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雨了。一场暴雨从海湾袭来。那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场飓风“乔伊斯”。天上乌云翻滚,雷雨不断。

可比这风更为恐怖的是前门上的敲门声。

山姆·沃特曼快步下楼,啪地一下打开灯,从门廊向外窥视,只见外面站着一名迪凯特的女警和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候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等一等。”他打了个哆嗦,关掉家里的警报器,取下插销。

“有什么事?”

“你是塞缪尔·沃特曼博士吗?”

“没错。有什么问题?”他心里在分析可能发生的悲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应该请他们进来吗?他们有搜查令吗?

西装革履的那个人举起手——手里拿着一枚装在塑料保护套里的夹式徽章,上面有照片和身份证号。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迈克尔·兰辛。我们想请你跟我们到办事处走一趟。”

“现在太晚了,能不能明天早上去?不,不……那样不是很现实。呃,反正我今晚不能离开。谁来照看我妻子?她有病在身。”他此时不再发抖,而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在两条细长瘦弱的腿的支撑下,捍卫宪法赋予他的权利。风吹着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小小的门廊起不了什么作用。

“能请别人帮你照看一下吗?”

“不能。”

“这名警官可以留在这里。我们会派名护士过来。”

“真的有这么急吗,警官?”他斗胆问了一句。“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很乐意留下来照顾她,先生。”那名迪凯特警官主动说。

“好吧,好吧,好吧……等一下……”沃特曼说道,转身向楼梯走去。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要跟你一起去,先生。”

他停下来。“噢……好吧。你们以为我会自杀吧。你们自己都觉得是在胡扯,对不对?”他们上楼向卧室走去。

“怎么回事?”玛姬在床上问道。

“我要进城一趟。他们觉得我会自杀。他们想让……警官……叫什么来着?”

“夫人,我叫佩因。对不起,打搅了。”

“我出去以后,佩因警官会在这里照顾你。行吗?”

“不,不行。”玛姬的脸变白了。“他们想干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他能说什么呢?这一切他以前都经历过,她也经历过。一时间,他们只是看着彼此。最后,他耸了耸肩,她低头看看羽绒被,然后看看他。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都无能为力。

“你会急救吗?”他问那名警官。

“会,先生,我受过训练。”

“那好。她用这些氧气罐来增强呼吸。罐子这样打开,这样关上。除此之外,她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对吗,宝贝?”

“其他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交代的,没事,尽管说,先生。”

“好吧……我换衣服的时候你要看着吗?”

“不,我来看着。”联邦调查局的那个特工说。

他穿上裤子,然后把手伸向床角的那把椅子。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停在了昨天穿的衬衫的上方,有点茫然。“我要去多久?”

“我真的——”

“好吧……好吧。还是以防万一吧。”他从塑料箱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衫衣,展开。兰辛站在那儿看着他,让他有些分心,节奏感也没有了,最后他索性把装衬衣的盒子留在玛姬脚边的地毯上了。想想真是愚蠢,还换什么干净的衬衫。他们即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他的衣服,给他换上连衣裤。他把衬衣拿在手里,翻转了好一会儿,扯掉系在最下面那个纽扣孔上的干洗店的紫色小标签。他反正没有选择了。对衬衣没有选择,对什么东西都没有选择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时,外面走道响起了一阵对讲机的静电噪声,是佩因警官在呼叫总部。

“到底怎么回事?”玛姬问道。

“我真的不能说,夫人。”

“还是老一套,还是老一套。全是废话,假话……”山姆说。然后他停住不说了。他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对兰辛的这句不中听的回答破口大骂。

“山姆,如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要去。”

他总是能够依靠玛姬来试探底线。停顿。兰辛等着他跟玛姬交涉。

“我觉得自己没多少选择,宝贝。”

“难道最起码的解释都没有给我们?”玛姬说。她越来越生气,几乎要从枕头上爬起来,向兰辛挥舞手臂。

“别,别,别担心,保持冷静。”他告诉玛姬。“她应该冷静。”沃特曼对特工说道。

“一定要让警官准备好她的药。”那个特工说。

“好……”他们将你推向墙边,他们用铁锹将你铲进焚化炉的时候,你没有任何选择,你只有服从命令,照他们的话做。他将一件毛衣套在身上。

“我退休了,你知道吧,十年来我完全没有工作,只是偶尔在这里干点活,在那里干点活。重新审理,像这样?简直是胡扯。你们怀疑的那个人死了。死了。你知道吗?”

“这件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我只是来传话的。”

“好吧,好吧……”以前那种感觉又向他袭来。被人呼来喝去,无法掌控自己的一切。这种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成了个囚犯。

“噢,上帝啊……这些人……”玛姬说道。

“我搬把椅子,坐在外面的大厅里。夫人,如果您需要什么,尽管叫我。”那名女警官说。

“我会处理好事情,很快就回来。你要好好待着,宝贝。”沃特曼说完,和玛姬吻别,向佩因警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之后,跟着联邦调查局特工走进了雨中。

小轿车是青灰色的。你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天线。兰辛让他坐在前面。他们驶入暴风雨中,驶出迪凯特,朝纪念大道驶去,大概是向亚特兰大市中心的联邦大楼的方向而去吧,他想。

“他们准备派个护士去照顾你妻子,一小时之内就到。”

