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救世军那里得到救助的女人,在白天都要出去找工作。她们先三五成群地走到大门口,抽上一支烟,同时商量下面该怎么办。也有一些人不作停留,直接就走出去了,达莉亚把包背在没有受伤那边的肩膀上,学着她们的样子,走了。因为她根本没有目的地,只好朝市中心走去。

找医生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发生这么凑巧的事,把那个地方弄出一个洞。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人人都知道她是罪犯。最好就这样慢慢走吧。她走在人行道上,想着怎样才能进入诺克斯堡的金库,或者至少在惩罚恶魔的道路上多前进几步。

回顾自己目前已经取得的成绩,她对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萨莱姆·阿查·柯翰,可爱的表哥阿里这些人越来越恼火,因为正如美国人所说的那样,他们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了。考虑到她执行的是一个自杀性的任务,这应该也不算什么。但是,她还是觉得难过。如果你准备死了,说得更具体一点吧,如果你准备为一项伟大事业献身,如果你在和这个叫做“美国”的庞大机器作战,那么,难道你不该把你的命卖得越贵越好吗?难道指使你这么干的人不应该计划得更周密一点吗?

例如,没有为她准备第二套身份文件——如果有的话,现在就能方便地用上了。例如,那个所谓的克莱顿先生的失败,表明了沟通的不足。再例如,她没有办法搞到钱,而现在她迫切需要这个。最糟糕的是,她不得不偏离了目标。说得具体点就是,杀死那些穷人有什么意义?把美国那些无家可归、住在救济中心的女人清除掉,这是在帮助敌人,不是伤害敌人。那些毫无信仰的上层阶级甩掉了包袱,不用再照顾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了。再说了,杀死穷人这样的行为违背了穆斯林教义。一个好穆斯林应该向陌生人敞开家门,一个好穆斯林应该懂得施舍。

不……她知道,他们也许是一张弓,他们也许是弓上的弦,他们也许是弓箭手,但她是那支箭的箭头。任务的制定很仓促,计划得也很粗糙。想到这里,她感到愤怒。

虽然弹孔已经开始感染,她还能坚持走路。但是她身上的皮肤让她很难受。一定是因为天花,或者是因为她在柏林打的那一针让她过敏了。打那一针的目的是延缓她的死亡过程,让她有机会做奶奶或外婆。想到这个,她觉得很有趣,但是一笑伤口就疼。她忍不住笑了,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了两个街区之后,她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她。

暗中尾随她的是和她一起在救助中心里接受救助的一个女人,达莉亚在吃饭时看过她几眼。达莉亚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首先,她不是黑人,也不是拉丁美洲人;其次,她是白人,有一头金发,来要求救助的漂亮女孩不多,她就是其中之一。

啊,这里的好多姑娘曾经很漂亮。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有过自己的花样年华。有些姑娘的身材匀称,有些姑娘能让人心跳加速。所有那些曾经漂亮过的姑娘都已经失去了活力,她们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现在只能像僵尸一样走路。她们对海洛因、可卡因、冰毒了如指掌,她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男人身上,她们在慢慢自杀……没有任何理由。这些漂亮姑娘正在死去,死去……尽管路易斯维尔这座城市正努力使自己变得优雅,变得有历史感。她们正在死去。

但是,这个金发女孩似乎很健康,她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走路时不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样子,也不像酒鬼或瘾君子那样摇摇晃晃。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啊:像她这样的容貌,应该可以赚到钱,如果不是靠站街,至少可以做女招待吧,或者,弄一身好行头,做公司文员。假如真的有Klic!这份杂志的话,凭她的姿色,足可以在杂志社工作了。

那个女孩看见达莉亚在回头看她,就举起一只苍白的手,朝达莉亚点点头,紧走了几步,赶了上来。“我再也不睡那个地方了。那里简直是地狱……”女孩说。听她的口音也是外国人,应该是来自欧洲东部——“……我不想听她们说什么我是有罪的。这我早就知道了……”

她们站在路易斯维尔有历史感的、脏兮兮的街道上,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你好,我叫娜嘉,我也要逃离这里。”女孩说。

“我不是要逃离。你听谁说的?”达莉亚问。

斯拉夫金发女孩对着她微笑。“好吧,好吧。随你怎么说。”

“我要去好莱坞。”

现在那个女孩笑出了声。“好吧……这听上去是个有现实感的计划。你有钱吗?”

“有一些,但不多。”

“既然这样,你觉得你怎样才能到达那里呢?你有代理吗?”

“我准备搭便车。”

“对,对……当然可以。从这里到加利福尼亚,每个州都可能会有人将你强奸,难道你不怕?好吧,祝你一路平安。”说完,那个叫娜嘉的女孩抬步继续朝前走。

尽管伤口仍然很疼,尽管她还没有完全做出决定,尽管她还不知道方向,但她还是跟着娜嘉走了。她们来到一处十字路口,两人都停下脚步,朝两边张望。“这里的街道我一点也不了解。”娜嘉说。此前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达莉亚是否跟着她过来了,她只是估计她会跟过来。达莉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现在,娜嘉面带微笑,朝四下看着。

“我打算到堪萨斯去帮帮我妹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走。这样更安全,你觉得呢?”

