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三个人骑着小摩托走在山路上,陆川开车,楚楚坐中间,乔琛坐后面。

车速放得很慢,毕竟山路湿滑,安全第一。

乔陆二人一路走一路吵,喧喧嚷嚷,一路清寂的山野平添了几分热闹与生气。

身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了过来,轿车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减缓了车速。

车窗降下,开车的男人偏着头打量乔琛,不确定地喊了声:“琛琛?”

“小舅?”

乔琛更加讶异。

陆川踩了刹车,将摩托停在路边,轿车也停下来,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卡其色夹克衣,看上去并不算老,约莫三十来岁。

“我在后面看背影就觉得像,没想到真是你!琛琛,你来这边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

外婆可天天都念着你呢!”

乔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来的时候跟老爸吵了一架,心情糟糕,这两天都在酒吧鬼混,没敢告诉这边的亲戚。

“小舅也是过来看妈妈?”

他索性岔开了话题。

“自从你妈妈去世后,你外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连下床都困难,每年也就只有我过来陪陪她了。”

小舅扭头看了边上站着的陆川和楚楚一眼:“这两位是?”

“都是我同学。”

乔琛回答。

小舅的注视下,楚楚本能地往陆川身后躲了躲,不敢看他。

几年前乔琛母亲自杀身亡以后,娘家人来她们家闹过,阵势不小,说什么要狐狸精母女偿命,还闹到了警局。

乔言商给她们母女请了保镖,楚楚那段时间一直住在酒店,连学校都没去,被保护得很好,并没有跟娘家人那边有正面的接触,后来惊动警察,再闹不下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琛琛,请两位同学到家里吃个便饭吧!”

小舅说道:“难得来咱们峒新县,这两天我带你们好好玩玩。”

乔琛当即拒绝:“不……不用了小舅,高三时间挺紧的,我们这就坐车回鹿州市区。”

“这么快?”

小舅很是惋惜:“这不是周末吗?”

“是周末,但是也要回去复习,马上就要月考了,必须争分夺秒时刻抓紧。”

乔琛厚着脸说这话,陆川都忍不住笑。

“琛琛的学习态度值得称赞。”

小舅夸着他,也就不再强求:“那我送你们去汽车站。”

“不用麻烦小舅,我们能找到路。”

“一家人说啥麻烦不麻烦,你们一辆摩托坐三个人,这天儿下着雨,山路又泥泞不好走,万一出点啥事我怎么跟你外婆交待,更何况还带着女同学。”

话说得句句在理,乔琛也不好再坚持,索性回头对陆川和楚楚道:“你俩上车,我骑摩托。”

“算了吧。”

陆川道:“就你这技术我还不放心呢,摩托是租的,万一摔了我还没法跟老板交代,你上车,我来骑。”

乔琛说到底也算半个东道主,不大好意思自己上车让陆川骑摩托淋雨,索性说道:“你坐轿车,跟乔……” 

他话突然顿住,一个“二”字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喊不出来。

陆川见势不妙,立刻接话道:“我妹陆楚坐车吧。”

“行,我骑摩托,你们都上车。”

陆川并不放心乔琛那炸毛在这山路上骑车,他道:“你给我下来。”

“偏不。”

乔琛还不信陆川能当着舅舅面把他从车上拽下来,因此格外嚣张了些。”

最后俩人坚持的结果就是,这俩人都上了摩托,陆川开车,乔琛坐后面给他撑伞。

舅舅面色如常,走过来将车门已经拉开,对楚楚道:“那陆同学,你上车吧。”

“谢谢。”

楚楚避开他的目光,上了车。

陆川重新戴上安全帽,又给乔琛递了帽子,然后启动了摩托引擎,楚楚趴在车窗边,忍不住提醒:“你慢慢的。”

“放心。”

轿车开在前面,陆川骑着摩托跟在后面。

楚楚通过车窗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并不是很放心地看后面的摩托车,而小舅则时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楚楚。

“你是刚刚那帅小伙的妹妹?”

“呃。”

“叫陆什么来着?”

楚楚头埋得低了些,轻声道:“陆……陆楚。”

“亲妹妹?”

“呃。”

小舅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楚楚心里头略微松了一口气,他们从没见过面,他不可能认出她。

楚楚偷偷朝后视镜望去,恰好撞上了小舅的目光,他眼神带着些微冷冽,正如此时此刻窗外飘忽的丝丝冷雨。

楚楚心里头突然开始慌张起来。

小舅沉声问:“热吗?”