“好吧,”沃特曼回答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立不安了。“妈的。”他吐了一口唾沫。

“你没事吧,先生?”这句话在沃特曼听来就是“你想让我铐上你吗”的意思。

“没事,没事,我没事。真的,我没事。棒极了。”

他看着外面雨中的大街。他们到了纪念大道的十字路口。他曾经以为所有的麻烦事都已过去,可是现在……刚从他妈的坟墓里爬出来,现在又要进去了。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倒霉事。永远。他们已经过了他想象的地点好几英里,现在,兰辛驶上了环城公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城外的办事处,离这里85英里。”兰辛答道。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人人都有小心眼,都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是这么回事,他心想。“也可能是仇敌想害我,是吗?”他对那个年轻的特工说。“可能是迪恩·斯坦布雷,也可能是雷利,或者是乔治城的某个人。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人都抱怨我把他们的职业生涯搞砸了。要不就是你们这些联邦调查局或中情局的天才们想让我再重温一遍我在法庭上的证词,然后当场戳穿我的谎言。”

“别给我出难题,先生。”

“告诉我,你上过法庭吗?我说的不是你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出现在法庭上,也不是指每天都可能发生的车祸被告上法庭,而是真正的法庭,严肃的法庭。你上过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

“好吧。在这个国家,你们不需要杀人,因为你们完全可以以法律的名义去那么干。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谁是你真正的朋友。那可是一种革命性的经历。我至今还没有付清诉讼费呢。祝你幸运,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到你身上。”

“这件事关涉到国土安全问题,博士。”兰辛眼睛盯着路面,说道。

达莉亚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看去。飞机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着陆了,远处是曼哈顿市区。

她们谢过那些漂亮的空中乘务员和那个黑发小伙子之后,从那个庞然大物里出来,穿过登机道和玻璃围起来的走道。到处都是“欢迎来美国”的标语,还有总统的艺术照,照片上的总统看上去无所不知。楼里冷冰冰的,每根柱子上都装着监控摄像机,还有警察和士兵端着M16步枪在巡逻。奢华的空中旅行已经结束,她们发现自己像动物似的被赶进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腰带上扣着枪套和胡椒粉喷雾剂的非裔美国妇女态度倒是不错,哄着她们从一个环节进入下一个环节。她们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分类……

“……除非你是现役军人,否则,任何从古巴、苏丹、叙利亚、伊朗等国来纽约的旅客……”

走道中有些临时障碍物。大家必须按自己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分开,当然是按照护照上写的姓氏,跟真正的姓氏没有任何关系。

“……从阿富汗、阿尔及利亚、伊拉克、黎巴嫩、利比亚、尼日利亚、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索马里和也门来的,请使用绿色的通道……”

这里对于安全程序没有任何隐瞒,都是公开、确定无疑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国家非常自豪地保卫着自己的边疆。“……业已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们……”自由女神像上那首诗镌刻在自由女神像上的诗歌《新巨人》为美国女诗人埃玛·娜莎罗琪所作,全诗为:“让那些因为渴望呼吸到自由空气,而历经长途跋涉业已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们,相互依偎着投入我的怀抱吧!我站在金门口,高举自由的灯火。”不是这样说的吗?

“如果你是墨西哥公民,请在红线后等候,就在这里……非常感谢您……”

从安检人员的各色皮肤里,她看见美国人自我吹嘘的所谓平等被充分展现出来。

“……因公来美国出差的人请直接前往……”

由于安检过程的冗长,她的紧张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她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面带微笑——谢谢你,谢谢你用这么出色的工作来保护我们。她很愿意把护照和入境申请表递给他们,因为每摸一次她的这些材料就意味着被判了死刑。等轮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准备完毕。

移民官疲倦地坐在自己的卡座里。她走过去,面带微笑,把护照递给他。他接过护照,眼睛望着别处。要给我拍照了,她心想。她按照指令把拇指放在数字阅读器上。现在,达莉亚·韦尔米利奥已经进入系统了。移民官匆匆翻着她的护照。

“你是意大利人……”他说道。

“是的。”她笑一笑,说道。这是个为自己会说英语感到自豪的人。

“你来这里出差?”

“是的,我是个记者。”

“你工作?有任务?”

“我是Klic!派来的。那是一本杂志。”移民官茫然地看着她。“给十几岁的人看的。”

“噢。你要在美国待多久?”

“只待两个星期,或许三个星期,如果他们要我飞一趟好莱坞的话。”

她站在那儿,面带微笑。他都没有正眼瞧她一下。

“呃,我们给你的是30天的签证。如果你们杂志社要你待长一点,你得向美国领事馆重新申请。祝你在美国停留期间一切愉快。”他在她的护照上盖了个章,予以确认。

海关、移民、国土安全——她像做梦似的完成了这些检查。她和那个衣着入时的女人拿着行李出来时又相遇了。“你熟悉这个城市吗?”那个女人问道。

“不太熟悉。”

“你第一次来?”

“是的。”

“噢,你会觉得很好玩的。你住在哪里?”

