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明朗的蓝天开始出现在城堡塔楼上空,但这些夏天来临的迹象未能让哈利心情好起来。他既没能没能侦察出马尔福在干什么,也没能跟斯拉格霍恩单独谈上话,让他交 出看样子已经隐蔽数十年的记忆。

“说最后一遍,忘掉马尔福吧。”赫敏果断地对哈利说。

这是午饭后,他们和罗恩坐在院中一个陽光明媚的角落里。赫敏和罗恩都捏着一份魔法部的小册子:《幻影显形常见错误及避免方法》,今天下午就要考试了,但小册子基本上未能镇定他们紧张的神经。一个女孩从拐角走了出来,罗恩一惊,忙躲到赫敏身后。

“不是拉文德。”赫敏厌倦地说。

“哦,还好。”罗恩说着放松下来。

“哈利·波特?”那女孩说,“有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谢谢……”

哈利接过那小卷羊皮纸,心猛地往下一沉。那女孩走开后他说:“邓 布利多说过在我搞到记忆之前不上课了呀!”

“也许他想问问你进展如何。”赫敏猜测道,哈利打开纸卷。上面不是邓 布利多那细长的斜体字,而是凌乱潦草的字迹,纸上还有大团 墨渍,字迹很难辨认。

亲爱的哈利、罗恩、赫敏:

阿拉戈克昨天夜里死了。哈利和罗恩,你们见过他,知道他多么特殊。赫敏,我知道你也会喜欢他的。如果你们今晚能来参加葬礼,对我意义很大。我打算黄昏时分举行葬礼,这是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间。我知道你们不允许那么晚出来,但可用隐形衣。我本来不想提这个要求,可是我无法独自面对。

海格

“你看。”哈利把纸条递给了赫敏。

“哦,上帝。”她迅速扫了一遍后递给了罗恩,他也读了一遍,脸上露出越来越不敢相信的表情。

“他疯了!”罗恩激烈地说,“那畜生叫它的同伴把哈利和我吃掉!说是随便吃!现在海格却要我们去对着它那恐怖的、毛森森的尸体痛哭!”

“不仅如此,”赫敏说,“他还要我们晚上离开城堡,明知道保安措施已经严了一百万倍,被抓到会有多大的麻烦!”

“我们以前也在夜里去看过他。”哈利说。

“去过,可是为这种事?”赫敏说,“我们为海格冒过很多风险,可是毕竟——阿拉戈克已经死了。如果是为了救他——”

“——我更不想去,”罗恩坚决地说,“你没见过它,赫敏。相信我,死了会使海格好得多。”

哈利拿回纸条,盯着那满纸的墨渍,显然曾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羊皮纸上。

“哈利,你不会打算去吧?”赫敏问,“这这个关禁闭太不值了。”

哈利叹了口气。

“是,我知道,我想海格只能自己安慰阿拉戈克了。”

“就是。”赫敏看上去松了口气,“哎,今天下午魔药课要没人了,我们都去考试……想办法软化斯拉格霍恩吧!”

“你觉得第五十七次会幸运吗?”哈利苦涩地说。

“幸运,”罗恩突然说,“哈利,对了——幸运!”

“你说什么呀?”

“用幸运药水!”

“罗恩,对——对了!”赫敏似乎惊呆了,“当然!我怎么没想到呢?”

哈利瞪着他俩。“福灵剂?我不知道……我还想留着呢……”

“留着干什么?”罗恩不解地问。

“哈利,还有什么比这个记忆更重要的吗?”赫敏问。

哈利没有回答。那个小金瓶 已在他脑际萦绕了一段时间,一些模糊而不成形的想法(金妮和迪安分手,罗恩高兴地看到她有新朋友)在他的脑海深处酝酿,只有在梦中或半梦半醒的矇眬时刻才会意识到……

“什——?是,当然,”他回过神来,“嗯……好吧。如果今天下午还不能让斯拉格霍恩开口,我晚上就带一些福灵剂去再试一次。”

“那就这么定了,”赫敏活泼地说,她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做了个优雅的旋转动作,一边念念有词,“目标……决心……从容……”

“哦,停止,”罗恩央求道,“我已经够晕的了——快,掩护我!”