达莉亚考虑着西弗吉尼亚州那个叫普雷斯顿的警察——不知道他在对讲机中讲了些什么?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了。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寻找一个单身女子。“我想应该是安全些吧。”

“第一件事就是要弄一些钱,你同意吗?”

“是的,没有钱,这个国家你哪里也去不了……”达莉亚说。这是一条颠扑不灭的真理,救世军援助中心的消毒床单,在噩梦中呻吟的女人以及那里的镜子(其实不是镜子,而是擦得很亮的不锈钢平面,这样,那些女人就无法用拳头砸镜中的自己,也无法伤害自己或者把那里弄得一团糟),让这句话得到了完全的诠释。

“那边有个军营,”达莉亚说,“士兵总是有钱的吧。”

娜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

她们没有去军营,而是把笔记本电脑卖了,从一家二手电脑商店换回来150美元。“不要担心,我会把电脑擦干净的。”那人说。

达莉亚口袋里的钱和娜嘉的钱加在一起,她们有将近500美元。

她们的早饭是在星巴克吃的。她喝了一杯咖啡后,又喝了一杯,娜嘉则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块小松饼,把巧克力羊角面包撕开后,递给她一些,然后制订两人的计划。这是为了庆祝她们确定了目的地而吃的最后的一顿大餐,允许稍微挥霍一下。

“我觉得这钱足够我们到那里去。”

“去好莱坞吗?”达莉亚问。此时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编的故事。

“不,不是。是去我妹妹那里。我妹妹叫宝琳娜。她住在堪萨斯……我们可以坐汽车去。”公路地图上面有路线。“还有,你其实并不想为军营里的那些士兵服务,对吗?”

“是的……”她们俩齐声大笑。伤口的疼痛让她皱了一下眉头,被娜嘉注意到了。

“你没事吧?”

“唔……我没事。”她说,同时低头看着星巴克的桌子。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她家里待几天。也许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赚更多的钱,说不定就够你去洛杉矶了。”娜嘉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脑袋周围绕着圈。达莉亚的脸上发烫。她喝咖啡的时候,喉咙深处有发黏的感觉。她强忍住不让自己咳嗽。每个人都知道现在有传染病,她不想引起恐慌。

“来,吃这个……”娜嘉说。她的叉子上戳了一块甜瓜。“吃吧……”

她是我的朋友,达莉亚想。也许她现在需要的就是朋友。她们两个人一起走更好。警方要寻找的是一个单身女人。

“堪萨斯。我想,这地方听起来不错。”她说。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很高兴。认同这样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的话,她心里是乐意的。虽然她们可以一起让许多美国士兵感染,但是……她身体的一侧有颗子弹,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

娜嘉笑着点点头。“好……”她兴奋地说。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她们一起到了汽车站,商量之后决定不买快速客车票。娜嘉想坐那种比较便宜的汽车。达莉亚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之后,认可了她的意见。既然她行将就木,那么设想一下,如果她坐这种慢而便宜的车,就会让那个魔鬼看不见自己。混迹于下层人之中是很好的伪装。她那么穷,毫无价值,整个社会将对她视而不见。为士兵们服务?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安拉的仆人——她将浓妆艳抹,摇身一变,成为妓女,把死亡带给敌人,这一点不是问题。

她们采用了49美元一张票的旅行方法。虽然她们一路上将不得不在自动售货机和车站的快餐厅买吃的,娜嘉仍然觉得这样能少花钱。只要有可能,她们就会买上小松饼、苹果和巧克力棒这些便于携带的食物,度过一天的时间。显然,她们还要买瓶装水,因为每个活着的生物都离不开它。但是,当地的长途车要到傍晚才发车。为了打发时间,她们只好在街上闲逛,偶尔在小公园里坐坐。天气暖和,达莉亚在干枯的草地上躺下了。

和每个住在美国或者来美国旅游的人一样,娜嘉对生化武器袭击的恐怖事件很感兴趣。她卷起衣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给达莉亚读刚刚捡到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是一个美国家庭的照片,他们大睁着眼睛,脸上戴着面罩。他们的背景是生化危机的标志,那标志活像一只来自外星球的蜘蛛,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说‘以色列不会对那些针对自身安全的威胁视而不见。该地区的稳定现在已经岌岌可危……’好吧……”达莉亚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彩,尝试着呼吸的深浅,想看看能否找到减轻疼痛的办法,因为她现在整个左侧身体都疼。娜嘉翻看着报纸,不停地摇头。

“看这个——照片,广告,照片,广告,照片,照片,广告。你付钱买了报纸,可你看到新闻了吗?”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份报纸是上一位读者丢在长椅上的。这是别人送给她的。

“他们控制着所有的信息,他们只把他们藏不住的消息告诉我们,或者,把他们希望我们相信的信息慢慢地提供出来。好吧,‘大爆发……’啊,我的上帝……美国六座城市爆发了……开始是在柏林,然后扩散到……德国的大小城市。还有巴黎……”她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忧虑。

达莉亚真正关心的是,这份报纸上有没有关于西弗吉尼亚的州警被撞死的报道,但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不露破绽地了解这个情况。

“妈的……”娜嘉说。

“怎么了?”