“好像是国际大酒店?那里应该很漂亮吧。”

“你们杂志社真的很照顾你。你肯定会喜欢那里的。你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有个朋友总是有些用的。”她递给她一张名片。

“谢谢,我会的。”

“上面有我的电邮。我不会……呃……玩微博。”

“哦。”

“我不会玩那个。遇到你真高兴,小姐。”

“谢谢……”

“别客气……见到你很高兴。你知道吧,我住在皮埃尔酒店,就在中央公园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坐一辆出租车。在纽约,那样比较好,如果你从来没有……”那个僧伽罗女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这个姿势表示,在这过去的几十年里,尽管她可能已经很富有了,但她仍然记得如何省钱。达莉亚立刻明白了,她想,这样更好。

“好的,我们坐一辆车吧。”

这个僧伽罗女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天使和向导。一上车,那个女人就给她指着这里指着那里,给她推荐餐馆和画廊。那个女人绝口没有提到车费的问题,因为达莉亚坐的是头等舱,很显然,费用可以报销。她们经过肯尼迪大桥后进入曼哈顿。下午的阳光很刺眼,阴影有节奏地从挡风玻璃上掠过。

她叫莎莉,那个女人介绍说。实际上应该叫莎隆妮。她父亲在果阿附近的一个小镇卖冰箱、修冰箱。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这使她得以嫁进了一个好人家,丈夫在他的伯父死后继承了四个农场。“那个时候斯里兰卡还叫锡兰呢。”她补充道。

“我从家里出来后,15年没有回去过。”她说道。

“离开这么久肯定非常痛苦。”达莉亚看着窗外,回答道——当然,她仍然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她只想了她母亲一小会儿,就把脸转向了窗外的城市。“我希望圣诞节能见到我母亲。”

“你一定能见到。她肯定也想你。”

“我父亲死了,或者说失踪了。”声音如此柔和,让她自己也很吃惊。管它吃不吃惊呢,她此时特别渴望倾吐,而且……向别人诉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吐露的信息对这个女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莎莉很快就要死了。

“他是被士兵抓走的,”达莉亚说。“被抓走过两次,后来他断定家里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就住到亲戚家去了,我母亲还在等他。”

“噢,我……亲爱的,”莎莉碰了碰自己的心脏,伸手握住达莉亚的手。过了一会儿,她从小提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我很抱歉。”

“每个人都有些……没事。”达莉亚抬头看着她。“我无能为力,对吧?”说完,她挤出一丝笑容,视线从莎莉身上移到出租车司机的背上。司机有格栅护着,感觉很安全,完全忽视了她们的存在。

她们驶进了摩天大楼下紫色、昏暗的大街,大街又宽又直——她从没见过这么直,这么宽的大街——好像要横穿美国一样。

在她前方的大街上,有个什么东西挡住了路,出租车突然慢了下来。

是个警察。

警察穿着防弹背心,站在那儿,他举起手,让他们停下来。

警察每三人一组,来来回回地走着,注意力都在他们的对讲机上,没有朝她这个方向看,似乎对她乘坐的这辆出租车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次教皇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那真的是要让人发疯了……”莎莉在她旁边大声笑着说。

这种耽搁让她神经紧张,因为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警察没有拿出盾牌之类的,也没有掏出枪来对她大喊大叫,让她从车里出来。警察只是让她们坐在那儿,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了,等待着。

只见四辆摩托车疾速驶过,后面跟着五六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谁知道那里面坐着谁呢?”莎莉说道。“联合国的人……或者是萨科齐来了……”

大人物的车队一过,他们就被放行了。出租车很快加速,沿着林阴大道疾驶起来。达莉亚紧贴在窗户上,伸长脖子,抬头看着那些摩天大楼……当她回过头来时,只见莎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纽约是个非常棒的地方,达莉亚。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的。”

片刻之后,出租车转了个弯,在皮埃尔酒店外面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凉篷前停下。如果不是这些招摇的凉篷,她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在欧洲,在柏林,在凯宾斯基酒店前面。那位黑脸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砰的一声把后备箱打开。

“衷心希望你取得成功。”莎莉说完,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知道会来这么一下。她知道她会直视别人的眼睛。从打开那只小瓶子,把毒液倒在她的手上,她内心深处就知道。她让这个女人放松了戒备。可这有什么区别呢?死亡总是要接受的。采取什么方式并不重要,并不影响她的行动原则。一颗自杀式炸弹能伤害甚至杀害许多所谓无辜的人。她现在干的是同样的事情。这才是关键。这才是恐怖的定义。

所以,她无需擦去什么眼泪。当出租车汇入车流,穿过公园,掉头朝金碧辉煌的国际大酒店驶去时,她颤抖着向莎莉挥手告别。

他被安置在一幢玻璃幕墙大楼六楼的一间审讯室里。这幢楼是联邦调查局在亚特兰大的办事处所在地,但它看上去跟郊外任何一幢这样灰头土脸的办公楼没什么两样。

这间审讯室跟他见过的类似的地方没多大不同: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完全没有按照中国风水的规矩来布局。一个摄像机镜头从对面的墙角伸出来,其他地方肯定还有。如果他坐在那把单独的椅子上,他对面就是一扇镜窗,隔壁的人正好看见他,对他进行评估。他走到镜窗前,用手遮在眼睛上方,试图向里窥视。那里摄像机大概更多。他后退一步,举起右手。

