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林无隅不太习惯在别人家吃饭,或者说,他不习惯一家人一块儿吃饭,长辈和孩子,无论是谁的家人。

就连许天博家他都不愿意去,长这么大,除了老林家,他没在任何同学朋友家里吃过饭,去老林家吃饭那次还是跟班上的人一块儿,老林一个人在家。

今天他有些孤单。

才会答应了到丁霁奶奶家来吃饭。

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开始孤单的。

无论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无论是先回学校还是直接回家,身边的同学最终都是回家吃饭。

宿舍没有人了。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跟周末完全不同。

是突然之间,他整个高中生活都消失了。

很孤单。

丁霁如果没叫他吃饭,他回家拿完东西估计不会回宿舍,找个酒店住一晚,先缓缓心情。

许天博一个小时前发了个消息问他晚上在哪儿,他拍完黄瓜才看到。

-跟朋友吃完饭回宿舍

-有事说话啊,我这几天都闲的

-那你继续闲着吧

-你怎么这个亚子!

-我不跟大舌头玩

林无隅笑着把手机放回兜里,看了看在丁霁的操作下已经变成一团黑色的拍黄瓜:“你还好意思说我的是腌黄瓜段儿,你这个不也就是个腌黄瓜碎段儿吗?”

丁霁拿着香油瓶子有些犹豫:“还要不要放香油啊,我觉得这个味儿现在闻着有些过于浓郁了。”

“就这样吧,”林无隅说,“汁儿太多了你给倒掉点儿?”

“聪明。”丁霁点点头,拿了盘子,到水池边,小心地把搁多了的酱油和陈醋都给倒掉了。

“这都要夸聪明,你这智商是不是有点儿残缺。”林无隅接过了盘子。

“拍个黄瓜能砸人脸的,”丁霁说,“有什么立场说我残缺?端出去!”

林无隅转身把拍黄瓜端了出去。

“哎哟,这么深沉,”爷爷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黄瓜,“这个拍黄瓜小霁弄的吧?”

“嗯。”林无隅笑着点点头。

“这不是挺好的嘛!”奶奶在旁边说,“现在有几个孩子会做菜,厨房都不进呢,你看这个神仙孩子,拍个黄瓜拍得跟天女散花一样……”

奶奶果然很爱丁霁。

为了帮丁霁撑腰,不惜拉踩第一次见面的朋友。

林无隅笑了起来:“我是完全不会。”

“这孩子脾气比鹏鹏好多了,”爷爷说,“要这么说鹏鹏,肯定就喊起来了。”

而爷爷为了给他找回面子,不惜拉踩刘金鹏。

刘金鹏好可怜。

林无隅一直忍着笑。

“吃吧,”丁霁拿了碗筷出来摆上了,把林无隅拉到他旁边坐下,“尝尝我奶奶和我的手艺。”

“你有个屁的手艺。”奶奶说。

“文明点儿啊,”丁霁说,“这儿可有客人。”

“什么客人,”奶奶说,“还不就是小孩儿……小隅啊你别客气,我们家不讲什么规矩,吃就行。”

“好的。”林无隅点点头。

“多吃点儿,别不好意思啊。”奶奶又给他碗里夹了两块排骨,然后往丁霁碗里也夹了两块,“这阵儿太累了,现在算是累完了,就吃喝玩乐什么也不用管。”

林无隅不喜欢别人给他布菜,卫生不卫生倒不是最重要的,毕竟他也是拿了丁霁的瓶子就敢喝水的人,更多的是不自在。

但在他想要礼貌拒绝的那一瞬间,又按下了自己想要抬起来的手。

奶奶给他夹菜的样子,并不像是招呼客人,没有一丝客套,仿佛是在给自己的两个孙子夹菜,自然而亲切。

他突然就觉得很温暖。

不是朋友,不是同学,不是老师,是来自家人长辈那种不讲理的疼爱。

“你别管他,”丁霁飞快地从林无隅碗里夹走了一块排骨,“我跟你说,他是个无底洞,你要不拦着,这一桌也不够他吃的。”

“怎么还从人家碗里抢菜啊!”爷爷瞪了他一眼,“盘子里没有你的了吗!”