“不是拉文德!”赫敏不耐烦地说,又一对女孩出现在院中,罗恩急忙躲到她身后。

“漂亮,”罗恩说着从赫敏肩头偷偷看了一眼,“嘿,她们好像不大开心,是不是?”

“她们是蒙哥马利姐妹,当然不开心了,你没听说她们小弟弟的事吗?”赫敏说。

“说实话,我已经不了解别人家人的情况了。”罗恩说。

“她们的弟弟被狼人咬了,据说是因为她们的母亲拒绝帮助食死徒。总之,那男孩才五岁,死在圣芒戈医院了,他们救不了他。”

“死了?”哈利震惊地问,“可狼人不杀人啊,他们不是只会把你变成狼人吗?”

“有时也杀,”罗恩表情异常严峻,“我听说过狼人失去控制的时候就会。”

“那狼人叫什么?”哈利忙问。

“听说是那个芬里尔·格雷伯克。”赫敏说。

“我知道——那个喜欢袭击小孩的疯子。卢平跟我说过的!”哈利愤怒地说。

赫敏黯然地看着他。

“哈利,你必须搞到那段记忆。这都是为了阻止伏地魔,是不是?现在发生的这些可怕的事都要归到他头上……”

城堡里的钟声响了,赫敏和罗恩跳了起来,显得很害怕。

“你们没问题,”他俩走向门厅去跟其他参加幻影显形考试的学生会合时,哈利说,“祝你们好运!”

“你也是!”赫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哈利朝地下教室走去。

那天下午魔药课上只有三个学生:哈利、厄尼和德拉科·马尔福。

“你们都不到幻影显形的年龄?”斯拉格霍恩和蔼可亲地问,“还没满十七岁?”

三人点了点头。

“那好,”斯拉格霍恩快活地说,“既然人数这么少,我们来做点儿好玩的,我要你们每人给我配一点有趣的东西!”

“听起来很棒,先生。”厄尼搓着手奉承道。马尔福却没有一丝笑容。

“什么意思,‘有趣’的东西?”他烦躁地问。

“哦,给我一个意外。”斯拉格霍恩轻松地答道。

马尔福沉着脸打开了他的《高级魔药制作》,再明显不过的是,他认为这门课是白耽误工夫。哈利越过自己的课本偷偷地看着他,想道,马尔福无疑是在吝惜本来可以去有求必应屋的时间。

是幻觉吗,马尔福怎么似乎像唐克斯一样变瘦了?他无疑是更加苍白了,皮肤仍带着那种暗灰色,也许是由于他这些天很少见陽光。他没有了得意、兴奋或高傲的福气,也全无在霍格沃茨特快列车上公开吹嘘伏地魔给他的任务时那种趾高气扬,在哈利想来,只可能有一个结论:那个任务,不管它是什么,进行得不顺利。

受了这个念头的鼓舞,哈利翻开他的《高级魔药制作》,找到了一个被混血王子改动了很多的叫做欢欣剂的魔药,它似乎不仅符合斯拉格霍恩的要求,而且(想到这儿,哈利心脏狂跳起来)如果能让他尝上一点的话,或许可以让他心花怒放,交 出记忆……

“啊,看上去妙极了。”一个半小时后,斯拉格霍恩盯着哈利坩埚中陽光般金黄的液体拍手叫道,“欢欣剂,是不是?那是什么味道?嗯……你加了小小一枝椒薄荷,是不是?不大正统,然而这是多么天才的灵感,哈利。当然啦,这可以抵消唱歌太多和拧鼻子等偶尔引起的副作用。我真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些奇思妙想,我的孩子……除非——”

哈利用脚把混血王子的课本往书包深处塞了塞。

“——就是你母亲的基因在你身上显出来了!”

“哦……也许吧。”哈利松了口气。

厄尼一脸怨气,他决心要胜过哈利一次,急急忙忙发明了自己的魔药,可它却在坩埚底凝结成紫色的汤团 状的东西。马尔福已经板着脸收拾好书包,斯拉格霍恩说他的打嗝药水只是“还过得去”。

下课铃一响,厄尼和马尔福马上就走了。

“先生,”哈利开口道,但斯拉格霍恩立刻左右望了望,看到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哈利,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溜掉了。

“教授——教授,你不想尝尝我的魔——?”哈利绝望地问。

但斯拉格霍恩已经走了。哈利失望地倒空坩埚,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地下教室,慢慢地上楼回公共休息室了。

罗恩和赫敏下午很晚才回来。

“哈利!”赫敏钻过肖像洞口时叫道,“哈利,我考过了!”