“你好。见到你回来,很高兴。”他回头,绕过桌子,坐下来,等着。

兰辛带了一名女特工协助他审问。

“难道你们不打算把我有哪些权利向我宣读一下吗?”他忍不住说。

“目前还不用,”女特工回答道。“我觉得他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她在扮演那个好说话的警察。她介绍完自己,还跟他轻轻握了握手。她叫马汀·格里马尔蒂。兰辛走了,大概直接到隔壁的房间观察去了。

“你想请律师吗?我们可以给你指派……”格里马尔蒂脸上几乎带上了笑容。

“我最不愿干的事情就是这个。”

“我得把一些基本原则跟你讲清楚,好吗?”她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夹。

“好的,当然。开始吧。问吧。”他至少没被铐在椅子上。

“有个塞缪尔·沃特曼博士以生化战争应对委员会的名义撰写了一份报告,发表在2001年夏季出版的一本杂志上。这个人是你吧?”

“对,对,我就是这个人。这份报告是我写的。我就是那位提出细菌战的人。联邦调查局下属的反炭疽小组——这个机构即使不能算是我想到的,也是我创立的。这些法院都有记录,尽管我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提醒我们的上级以及政府……”

格里马尔蒂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他。“我们一步一步来梳理这些背景情况吧,好吗?”她翻了一页,说道。

“好的……我会什么都说出来的,”说着,他抬起头来。“‘9·11’发生的时候你多大?”

“很大了。”

“你记得带有炭疽的信件吗?”

“我是后来知道的。”

“好的。‘9·11’事件刚过,七封信件就寄了出去。一封寄给了佛罗里达一家报纸的编辑,三封寄给了国内主要的电视台,一封寄给了《纽约邮报》,还有两封寄给了政客。所有这些信上都有炭疽……”

格里马尔蒂两只手里抓着笔,不动声色地坐着。训练学校的老师告诉她,作为审问者,要保持中立的姿势。

“炭疽看上去像粉末,跟白色的灰尘一模一样,但它危害极大。跟往常一样,两位政客逃脱了,炭疽信最后毒死了新泽西的一名妇女,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一名妇女,佛罗里达的那名编辑,以及信件分类室的几名邮政工人。”

“是的,是这样。”她喃喃自语道。

“所以……一共死了五个人,是不是?但最后他们不得不给那些大楼彻底消毒。仅邮政大楼就花了4200万美元,当时,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的……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

“嗯,这些情况你可以全部把它们忘了,”他说。“那都是些陈年旧账了。那些玩意儿已经过时了。我希望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请将这句话记录下来——”他朝镜窗里点了点头——“请把我说的这句话逐级上报……炭疽完全过时了。”他说这番话时口气十分肯定,虽然他被当作危险分子而离开这个领域多年,已经对之一无所知了。当然,一些邪恶的科学家并没有停止这方面的研究。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着。

“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舒服,知道吗?真的很舒服。我在美国传染病学陆军医学研究所(USAMRIID)工作过,在疾控中心工作过。那是我事业的顶峰时期。顶峰,知道吗?”

“明白……”

“我当时盼着提前退休,在湖边买座房子住下,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或者普雷斯顿大学找个顾问工作。我屡次获得大奖的提名,还是一个有望问鼎拉斯克奖的团队成员。如果当时一切顺利,我们或许已经搬回到了纽约。玛姬喜欢纽约。正在顶峰时期……”

“嗯……”

“接着,突然——这个玩意儿在我的实验室,我主持的实验室,我签约的实验室——诞生了。我突然再也不是天才,成了嫌疑犯了。接着,大量的调查开始了。他们穿着生化服,来我房子里搜查。”

“嗯。”她只是看着他。

“打官司的钱?花得如流水。一夜之间,我成了卖国贼,成了恐怖分子。不管有没有证据,你退休吧!54岁就退休。那点退休金只够买狗食。谁的黑名单上都有我。没人给我寄圣诞卡了。证据?没有,没有证据。直到布鲁斯·艾文斯自杀,明白吗?这个情况你们的档案里都有,是吧?”说着,他用手指在她文件夹上敲了敲。

“是的,我档案里有。”格里马尔蒂答道。此时,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她去当个小学老师会很不错,每个孩子都会爱上她。

“好吧,某一天,艾文斯自己做了了结。接着,所有事情便都真相大白。哈!这简直是个巨大的发现——艾文斯情绪不稳定!疯子,酒鬼,瘾君子,婚姻危机,所有你能想到的不好的事他都沾边。现在他们才说什么一直都在监视他。好!结案。司法部发表了狗屁声明,就这样敷衍了过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那个圈子了,你知道吗?”

“你这话听起来可是够粗鲁的。”格里马尔蒂说。

“粗鲁?好吧,你可以这么说。然后就是玛姬的体检出了问题。保险公司说病早就有了。于是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给玛姬看病上。你们已经毁了我的生活,而现在又……”

这时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兰辛走了进来,他和格里马尔蒂悄声说了几句,然后在她还未来得及抗议之前就把她拉出了房间。不知怎么的,山姆好像觉得格里马尔蒂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毫无血色。或者这仅是他的幻觉?

