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义城对牧可的疼爱,常常会以一种很自我的方式表达。很多年了,他已经把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感情最柔软的部份,不自觉地留给了惟一的外甥女。

长年在部队的他,空闲和外出的时间并不多,加之心里时刻挂着牧可,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个人感情忽略了。牧岩说得没错,相比舅舅的身份,他确实更像牧可的情人。所以,有次牧可被赫义城接去他那里玩,就有战士误以为他们是情侣,“嫂子”喊得特别响。

赫义城十岁那年,小牧可出生。医院的病房里,他趴在大姐床边很好奇地摸着牧可软软的小手,呲牙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傻气地说:“妹妹真好看。”

赫巧梅偏头看了眼嘟着小嘴睡着的女儿,脸上的神情带着母性的慈爱,她轻声说:“傻弟弟,你是她舅舅,哪里有妹妹啊。”

“舅舅?”年纪小小的赫义城还有些分不清辈份,没想到自己已经升级为舅舅了,他下意识皱了下眉,望着大姐说:“怎么同学的舅舅都那么老,我却这么小?”

赫巧梅的语气很温和,伸手摸了摸弟弟短短的头发:“那你得问爸妈了,我才奇怪怎么有你这么小的弟弟。”然后她笑了:“不会你是爸妈抱回来的吧?”

赫义城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看看小牧可,挠了挠脸颊发没有说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赫义城都转不过弯来,他总是习惯性地管牧可叫妹妹,直到牧可会喊小舅舅了,他才算明白,那个特别爱笑,特别爱让他抱的小家伙是自己的外甥女,根本不与自己同辈儿。

赫巧梅病发那天他赶到医院,牧可死拽着他的衣角不撒手,憋哭到整个身子都有点儿颤抖。

意识到死亡的脚步在逼近,赫义城蹲下身来,把小牧可紧紧抱住,轻声地哄她:“可可别怕,有小舅舅在。”那个瞬间,他觉得他是个男子汉,肩膀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眼前弱弱小小的女孩儿需要他。

仅有五岁半的小牧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像是怕被人抛弃一样死死地反手搂住赫义城的脖子,大声嚷道:“小舅舅,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她边问边哭,小身子控制不住地轻轻抽着哽着。

赫义城的眼晴顿时就红了,他轻拍着小牧可的背,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了:“可可这么可爱,妈妈怎么会不要可可呢。妈妈最喜欢看可可笑了,一会儿可可笑给妈妈看,好不好?”

小牧可将脸埋在赫义城胸口,两只小手紧了又紧,她不住地点头,迭声地喊着:“小舅舅,小舅舅……”

赫义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他抱着牧可,眼泪落在她发间。

赫巧梅临终前用尽浑身力气将女儿冰凉的小手放在赫义城手中,气若游丝地说:“义城,大姐不能再照顾可可了,她还那么小……你替我照顾她好吗?”

泪在眼眶里打转,赫义城用他还不够宽大的手掌将大姐和小外甥女的手同时握住,声音沙哑地说:“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可可,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可可太小,我怕她记不住我的样子……义城,以后每年的这一天你带她来看我,看看我……”赫巧梅不舍地看着女儿,一滴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可可,妈妈爱你,好爱你……”

小牧可想听舅舅的话笑给妈妈看,可是任凭她再小,毕竟母女连心,到底还是感觉到了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喃喃地叫着:“妈妈,妈妈……”

赫巧梅哭着笑了,她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女儿稚气的脸,不放心地嘱咐:“可可,以后要听小舅舅的话,可以调皮,也可以淘气,但是,不可以不听小舅舅的话,知道吗?”

牧可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眨着眼晴,滚烫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灼得赫巧梅的心,生疼。

“要听小舅舅的话,要开开心心地长大……”赫巧梅一遍一遍地嘱咐,深怕年幼的女儿记不住,当生命数值急剧下降,她将混浊的目光投向病房外,虚弱地唤着丈夫的名字:“凯铭……凯铭……”然而等来的,仅仅是闻讯赶来的父母。

之后的十几年时间,牧可每年都在赫义城的陪同下,踩着天际微微泛白的光去墓园看妈妈。尽管长大了,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了,可在这一天,她总会放纵自己流泪。

就在昨天,赫义城的车才在山脚下停稳,牧可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一滴一滴地砸在他手背上……越往山上走,她的眼泪越多,她哽咽着,压抑而痛苦。

赫义城搂着她,眼晴也渐渐湿润了,然后悄然地退到远处等她。

牧可哭泣着将怀抱的鲜花放在墓碑前,半跪在母亲身边,细细地擦拭着照片上的浮尘,望着那张宁静美好的笑脸,她絮絮地说着一年来发生的事,深怕母亲错过她的成长一样详细。

那时的牧可,像是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她去尽了调皮与淘气,乖巧地依偎了母亲身旁,默默地流泪。当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眼晴红肿的她终于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着下山时依然忍不住再三回望,泪眼婆娑。

赫义城在她绊倒前扶住她手肘,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可可,你答应过每年只用一天时间想她,你得做到。”她是个听话的孩子,知道善待自己和他人,更懂得珍惜。

牧可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轻轻点头,车子启动的瞬间,她说:“我想回训练基地。”忽然间,她很想见贺泓勋。

启动的车子忽然又熄了火,赫义城的神色由刚刚的疼惜转变成复杂,某种猜测被证实,至使他连续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他语气果绝地说:“军训就到此为止了,剩下几天的假我会替你请了,你休息好了直接回学校上课。”

不明白他怎么又不允许她军训了,牧可问:“为什么?”嗓子因哭泣而极度沙哑。

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她讨论贺泓勋的那通电话,赫义城直接回了句:“没有为什么!”

