合,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生活还不错,画廊的声誉蒸蒸日上,甚至稍有盈余。但最近她老隐约感到心神不宁。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回在跟一个老同学吃饭时,她不经意聊起来。

“滴答滴答,”奥黛丽说,“你需要生个孩子。”

“你胡说什么?”

“生物时钟响了,苏珊,你贵庚了?三十六?”

“很接近。”

“那就是三十七了。你不要告诉我你缺乏母性,无关紧要,只要他妈的时候到了,就会有这种需求,不管意识到没有。”

“算了吧,”她说,“我才不想要小孩呢,要我生小孩,我宁可长子宫肌瘤。”

这是真话,她真的不想养小孩,她连盆栽都不一定养得好。时间一天天过去,她觉得丧失的不是生育的能力,而是生活的能力。她并不想寻死(虽然,人会不会死,自有天命,半点不由人。搭飞机可能坠机罹难;在办公室上班,也可能因为飞机撞上办公大楼,一命呜呼)。那天跟奥黛丽吃饭,听她提到,有个同学罹患乳癌过世,还有一个因为动脉硬化,英年早逝。她还年轻,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但这并不能保证什么,不是吗?人生本来就没有担保,从来没有,只是要体认到这一点,需要时间。

她有多久不想跟人上床了?没人想跟她上床,又有多久了?从外表看,她还是挺有魅力的,走在路上,不但不怎么挑剔的建筑工人盯着她看,就连手提公事包、西装笔挺的上班族,也忍不住多瞄两眼。

如果说,这会儿还有什么事她想做,那就赶紧做吧!如果说,这会儿还有什么事她感到好奇,就快去一窥究竟吧!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在莱格侬餐厅,爬下桌去,帮久不识神仙滋味的莫瑞·温特斯吹箫的原因。她一直想做这种事,始终想知道滋味如何,那她还在等什么呢?

就算有人看到又怎么样呢?他妈的又怎么样嘛!难道老板会赶她出门吗?那家是法国餐馆,不是有一个法国总统就因为干这种事,不知道是中风还是心脏病发作,当场毙命?留着一个尴尬的小杯子蛋糕(要是您愿意,也能叫“法国泡芙”!)躲在桌子底下,怎么也不敢露脸?

所以说,她干嘛不能在奶头上穿洞呢?能有多痛呢?顶多不满意,就把扣环拿掉,让伤口愈合不就成了?何况,它可能让你随时随地都有兴奋的感觉呢!

她说,“你身上怎么连个洞都没有?”见梅蒂雅指了指耳垂,又说,“这个不算,谁都有耳洞。”

“其他地方你看不到。”

“你是指奶头?”

“想不想看?”

梅蒂雅丰满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苏珊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在跟她玩。她可以不接受,也可以奉陪到底。但她不知道接受有什么坏处。

她点点头。

梅蒂雅双手放到颈后,松开纽扣,白袍滑落在地。她从衣堆走出来,全身的肤色金闪闪的,苏珊确信,她的肤色一定有某部分来自日晒,因为,她可以从梅蒂雅的皮肤上,嗅到阳光的味道。

梅蒂雅的身材真是惊为天人,腰围纤细,臀部微翘,十分女人味,胸部宛如少女般坚挺,尺寸约一掌大小,两个奶头都穿了洞,上头缀的饰钉,和她耳朵戴的一模一样。

她的头发昏,手掌和足底有些刺痛感。她从来没有为人体之美而如此感动过。对她来说,梅蒂雅是个艺术品。她两眼发直,目不转睛,显得傻气,但她相信,梅蒂雅不介意别人这么看她。果然,梅蒂雅突然双手高举过头,脚尖着地,开始慢慢旋转起来,就像东方女奴在市场里展示躯体一般。

她身上毫无体毛,腿上没有、腋下没有,下体也没有。只在手臂上有一抹隐约可见的淡金。

“我推荐饰钉,”梅蒂雅摸她奶头上的饰钉,详细说明。“主要是不碍眼,除非你想别人看见,否则的活,就是你个人的秘密。特殊场合,还可以换其他装饰,还喜欢吗?”

“很喜欢。”

“如果你真感兴趣,还有别的。”

“还有别的?”

“别的穿洞部位。”

她认真打量梅蒂雅,前后上下,还真看不出哪里有穿洞。难道是舌头?她先前都没注意到吗?她讲话怎么可能不露舌头呢?