“好样的!罗恩呢?”

“他——他只差一点儿。”赫敏小声说。罗恩无精打采地钻了过来,看上去颓丧极了。“真是倒霉,因为一丁点大的事——考官刚好看到他落下了半根眉毛……斯拉格霍恩怎么样?”

“没劲吧。”这时罗恩走了过来,哈利说,“不走运,伙计。但你下次一定能通过——我们俩可以一起考。”

“我想是吧。”罗恩郁闷地说,“就半根眉毛!好像多要紧似的!”

“我理解,”赫敏安慰道,“是很苛刻……”

他们吃晚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骂幻影显形考官,到走回公共休息室的时候,罗恩的心情似乎略微好了一点儿,现在话题转到了斯拉格霍恩和他的记忆这个老问题上。

“那,哈利——你要不要用福灵剂?”罗恩问。

“嗯,我想最好用一下。”哈利说,“我觉得不需要全用掉,因为要不了十二个小时,要不了一个通宵……我只要喝一口,两三小时应该就够了。”

“那种感觉美妙极了,”罗恩怀念地说,“好像你干什么都不会出错。”

“你说什么呀?”赫敏笑道,“你又没喝过!”

“是啊,可我以为喝过,是不是?”罗恩煞有介事地说,“其实差不多……”

他们刚才看到斯拉格霍恩进了餐厅,知道他喜欢慢慢用餐,就在公共休息室等了一会儿,计划是等斯拉格霍恩回去之后哈利去他的办公室。

太陽落到禁林的树梢上时,他们判断时间到了,看准纳威、迪安和西莫都在休息室之后,偷偷溜进了男生宿舍。

哈利拿出箱底的袜子,抽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瓶子。

“找到了。”哈利举起小瓶,掐好量喝了一口。

“感觉如何?”赫敏小声问。

哈利一时没有回答,接着,慢慢地但是确确实实地,一种无比振奋的感觉流向全身,仿佛有无限的机会。他感到自己能做任何事,一切事……从斯拉格霍恩那里搞到记忆突然好像不仅可能,而且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微笑着站了起来,充满自信。

“妙极了,真是妙极了。好……我要去海格那儿。”

“什么?”罗恩和赫敏大吃一惊。

“哦,哈利——你要去见斯拉格霍恩,还记得吗?”赫敏说。

“不,”哈利自信地说,“我要去海格那儿,我对这件事感觉很好。”

“你对埋葬一只巨蜘蛛感觉很好?”罗恩惊愕地问。

“对,”哈利从包里抽出隐形衣,“我感觉今天晚上应该去那儿,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罗恩和赫敏一起说,两人现在都很惊恐了。

“这是福灵剂吗?”赫敏担心地问,一边把瓶子举到光前,“你不会还有一瓶——什么——”

“疯狂素?”罗恩猜测道,这时哈利已经把隐形衣披到了肩上。

哈利哈哈大笑,他俩好像更害怕了。

“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至少……”他自信地朝门口走去,“福灵剂知道。”

他把隐形衣拉到头上,往楼下走去、罗恩、赫敏紧跟在后面。下了楼梯,哈利从敞开的门里溜了出去。

“你跟她在上面干什么?”拉文德·布朗尖叫道,目光越过哈利盯着从男生宿舍下来的罗恩和赫敏。哈利听到罗恩结结巴巴地分辩着,他快步穿过房间,甩掉了他们。

过肖像洞口很简单,他走近时,金妮和迪安正好爬进来。哈利从他们两人之间钻了过去,不小心碰了金妮一下。

“请别碰我,迪安,”她说,语气有些恼火,“你老是这样,我自己能爬进去……”

肖像在哈利身后旋上,但他听到迪安在生气地反驳……他的快感在增强。哈利在城堡中大步流星地走着,不需要蹑手蹑脚,因为跟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但这一点也不令他奇怪。今晚他是霍格沃茨最幸运的人。

为什么有把握该去海格那儿,他也不知道,仿佛魔药一次只能照亮几步,他看不到最后会通向哪里,看不到斯拉格霍恩会从哪儿进来,但他知道自己是在能搞到记忆的正确道路上。到了门厅,哈利微笑着打开门,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和青草的气味,然后下台阶走入了暮色中。