“报纸不全……不知哪个混蛋偷走了几张……”

真是宜人的一天啊。这样的时候不该有什么坏消息。达莉亚看着云,她的视野被旁边的梧桐树叶挡住了。一只鸟在天上飞过。她看到一些平行的电线……电线将各个建筑物连接了起来。她不冷。她觉得暖和,因为现在她身上不痒了。

“……吸入炭疽,可以致死……”娜嘉咕哝道。

达莉亚没有集中精力在听。她闭上眼睛,揉了揉,惊讶地发现自己眼皮后面居然爆发出五彩的光。发烧了,她想。她发烧了。

“……有十几个恐怖组织声称对这些袭击负责……”

她们从报纸上得知,大家都在猜测谁是元凶。虽然本·拉登已经死了,还有人认为是他干的。报纸上还提到了“六人帮”组织中的泰德和穆罕默德·萨莱姆·阿查·柯翰,但只提供了少数几个人的生平资料,而且还有些混乱。另外,还提到了巴哈·瓦希德,先说他来自也门,然后又说是来自叙利亚。

在连篇累牍的疑犯介绍之后,余下的版面全是关于以色列的。以色列已经将自己封闭起来了。所有的外国人都被遣送回国。所有入境的物品都要进行隔离和检疫。以色列政府向所有国民发放了防毒面罩,并且对之进行复检,看是否有用。

“哎……真是糟糕。”达莉亚听见娜嘉说。

“什么?”

“他们说要打仗了……在克什米尔。”

“打仗……”她心里默念着,盯着天上的云看。她脑中浮现出勇敢的印度年轻人艰难地行进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上,巴基斯坦的男女战士肩扛火箭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妈的这些疯子……发明了这个玩意儿……”娜嘉说。“这上面当然不会有任何与之相关的……”她生气地合上了报纸。

“我们这里情况怎样?还有,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又怎么样?”

“好主意……对,对……

”娜嘉说着,又摊开了报纸。芝加哥发现了几起重型天花病例,洛杉矶、圣弗朗西斯科、费城、西雅图和巴尔的摩也是。娜嘉读着这些城市的名字,坐在那里直摇头。“不管他们有没有说实话,现在到处都有天花了。”娜嘉把报纸递给达莉亚,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伸展着四肢。

相关机构抨击天花的统计数据……指出,这些数据的来源繁多,因为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也已生病,协调工作受到影响,所以,天花病例被夸大了。“人们已经有40年没有见过天花,因此在统计病例的时候难免有些过火……”

“不要夸大危险,这很关键。”国立卫生研究院的一名高级官员说。“应对天花的大规模爆发,采取措施前必须深思熟虑,要考虑到任何可能产生的后果……”

达莉亚翻了一下身,先趴在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她尽量不做大的动作,缓缓走到长椅那里坐下,看着娜嘉在草地上健身。

“那些东西我全知道。”娜嘉抬起一条腿,架在长椅的椅背上,弯腰将脸贴在膝盖上。“那是我们弄的。我们,俄罗斯人。当然了,其实不仅仅是我们,美国人也干了。很可能还有意大利人。为什么不呢?”

“我不明白。”

“他们弄来动物……细菌和小虫子,把它们关进实验室,等把它们放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有病毒了。我们甚至在俄罗斯的新闻中看到过报道。这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还要糟糕。”她说。她扭转身体,将胸骨紧贴在膝盖上,伸出手,慢慢转动手腕,仿佛在给自己的脚脖子那里施展什么魔法似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钱。钱。贪婪。这是人们没有意识到的。他们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将资本主义带到了这个世界。他们为自己感到自豪。但是现在他们知道自己创造了一个恶魔……”娜嘉此时站直了身子,换了一条腿,又重新开始了。看着她那样折腾,达莉亚感到自己身上在疼。

“当然,钱,这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追求。无论白人、黑人,还是犹太人。只要能得到钱,人人无所不用其极。这就像一个圆——”她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你在这里,在圆心。你的孩子在这里,就在你旁边,你妈妈在这里。如果你有一位好父亲的话,他在这里。另外还有兄弟,表兄,所有的亲戚……还有你那个村庄的人,只是离圆心远一点。还有村子里的男孩,他们踢足球。你所在的那个地区。这里是摩尔多瓦。这里是伯拉第斯拉瓦。然后,在所有这一切之上,是你的国家,还有你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或世界杯上为之呐喊助威的国旗。所有的人类都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种族或部落而战,为之而死,对吗?”