不可能,不是舌头,绝对不是。

“有兴趣吗?”

她点头。

“你也只能点头了,求我吧!”

“求求你。”她说。

“求我什么?”

“求你让我看。”

梅蒂雅往后退两步,坐在一张垫了布毯的小矮桌上,屁股底下放了方枕头。她打开双腿,露出固定在阴唇上、直径约半英寸的两个金环。苏珊早就想到她会看到什么,还不至于吓她一跳,但是,看着她竟然能如此落落大方展示自己最私密的地方,倒让她的情绪像海浪般的将她淹没。她好想哭,好想大哭一场。

“金环比较适合,”梅蒂雅说,“饰钉用在这儿就发挥不了作用。你看,有这种功能。”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拉住两个金环,把阴唇撑开。

苏珊呆立在那儿,心头怦怦直跳,就像胸前装了个小钟摆似的。

“来吧!”梅蒂雅告诉她。

她应声跪下。

穿洞在另外一个房间,像煞了手术室,四面墙是白的,地上的瓷砖也是白的。里头有一张高背椅,一张铺了布垫、可供躺卧的桌子,还有一书架的书。一个小型金属柜上头放了一本摊开的葛氏《解剖学》。

她一丝不挂在房间里等。梅蒂雅又穿上白袍。其实,裤子用不着脱,但她什么都不想穿,上衣、内衣、胸罩、外裤、内裤、裤袜。

她等梅蒂雅告诉她,该坐在椅子上,还是躺在桌上,可是梅蒂雅一直没说话。苏珊注意到,远处墙边,有一个东西用帘幕遮着,实在好奇,忍不住不问。

“有时候,要让人完全不动很难,”梅蒂雅说,“恐惧、痛楚、兴奋,都可能让人动个几下——但,只要一动,后果就很严重。”

“我绝对不会动。”

“苏珊,有时候,勉强自己不动不见得是件好事,你应该完全放松。”

梅蒂雅拉开帘幕。帘幕后头,矗立着一个X型的黑色金属框架,框架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黑色皮铐。苏珊的脑海里,一度浮现似曾相识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到,她在格林威治性虐俱乐部里看过一个类似的装置。

她一语不发,背靠那冰冷的装置站着,任凭梅蒂雅将皮铐系紧。可是,当梅蒂雅亮出一个皮做的黑色头套时,她还是迟疑了一秒钟,然后,点点头。头套把整个头套住,只在鼻子的位置留个空,让她呼吸,嘴巴被罩住了,想叫也叫不出来,眼前更是一片漆黑。梅蒂雅把头套在金属框架上方固定好,现在连头也动弹不得了。

突然间,她发现她还没告诉梅蒂雅要穿哪个奶头,梅蒂雅也没问。她知道,她没得选择,一切都由梅蒂雅决定。就在这犹疑的片刻,深藏在她内心的某样东西、在内心深处被绑得紧紧的东西,突然得到了解脱。她知道,那是她的恐惧。之前,她并不知道她害怕,也不允许自己去感受它的存在,而现在,恐惧已经消失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终于,梅蒂雅开始触碰她的奶头。她的触碰如羽毛般轻盈,完全感觉不到她是为了手术做准备。轻柔地探索,奶头完全膨胀,变得坚挺。

轻轻的抚摸结束了,她感觉到梅蒂雅吸吮其中一个奶头,然后,另一个。

她想,她要选择。她主动选择,而你,却没有选择。

她选了右边的乳房,一阵子之后,有了动静。起初,苏珊以为自己被火烧着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冰。真怪,冷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怎么可能搞错?更怪的是,冰麻痹了她的奶头,却也把能量散布到全身。

有东西扫过她的鼻尖。她闻到一股柳澄的香味,然后觉得有东西压在她右边的奶头上,她很想反抗,却来不及采取任何动作,直到梅蒂雅用针贯穿她的奶头。她放开自己,接受所有的痛楚,老天啊,这太过火了吧,不过,还可以忍受。

只剩下火和冰。只剩下痛苦。

梅蒂雅告诉她,X型黑色金属装置是圣安德鲁的十字架。她的手腕和脚踝还被绑得紧紧的,但头套拿掉了。低下头,她可以看到右边奶头上穿了个金饰钉,饰钉两边还缀了小金珠。梅蒂雅问她感觉如何。

费了好一会儿工夫,她才想到现在她可以开口说话了。“很好,”她说。“柳橙是干嘛用的?”