到了台阶底下,他才想起途中到菜园里走会是多么惬意。虽然不完全顺路,但哈利清楚地感到他应该听从这一冲动。于是他立刻迈动双脚朝菜园方向走去。到了那里,他高兴但并不十分惊讶地发现斯拉格霍恩教授在跟斯普劳特教授说话。哈利躲在低矮的石墙后面,心境平和地聆听着他们的对话。

“……真是谢谢你费心,波莫娜,”斯拉格霍恩客气地说,“多数权威认为此药在黄昏时采摘药效最佳。”

“哦,我同意,”斯普劳特热情地说,“够了吗?”

“足够,足够,”斯拉格霍恩连声道谢,哈利看见他抱了一大捧叶子,“我的三年级学生每人都可分到几片,还能余下一些,防止有人煮过头……好,祝你晚安,再次感谢!”

斯普劳特教授在渐浓的暮色中朝着暖房的方向走去,斯拉格霍恩迈步朝哈利隐身的地方踱了过来。

哈利突然感到一种想要现身的冲动,一把扯下了隐形衣。

“晚上好,教授。”

“我的老天爷,哈利,你吓了我一跳。”斯拉格霍恩猛然止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从城堡里出来了?”

“我想费尔奇忘记锁门了。”哈利愉快地说,他高兴地看到斯拉格霍恩皱起了眉头。

“我要揭发那个人,依我看他更关心垃圾而不是师生的安全……可你为什么在这儿呢,哈利?”

“哦,先生,是海格,”哈利知道现在应该实话实说,“他很难过……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教授?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斯拉格霍恩的好奇心显然被勾起来了。

“这个,我不能保证,”他粗声说,“但我知道邓 布利多对海格深信不疑,所以我相信海格不会干太可怕的……”

“哦,是那只巨蜘蛛,海格养了好多年了……它住在林子里……会说话和做好多事——”

“我也曾听说林子里有八眼巨蛛。”斯拉格霍恩望着黑森森的树林,轻声说,“这么说是真的?”

“对,”哈利说,“可这一只,阿拉戈克,是海格养的第一只,它昨天夜里死了。海格非常难过,他希望有人陪他埋葬阿拉戈克,我说我去。”

“令人感动,很感人。”斯拉格霍恩心不在焉地说,他那眼皮向下耷拉着的大眼睛盯着远处海格小屋的灯光。“八眼巨蛛的毒汁是非常珍贵的……如果那畜生刚死,毒汁可能还没干……当然,如果海格不高兴,我不想冒昧。但如有办法搞到一些……要知道,从活的八眼巨蛛身上搞到毒汁几乎是不可能的……”

斯拉格霍恩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采集它似乎太浪费了……也许一品脱能值一百加隆呢……老实说,我的薪水不高……”

现在哈利看清该做什么了。

“嗯,”他装得很像地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教授,如果你想去,海格可能会很高兴的……可以更隆重地给阿拉戈克送行……”

“是,当然,”斯拉格霍恩说,他的眼睛现在闪闪发光了,“好吧,哈利,我带上一两瓶酒到下面跟你会合……我们为那可怜的畜生——不是祝寿——而是在下葬之后好好为它送行。我去换一下领带,这条太花哨了点儿……”

他匆匆跑回城堡。哈利加快脚步往海格那儿走去,对自己很满意。

“你来了。”海格打开门,看到哈利掀开隐形衣出现在他前面,他沙哑地说。

“是啊——罗恩和赫敏来不了,他们很抱歉。”

“不——不要紧……但你来了他会很感动的,哈利……”

海格大声抽泣了一下。他给自己做了个黑袖套,好像是用破布蘸了鞋油做的。他眼睛又红又肿。哈利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肘,这是他不用费劲而可以够得着的最高部位。

“在哪儿安葬他?林子里?”

“老天,不行,”海格说着用衬衫角擦了擦泪眼,“阿拉戈克一死,其他蜘蛛不肯让我靠近他们的网子。看来他们只是因为他的命令才没有吃掉我!你能相信吗,哈利?”