“是的……”

“如果你内心恐惧,如果你心怀仇恨,如果你有机会利用他人、奴役他人赚钱,其对象往往都是从一个不属于你这个圈子里的人开始。因为这些人看起来不像你。他们的眼睛是这样斜着的,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他们有着厚厚的嘴唇。反正,他们就是不一样。就是这种不一样,被称为丑陋。这是共产主义的基本理论,顺便说一句,不幸的是,这也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理论。”

“我知道,我知道……”

“对,好。那么,你就可以理解这些制造细菌的人,这些恐怖分子,他们杀人不眨眼。他们杀人从来不假思索。”她们俩互相看着对方。

“让我们祈祷,瘟疫还没有传染到堪萨斯吧。”达莉亚说。

这时娜嘉已经站了起来。她低着头,原地跳跃着。她向后弯着腰,看着天空。“你觉得你能行吗?”娜嘉问她。

达莉亚看着她。此时娜嘉又换了一种新姿势。她瞪着双眼,伸出舌头,将手背在身后。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警笛声,然后又逐渐消失在城市的街道中。

“我能行。”她说。

时间到了,达莉亚和娜嘉上车出发。

根据公路地图,达莉亚知道她们正穿过路易斯安那州。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农场,田里的牲畜粪便味和杀虫剂的味道混在一起,很呛人,汽车里的空气虽然经过了过滤,但仍然能闻到这种难闻的气味。

达莉亚的视线越过前方行驶的汽车,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玉米地几乎是一望无际,只有一排防风林将之与公路隔开。这些玉米成了那些经过药物催肥的牛群的饲料,然后,这些牛肉又进了美国人的胃。

印第安纳……印第安人的土地。此处所指的印第安人和正在调校火箭点火装置的印度人不是一回事。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以前是印第安人,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像用激光校准过的平坦的农田。偶尔还可以看见有着高高尖塔的教堂和十字架。只有沟渠中才能看到未受打扰的自然:不知名的浆果四处蔓延,野草在疯长,转基因作物的种子正在退化。

这里一度有过野牛,她想着当年的画面。年轻人在马背上好勇斗狠,为自己脸上的五彩颜料而自豪。他们在舞蹈中缅怀历史。他们与相邻的部落时而交战、时而结盟。现在,放眼望去,看到的只是农业生产。

猪和基督徒。两者要多脏就有多脏。这片土地被戴上了镣铐,她们乘坐的汽车正在其上穿行而过。在十字路口,加油站和连锁餐馆的巨型招牌林立,让人摸不着头脑。她闭上了眼睛,披着一件夹克,拿了一只枕头夹在手臂下,额头靠在凉爽的车窗上,睡着了。

虽然遵守了联邦调查局酒吧关于喝酒数量的规定,山姆·沃特曼早上醒来时,还是明显有种宿醉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已经知道,生活主要是关于疼痛管理的,今天早上的头疼是……是可以忍受的。多喝水,喝酒时不要喝不同种类的酒。你是你自己最好的医生,任何人只要稍加训练,都可以成为医生,自己给自己看病、开方子。

查迈走在横贯“养鸡场”的一条大路上。每隔几百英尺,在各部门的交界处,就有60后、70后们在工作间歇时出来休息。他从来没有想到64岁已经很老了。但是,他的年龄给他贴的标签是“婴儿潮一代”,慢慢地,他知道自己是参加这个任务中很少的几个老人之一。

查迈和四名特工在聚集区碰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着装越来越随意,领带也歪了。查迈的衣服看上去很不合身。“他们真的逼得很紧,所以我们只能短暂休息一下。”

“是啊,”沃特曼说。“好吧,我们有没有找到柯翰的同伙,哪怕一个也行?”

“我们已经有他们的名字和照片了。昨天夜里出来的。很快就要上了。”

“好。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但不知他们是不是知道了所有的预防措施?”

“你在说什么预防措施,先生?”一名特工问道。她看起来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眼睫毛很长。她穿着T恤衫,那上面印有FEMA的字样。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必须活捉那些人。听到了吗?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了,是吗?”他问。但是就在他问话之前,那些年轻特工就都显得不自在起来,不停地转换站姿。

“这些人都是些不要命的恐怖分子啊,博士。他们不会——”

“他们不会束手就擒。”一名特工插话道。他长着一头红发,眉头紧锁,脸上布满了雀斑。“所有的人都上了——三角洲部队,海豹突击队,特种部队,国民警卫队。你这话说起来倒轻巧,你说完之后什么都不要做,拍拍屁股走路。”他盯着沃特曼,那副神态就像夜总会的保镖对客人说,你该回家了。

值得赞扬的是,沃特曼的语调很平静。“我们不能让他们死,我们要审问他们,对不对?而且,比审问还要重要无数倍的是,我们需要查验他们的血。很有可能他们注射了疫苗之类的东西。如果是这样,我们要活捉他们,或者,在他们死之前,在他们身上的细胞开始死之前——”

“这些杂种逃不了——”

“你要用脑子思考,”沃特曼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用大脑思考。你只是在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后退了几步,看着查迈。他不知道查迈有没有明白他的话。“现在我们应该竭尽全力找到治疗方法,找到解毒的药,或者治疗方法。比如,一种或几种药物的混合,或者一贴膏药……”

