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五封信的笔迹显出写信者均是右手执笔。其中两封是车三被捕后主动交出来的,承认是他亲笔所作,最后也成为了他被定罪的关键证物。但实际上身为左撇子的他根本写不出这样两封信来,这只能说明他对反信一事毫不知情,也根本没有卷入其中,两封信是他的好友黄瘸子交给他的,为的防止有人过河拆桥。因为传递到狄仁杰手中那封反信是左撇子所书,车三本人左手执笔不说,又有黄瘸子赠送的五块金子,被捕时正准备掘金逃走,种种证据均不礼于他,作为最大的嫌疑人,他忽然认罪后,案子由此而结,再无人想到要去仔细核对笔迹,以致酿出了一起冤案。

既然车三交出的两封信是黄瘸子的手笔,那么另三封也别无二主,黄瘸子事先留了两手,第一手两封信交给了车三保管,第二手三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可信的神秘人。而这个神秘人又悄然将信放入了李蒙行囊中。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替车三伸冤平反么?车三根本没有模仿人笔迹的本领,那刑场上的假车三又是怎么回事?

忽听得那人道:“你已经亲眼看见辛渐在我这里,他人很好,但你也知道他眼下是被通缉的钦命要犯,我强行扣留他在这里,不过是受人所托。若是你再一味胡来,弄什么重金悬赏,我兴许会将他交给官府,他若就此成了朝廷的刀下只鬼,你可不要怨我。”

王翰心道:“果然是因为悬赏一事才绑了我来这里,原来只是要让我亲眼看见辛渐没事。”当即道,“好,我答应你不再追查辛渐下落。你是预备放我走么?”那人道:“嗯,不过你要想走出这里,必须得答应替我办两件事。我知道你是晋阳王翰王公子,大名鼎鼎,生性骄傲,最恨受人要胁,不过眼下你没有别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你对头不少,而我却不是你的敌人。”

王翰道:“你说,是哪两件事?”那人道:“第一,车三既然不是模摹反信者,原先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又是左手执笔者所作,定然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案子背后没有被发现,你和你的同伴最熟悉这件案子,你们得找出这个人。第二,将信悄悄放入李蒙行囊的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些你也得查清楚。而且这两件事你只能暗中进行,绝对不能惊动官府,尤其不能让御史中丞宋璟知道。”

王翰道:“好,我答应。”迟疑了下,最终没有揭破假车三一事,问道,“阁下可知道反信案的主谋之一宗大亮下落如何?”那人道:“宗大亮?嗯,他在刑部狱中时称有机密要事要向圣上当面告变,后来被召入宫中,此后下落不明。他堂兄宗楚客反而受到牵累,被罢去宰相职务,贬为播州司马。不过依我推测,宗大亮应该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想找他,可以试试正平坊太平公主府上。”

王翰愈发好奇对方身份,几乎忍不住要转过身去,看看背后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忽听得那人道:“天色不早,你得赶在夜禁前入城,这就去吧。所有的信我都留下了。”

王翰道:“信可以留给你,可我想再见一见辛渐。”那人道:“不行。来人,快些送他出去。”

几名大汉闻声进来,依旧用黑布蒙住王翰双眼,缚了双手,带出来塞上马车。到了洛阳长夏门附近,有人将他拉下车来,解开绑缚,低声道:“你若敢寻回来,我家主人就会对付辛渐,明白么?”

王翰点点头,伸手取下黑布,却见那马车已经飞一般地朝南去了。他确实有心跟回去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但那主人如此精明厉害,料来也是徒劳无功,况且辛渐还在他手里。

时辰不早,许多人正赶着入城,王翰也跟随人流进来。又嫌长夏大街人太多,往西走过一个坊区,这才转向北,朝住宅所在地惠训坊走去。经过温柔坊西门时,又想起铜面萧娘的种种诡异来,不禁朝里面看了一眼,却见到极为离奇的一幕——一名戴着铜面具的女子正扶着一名男子出来。那男子只穿着一件单袍,头戴阔檐胡帽,压得老低,遮住了面孔,似是受了重伤,扶着女子肩头,行走得极是吃力。

王翰近来经历的离奇事甚多,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没错,那铜面女子确实是苏贞无疑。他愣了好半晌,眼见苏贞扶着那男子转向南去,这才回过神来,追上前问道:“娘子可是姓苏?”