窗外明明只有几度的气温,可是楚楚额头上的冷汗就是抑制不住地渗出来,她用袖子擦了又擦。

小舅顺手将车里的暖气关了,楚楚低声道:“谢谢。”

“不用。”

小舅淡淡道,脸色似乎越来越沉。

“陆同学,你说你叫什么,陆什么?”

“陆……陆楚。”

“呵。”

小舅轻笑一声:“真是巧,乔琛有个妹妹,叫乔楚,跟他一个班,你们都是同学,名字都有一个楚字,不知道你见跟她熟不熟。”

楚楚脸色霎时间惨白无比,她嘴唇颤栗着,一个劲儿地摇头。

没有……不熟! 

“这个妹妹啊……”小舅摇着头,叹了一声:“只比琛琛小几个月,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楚还是摇头,拼命摇头,她不想听,可是她不能捂住耳朵。

“因为……她不是乔琛妈妈的小孩哦!妻子怀孕的时候,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搞出了小孩,你说……这种小孩算什么?”

算什么?

她算什么?

舅舅的目光紧扣楚楚的眼睛,他分明在里面看见了恐惧,害怕。

“如果以后你有机会见到她的话,希望有句话可以替我转告她。”

“什……什么。”

后视镜里,小舅冷笑了一声:“你告诉她,就叫她……” 

“去死好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狠踩油门,轿车猛然加速,楚楚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手死命拉扯车门,可是门被反锁,根本拉不开。

“乔琛。”

“干啥?”

“前面车加速了!”

乔琛扯下安全帽,抬眼望去,山路间缭绕着迷迷蒙蒙的白雾,黑色的轿车只剩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而且越来越快,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日,小舅怎么开这么快!”

“打电话!”

陆川声音低沉到了谷底。

乔琛颤抖的手从包里摸出手机要给小舅打电话,陆川则全力加速,朝着小轿车追了过去。

两辆车在山路上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宛如疾风般飞驰。

“通了没!”

陆川嗓音都哑了。

“没,没人接!”

乔琛一刻不停给舅舅打电话,终于,几分钟后,电话接通,那一端,小舅的声音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传来,无比疲倦而痛苦。

“琛琛,小舅给你妈妈报仇,以后……以后你自己好好的,小舅爱你。”

“小舅!你不要冲动!”

乔琛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挂断。

听筒里传来的那一声声冰冷的“嘟嘟”声,宛如行将枯槁的生命最单调的和弦。

“陆川!你快……快追上他!”

乔琛的嗓子里好像塞了煤炭似的干哑。

“我舅他可能……认出她了!”

然而陆川却突然踩了刹车,惯性的缘故,乔琛重重地扑在他的背上。

他一巴掌用力拍上陆川的背:“卧槽!追啊你!”

陆川回身,毫不客气地把乔琛拎起来丢下了车,摔入泥泞。

“我去追,你呆这儿。”

陆川扔掉了头盔,用力踩下引擎,摩托车“嗖”地一声,如闪电一般射了出去! 

乔琛从地上爬起来,满身都是污泥,他朝着陆川方向追了过去:“你快点!快点!”

陆川将摩托车加速到最大,亡命地朝着不远处蒙蒙烟雨中的那一个小黑点追了过去,仿佛那一个黑点,已经凝聚成了他此刻全部的希冀。

狂风夹杂着冷雨宛如凛冽的刀刃,拍打着他的脸庞,凌迟着他的心。

他目光紧扣那辆轿车,全力加速!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他与轿车保持了平行的速度,他侧头,看见楚楚坐在车后座,手紧紧抓着车门把手,整个后背贴在靠椅上,稳住身体,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咬着下唇,表情严峻宛如冰封的雪原。

不远处有一座桥,陆川隐隐约约还记得来的时候经过这一座大桥,桥下是波涛汹涌的江流! 

陆川看向了车驾驶室,小舅表情狰狞,目光紧紧地扣着不远处那一座大桥。

他的方向盘偏移了轨迹,冲进了边上的野地,死踩着油门,全速朝着大江悬崖处冲了过去。

楚楚的小手挣扎着摸到后座安全带,给自己系好,同时紧闭上了眼睛。

她的耳畔除了风声,还有小舅低沉的,疯狂的喊叫声。

“阿月!我也来陪你了,你等着我!”

“我把那个小贱人也带下来,叫你欺负!以前她妈和姓乔的怎么欺负你,你就怎么欺负她!”