诚实的回答是“相信”,哈利还痛苦地记得他和罗恩遭遇那些八眼巨蛛的情景,他们很清楚阿拉戈克是阻止那些巨蛛吃掉海格的惟一原因。

“以前林子里从来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海格摇头道,“不容易啊,把阿拉戈克的尸体搬出来。跟你说吧——他们一般会把尸体吃掉……可是我想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好好送行……”

他又抽泣起来,哈利一边拍着他的胳膊肘一边说(魔药似乎暗示正该这么做):“海格,我在路上碰到斯拉格霍恩教授了。”

“没有麻烦吧?”海格说着惊恐地抬起头,“我知道你不该晚上离开城堡,是我的错——”

“不,不,他听到我来做什么之后,说他也想来跟阿拉戈克告个别。他去换衣服了,我想……他还说要带点酒来祭奠阿拉戈克……”

“是吗?”海格说,又是惊讶又是感动,“那——那他真好,而且没有告发你。我跟霍拉斯·斯拉格霍恩从来没多少交 情……但他要来送阿拉戈克?嗯……他会喜欢的,阿拉戈克……”

哈利暗想,阿拉戈克最喜欢的可能是斯拉格霍恩的一身肥肉。他走到后窗口,看到了一幕相当恐怖的情景,外面朝天躺着一只巨大的死蜘蛛,蛛腿弯曲纠结。

“就葬在这儿吗,海格,在你的花园里?”

“南瓜地后面,我想。”海格哽噎道,“我已经挖了——坟墓。只是觉得我们应该说点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的声音颤抖着中断了。敲门声响起,他转身去开门,一边用斑斑点点的大手帕擤着鼻子。斯拉格霍恩匆匆跨进门,怀里抱着几个酒瓶,脖子上戴了一条黑色的领巾。

“海格,”他用低沉庄重的语气说,“我很难过。”

“你太好了,”海格说,“非常感谢,也谢谢你不关哈利的禁闭……”

“做梦也想不到。”斯拉格霍恩说,“悲哀的夜晚,悲哀的夜晚……那可怜的动物在哪儿?”

“外面,”海格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我们开始吗?”

三人走进了后花园,月亮在树缝间发出惨淡的光,与海格窗口的灯光混合在一起,照着躺在一个大坑边上的阿拉戈克的尸体,旁边是一堆十英尺高的新土。

“真漂亮。”斯拉格霍恩说着走近蜘蛛的脑袋,那上头八只乳白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苍穹,两只弯曲的大鳌在月光中一动不动。斯拉格霍恩在大鳌前弯下腰,似乎在察看那毛森森的大脑袋,哈利仿佛听到了瓶子的丁当声。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欣赏他们的美。”海格对着斯拉格霍恩的后背说,眼泪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你对阿拉戈克这样的动物感兴趣,霍拉斯。”

“感兴趣?亲爱的海格,我敬畏他们。”斯拉格霍恩从尸体前退回来,哈利看到瓶子的反光一闪,隐没在他的斗篷里,又在那里擦眼睛的海格全未察觉,“现在……开始葬礼吧?”

海格点点头,走上前去,拖起巨蜘蛛,大叫一声,把它滚进了黑坑。尸体撞到坑底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嘎吱吱的巨响,海格又哭了起来。

“当然,你受不了,因为你最了解他。”斯拉格霍恩也只够得到海格的胳膊肘,但还是拍了拍他,“我说两句吧。”

哈利想,斯拉格霍恩一定从阿拉戈克身上搞了很多优质毒汁,因为他往坑边走去时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斯拉格霍恩用缓慢、庄严的语调说:“别了,阿拉戈克,蜘蛛之王,认识你的人不会忘记你长期忠诚的友谊!虽然你的肉体会腐烂,你的精神将留在你森林之家那静谧的、蛛网交 织的所在。愿你多眼的后代繁衍不息,也愿你的人类朋友在哀痛中得到慰藉。”

“说得……说得……太美了!”海格号叫了一声,倒在粪堆上,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斯拉格霍恩说着一挥魔杖,那一大堆泥土升了起来,沉闷地压在死蜘蛛身上,形成了一个光滑的土丘,“我们进去喝一杯吧。扶着他那一边,哈利……对了……起来,海格……好……”