“对,分子遗传学中指双股DNA中有义链的互补链——这是一种转基因技术,我们用这种技术生产抗病毒药物。这是目前的技术水平,我们最后也将采用这种方法。但是,在过渡期间,在我们制造抗病毒药物的时候,这种天花会在全世界传播。它可能会变异。恐怖分子很可能已经修改了它的基因。随着病人的大量出现,疾控中心也许会幸运地找到一群人,他们对这种病毒有着天然的免疫能力。好,很好,这样我们就能用他们的血制造出药物。但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他说。他注视着那些年轻人的脸,此时他们的面色已经突然严峻起来了。“时间拖得越长,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要死去,因此……我们要活捉他们。要他们活得好好的,要他们配合。他们死的时间越长,对我们就越没有用。一旦发现他们,就要立即将其进行四级隔离。”

“严格进行隔离。”查迈说。

“要学会像病毒一样思考。复仇可以迟些再说。”山姆对那个红头发的特工说,然后就走开了。

在“养鸡场”的对面是大家所说的“情况分析室”,但是实际上那里是中央通讯中心和特种部队的战前通气办公室。

电视屏幕上的汤姆·罗伊克罗夫特正在国土安全部向大家做报告。沃特曼此时第一次听到那两个和柏林的柯翰相关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一男一女,依然在逃。

他们一个叫雅戈比,一个叫韦尔米利奥,据估计,这两个名字都是假的。雅戈比从柏林到了多伦多,然后换乘其他航班前去洛杉矶国际机场。这两架飞机都已经被隔离、检疫,正在接受检查。那个叫韦尔米利奥的女人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直接去了肯尼迪国际机场。这架飞机也已经在法兰克福被隔离检疫和检查。据猜测,这两名恐怖分子是在萨瓦哈被捕之后仓促逃离的。韦尔米利奥可能已经越过加拿大边界逃跑了,加拿大皇家骑警和加拿大国家安全情报局正在全力追查。雅戈比在美国太平洋沿岸被人发现了踪迹。

据估计,目前的病例已经上升到五万至七万五千人。

电视上出现了诺蒙特的脸。他正在讲述疾控中心如何使出全身解数,在美国开展预防接种计划,另外,美国还和多国进行了合作。世界卫生组织也已积极行动起来,就目前来看,以前花费资金进行的模拟演练正在起到预期的效果。

诺蒙特正喋喋不休地讲预防接种计划时,沃泰尔将军坐在那里,怒目而视。此时他肯定正在迪特里克堡里待着呢,沃特曼想。沃泰尔可以找个人来指导一下他如何表演。他那样盯着地板看,只会让他显得沮丧。他应该抬起下巴。当然,和每个身处高位的人一样,他也睡眠不足。

是的,人人都狼狈不堪,所以那并不重要。沃特曼在诺蒙特报告的过程中一直仔细看着将军的反应。他对官员的行为非常感兴趣。或许沃泰尔将军知道一些情况,却没有报告。

罗伊克罗夫特准备结束报告了。他穿着一件裁剪得体的西服,头发纹丝不乱。他就是靠这个才坐到目前的位子上的。长得好看,可惜没有幽默感。

“部长先生?”沃特曼抬起身,准备站起来,但是罗伊克罗夫特也站起来了。“柯翰的这些恐怖分子体内的血浆很有利用的价值,也许其他人……”其他人正在把椅子向后推,准备起来离开。“我们必须强调指出,如果从公共健康的角度出发,抓捕嫌疑人的时候要留活口……”

他朝沃泰尔将军的显示器那里看去。将军这时抬起头。是的,他知道些什么。

“将军,你和我都知道,柯翰不是一个做事情不留退路的人……”

沃泰尔几乎吃了一惊,他把视线转向别处,站起身,离开了摄像头可拍到的区域。

现在只剩下诺蒙特一张脸了,他仍然高高在上,从显示器里威严地看着他。沃特曼知道自己头顶上的某处有摄像机,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想知道它在哪儿。

“别紧张,我们已经在研究了,山姆。”乔·诺蒙特说。他也站了起来,走出了镜头。片刻之后,他那台显示器上的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疾控中心的徽章。

沃特曼站在那里。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走了。“这不是他妈的下棋!”他对那些显示器喊道。“不是在打高尔夫,也不是赌博。”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们都走了。现在,他只能向一些机构的徽章喊叫,发泄自己的不满。

格里马尔蒂走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肘弯。“他们不明白。”沃特曼对她说,“他们以为自己能赢……”他突然沉默了,只是看着她。美丽而光滑的皮肤,黑色的眼睛,如果艾米还活着的话,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

“病毒的行为方式不像我们,它们才不管我们是否处于战争状态呢。他们认为生化危机的发生完全可控,自说自话地觉得可以用它来做武器,认为只要请了所谓的专家就万事大吉——”

“山姆博士——”

“——那才是真正让人恐怖的地方。”

“好啦,但是现在他们正在竭尽全力。”