接下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点迹象都没有。

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更长些,他们这才回来把他带到了楼下大厅。

“我妻子怎么样了?你们要拘捕我吗?”他们下楼时他问兰辛。

“在得到确切指令时,我会拘捕你;但在此之前,你得在这里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什么?不!我不能待在这儿!等一等……”

“他们正派人去帮你拿几件衣服过来。”

“衣服?我要衣服做什么?”

兰辛什么也没说。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可能他无权说什么,甚至不允许有任何思考。

“老兄,这简直是世上最混账的事情……”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他的新房间,兰辛让他进去后便离开了,走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了。

她的房间实际上是一个套房,非常时尚,在欧洲人看来,似乎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整个房间散发着“崭新”的味道,一看就知道装修时必定是花了很多钱。她那带有病毒的行李被推了进来,放在衣橱里的架子上。服务生将电视柜和超大屏幕电视的使用方法给她作了演示。写字台上摆放着各类服务指南。客房服务菜单上列出的葡萄酒种类足足有14页。如果需要出租车,她可以打电话给前台,酒店会联系好车子等候她。此外,酒店里还有两家餐厅和一个非常不错的酒吧。任何事情,只要打个电话便能解决。

“告诉我,那条街叫什么名字?”

“你是指那个走向的那条街吗?”服务生走近窗户,用手指着下面的街道说。“那是百老汇,街区尽头处是第56大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这条街真大。”

“是的,我想是的。”他还不够机灵。也许是因为单独和她待在一个房间的缘故,他显得略微有些不自在,毕竟他们的年龄相仿。

“你打算在这里待很久吗?”他问道。

“就几个晚上。”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夫人。”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然后准备离开。

“好的,谢谢——”在明亮的勃兰登堡机场时,她就用信用卡取了一些面额为20和50的零钱,共500美元。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递给服务生。“谢谢,”她再次说道。“谢谢……”

接下来她终于独自一人了。没等踢掉脚上的鞋子她便浑身抖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最后她只好翻身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枕头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异常清新,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松林中。当她鼓起勇气吸入一些空气时,她觉察到了空气的寒冷,于是她把脚放进被单里,然后用双手蒙在脸上。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正常呼吸时,先前那种状况便再次席卷而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慢慢地从惊恐中镇定下来。所幸一切最终都停止了。

从她在床上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幢巨大建筑的墙面,那是用钢筋、水泥还有玻璃做成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平行四边形。没完没了的几何。她猜想建筑师一定说采用玻璃设计的目的是能在墙面上呈现天空。真是虚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浮夸而无人性的结构罢了,其实质就是些用机器设计而成的建筑。她站起来,穿过房间的地毯,朝着窗外弯弯曲曲的街道望去。

她想,她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怕被抓住。想到她已顺利通过了最重要的关卡——美国边境,她便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她居然成功了!

是的,她成功了——某种意义上讲,她已经完成了任务。也许她并不是在颤抖,而是因顺利过关而松了口气。这个想法存在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会儿,接着她便笑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涌现在她的眼中……百老汇。

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个酒店服务生也要死了。想到这个,她体内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于是她走回床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还有那个善良的女人……莎莉。

每个士兵都会如此的,她提醒自己。在他们上战场时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年轻的新兵初次体会到战争的味道时,在他们初次目睹流血时……电影里这种场景下新兵总会吐成一片。可是她却又不能这样想,因为她已经看到过流血,看到过人们被杀,甚至亲眼目睹了她的哥哥被遗尸街头,任其腐烂。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用酒店的无线网登录后,输入关键词“天花”开始搜索。网上有大量关于该疾病的信息,而将其用作生物武器的相关信息就更多了。的确,所有事情都与她在柏林被告知的完全一致。

天花最终在1979年被人类征服——由于该疾病危害极大,因而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人类彻底根除的疾病。

……接种疫苗是预防天花的最有效的办法。世界卫生组织贮备了上百万支的疫苗制剂以防天花疫情再度爆发。

显然,“清除”这个词对于不同的人必定有着不同的含义。超级大国在秘密实验室中仍保留了一些病毒样本以供研究之用。苏联国家病毒和生物技术中心的一名叛逃者说苏联制造了大量的天花病毒。据其透露,扎戈尔斯克储存了20吨天花病毒。

天花病毒由来已久且极为可怕。自人类发现该病毒能够在人群中传播后,一直被用作生物武器。感染病毒之后患者脸上会出现发疹状的痘疱,天花由此而得名。

重型天花:公元580年左右,瑞士阿旺什主教马里奥斯正式将此病毒命名为天花。1240年英国医生吉尔伯特·安格利将天花的几种基本类型汇编成案……

患病初期症状与普通流感相似——全身乏力而后发展为高热。患者会出现幻觉,产生清晰的梦境。接着会咽喉疼痛,有的会伴有咳嗽,到了这个阶段,病毒就很容易被四处传播了。

……天花仅在人身上传播,死亡率因天花种类而异。然而如果患有典型的重型天花,其病死率则高达33%……

达莉亚一直在网上搜索信息,最后她对自己将如何死去有了一个清晰的了解。她又一次看到了对这些症状的描述:感冒,发热,恶心,幻梦,全身出疹……网上有很多天花患者的存档照片,他们坐在病床上,脸上满是脓疱,看上去像是爬了一窝蜜蜂。

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她不忍再看下去了。

如此看来,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这些附着在她的头发、血液还有呼吸之中的生物就是她的炸弹。它们是她的匕首,是她箭头上的毒尖。他们创造某种足以让她引以为豪的科技壮举。这些东西被变成了武器,像止咳糖浆一样被灌入瓶中。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走向窗口。

那种感觉是恐惧吗?她问自己。难道她不害怕吗?她手掌冰冷,还有一点头疼。看着下面的街道,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病了吗?