他们把海格扶到桌前的一把椅子上,葬礼中一直躲在篮筐里的牙牙现在轻轻走过来,像平时那样把它那沉重的脑袋搁到哈利的腿上。斯拉格霍恩打开了一瓶他带来的酒。

“我全都检查过了,没有毒药。”他向哈利保证说,一边把大半瓶酒倒进了海格那水桶大小的杯子里,“在你可怜的朋友罗伯特出事后,我让一个家养小精灵尝了每一瓶酒。”

哈利想象着赫敏听了这种虐待家养小精灵的做法后会是什么表情,决定永远不对她提起。

“一杯给哈利……”斯拉格霍恩说着把第二瓶酒分别倒进了两只杯子,“……一杯给我。好,”他高高举起杯子,“为了阿拉戈克。”

“阿拉戈克。”哈利和海格一起说。

斯拉格霍恩和海格都痛饮了一大口,但哈利得了福灵剂的启示,知道他不能喝,便假装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我把他从一个蛋养大的,”海格悲伤地说,“刚孵出来时多小啊,才哈巴狗那么大。”

“真可爱。”斯拉格霍恩说。

“以前把他养在学校的柜子里,直到……唉……”

海格的脸色陰沉下来,哈利知道为什么:由汤姆·里德尔主使,将密室事件嫁祸于海格,结果他被赶出学校。但斯拉格霍恩似乎没在听,他只是望着天花板,那儿挂着几只铜壶,还有一束长长的柔顺光洁的白毛。

“不是独角兽的毛吧,海格?”

“哦,是独角兽的毛,”海格不在意地说,“从尾巴上扯下来的,在林子里挂到了树枝上……”

“可是亲爱的朋友,你知道那得值多少钱?”

“动物受伤的时候,我用它绑绷带,”海格说着耸了耸肩膀,“特别好使……特别结实,你瞧。”

斯拉格霍恩又痛饮了一口,目光仔细地在小屋中搜寻着,哈利知道他是在找更多的宝物,可以给他换成好多橡木陈酿的蜂蜜酒、菠萝蜜饯和天鹅绒的吸烟衫。斯拉格霍恩把海格和自己的杯子又斟满了,问到海格怎么能照看得过来。海格在酒精的作用和斯拉格霍恩的奉承之下开朗起来,停止了擦眼睛,开始兴致勃勃地大讲起护树罗锅的饲养来。

福灵剂此时轻轻推了哈利一下,他注意到斯拉格霍恩带来的酒很快要光了。哈利还不会不出声地施续满咒,但今晚他不能的念头是可笑的。果然,哈利拿魔杖在桌肚里朝空杯子一指,杯子立即满了,海格和斯拉格霍恩都没察觉(他们现在正在交 流着非法交 易恐龙蛋的故事),哈利自己咧嘴一笑。

约一小时后,海格和斯拉格霍恩开始放纵地祝酒:为霍格沃茨,为邓 布利多,为小精灵酿的酒,为——

“哈利·波特!”海格吼道,把第十四桶葡萄酒一饮而尽,流了一下巴。

“对啊,”斯拉格霍恩有些口齿不清地叫道,“巴利·沃特,救世少年——嗯——差不多那个意思。”他嘟囔道,也跟着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海格又泪汪汪地把整条独角兽的尾巴塞到了斯拉格霍恩手中,后者高喊着“为友谊!为慷慨!为十加隆一根!”把它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接下来有一会儿,海格和斯拉格霍恩并排坐着,搂住对方,唱起了一首舒缓忧伤的歌。唱的是一个垂死的巫师奥多。

“啊,好人不长命,”海格嘟囔着趴到桌子上,有一点儿对眼了,斯拉格霍恩还在颤声唱着。“我爸爸那么年轻就走了……你爸爸妈妈也是,哈利……”

硕大的泪珠又从海格那爬满皱纹的眼角涌出,他抓住哈利的胳膊摇晃着。

“……他们那个年纪的巫师里头,我见过的最好的一对……可怕……可怕……”

斯拉格霍恩伤感地唱着:

英雄奥多被抬回故乡,

抬到他儿时熟悉的地方,

帽子翻过来,入土安葬,

魔杖折两段,多么悲伤。

“……可怕,”海格哼哼道,蓬乱的大脑袋滚到了臂弯里,低沉地打起鼾来。

“对不起,”斯拉格霍恩打了个嗝说,“我从来唱不准调子。”