“插针用的。免得我刺伤自己。”

“喔。”

“把柳橙切了,我们一起吃。”她摇摇头。

“先把另一边穿了。”

“今天?”

“麻烦你。”

“没问题。要戴头套吗?”

要吗?其实不需要,但头套可以简化过程,不用花脑筋决定该不该看、要不要说话。

戴上头套之前,她说,“这次不用冰。”

梅蒂雅的卧室也让人大开眼界。维多利亚式的,床的四边有角柱,纯棉床单,床垫柔软。苏珊侧身躺着,享受做完爱后的慵懒放松,感觉汗水在她身上慢慢变凉、乳尖阵阵酸麻的滋味。

她一直在想梅蒂雅光溜溜的下体,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经常除毛,不是挺麻烦的吗?”

“我都是自己来。”

“真的?”

“说起来是有点麻烦,可是我真不喜欢体毛。”

“体毛刚开始长的时候,我还很兴奋呢。”

“第一次月经来的时候,我也很兴奋,”梅蒂雅说。“后来就没感觉了。”

“最让我兴奋的,”苏珊记得,“是有一次它没来。如果我把她生下来,这女孩现在多大了?”

“是个女孩?”

“他们没有告诉我。只是我一直把它想成女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翻了个身平躺下来,抬头看天花板。“一般来说,我都找男人陪。你呢?”

“生冷不忌,男女不拘。大部分时候,我找自己作伴。特别是除毛的时候,我把它当作一种仪式:放音乐,点蜡烛,抹精油,一做就是好几个钟头,不觉得麻烦。”

“穿洞你也自己来,是吗?”

“耳洞不是,耳洞是好几年前做的。其他都是我自己来。”

陷入一阵沉默之后,苏珊竟然把在莱格侬发生的事告诉梅蒂雅,为什么会提到这个,连自己都觉得讶异。“就是想这么做,”她说,“于是就做了。”

“你真大胆。”

“是吗?”她想了想。“不知道,也许我是个荡妇。”

“大胆的荡妇。”

她笑了。

“但你不是荡妇,”梅蒂雅说。“我很想问你,你跟克洛伊有一腿吗?”

“克洛伊?”

“我的助理,之前我跟你提过。金发,理个小平头,戴鼻环的那个。”

梅蒂雅笑了。“来我们这里的都是金发,”她说,“全都戴鼻环。不过,我记得她。我跟她没有。通常,我替客人穿洞之后,就送她们回家,仅止于此。”

“真的没有?”

“这么多年来,也就两三次而已。有些熟客喜欢被绑着、喜欢戴头套,那是他们的癖好,跟我无关。我真的很想上你,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次不会了。”

“如果我还想穿洞……”

“穿哪里?”

“跟你一样。”

“亲爱的,三个月之后再说吧。给你自己一点时间,跟刚穿的洞好好相处。”

“如果我想要除毛呢?”

“我会介绍一个很棒的人给你。”

“了解。”

梅蒂雅倾身凑向她,轻轻碰一下她的嘴唇,从床上起身。

“每天用棉球蘸酒精消毒几次,”梅蒂雅告诉她。“每天调整一次饰钉的位置,如果很痛,就吃一颗阿司匹林。”

原本她已经把内衣塞进皮包,梅蒂雅却建议她穿上,免得走路时奶头和上衣摩擦反而会痛。穿戴整齐之后,她才想起,她还没付钱,拿着钱包,问起价钱。

“喔,拜托,”梅蒂雅说,“不用钱。”

“不行,我花了你好几个小时呢!”

“我也乐在其中啊。”

“还有那饰钉,最最起码让我把饰钉的钱给付了吧。”

“那是送你的礼物。如果你硬要觉得自己是妓女,那也随便你,但说真的,犯不着这么想。”她突然有些迟疑,“就这么一次,下不为例。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不过,我自慰的时候,一定会想着你。”

梅蒂雅推开门,招呼她离开。她搭电梯回到大厅,出门,往五十七街走去。

她想,下回我在餐厅里帮律师吹箫的时候,也一定会想着你。

奶头有点痛,但也带着兴奋,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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