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了整个京城。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接连不断地拍打在马车上,驾车的秘阁武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赶着马车朝宫门驶去。

马车里,顾浮与傅砚穿戴整齐,一个端正坐着,身上的寒气比平时更重,一个倚在窗户边,任由吹起帘子的风带着雨水往她脸上落,好降一降心中的怒火。

可惜收效甚微。

过了一会儿,傅砚抬手,让顾浮到自己这边来,别再靠窗户边吹风淋雨。

层叠的衣袖随着傅砚抬手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小半截带着红色勒痕的手腕。

粗暴的痕迹与傅砚此刻出尘如仙的形象形成强烈对比,提醒顾浮她刚刚被迫错过了什么,导致她心头的怒火非但没下去,反而蹿得更高了。

她拉住傅砚的手,挪到傅砚身边,轻触他手腕上的红痕,声音闷闷地问:“还疼吗?”

傅砚:“不疼,气。”

被打断了好事的可不止顾浮一个。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两人改乘步撵前往含元殿——这是皇帝特地吩咐的,要让人知道玉楼公主死的时候,顾浮根本不在宫里。

顾浮下步撵的时候,还有个小太监给顾浮递了一顶全新完好,并刻意裁剪过轻纱,长度只到脖颈的幕篱,顾浮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个李禹,便顺手把幕篱给戴上了。

两人入殿觐见,殿内的气氛和先前截然不同,一旁的磊国使臣眼眶通红地盯着顾浮,恨不得扑上来将顾浮扒皮吮血的凶狠模样。

顾浮视而不见,跟着傅砚一起向皇帝行礼。

皇帝叫起后问他们,玉楼公主死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没等顾浮开口,傅砚就先回答了皇帝:“回禀陛下,今日是顾二的生辰,臣在兴乐街为她备了一座宅子作为生辰贺礼,方才臣带她出宫看宅子去了。”

众臣哗然,也不知是觉得这份贺礼太过贵重,还是没想到傅砚看着冷冷清清,竟会私自把还未过门的顾浮带出宫去。

但至少有一点能确定,若傅砚所言不虚,那玉楼公主的死就和顾浮没关系。

其实本来也看不出有多大关系,顾浮和玉楼公主此前素未谋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比试也是顾浮赢了,要记恨也该是玉楼公主记恨顾浮,而不是顾浮记恨玉楼公主。

偏偏玉楼公主死在偏殿,死后还被人用鳞纹长刀钉在了墙上,而禁军的鳞纹长刀都是有铭刻编号的,因此能确定,作为凶器的长刀与顾浮之前在殿上与玉楼公主比试时用的长刀是同一把。

一般也没谁会蠢到用和自己有关的兵刃做凶器,生怕别人怀疑不到自己头上,偏磊国使臣像得了失心疯一般,逮着顾浮不放,非说玉楼公主生性要强,定是她自己偷偷跑去偏殿找顾浮想要再比一次,结果被顾浮失手误杀,所以要顾浮一命偿一命。

如今听说玉楼公主死时顾浮不在宫里,他还是坚持己见,甚至质疑此刻戴着幕篱的顾浮是临时从宫外找来的假货,就为蒙骗他们。

激动之下还朝顾浮扑了去,要摘掉顾浮的幕篱。

顾浮不等殿内的禁军动手,直接将人拿下摁倒在地,并嘲讽道:“我先前就没摘过幕篱,现在摘了又能证明什么,还不如把方才和我打过的人都叫来再打一遍,让他们切身感受一下我究竟是不是我。”

非常嚣张。

这个办法确实有效,但并没有用上,因为光看她将磊国使臣摁倒在地的身手,除了磊国使臣以外的众人便已经信了她就是方才碾压全场的顾浮,且其他使臣也并不想让自己带来的武将再丢一次脸。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杀了玉楼公主?那把中途被顾浮换下的鳞纹长刀,又是怎么跑到偏殿去的?

皇帝下令彻查,因鳞纹长刀涉及禁军,故而这次没让禁军协助调查,而是改换了赤尧军,并让秘阁协理。

找出杀害玉楼公主的真凶固然重要——毕竟是在宫里杀人,若不将凶手抓出来,实在令人难安。

可找真凶是一回事,如何给磊国一个交代是另一回事。

磊国使臣那边根本说不通,一副即便找出真凶也绝不相信的模样,并叫嚷着若不处置顾浮,他回去后定要将此事禀明国主。

磊国虽然不及大庸地大物博,但也是个崇尚武力的国家,两国要是交战,别的不说,大庸与东境境外各小国的贸易往来定会受到影响。

家国大事,很多时候讲究的未必是“真相”,更多的是利益,是权衡。

牺牲顾浮一个,换取与磊国的和平相处,保证大庸与东境各国的贸易不受影响,听起来根本不是什么无法取舍的难题。

偏偏顾浮并不是普通的官家女,也不仅仅是国师未过门的妻子。

她还是已“死”的北境军前统帅。

她戍守边境五年,打过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场战役,守卫国土保大庸边境安稳,打得北边各部对北境军闻风丧胆,还肃清了北境的官场。