苏贞“啊”了一声,慌忙扶着那男子加紧脚步。王翰挺身拦住道:“苏贞,我知道是你,你不能走,太多事情跟你有关。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官府,只想请你跟我回去,把话说个明白。”

忽听得苏贞惨叫一声,朝王翰扑来。王翰见她铜面后的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及反应,本能地避让到一边,却见她径直扑倒在地上,重重闷哼一声,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上前翻过她身子,却见她胸口正中插着一把剪刀,没入极深。

王翰“啊”了一声,忙伸手按住伤口助她止血,扬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此刻暮色苍茫,正值夜禁鼓声响起,各坊门即将关闭,街上行人极其稀少。王翰扭过头去,见那胡帽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南疾行而去,忙叫道:“凶手,站住!”正待去追,却被苏贞扯住衣袖,哀告道:“不要……王公子……不要追……”

王翰登时明白过来,道:“他就是你丈夫韦月将,是也不是?”苏贞道:“他……他是我命中的……魔星……魔星……”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

王翰眼见这遭遇奇惨的女子死在自己怀中,心头恻然,忍不住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救了他,他反而为了自己逃命杀了你。”心中忿然,忙放下苏贞,起身去追韦月将。追到宣范坊时,已清晰见到韦月将背影,距离不过十余步。

王翰叫道:“站住,你以为你跑得掉么?”正要加快步伐,忽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数名金吾卫士驰赶过来,举弓张箭,将他围住,喝道:“别动!”王翰道:“我不是凶手,杀人凶手是前面那人。”

温柔坊坊正也率几名坊卒赶过来。领头的金吾卫中郎将问道:“是他么?”坊正道:“就是他!小臣亲眼看见那铜面女子临死前扯住他衣袖不放,他匆匆甩开那女子,往南面逃来。”

中郎将便命人将王翰捆了。王翰怒道:“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错抓好人不说,还放走了真凶。”

中郎将道:“你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若真有你说的真凶,眼下已经夜禁,坊门马上就要关闭,他又能逃到那里去?”吩咐坊正押着王翰连同苏贞尸首送去位于宽政坊的河南县衙,自己带人继续往南搜索。

正巧洛州兵曹参军梁笑笑自宣范坊东门出来,认出王翰,赶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坊正大致说了经过。梁笑笑道:“这人犯我认得。长史还在堂上办公,这件案子州府接了,坊正,你带人跟我走吧。”

洛州州府近在眼前,宽政坊却在城西南,隔了四、五个坊区,坊正省却跑腿之苦,自是再乐意不过,慌忙押着王翰跟在梁笑笑身后,进来州府。

洛州长史敬晖有事滞留在州府中,尚未归家,忽听得下属梁笑笑进来禀告州府临近坊区街上出了命案,忙命暂时不必下狱,亲自赶出来查看,见到王翰被捆缚一旁,不由得一愣,上前问道:“怎么是你?”

王翰知道这位长史一直有心对付自己,现在终于因卷入杀人案堂而皇之地落入他手中,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愈想愈是气闷,干脆一言不发。

坊正忙道:“使君认得这人么?他就是当场被抓住的杀人凶手。”敬晖便命将人犯、尸首带入堂中,详细向坊正询问了经过,又上前查勘一遍尸首,这才起身道:“他不是凶手。”命人解开王翰绑缚。

王翰很是意外,冷冷道:“敬长史是因为看来县令的面子么?如此,我可不要领情。”