“不,不,亲爱的,还没有。没有。他们总是这样说,但是,没有!他们没有竭尽全力。”

“好啦,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们赶紧追上他们,否则就吃不到东西了。”

“不,我已经吃了早饭了。首先,我们要把巴利加从追捕雅戈比的行动中抽调出来——”

“哈哈,很可能他们——”

“听我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柯翰,把他活捉,或者找到他的硬盘,我们就能节省一周,不,一个月的时间。但也许只能节省一天时间。即使那样,也能挽救许多性命啊。”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点点头。“我立即将巴利加弄过来,山姆。”她静静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达莉亚醒来的时候,几乎已到日落时分。汽车放慢了速度。广阔的田野被她们抛在身后。她们到了一处交叉路口。这里没有其他车辆,但她们的车还是必须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大巴绕过一个拐角,继续在公路上奔跑。路的两边是轻工业区,它们让美国经济充满了活力。

“我们快要进印第安纳波利斯了。”娜嘉告诉她。“我们得在这里转车……”

几分钟后,她们在车站停下,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活动活动筋骨。

达莉亚行动缓慢,就像一个90岁的老奶奶。她斜靠在椅背上,尽管她想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任何一个动作,只要快了,她就会感到头晕。娜嘉在她前面走着。快到前面车门的时候,娜嘉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向后伸手扶她下了台阶。

达莉亚进了车站,在里面走了一圈之后,来到外面的停车场。她可以一直走,不停地走,直到从娜嘉身边逃离。她可以一直走,找到一个舒适的玉米地,然后等死,但是当她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娜嘉就在她后面,正站在一家商店的门口抽着烟呢。原来,娜嘉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买来了几样东西:巧克力,装在塑料袋里的薯条以及一大瓶水。这些东西全部由她一个人拿,同时,她还用脚将她们俩的行李挪到要乘坐的下一辆汽车旁,让达莉亚不受任何干扰地走路。

验了车票之后,她们上了车。车上几乎是空的,既凉快又安静。她们走到相邻的两把椅子旁,这里将是她们未来几小时的“家”了。车里的音响放着音乐,歌词大概是关于一个亡命之徒最后醒悟过来的事。

她忍着痛,滑进了那个靠窗的座位。娜嘉用嘴咬着巧克力的外包装,打开后掰成两半,递给达莉亚一块。

“你在流血。”娜嘉说。“你说你没事,可是你在流血呀。”

山姆坐在“养鸡场”里人群聚集区中的一张桌子旁等巴利加,同时在便笺本上漫不经心地写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拿起最新一期《纽约客》。这里每天都有报纸送来,经过紫外线照射、在臭氧中放置一定时间之后,才分发到各张咖啡桌上,但是,他不想看新闻。这期《纽约客》杂志一定是在炭疽病毒袭击披露之前印刷的,它浑身散发出一种欢乐的慵懒,其中的文章和漫画带着讥讽,有时却也让人潸然泪下。

当他把眼睛从杂志上移开时,目光落在了走过情况分析室的雷利身上。是雷利。他在“养鸡场”出现,就意味着国家秘密行动处2004年美国情报系统改组之后,中情局负责秘密收集人力情报和隐秘行动来加强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的部门。——美国中央情报局中最为精干的力量——参与进来了。沃特曼看到他很是吃惊,连忙停止看杂志,假装像一个在公园长椅上休息的人那样漫不经心,同时偷偷地从杂志上方看着雷利走过ART的办公室。一男一女两名公共设施管理处的技工走了过来,他们都很年轻,充满活力,一副轻松而自信的样子。他们抬着看似有五米长的梯子,放在了沃特曼身边。

“要我让一下吗?”他问。

“我们装音响。喇叭。也许你可以到那边溜达一阵子,然后再回来。我估计,大概要花半小时吧。”

“但是,如果你不走,我们也不会把任何东西掉到你身上的,先生。”她的同伴说。

不要叫我“先生”,沃特曼心想。他起身绕到了人群聚集区的另一端坐下,把椅子的角度调好,以便于继续观察雷利。雷利和巴利加以及四五名后备特工一起走进一间会议室。他们关上门,把百叶窗也关上了。

雷利工作起来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他是那种在首都华盛顿如鱼得水的家伙。面对强大的敌手,人人都吓得要死的时候,他会出现;遇到棘手的人物,最佳的选择是引渡或暗杀的时候,他也会出现。法律?对雷利和他那些人来说,它们甚至连公路上的减速带都不如。自从《爱国法案》实施以来,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假文件来掩盖。他可以将一百万家四级生化实验室暗藏在美国各地,这些实验室使用外包的保安人员,可能在夜以继日地研发、生产有毒的化学物质,但是,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些人的字典中,没有“疏忽”这个词。在山姆离开这一行的日子里,雷利和他的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他只是在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的时候才见到了雷利。当时联邦调查局下属的反炭疽小组引起了媒体的注意,美国进行生物战的秘密随时可能被披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要感谢雷利,是雷利说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要求不公开1982年的那些证据,这才让沃特曼得以脱身。否则,那些证据会使山姆深陷其中。因此……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家伙曾经保护过他。山姆突然很想回到迪凯特,蜷缩在他温暖的玛姬的身边。他的心里一沉,他有种感觉:他的生命中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家——对,那是他现在应该在的地方。又一滴眼泪刺激着他的眼睛。

