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凌霄殿。

天君难得没有坐在首位,他换上了一身休闲常服,国字脸仍旧噙着威严,但眉宇间的忧色,却怎么遮都遮盖不住。

连日来的挫败和笑话,让这位坐镇天族,活了无数年的巨头肉眼可见的苍老下去,身体的消耗暂且不算,心里的打击才是致命的。

天族数十万年经营的口碑,人脉,一夕之间,全盘崩碎。

从前的七十二座仙宫有多气派,现在看着就有多讽刺。

大厦倾覆,一朝没落,为人不齿,天君总算能体会到,何为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最可气的是,他还在天族顶着呢,另五界的大能就敢相继登门,要求赔偿。

当年六界定下休战条约,哪一方不遵守,破坏和平,将被要求巨额赔偿,除此之外,还得被约束进出其他机缘颇多的禁地和古境。

大殿里坐着的人并不多,六七位长老,皆是白发苍苍,这一战,他们都吃了大亏,本来就已活了太长时间,大限将至,平时宝贵自己的命宝贵得不得了,毕竟一旦元气损伤,就无法再像年轻时期一样,躺个十来天就自己恢复了。

“妖祖也出面了吗?”天君问:“他怎么个说法?”

云存面色疲惫,他作为天族太子,战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来处理,有多不是什么好消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在吃了大败仗之后,也不得不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回父君,天族与妖族向来不睦,妖界明面上做主的仍是妖祖,背地里,早已被墨纶所管持,他说的话,等同于十三重天的意思,不听也罢。”云存道。

天君闭上了眼,不轻不重地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妖祖怎么说的。”

云存皱着眉头,心里蹿起一丛焰火,他思量再三,换了段委婉些的话语,“妖祖说我们罔顾当年共同定下的规矩,多次陷害十三重天的神灵,挑起六界战端,导致生灵涂炭,各界人心惶惶,更不择手段,施用大禁术炼制弑神阵,本该群起而攻之,但念天道之意,不好如此,也算念及往日与父君的情义,暂退一步。”

“他要求我们按照当年所定之条约,如数赔偿各界损失,并且与另外几界大能商议,天族子弟,三千年之内,不得踏入各种秘境半步。”

天君听完,缓缓吐出两个字:“荒谬!”

另有长老红着脸大声道:“他们这哪是什么后退一步!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焚元古境马上就要开启,不光我天族小辈需得去寻求机缘,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一直寄希望于此,渴望新生,这个要求,绝不能应。”

就连一直安静坐着,身子干瘪了一半,看上去骨瘦如柴的锦鲤族族长,这会也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难听:“赔偿这一块,天族能出多少是多少,我们这些人,当初可都是听了天君和天太子的保证,才上了这条船,结果好处半点没捞到,差点送了条命,族里也多是损失惨重。”

“焚元古镜即将开启,无论如何,这名额也得保下来,说句老实话,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身的伤,都等着在焚元古境中找机缘。”

他这话一说出来,马上就有数人符合。

这一战,基本上参与在内的族群都损失惨重,但天族是主谋。

若不是天君说得信誓旦旦,说至少有八成的把握,他们也不会稀里糊涂就上了这样的贼船。

回过头想想,其实也怪他们急功近利,被神位的诱惑冲昏了头脑,说好听点叫孤注一掷,说不好听点就是没脑子,不会想事情。

现在,泰半都清醒了。

没办法,当敌人强大到一定的程度,再强烈的心思,也只能藏着,见不得光。

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们也不狗急跳脚互相攀咬,只是不能再被天族拖累至此,焚元古境是天大的机缘,万万不能错过。

云存被他们气笑了,他神色愠怒,道:“当初大家结盟,各有各的心思,那可不是我天族摁着你们的头逼着你们来的,现在败了,个个开始推卸责任了?”

“赔偿,我天族最多出六成,其余四成,你们想办法分摊。”

锦鲤族族长一拍桌子,走之前笑了几声,盯着天君,道:“既然天太子如此说话,用完就扔,那我等,也就不在此多留了,希望十三重天恢复元气,强行搜族的时候,天君能再找旁人,降下天道之力,威慑其余几界的大能。”

“我可听说,财神抗下了至强雷劫,重获新生,十三重天战力大增,底气更足。”

他这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威胁,明晃晃的威胁。

这天底下,六界之内,除了锦鲤族族长,再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了。

而现在,他们也只有这个,能让另外的五界和十三重天忌惮了。

锦鲤族族长转身就要走,天君禁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范兄何必和小辈置气,存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口直心快,说话不过脑的脾性,你还不知道吗?”