楚楚手紧紧抓着车门把手,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她反而没有哭,也丝毫没有害怕,只是不住地低声念叨:“幸好。”

幸好…… 

他不在车上。

终于…… 

一切都要结束。

眼看着轿车距离远处的江流只有十来米,陆川车速已经完全超过了轿车,他驶到了轿车的前方,突然猛转车头,一个漂亮的漂移甩尾,他将摩托车横在了野地里,阻挡轿车冲向悬崖的最后道路。

轿车风驰电掣地朝他驶来,夹杂着凛冽的狂风,宛若死神降临的最后通告。

而陆川停在车前,一动不懂,发狠的眼神死死地扣住小舅的目光。

“老子不想连累其他人!”

小舅脑袋探出车窗,红着眼眶冲他歇斯底里的大喊:“要命就滚开!”

然而陆川丝毫未动,他直接站起了身,走到摩托车前。

楚楚猛然睁眼,看到不远处的他,迎着奔驰而来的轿车。

他表情冷冽而坚毅,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挡在车前!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背对着她,迎着众人的讪笑、嘲讽和谩骂,他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

为她挡下这一整个世界的不公平。

谁该遭受这一切?

无论是谁,不该是她! 

轿车越来越近,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十米!五米!三米…… 

陆川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在死神即将亲吻他的刹那间,一声尖锐的刹车,楚楚的身体重重地往前面砸去,瞬间又被安全带给扯了回来。

世界并未如预想的崩塌,她耳朵嗡嗡嗡,只剩风的呼啸和胸腔里心脏狂乱的呐喊。

轿车的车头距离陆川不到半米处,停了下来。

小舅失魂落魄地看着挡在车前的男孩,怔怔地,手无力地打开了锁门的按钮,没有死…… 

他没有死…… 

狂喜,愤怒,都没有。

可他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无论多么悲观而绝望的人,在见到死神张开怀抱的那一瞬间,都会迸发生的渴望,这是人类的天性。

下一秒,陆川跑到车门前,奋力拉开车门。

楚楚背紧紧地贴在靠椅上,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拥抱。

她缓缓地解开安全带,转头狠命瞪了他一眼。

“乔……乔二。”

他伸手想把她抱出来。

楚楚没有接受他的怀抱,她从车里出来,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你走。”

“我……” 

“你走。”

她红着眼睛,愤恨地看着他,随即摘下背上书包,死命地砸在他的身上。

“你走!”

“你走!你走!”

陆川任由她疯狂地发泄着心里的惶恐和惧怕,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她张大了嘴,无声地哽咽,却没有眼泪,只有哗啦啦的雨滴和满世界的泥泞。

陆川伸手拉了拉她的书包,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啊!”

她撕心裂肺地大叫着,一声比一声更加凄厉。

“嘘。”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恐惧、惶惑。

我知道,比起死亡,你更怕连累我。

可是,你也要知道,不管你离我有多远,不管我们之间隔着世界尽头还是生死边缘。

陆川会追上你,一定会! 

所以,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害怕。

汽车上,楚楚一直抱着陆川的腰,死死地抱着,一言不发,安静地将脑袋埋在他的衣服里面。

陆川同样没有说话,他时不时地拍着她的背,亲吻她的额头,温柔地安抚着她。

乔琛与他们隔着一个过道坐着,身体躬起来,手放在鼻翼下方,脸色很低沉。

陆川抬脚,轻轻踢了踢乔琛的腿,哑着嗓子说:“别想了。”

“我小舅他……他对我很好,他是个好人,平时连说话都不会太大声。”

乔琛愧疚地抱着脑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

“他和我妈妈感情很好,我妈妈比他大很多,所以从小就在照顾他,他也对我很好,很关心我……” 

“别说了!”

陆川低沉地吼道:“你振作点行不。”

他这个样子,楚楚恐怕会更难受。

刚刚小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并不是乞求原谅,他为自己的懦弱而哭泣,同样也为劫后余生而痛哭。

因着乔琛的关系,他们没有办法对小舅做什么,这件事情如果闹大,到时候双方家长在这种境遇下见面,实在麻烦。

陆川是执意要报警的那一个,但是楚楚不愿意,乔琛整个人都丧了,看着跪在地上大哭的舅舅,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报警。”

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固执地说:“不报警,我要回家。”

陆川送楚楚回学校,楚楚紧紧牵着他的手,临到宿舍楼下,她依旧不肯松开。

陆川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抚:“都过去了,别想,也别怕。”

“奇怪。”

她轻轻地捻了声。

奇怪,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牵着他的手。

“不想回去。”

她敛着眸子,沉声说:“想跟你呆在一起。”

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离。

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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