“我吃慢点儿就真没有了。”丁霁嘿嘿乐着,脸上带着撒娇一样的小无赖表情。

林无隅有时候就觉得丁霁的确是非常细心而敏锐,自己刚才估计手都没有动,丁霁却还是发现了。

在丁霁准备抢走第二块排骨的时候,林无隅对着他手背啪地弹了一下。

“啊!”丁霁喊了一声。

“该!”奶奶说。

“一会儿肯定青一块儿你信吗!”丁霁瞪着他。

“信啊,我弹的我还不信么。”林无隅从他碗里把之前那块排骨夹了回来,冲丁霁笑了笑。

丁霁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就这样,特别热情。”

“挺好的。”林无隅点点头。

为了庆祝高考结束,爷爷开了两瓶红酒,还按丁霁的要求提前一小时把酒给醒好了,吃了几口觉得应该要喝酒,才想起来酒还没拿。

“我去拿。”奶奶起身。

“你别动了,”爷爷站了起来,“忙活一顿饭了,现在还要静养呢。”

“静养就是一动不动啊,”奶奶说,“我跟你说就是一动不动才好得慢,我现在每天屋里来回溜达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你听话。”丁霁摸摸奶奶的手。

“揍你也没问题呢。”奶奶拍了他一巴掌。

奶奶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主要是年纪也不大,丁霁说她身体一直都很好,这会儿看看,除了走路慢一些,脸色倒是非常好。

“醒好的酒你放哪儿了?”爷爷问。

“阳台那屋。”奶奶说。

“可以啊,”林无隅有些吃惊,看着丁霁,“你家是不是总喝红酒,还有醒酒器呢?”

“有屁,”丁霁冲爷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用凉水瓶子醒的。”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爷爷拿了个一升装的那种敞口玻璃凉水瓶过来了,里面是酒。

“也没有红酒杯子,”爷爷说,“拿茶杯吧?”

丁霁拿了四个茶杯过来放了一排,然后拿过凉水瓶,倒了四满杯。

“你妈说倒个杯底儿那么多就行。”奶奶说。

“那还得总倒啊,咱们也就尝个味儿,谁品得出好坏来,”丁霁说,“要这么说的话,咱这杯子也不对,没有腿,手往上一拿,温度就把酒味儿给改变了。”

奶奶想了想,凑到杯口先嘬了一口酒,尝了尝以后,又双手握住了杯子,等了几秒钟,拿起来又喝了一口。

“没什么改变啊?”她品了品。

爷爷和丁霁一下笑出了声,林无隅也没忍住,跟着笑成一团。

“所以说吧,咱们不懂红酒的就喝个意思,”丁霁边乐边说,“一会儿这个喝完了,还是得拿我爷爷藏床底下的那坛酒。”

“喝吧喝吧,反正小隅也不回家,”奶奶说,“别喝太多就行,喝吐了我可不帮你们收拾,你爷爷也不管。”

林无隅愣了愣,看了丁霁一眼。

“她意思是你不用回家,不会被家里说,”丁霁小声说,“不是说让你住这儿,别紧张。”

“不是,”林无隅也小声说,“她怎么知道我不用回家?”

“我可没说啊。”丁霁赶紧摆手。

“我知道。”林无隅说。

“我奶奶有时候神着呢,”丁霁说,“不知道是瞎猜的还是真算出来的,不过你刚一考完就拎着行李跑我家吃饭来……没几个人会这样吧,正常情况下应该就是不回家了啊。”

“……也是。”林无隅点点头。

奶奶做菜的手艺很好,当然,也有可能是林无隅的味觉储备里只有食堂和街上饭馆,对于家里做的菜,他的体验不算太多,老妈的手艺基本只能分在吃不死人的那一档。

奶奶的菜不光是好吃,分量也相当足,所有的菜都是堆起来的,有几个菜还用的汤盆儿。

林无隅吃了不少。

他跟爷爷奶奶一样吃惊,自己居然能在别人家里,吃得这么没有节制,而且还吃得很欢。

爷爷藏的酒他也喝了两茶杯,不知道是什么酒,度数不算高,但是非常香。

最后停筷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我好像吃多了。”