说完,他淡淡地瞥了云存一眼,道:“存儿,快给范叔叔赔声不是。”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大家早已成为一条绳上的蚱蜢,大多都是互相倚仗,因此锦鲤族族长也并没有咄咄逼人,佯怒一阵之后,还是坐下了。

最后,那狮子大开口一样的赔偿,天族出了七成,其他的三成各族平分,咬咬牙都给了出去,也算是有了个交代。

也就是在这一天,天族声明,当年商定协议,并没有犯事后嗣不能进秘境古镜这条说法,也因此,天族不会接受。

意思就是,该赔的东西他们都赔,不该赔的,另外几界也不能漫天开口。

这个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传到了蓬莱秘境中。

扶桑亲自去重华洞府请人的时候,顾昀析正歪在余瑶的榻上,百般无聊地数身上的宝物,他的手每点一下,余瑶的心就颤一下。

手里把玩着南海龙珠,拇指大小一颗,光晕柔和,莹莹白光点亮了洞里的每一个角落。

榻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全部都是各界难寻的天材地宝,七彩光泽涌动,各种仙草一出现,那种诱人的芳香就瞬间散漫开来,上霄剑剑灵都忍不住自己蹦了出来,哇哇大叫:“好多好东西,大人今日是在清点家产吗?”

顾昀析懒洋洋地抬了抬下颚,声调清冷:“多看,少说话。”

剑灵便飘到余瑶的手心,也不敢再说什么,抬头一看,余瑶的眼神都直了,顾昀析每拿出一样东西,她的眼神就更亮一分。

过了不久,剑灵的眼神也亮了。

扶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顿了顿,扫过那一堆的奇宝,眼皮跳了跳,问:“这是在干什么?”

余瑶和剑灵齐齐摇头。

顾昀析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将手里的南海龙珠抛到榻上,神情懒散:“喜欢吗?”

扶桑愣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问我?”

顾昀析微微颔首。

扶桑头皮都险些炸开来。

“做什么?”他警惕起来,道:“我说喜欢,你能都送给我不成?”

顾昀析不置可否,视线在榻上平铺着的那些异宝上挪了挪,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看大白菜一样,他长指在龙珠上点了点,听了这话,蓦地笑了一声,声音也跟着温和了些:“你喜欢,都拿回去就是了。”

余瑶的目光,从那些异宝上,转到了扶桑身上。

真倒霉。

她想,这位老哥不知被顾昀析惦记上什么了。

扶桑和她是同一个想法,他脊背僵了僵,旋即苦笑:“你看上什么,只要我有的,你同我直说就是了,这是做什么呢?”

顾昀析嗯了一声,散漫的调调,他起身,扼了余瑶的手腕,捏了捏她软软的小拇指,每一个动作都不紧不慢,又带着极强的调情意味,“这些,就当是,提前收买未来帝子妃的娘家人吧。”

余瑶愣了愣,问:“娘、娘家人?”

顾昀析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衫,玉冠银靴,本就清隽的面容更加出尘,眉目稍弯,便又显得温文尔雅,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盛世容颜下,藏着怎样暴戾而乖张的脾性。

余瑶侧首,看见他的侧脸,每一条轮廓都是明晰的,她耳朵尖先开始红了起来。

心突然就乱了。

真遭不住他这样。

余瑶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心理承受极限在哪。

因此明明知道一些事情,心还是会乱。

她突然就有点难过。

扶桑一听这话,连忙不动声色扯了个借口给余瑶单独拎了出来。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洞帘尽头。

顾昀析幽幽垂下眼睑,轻嗤一声,过了片刻,又像是没想明白,他屈指谈了谈上霄剑剑灵,把它弹飞老远,又接着召回来,最后,眉头险些打上了结,他转身,问捂着头一脸茫然的剑灵:“我这样,还不够讨小莲花的欢心?”

剑灵自从诞生出神智,头一次在自家主子嘴里听到讨人欢心这样的字眼,它自然是不懂这些,眨了眨眼睛,问:“为何帝子不将东西给瑶瑶,反而给扶桑,直接给瑶瑶的话,岂不是就能哄她开心了?”

“你懂什么。”

顾昀析歪在软榻上,周身的异宝泛着莹莹的光泽,像个身娇体弱的病美人,他用手肘撑着头,眼角的妖异几乎要化成水流淌出来,“余瑶这朵花,就是很娇气,总爱想七想八的,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她偏偏又很喜欢和那群人玩在一起,我这东西送出去,那群人不得替我说两句好话?”

剑灵似懂非懂:“帝子英明。”

可人家就是不收这东西啊,摆明了不会为你说话。

“呵。”顾昀析抚着眼尾冷笑了声,“我就是心太软,汾坷雷劫,若不是她眼睛红成那样,我才懒得插手。”

“汾坷都来道谢了,她还是看不懂。”

“谁给她养得蠢成这样。”

说完,顾昀析伸手捏了捏眉心,那模样,要多闹心有多闹心。

剑灵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顾昀析一想,头都大了两圈。

六道录包罗万象,独独没教他怎么哄姑娘开心,更没教他怎么说话,才能算是好话。

视线一转,又转回了自己一身银白长衫上。

好不容易撬开凌洵的嘴,说余瑶和琴灵都喜欢白衣飘飘的男子,还说什么看着赏心悦目,今天他从头到脚都换上白的,也没见她眼睛亮那么一下。

倒是这些异宝拿出来的时候,眼睛里确实有星星转悠。

剑灵安静如鸡,见他神情莫测,半晌突然一字一句道:“我早晚得被她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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