她双手按在窗玻璃上,目光努力越过酒店的一侧边缘向下看。在那些坠楼身亡的人中,有些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另一些则是主动跳下去的。不管哪种方式,一定都很恐怖。她的脑子里不禁出现了坠楼时的情形——睁着眼睛,一边尖叫一边看着街道从地面飞升而起。

现在对于她来说死亡便是如此。她已经一无所有,除了生命之外再无其他可失去的了。

刚才的恐惧会不会只是因为她不敢面对死亡而感到害怕了呢?

她打开邮箱……想当然地认为在草稿夹里应该有一封未完成的邮件在等着她。她打开邮件,里面并没有任何指令,只有一份长长的清单,上面按字母顺序列着行动目标。也就是说,这些目标根本就没有先后顺序。医院,银行,警察局,还有各类指挥控制中心。她将光标一路移到最后一页。如果她疯狂到要想把这些打印出来的话,那么这个清单至少有十页。

她在书桌上找到了电话簿,足足有四英寸厚,十磅重。后面有几部分全是有关政府服务机构和医疗服务机构的信息。她重新回到邮件,从清单第一条看下去,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在这本电话簿上了。

她将草稿从邮件夹中删除,这样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除非他们拿到她的硬盘。

达莉亚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她决定当前要做的就是立即开始工作。不管先前她涂在手上、抹在头发上、浸入衣服料子里的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在这些东西尚有生命力时行动起来。

坐在楼下的餐厅里,达莉亚匆匆翻阅着旅游指南,自己列了一份目标清单。柏林那边提供给她的物品是少之又少:机票、信用卡,还有一张罗列了天下万物的清单,这根本算不上是在激发她的信心。好吧,看样子她不得不自己来准备一切了,而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将病毒散布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说实话,她对于利用Klic!杂志作掩护有些担心。她是可以四处散发名片,那上面有一个网站,网站设置了四种语言的“联系我们”按钮。但是想象一下,如果真的有人打了电话怎么办?接电话的人会帮她掩护吗?她又怎么能知道呢?阿里会怎么处理呢?

在等她的意式浓咖啡时,达莉亚将手掌翻转过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皮肤仍然一如从前,没有皮疹,也感觉不到虚弱。她的洗漱用品和行李一起成功地通过了安检——牙膏、润肤霜,还有口红。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里也注入了病毒,可安检时并没有被发现异常。好不容易才过关,她绝不会白白浪费的。

她迟早都得洗澡,所以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混进人群中,扮演自己利箭的角色:一位时尚的外国年轻记者,初来乍到,肩负提升纽约魅力的使命,告诉所有青春期的少年离开父母,走出家门,体验外面世界带来的无法描述的震撼。

她让前台面带微笑的接待员们为她指路,大方地给每个人分发小费,和这个说你好,和那个说谢谢。

她走出门去。

九月末的下午天气非常好,空气清新,微风习习,还能闻到栎树叶和湿草的香气。达莉亚决定去中央公园散散步,并从那里开始她的毁灭之战。

假若将她的生活拍成一部电影,那必将包括这样一组精彩镜头——娜塔莉·波特曼沿街走着,目光从庞大建筑群悬崖般陡峭的墙壁朝一尊不锈钢球形雕塑望去,继而又转向某位死去已久的探险家的铜制雕像上。然后她在红绿灯处停了下来等着过马路……最终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走进中央公园,她对着婴儿微笑,给慢跑锻炼的人让路。她那颗热情奔放的电影明星的心脏因这美丽诱人的景色而兴奋不已。接着,她步履轻盈地穿过这片美景,像一支离弦之箭射进古根海姆博物馆。

她曾在艺术图册上看到过古根海姆博物馆的照片。是的,就是这幢白色螺旋状建筑,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她买了门票,寄存了夹克衫和包,信步走上舷梯。舷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盘旋向上,似乎要高出画廊的屋顶。她边走边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手则沿着扶梯慢慢移动。四周柔和的声音连同美不胜收的艺术品对她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她去了洗手间。到明天她传播病毒的手法就会变得得心应手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激动。

她走到舷梯的最顶端,然后乘电梯下来,取回夹克衫和包,叫了辆出租车离开了古根海姆博物馆。司机的皮肤黝黑。美国是她见到黑人最多的国家。“我想去双子塔遗址看看。”她对司机说。“零度点吗?当然没问题,夫人。”司机回答道。根据口音判断,她觉得他应该是来自加勒比地区。

“那里离地铁站远吗?”