“你才知道啊?”奶奶在旁边有些担心,“你吃的都赶上一头猪的量了……小霁你去找盒那个消食片儿给他。”

林无隅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奶奶你这什么形容。”

“吃这么多也不见胖,”奶奶捏了捏他的脸,“这要让小霁他小姑知道了,得给你跪下求个不长肉的方子。”

丁霁拿了一盒消食片过来,抠了几片递给他:“赶紧的,吃了。”

“一会儿吧,”林无隅叹气,“我现在喝不下水。”

“这个是嚼的,不用喝水送。”丁霁说。

林无隅直接低头在丁霁手心里啃了一口,把药片儿咬进嘴里嚼了,皱着眉:“不好吃。”

丁霁叹了口气,从兜里摸了根儿棒棒糖出来剥了,递到他嘴边:“牛奶棒棒糖。”

“谢谢。”林无隅叼过了棒棒糖。

缓了一会儿感觉没那么撑了。

桌上还剩了不少菜,今天要是没有他,这桌菜得剩一多半的。

爷爷奶奶实在是非常热情。

所以才会有丁霁这样性格的孙子吧。

林无隅站了起来,帮着丁霁把桌子收拾了,再站在洗碗池边,看着他洗碗顺便打下手。

“一会儿你别回宿舍了,”丁霁说,“也挺晚了,今天就住这儿吧。”

“方便吗?”林无隅问了一句废话,问完没等丁霁开口,他自己就抢答了,“方便的。”

丁霁笑了起来:“鹏鹏经常在这儿过夜,跟自己家一样,以前我还有别的同学离家出走了啊,考差了不敢回家啊,或者是邻居谁家孩子跟爹妈吵架了啊,都会躲过来,我爷爷奶奶都习惯了。”

“你家跟个江湖一样啊。”林无隅笑了笑。

“那还是比不了,都小屁孩儿,江湖指他们撑不起来,”丁霁递给他一个洗好的碗,“那你就睡我屋吧,我床大。”

“哦。”林无隅顿了顿。

“啊,”丁霁突然有些尴尬,“要不我睡我小姑那屋,你睡我屋。”

“嗯?”林无隅看着他。

“不是,”丁霁解释,“就是,你要是不愿意睡我屋,就……你去我小姑那屋……”

“刘叉鹏啊你那些同学朋友邻居啊,过来都睡哪儿?”林无隅问。

“都跟我挤一个床,”丁霁揉揉鼻子,“晚上聊天儿方便啊。”

“那你为什么给我支你小姑屋里去。”林无隅笑着。

“我那不是……怕你不自在么?”丁霁说。

“我为什么不自在?”林无隅问。

“……谁知道你为什么不自在!”丁霁有点儿恼火,恶狠狠地把一个洗好的碗摞到了他手上。

那就是你不自在喽。

要是平时,林无隅肯定会把这句话说出来。

但今天没说,今天丁霁帮他怼完老妈之后就有些尴尬,他不想让丁霁继续尴尬下去。

天台喊话之后,熟悉的人都对他表达了宽容和支持,但他收到的恶意却也不少,最大的恶意甚至来自父母。

丁霁一开始虽然很吃惊,但之后却始终很坦诚。

冲这一点,他也不想让丁霁尴尬。

好在丁霁在洗完碗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又开启了酒后现原形的状态。

“我们去散会儿步啊!”他站在客厅里,跟爷爷奶奶说。

“去吧。”奶奶摆摆手,“我看见头晕。”

“走!”丁霁冲林无隅一挥手。

林无隅跟着他出了门。

下楼之后他看了看四周,这种老小区,都有些拥挤,路灯也是坏的多,晚上十点出来,四下都没人了。

不过他抬头看了看,今晚的星星特别多,还挺舒服。

“去哪儿散步?”林无隅问。

“平时我陪我奶奶散步就是从那边口子出去,走到大街上,然后顺着街绕一圈儿再从今天咱们打车进来的那个口子回来。”丁霁比划着。

“行。”林无隅说。

丁霁走了几步,伸了个懒腰:“哎——平时这会儿正准备开始熬夜呢,现在突然就这么清闲了,真是有点儿不习惯。”

“那要不找点儿题来做。”林无隅拿出了手机。

“你有病吧!”丁霁迅速往旁边连躲了好几步,“你是还没被虐够呢?”