“……对不起,先生,我们现在要到这边来安装了……”

他站了起来,穿过人群聚集的区域,回到原来的地方,刚刚坐下,正好看见会议室的百叶窗突然开了。雷利和他们的会面结束了,他很可能会返回华盛顿,沃特曼心想。巴利加将雷利送出情况分析室,朝着出口处的气闸走去。当雷利走到主要通道上时,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看见山姆坐在那里,就改变路线,来到山姆的桌子旁。雷利没有抬起手来和他握手。

“你知道柯翰那帮家伙了?”

“是的。”

“德国人说,他们有另外八个人从柏林出发了。雅戈比和韦尔米利奥是我们这里的两个。那是联邦情报局——德国的中央情报局说的。另外,柯翰在每个城市至少有一名当地的帮手。”

巴利加打开文件夹,拿出几张照片。凯宾斯基酒店舍得在监控摄像机上花钱。拍摄的图像很清晰: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孩,衬衫穿在瘦弱的身上,显得有些太大。他一个人在电梯里的时候,一直在整理领带。乱糟糟的头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长成这样。

“他是那个预定了他们用的那个房间的人。当时说是求职面试用的。”

“好,好,很好。你应该知道对所有这些人进行检查是多么重要了。告诉国际刑警、苏格兰场、德国人以及其他的一些机构,要活捉他们,因为我们需要他们的血。”山姆这话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了。“这可能影响到我们是在六周还是六个月得到治疗的办法。我们可能只会挽救一个人的性命,也可能挽救几万或几十万人的性命。”

巴利加有些不自在,但是雷利没有。“我们尽力吧,山姆,但是其他人也许有自己的考虑。毕竟,这些血是有价值的,对吧?”

“价值?价值?你是什么意思?”沃特曼问,此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从金钱上来说是有价值的。”巴利加提示性地说。

“啊……对。这些血是有价值的。对你来说,它值多少钱?它能挽救你的家人,你的孩子?好。价值?是的,我想是有的。”

“嗯,山姆,你觉得我们应该说什么?‘你好,是德国吗?你们抓住那些家伙的时候,我们想要他们的血,他们所有的血,或者,你们能弄多少就弄多少。当然,要在他们死之前。’‘你们要血干什么呢?’‘哦……没有什么原因。’”雷利看了看“养鸡场”里面的情况。他抿着嘴,应该是在笑吧。

“不,你告诉他们,你要用血来做疫苗——”

“你这样说没用。你只能跟自己说。就是其中的血清,对吗?就像吃抗生素一样。供应是有限的,但你得不停地吃。”

“我希望你们理解美国不是唯一一个有化学实验室的国家。其他人也想到过这个。血清免疫并非是极其复杂的技术,许多科学家都会想到这个。”

“拥有才有真本事,山姆。好啦,我们假设可以为你抓到柯翰。我们会审问他,了解他所有的程序,按照他的公式复制,拿到他剩下的样本,所有的东西……”

“哦,美丽的新世界!我敢肯定你可以看见这些成就的。我敢肯定你还记得‘海岸计划’。”这是山姆最近才知道的一个计划:美国人和英国人曾经打算将他们制造的生化武器运到南非,以躲避相关条约的约束。但是后来曼德拉出现,打乱了一切部署。

“山姆,每个主要的联盟都需要有一个实验场。”

“是啊,生物毒可以针对不同的种族,啊,真是太棒了。我想,这东西在黑人联盟中肯定很受欢迎……”

“山姆,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想,在你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有答案了。”

听了这话,雷利笑了。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你也有家人,对吗?”山姆不依不饶地问。

“山姆,这个话题是你引起的。你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抓到柯翰之后,我们会审问他,然后就成功了。你自己说过,他不是一个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人。如果说有人能在他的那条退路上截住他,那应该是我们。”

“那肯定。你们抓住他之后,为什么不把他招进你们的队伍呢?让他成为你们的新药设计天才。我们对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731部队。那个部队里的人没有一个成为战犯并接受审判——”

“山姆,我们周围有一个真实世界,还有一个你期望中的世界,但是,你生活在哪一个世界,这不是你能选择的。”说完,雷利转身要走。

“在哪一个世界中死去,也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山姆说,他的声音很大,雷利和巴利加都听见了。但是,他们还是继续走着,沃特曼气得绞着手中的杂志。

“好,开机,奥兰多……”那个男技师对女技师说。

上面传来咝的一声,接着是更加尖利的声音。

“……再增加一点音量。啊,好……”

“那是什么?”山姆问。

“热带雨林的声音。心理学家说,这能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查迈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情况分析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粉红色的纸。在这里,有颜色说明了其重要性。白色什么都不是,紫色表示极度机密,粉红色表示十万火急。