“您是说地铁吗?不远,夫人。那附近有很多站,非常方便。”

“我是一名记者,正在写一篇关于纽约人生活的文章。”她说。她想借此机会来操练一下她为自己杜撰好的故事。“是这样啊。”司机说。这时,他突然踩了下刹车。达莉亚坐好后旋即找到安全带系上。“这些人可真疯狂。”司机嘟哝着。

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来穿去。这么轻易地就信任一个出租车司机,这种感觉可真有些怪异。眼前时不时地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建筑物和地标,这些她曾在电影和电视里看到过好多次。至少半小时后,他们才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些拥堵不堪的街道。

然后……天空似乎猛然间在头顶打开了。她被眼前这片巨大的遗址惊得目瞪口呆……那规模简直太庞大了。放眼望去,废墟成片。之前她完全没有概念。她只看到过一些零散的双子塔坍塌后的景象,真正的全景却是任何一家电视台都无法展示的。

除去具有历史意义之外,这个地区其实非常枯燥无趣。来这里的绝大部分都是些银行家和律师,还有一批批忠实的追随者——规模各异的旅游团、学生、单身游客、拄着拐杖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骑着电瓶车的人,还有一些步行者。所有人都对2001年9月11日发生在这里的针对撒旦的袭击活动表示敬意。

这片遗址被写满网址的蓝色塑料广告牌隔离起来。废墟下的泥土本该是滋养杂草的极佳场所,然而现在却被挖得坑坑洼洼。坑道里堆满了各种管子,地面上停着几辆水泥搅拌车和吊车,工人们身穿反光衣、头戴安全帽在“梦想替代品”的红色钢筋框架周围辛苦劳作。据说这个替代品将更具标志性,被命名为“新世贸中心纽约一号塔”。该塔被设计为曲折的玻璃冰柱状。她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修建在双子塔原址上的纪念公园。路边立着一排铜质展板,上面刻着“9·11”事件遇难者的名字。公园里一行行新种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池塘,再加上白色瀑布发出的阵阵水波声,三者一起抚慰着参观者的心灵,似乎要帮助他们忘记来到这里的初衷。

她竭力不让自己兴奋得叫出声来。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于是赶紧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但显然这根本不可能。啊!这是一个多么非凡的成就啊!坚定的殉道者,语言训练,几周的飞行课程和几把美工刀。“9·11”事件给美国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对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样的影响?如今,笼罩在全美国的恐惧感是显而易见的,从那些全身扫描仪和混凝土护栏便可窥一斑。任何一个美国公民过海关时都不得不接受安检,进入体育场、市政厅或者联邦大楼时则必须要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每每这时他们就能深刻体会到谁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美国及其盟国可以派出突击队杀死本·拉登,也可以让他们的飞机在阿富汗的山脉上空盘旋,但是正义的一代必将站起来反抗他们。

一号塔楼的框架耸立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头顶上方,鸟儿盘旋飞翔,朵朵白云不断地变幻出各种形状,飘浮在蔚蓝的空中。音乐声混杂着车辆行驶时发出的各种声音凝聚在上空——喧杂的喇叭声、刺耳的刹车声,还有轰轰的发动机声。她抬头看了看,继而便将目光转向了人行道那边。

她笑了,深黑色的眼眸中噙着眼泪。在她的四周充斥着建筑工地上产生的各种声音:铁锤的哐当声,电焊的啪啪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泥浆车和垃圾车在尘土飞扬的大工地上进进出出时发出的声音——

难道他们认为这项重建工程是抗议的象征?是胜利的象征?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将重新站在世界之巅?难道他们想通过修复这片圣地来展示自己的大无畏精神?

这些算不上什么,根本就是些无谓之举。

根据随身携带的导游图,她发现自己正位于华尔街附近。从理论上而言,维系魔鬼心脏跳动的大部分小恶魔都在这条街上的办公室里谋生,可是也有很多其他人在华尔街上来来往往,比如快递员、送货员、客户,还有一些政府官员。街道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仿佛一道道无形的压力,罩在这些人身上,使他们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

天气清爽怡人。她决定步行过去。

对于她的毁灭战而言,尽管双子塔之行并非仅仅具有标志性意义,但是行走在华尔街上则意味着将复仇之箭射入赋予所有狂妄美国人力量的帝国主义的心脏。许多美国商业巨头下属公司的总管理处都汇集在这里。她需要做的就是挨个造访这些地方。

她按照计划先去了证券交易所想要找一名负责公关宣传的人聊聊。经人指点,她见到了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同性恋的40多岁男人,据说他负责处理有关媒体咨询的各项事宜。她向他解释了自己虚构出来的Klic!杂志的办刊理念,让他相信这份杂志对他们没有任何伤害。于是,在愉快的笑声中,她又被介绍给了坎丹丝和莎瑞两位行政助理。

“你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可它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我们杂志的主要读者是十几岁的女孩,或许也有一些男孩。他们看了宣传之后会向往到纽约来,在这里邂逅某个人,也许只是个普通男士——可爱,有吸引力——但是在华尔街工作,就是这样。”她笑着解释道。

“我们当然明白,浪漫嘛。”坎丹丝和莎瑞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

“对,年轻人的浪漫。我需要一段采访报道,只是一个很短的采访,不是什么大篇幅的。我想采访一位在华尔街工作的男士,聊聊他自己,他喜欢什么音乐——当然我们希望他是单身——他是否正在和人约会,还有他喜不喜欢欧洲女孩。哦,这个是附加问题。”

“呃……”

“你知道的,找一位可爱的男士。”

“好吧,我们这里碰巧有几个这样的。”坎丹丝说。她耸了耸肩,看了看莎瑞,莎瑞表示没有意见。

“那边不停兴奋地挥舞胳膊的人中就有一个。你看到他们了吗,你知道的……他们在报价。”