林无隅笑了起来:“是你不习惯啊。”

“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用功过呢,”丁霁说,“也不知道最后出分能是个什么成绩。”

“怎么也得是个前三。”林无隅说。

“你怎么不说状元。”丁霁啧了一声。

“因为有我呢。”林无隅笑了笑。

“真他妈嚣张,”丁霁看了他一眼,“你志愿怎么填啊?这几天你爸妈应该接不少电话了吧?”

“嗯。”林无隅应了一声。

“h大吗?”丁霁问。

“你是不是打算报h大啊?”林无隅问。

“应该吧,我一直没什么想法,哪儿都行,我爸妈都h大的,他们肯定希望我去,”丁霁说,“这事儿我不打算跟他们犟,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想去的学校了,做个人情吧。”

林无隅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

“你呢?”丁霁又问了一次,“应该也就是h大了吧。”

他的确是想知道林无隅会报哪儿,他希望能跟林无隅一个学校,但又有些担心,林无隅这人很有计划,也很有想法,谁知道他会不会出人意料地不按常理出牌。

“也不一定,万一我出国呢?”林无隅说。

丁霁愣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呸了一声:“出个屁的国,你现在了都还没点儿动静你也就能去个越南。”

林无隅笑得停不下来。

不过这反应倒让丁霁知道,他应该还是按常理出的牌,不说就不说吧,老追着问好像自己对这人有什么兴趣似的。

“什么专业啊?”林无隅问。

“谁?”丁霁没反应过来。

“你报什么专业啊?”林无隅笑了笑。

“工程力学。”丁霁说。

“啊。”林无隅挑了挑眉毛。

“怎么?你对这个专业有了解吗?”丁霁问。

“你没有了解就报了吗?”林无隅也问。

“我就觉得听着挺有意思的,”丁霁说,“不过出分之后我得再琢磨琢磨。”

“是挺有意思的。”林无隅拍了拍他肩膀。

两个人在街上也没按着丁霁之前计划的路线走,胡乱转了几圈就回到了楼下,跟鬼打墙了似的。

“这就回来了?”林无隅有些迷茫。

“带你去看星星吧?”丁霁往上指了指。

林无隅抬头:“天台上看吗?”

“是,”丁霁点头,“我爷爷在天台占地运动里抢了一小块儿,种点儿辣椒什么的,收拾得挺干净。”

“走。”林无隅很有兴趣。

天台挺大的,乍一看毫无情趣,各家拉的晾衣绳扯着,还有不少空花盆和半空的花盆,乱七八糟。

不过走到西南角的时候,一下就舒服了。

这是丁霁爷爷占领的地盘,用铁艺的花架隔出来一小块空地,除了辣椒,还有些不知名植物,中间有一个小木桌和两张竹躺椅。

“怎么样,不错吧。”丁霁从桌上拿了个打火机,把桌子下面的几盘蚊香都点了,转圈围着一张躺椅放好,然后坐了上去。

“不呛吗?”林无隅有点儿好笑。

“我挺得住,”丁霁晃了晃椅子,指着天空,“看到没,北斗七星。”

“嗯。”林无隅坐到椅子上,看着天空,“你对星相有研究吗?”

“没有,我们江湖蒙事儿神教跟星相隔行如隔山。”丁霁说。

林无隅笑着没说话。

丁霁看了一会儿星星,坐了起来,转头看着他:“我刚才算了个字。”

“什么字?”林无隅问。

“无。”丁霁说。

“然后呢?”林无隅枕着胳膊。

“你专业是不是也打算报工程力学啊?”丁霁问。

“这怎么算出来的?”林无隅也坐了起来。

“刚我说的时候,”丁霁掐着手指,“你那个反应明显就有点儿吃惊,然后还加一句‘是挺有意思’的,这个实在不难算了,而且这专业跟无人机也有关联……我要不是今天喝了点儿酒,刚才我就算出来了……”

“你管这叫算?”林无隅忍着笑。

“啊,”丁霁点头,“算对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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