牧可看着他,又沉默地转过了脸,低落的心情让她没有力气追问原因。

意识到这天对牧可的沉重,赫义城知道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他缓和了下口气说:“去牧岩那吧,明天还要体检,完事我再送你回去。”对于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外甥女,他很难真的冷下脸来。她能轻易挑起他的火气,气得他跳脚,也有本事让他自行灭火,妥协退让。

闭了闭眼晴,赫义城收回思绪,神情专注地开车。牧可坐在副驾驶位上,转头看到贺泓勋的车子稳稳地跟在他们后面,望着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小舅舅,她欲言又止。

发现她的犹豫,赫义城轻微地叹了口气,他终于甩出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望着他完美的侧脸,牧可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赫义城却没再开口,一直等到了陆军医院停车场,他才不急不缓地说:“为你好。”似乎就想以这三个字做解释。

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他的手臂被牧可抓住。赫义城站着没动,听到后面渐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目光触及她微红的眼晴,他像从前一样反握住牧可纤小的手:“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交个男朋友,也没说要嫁给他,没必要闹得鸡犬不宁。”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说:“能不能答应小舅舅,不管开心或是不开心,都让我知道。”

迂回战术不是只有贺泓勋想得到,参谋长的职位不是混来的,相比之下,赫义城更是谋略高手。他本身就有优势,不会笨到和牧可硬碰硬,将她往别人怀里推。

牧可重重点头,见他微扬了下唇角露了笑脸,她也笑了,忘了正牌男友就在身后,她孩子气地扑到赫义城怀里,开心地说:“谢谢小舅舅。”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女大不中留?”赫义城伸手抱了抱她,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不是最不喜欢喊小舅舅吗,总说是占你便宜了,现在居然为了他谢我,嗯?”说实话,他心里真不是滋味。

“哪有,人家最有礼貌,最乖巧。”牧可露出珠贝般的牙齿微笑。

“没看出来,就会耍赖还差不多。赶紧吧,铭煌等着呢,他都安排好了,你人一到直接就能检查。”想到左铭煌,赫义城下意识望向贺泓勋。他想,同样都是有军衔的人,牧、赫两家的选择绝对不可能是野战部队的贺营长,即便他赢在了起跑线上,想一直领先到终点,难度系数是很高的。

赫义城知道贺泓勋是个强人,但他还真就不信他无所不能。

提起左铭煌,牧可并不陌生,她歪着脑袋说:“左军医啊,总麻烦人家好吗?”近两年她体检,左铭煌都在忙前忙后。

赫义城四两拔千斤:“你不是常帮他小侄女补习英语嘛,觉得麻烦吗?”

“不麻烦,她小侄女聪明得不行,颇有我当年的风采。”

赫义城差点被逗笑了,他意有所指:“你也知道是当年的风采?果然是越长大越笨了。”

牧可以一种恶狠狠地语气说:“牧可同志的聪明才智一直像人民币一样坚挺。”

像孩子般无忧调皮的女孩儿回来了。赫义城本该高兴,毕竟这么多年,牧可是第一次在姐姐忌日这天笑,可他心里却是难以铭状的难受。他照顾牧可十六年之久,已经太习惯她身边只有他,似乎,她的一颦一笑都与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现在忽然跳出个贺泓勋,赫义城觉得无法接受,而深埋在心底的那份微妙的感情莫名窜升出来,让他两难。

走近的贺泓勋扑哧一声乐了,他很自然地提醒:“稳当点儿,像个小孩儿似的。”语气是温存的宠爱。

牧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朝他眨了眨眼晴。

赫义城与贺泓勋对望一眼,谁都没再说话。他们无声地达成了共识,对彼此的不满,不在牧可面前表现出来。她已经承担了太多本不该承担的东西,他们不希望为她增加哪怕一丝一毫的负担。

两个男人的沉默令气氛再度冻结下来,机灵鬼牧可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调解,于是,她说:“可以走了吗,两位首长?我很饿,真怕没等检查完就光荣了。”

赫义城正想说话手机就响了,他以眼神示意牧可先走,站到旁边接电话。

贺泓勋走过去,伸手掐了下牧可的俏脸:“小鬼,口无遮拦。”

牧可嘟嘴,假装生气的样子更像撒娇,注意到有人回头看向贺泓勋,她凑过去低声说:“营长同志很拉风嘛,看,美女。”

贺泓勋看也没看,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东施吧。”

闻言,原本有点小郁闷的牧可忽然多云转晴了。与贺泓勋保持着些许距离,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停车场。

一楼大厅内,身穿白色医生服的左铭煌正在翻看病例,抬头时看到熟悉的身影,深蓝如海水的眼眸平和宁静,开口时声音低沉且富有韵律,他淡笑着指引道:“可可,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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