“海格不是说你唱歌,”哈利轻声说,“他在说我爸爸妈妈的死。”

“哦,”斯拉格霍恩抑制住一个大嗝说,“哦,是啊,那真是——非常可怕。可怕……可怕……”

他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又去往杯里添酒。

“我想——你不记得了吧,哈利?”他笨拙地问。

“不记得——他们死的时候我才一岁。”哈利说,一边盯着在海格粗重的呼噜中摇曳的烛火,“但我接下来了解了不少。我爸爸先死的,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斯拉格霍恩声音微弱地说。

“是……伏地魔杀了他,然后跨过他的尸体朝我妈妈走了过去。”

斯拉格霍恩猛地哆嗦一下,但好像无法将他那恐惧的目光从哈利脸上移开。

“他叫我妈妈走开,”哈利无情地说,“伏地魔告诉我她本来可以不死的,他只想杀我,她本来可以逃走的。”

“哦,天哪,”斯拉格霍恩轻声说,“她本来可以……她不用……太可怕了……”

“是啊,”哈利的声音近乎耳语,“可是她没有动。爸爸已经死了,她不想我也死掉。她试图向伏地魔求情……可他只是大笑……”

“够了!”斯拉格霍恩突然叫道,举起颤抖的手,“真的,亲爱的孩子,够了……我是个老人……我不需要听……我不想听……”

“我忘了,”哈利撒了个谎,福灵剂引导着他,“他喜欢她,是不是?”

“喜欢她?”斯拉格霍恩说,眼里又汪满了泪水,“我不能想象有哪个见过她的人会不喜欢她……非常勇敢……非常活泼……啊,最可怕的事……”

“可你不肯帮助她的儿子。她把她的生命给了我,你却连一段记忆都不肯给我。”

海格如雷的鼾声充满了小屋。哈利牢牢地盯着斯拉格霍恩泪汪汪的眼睛。魔药教师似乎无法转移视线。

“别那么说,”他小声说,“如果能帮助你的话……当然不成问题……可是那东西又没有用处……”

“有用,”哈利清楚地说,“邓 布利多需要了解,我需要了解。”

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福灵剂告诉他,斯拉格霍恩明天早上什么也不会记得。哈利直视着斯拉格霍恩的眼睛,身子微微前倾。

“我是救世之星,我必须杀死他,我需要那段记忆。”

斯拉格霍恩脸色更加苍白,脑门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你是救世之星?”

“当然,”哈利镇静地说。

“可是……亲爱的孩子……你要求得太多了……实际上,你在要我帮你摧毁——”

“你不想除掉杀死莉莉·伊万丝的巫师?”

“哈利,哈利,我当然想,可是——”

“你害怕他会发现你帮了我?”

斯拉格霍恩没说话,但神色恐惧。

“希望你像我妈妈一样勇敢,教授……”

斯拉格霍恩举起胖手,把颤抖的手指按到嘴上,他一时看上去像个庞大的婴儿。

“我觉得不光彩……”他从指缝间小声喃喃道,“我为——为那段记忆显示的事情而感到羞耻……我想我那天可能造成了很大危害……”

“你把记忆交 给我就一切都抵消了,”哈利说,“这是非常勇敢和高尚的事。”

海格在梦中抽搐了一下,继续打着呼噜。斯拉格霍恩和哈利隔着流泪的蜡烛对视着,沉默持续了很久,福灵剂告诉哈利不要打破它,再等一等。

最后,斯拉格霍恩很慢很慢地把手伸进兜里,抽出了魔杖,另一只手从斗篷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空瓶子。他仍然盯着哈利的眼睛,将魔杖尖抵在太陽穴上,然后拿开了。杖尖带出一缕长长的银丝般的记忆。它越拉越长,终于断了,银光闪闪地在杖尖上飘荡。斯拉格霍恩把它放进瓶中,银丝卷了起来,继而展开了,像气体一样盘旋着。他用颤抖的手塞紧瓶盖,隔着桌子递给了哈利。

“非常感谢您,教授。”

“你是个好孩子,”斯拉格霍恩说,泪水顺着他肥胖的面颊流进了他的海象胡 须中,“你有她那样的眼睛……看了这个之后别把我想得太坏……”

他也把脑袋搁到臂弯里,长叹一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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