查迈看到他坐在那里,一个滑步走到他身旁。“她不在加拿大!”他一边说一边注意避让着那两名技师,他们正在收拾梯子。他把那张纸递给沃特曼。

“她杀死了一名警察!”查迈突然又将纸收了回来,大声读道:

“西弗吉尼亚公路巡警……紧急通报:‘现通缉杀害警察普雷斯顿的嫌犯,此人名叫达莉亚·韦尔米利奥,高加索白人,身高5英尺4,体重115……’”

她们的汽车行驶了四个小时之后,到达圣路易斯。她们在这里还要转一次车。拿了行李之后,娜嘉带着她进了盥洗间。她们挑了一个靠近洗手池的隔间。达莉亚费了好大劲,脱掉上衣,娜嘉则在背包里找急救包。达莉亚把额头靠在隔板上,闭上了眼睛。洗手池那边有水流的声音。娜嘉的手指刚碰到她,她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出声。”娜嘉说。她走到达莉亚身后,解开她的胸罩,扶着她靠在隔间的门上,继续察看伤情。

“你的肋骨断了……要看医生。”

“不要……”达莉亚说。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要?好吧。”娜嘉直起身子,达莉亚又呻吟起来。

“你的伤口感染了,要处理。明白吗?”

达莉亚一声不吭。

“好吧,我们用这个——”娜嘉举起一块酒精浸泡过的纸巾。“我们必须清洁伤口。每天都要清洁。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是,即使这样做了,你还是可能会死。因为你不听我的话。”

达莉亚还是不吭声。

“好吧,吸气。保持安静,我可不想把警察引过来。”娜嘉开始用力挤伤口处的脓,达莉亚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就像母牛在月光下哞哞叫唤。

“你已经感染了。伤口红肿。我知道。”

达莉亚的反应是缓慢地摇摇头。

“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不关我的事。怎么了,你摔倒了?”

“是的。”

“正好倒在一个尖尖的东西上?”

“是的。”

“那个东西的尖头断了……也许是篱笆,铁篱笆的尖头,是吧?”

达莉亚不说话。

“好,忍住……”娜嘉又挤了一下,蘸了些酒精涂在伤口上。她搂着她的腰,用浸了酒精的纸巾挤压伤口。达莉亚扭动着身子,娜嘉不得不更加用力去挤,于是达莉亚扭得更加厉害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靠在隔间的门上。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这个人穿着人字拖鞋。是个女人。

“没事,我在帮她。”

那个女人犹豫了片刻,走了过来。这是一个矮个子的棕色皮肤的女人。

“她没事。我们不需要——”娜嘉想把她赶走,但是这个女人硬是站在了她们俩中间。娜嘉说:“她的男朋友打她——”

达莉亚同时也脱口而出:“我跌倒了,正好倒在铁篱笆上。”

女人用鼻子嗅了嗅,手指压了压伤口的边缘。达莉亚似乎觉得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不过,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她已经学会了在别人给她疗伤的时候,不再扭动身体了。那女人上前之后,娜嘉就退后了。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和娜嘉说了句什么,看了看盥洗间的门。

娜嘉走到门口,挡在那里不让人进来,那个女人把达莉亚原来包扎的东西取下,换上纸巾,用胶布缠紧,不让达莉亚的肋骨移动。

女人的手凉凉的,灵活地在达莉亚的乳房周围翻飞。胶布拉得很紧。包扎结束之后,女人咕哝了一句安慰的话,扭头朝娜嘉笑,然后做了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的动作:她把两根手指放到唇边之后又拿开,吹了一口气。娜嘉掏出烟,女人拿了两根,走了。

娜嘉看着达莉亚直起身,走出隔间。她伸出手,扶着墙,走到了洗手池边。“你能走吗?”

“嗯……”

刚开始的时候,她走路像弗兰肯斯坦,然后慢慢有了一点信心。娜嘉扶着她的手臂,走过圣路易斯汽车站的水磨石地面。在走进候车厅的玻璃门之前,达莉亚吸了一口气,一直到车门口将票给司机看了之后,才把那口气吐了出来。

司机叫卡尔。他一点儿也不傻。他在这家汽车公司干了六年,早些时候在另一家大型客运公司干了八年,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吸毒的,谁是大烟鬼,谁是酒鬼。他不管这个女孩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副模样,因为在旁边照顾她的那个金发女郎可不是省油的灯,再说了,她也没有把座位上吐得一塌糊涂。

“有时候还是把自己当成瞎子为好。”他爸爸曾经这么说过。“有时候还要变成聋子。”他妈妈补上一句。他好像从小就在看滑稽戏演出中长大,但是,他父母亲说得很对。你看到不对劲的事情,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血压升高,几乎要冲破屋顶,这时,你应该知道,你已经让别人的事影响到你自己的生活了。不……待在你自己的车道里,他想。哪怕这个世界即将毁灭。月亮升起来了,在这样的时候开车穿越密苏里州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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