若能一直下去,五年绝非她的终点,可她最后却因为一道圣旨,说舍弃就把这一切都舍弃了。

许多君王都习惯把自己的决定当做神谕,无论结果好坏,承受之人都不该心怀怨念,但“雷霆雨露皆君恩”这句话在遭受过先帝雷霆的皇帝看来就是狗屁,所以皇帝知道自己欠顾浮,大庸欠顾浮,别说顾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即便不能,皇帝也绝不会就这么牺牲顾浮的性命。

为此他还贬斥了几个上奏让他处死顾浮以求两国和睦的大臣,让朝臣们知道他的态度有多坚决,好打消他们想要牺牲顾浮的念头。

但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顾浮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她暂时无法再入宫上课,也去不了晚袖斋,只能乖乖在家里待着。

顾家的门前还多了赤尧军的人轮流看守。

起初顾家人还都因此惊慌不已,后来发现赤尧军的人只管顾浮不管他们,甚至还会为他们震慑企图上门闹事的磊国使臣,这才安下心来。

顾浮也尽量不出门,免得再生事端。

顾浮不出门,别人却能来看她。

晚袖斋这段时日清闲,所以诗社的姑娘们会轮流来顾家找她,免得她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无聊。

对此穆青瑶十分不解:“还有我在,她怎么就‘一个人’了?”

今年的秋老虎格外凶悍,棠五挥着团扇,反问穆青瑶:“你是会和她说外头的市井传闻呢,还是会告诉她旁人都是怎么议论她的?”

穆青瑶:“市井传闻不可信,说了也是白说,旁人的议论就更不重要了,有什么好说的。”

棠五望向同来的几个姑娘:“你们看。”

众人笑成一团。

顾浮也跟着笑,惹得穆青瑶打了她一下。

穆青瑶坐的位置离顾浮远,手够不到,所以她是拿了棠五放在腿上的幕篱去打顾浮的。

棠五没拦住,特别紧张地叫了一声:“诶诶诶!!别弄坏了!”

顾浮从棠五进屋就注意到,棠五没像其他姑娘一样,把自己带来的幕篱交给身边的丫鬟拿着,而是一直放在自己的腿上,被桌子挡着她也看不清,好不容易借着穆青瑶打她的机会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棠五这么珍惜这顶幕篱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顶幕篱的帽檐和轻纱下摆各垂了一排珍珠,帽子上还别满了大小不一的绒花,看着格外漂亮。

而最让顾浮意外的是,这顶幕篱的轻纱很短,看着也就半尺。

“你今日是戴着这顶幕篱出门的?”顾浮问。

棠五:“你该叫它‘浅露’才对。”

顾浮讶异:“居然连名字都有了?”

和棠五一块来的姑娘说道:“这还要多亏你,要不是你把幕篱剪短,还戴着剪短的幕篱在御前力压群雄,也不会有如今的浅露。”

顾浮这也算歪打正着。

若是谁家姑娘自己剪了幕篱出门,只遮脸面不遮身形,定会招来骂声,更不会有人为其取如此风雅的名字,可有了顾浮戴它面圣与人比武的佳话,再有姑娘戴这么短的幕篱,那就成了效仿,成了风尚,亦不会有人因此上纲上线,骂戴浅露的姑娘不知羞耻。

顾浮听了笑着道:“挺好的。”

顾浮不知,不仅浅露成了京城风尚,出门佩刀,也成了闺秀圈的风尚之一,会不会用不重要,拿在手上能与飘逸无害的裙衫形成强烈对比,给人视觉上的冲击就行。

李禹今日休沐,约了三两友人到酒楼吃酒,不经意间往下一看,就看到斜对面的脂粉铺门口停了辆马车,一个身着裙装头戴浅露,手里还拿着苗刀的姑娘带着丫鬟从车上下来,走进脂粉铺内。

友人见他看得出神,笑道:“你看她们,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顾家二姑娘戴浅露持刀剑,看着多别扭。”

另一个友人喝着酒道:“我却觉得不错,看着格外有精气神。”

“这要拔刀对着你,看你还会不会觉得不错。”

“拔刀?得了吧,不过就是拿在手上装装样子,开没开刃还是两说,若真拔刀,我怕这些胆小的姑娘们自己先把自己吓哭了。”

“别这么说,万一真碰到个会武功的呢,比如像那顾二姑娘。”

众人顿时无言,并看向李禹,问他——

“诶,齐专,那顾二姑娘当真在御前把护送外邦使臣来京的武将都给打趴下了?”

“到底真的假的?我怎么就不信呢?”

“这要是真的,那姑娘得长得多壮实?陛下怎么会把这样的姑娘赐给国师啊?”

“应当是假的吧,若是真的,国师没道理这么喜欢顾二姑娘,生辰那日还给人送了座兴乐街的宅子当生辰贺礼,那可是兴乐街的宅子,我都听傻了,这还没过门就如此大手笔,这要是过了门,得宠成什么样?”

李禹想起顾家二姑娘,不可名状的烦躁自心底缓缓升腾而起,他对友人说:“是真的。”

友人们纷纷咋舌,李禹眉头紧蹙,平日觉得再正常不过的对话,如今听来只觉得无比聒噪。

正这么想着,他看到楼下路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的堂哥李锦。

李禹顿了一下,突然想起李锦曾经花钱收过一副画,一副顾家二姑娘在临安伯爵府救人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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