“一名场内交易员。”

“他们都穿着马夹。我知道这工作显然不轻松。”

“哦,那些人啊,是的,他们压力很大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女朋友来……”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大笑起来。坎丹丝和莎瑞带着她来到了交易大厅,指了两三个男士给她看。她慢慢地思考着。

“要做采访?”一个交易员经过时问坎丹丝。

“是的。《体育画报》,给女性看的泳装特刊。”

“别选我,”他说,“我可不想吓着我女儿……”

达莉亚花了一两分钟确定了人选。坎丹丝和莎瑞将她安排在咖啡厅里,被采访人一歇下来就会来这里和她碰面。聊了一会之后,她知晓了他的姓名、一些基本资料以及他是如何进入这个行业的一点背景。她还询问了他最喜欢的电影,他的爱好,是否喜欢体育运动,有没有女朋友以及他最崇拜的人。

“纳尔逊·曼德拉。”那个年轻人脱口而出。

“真的吗?”

“是的,是曼德拉……”有几个年轻人经过咖啡厅门口,敲了敲玻璃门,冲着他笑。又问了十几个愚蠢的问题后,采访便结束了。莎瑞用达莉亚的相机给他们拍照时,他用一只胳膊搂着达莉亚,冲着镜头微笑,然后就逃一般地跑出去,继续去干正事儿赚钱了,那才是他真正的爱好。

“挺不错的。”莎瑞说。

“现在他马上就会收到一大批意大利女友的邮件了。”达莉亚说。“好吧,接下来……能否找一个符合我们要求的、年龄稍大一点的单身汉?你知道的,我们要给这些女孩子送去希望。也许你会和刚才的第一个男人结婚,然后他将会变得像这第二个男人一样。他将事业有成,当一名好父亲,能赚很多钱,而且依然很性感……”

“一个完整的美梦,嗯?”

“这个故事令人兴奋,但同时它勾画了一个快乐的人生。”

“我们应该让她去找纳斯达克的迈丽亚。”坎丹丝说。

“是的,她认识所有商界的新闻人物。”

“我不想给你们太大的压力,可这只是一个简短的五分钟采访,而且会很有趣的,行吗?”

“哦,他们会很乐意休息一会儿的。你也可以采访几位女士,给意大利的女孩子展示一下好榜样的形象。”莎瑞兴奋地说,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到这主意的人。

“这真是个好主意。”达莉亚拧了一下她的胳膊说道。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他叫博克,30多岁,一眼便能看出他常常和女人打交道。沉着自信又有些忧郁。健康的头发很有型,也许卷得略微有些密,看上去像她曾见过的一些士兵的发型。

他很爱笑,所以晚餐的这一小时让达莉亚感到快乐无比——汉堡包加墨西哥辣味乳酪玉米片,还有啤酒。一起吃饭的还有三四个博克的纳斯达克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他们拿意大利和她开玩笑,告诉她微软公司的事儿,还有他们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商业频道名人的轶事。从他们嘴里讲出来的那些幕后恐怖故事让她这个对证券交易一窍不通、也不是商业记者的外国人感到非常震惊。她感到安全自在,而他们也很乐意在她面前炫耀。其中有一个迈丽亚的朋友厄杰尔,是一位媒体专家,问了几个关于Klic!杂志发展历史的问题。他是在怀疑呢,还是仅仅是想多了解一些信息?她耸耸肩,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故意提高嗓门,以高于其他人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让其他人觉得她完全融入了派对的氛围,同时她也注意到,大家看到她能和博克相处得这么融洽感到非常开心。

酒精对他们给她的解毒剂会起到什么作用呢?是有利还是有害呢?她想着这个问题。

在送达莉亚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博克很高兴。根据目前事情的发展趋势,应该很容易就能捕获美人的心了。他看见她伸长脖颈朝窗外看。“太美了,不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只是笑了笑。她正在想别的事。

车开过了几个街区,然后便到了国际大酒店。电梯里她让他吻了她,等到他们一起进房间时,他的手便在她身上乱摸了起来。他说他们俩的进展真是太快了,还拿这件事打趣。她甚至都没有将窗帘拉上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双腿间,让他取悦自己。对此他丝毫没有介意,后来,他爬到她身上时,很绅士地向她索要避孕套。

“别担心,”她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们很快就完事了,快得让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下来就结束了。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阿里,英俊的泰德,还有利奥纳多特有的笑声……她记忆中就只有这三个人,他们构成了她爱情故事的全部,虽然在扮演假身份的过程中她也有过一些意外的经历。和博克做爱来得很快,也很刺激疯狂,因为他们彼此互不相识。结束后,他们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她的衣服只脱了一半,而他依然穿着衬衫和短袜。

“我想你是不是得走了?”她对他说。

“不,不着急……”

“如果你要走,我很理解。早上我也得工作。”

他转过身来,看着床另一边的她,微微皱了皱眉,即刻便笑着说:“好吧,也许你是对的。”

她看着他起床,找到裤子穿起来。那条漂亮的领带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我能给你打电话吗?”他问。

“当然可以,不过我今天会很忙。”

“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当然没有,”她说,“我喜欢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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