敬晖道:“当然不是。我不信堂堂王翰王公子会对一名弱女子下手,况且凶器是一把剪刀,本来应该是在这女子身上。温柔坊西坊门即设有武候铺,驻有金吾卫士,在那附近杀人,必然事出仓促,是不得已为之。既是临时起意,王公子又怎么会在这女子身上摸索到剪刀再杀她呢?直接扼死她岂不是更简单。王公子,这就请你将真相说出来吧。”

王翰心道:“原来这位长史并非糊涂人,那么他策划假车三换下真车三一定大有图谋了。嗯,这件事狄相公已经答应调查清楚,我不必再多管。只是之前敬晖已派手下梁笑笑搜查过碧落馆,而韦月将也是在那里被人诱捕,那些人身份不明,内中干系甚多,我不能就此透露给官府,只是苏贞的身份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了。”当下指着尸首道,“这女子名叫苏贞,我在蒲州时见过,她被丈夫胁从卷入命案判了徒刑,我刚才路过温柔坊时遇见她扶着一名男子从西门出来,很是惊诧,不知道她如何逃脱官府拘禁来了这里,正上前问她时,她忽然朝我扑过来,我避让开去,等她倒在地上我才发现她胸口插了一把剪刀。”

敬晖道:“这么说,是苏贞扶着的那男子杀了她?”王翰点头道:“那男子名叫韦月将,是蒲州多起命案的在逃凶手,也是苏贞丈夫,苏贞扯住我衣袖不让我追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敬晖命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让王翰签字画押,又道:“这件案子既已水落石出,王公子先回去,我自会签发告示缉捕韦月将。来人,持州府公牒送王公子回惠训坊。”

差役一直送王翰进来惠训坊才转身回去复命。开门的正好是坊正本人,举灯一照,道:“公子不就是北面那处宅子的主人么?如何现在才回来?你家里今日可是出大事了。”

王翰惊道:“出了什么事?”坊正道:“下午洛阳县来了许多人围住了公子家,有捕盗差役,有弓手,说是奉洛阳县令来公之命要逮捕所有人……”

王翰道:“啊,我家里所有人都被捕走了么?”坊正忙道:“公子别慌,没有,一个也没有带走。”王翰道:“什么?”坊正道:“那些人来时可真是气势汹汹,刀出鞘,箭上弦,弄得坊里鸡狗跳,这情形只有来公任侍御史时有过,但自他被弹劾改任洛阳令后已经收敛多了,像今日这样洛阳县派人跨界到河南县捕人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王翰道:“那后来呢?”坊正道:“这些人闯进公子家后,不知道为什么,进去后不久又悻悻退了出来。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连洛州长史也派人持牒送你回坊。”

王翰不及多说,道:“多谢告知。”匆忙赶回家,却见堂中灯火通明,王之涣、狄郊正聚在一起焦急地议事,见到王翰回来,均是大喜过望。王之涣道:“啊,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被来俊臣捕去了呢!血……你身上的血……”

王翰道:“不是我的。”转头不见俱霜和胥震,问道:“俱霜他们人呢?”王之涣道:“放心,他们去了朋友家。”狄郊道:“你到底去了哪里?下午来俊臣派人来搜捕,要将我们所有人都带走,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

王翰忙问道:“来俊臣的手下又如何退走了呢?”王之涣道:“说起来再巧不过,你走后不久,袁华大哥就来了。朝廷因为要应付契丹,不得不主动与突厥默啜可汗讲和,所以放袁华大哥回去,作为中间人。他今日同朝廷使者阎知微、田归道一起离开神都,不知如何得知我们来了洛阳,所以顺路来探访,偏偏你和辛渐都不在。”

王翰知道仅凭袁华身份不足以吓退来俊臣手下,问道:“莫非女官谢瑶环也一同来了这里?”王之涣道:“正是,所以俱霜和胥震才觉得不好意思,躲了出去。是谢瑶环喝退了那些人。袁华大哥怕你有事,又请她回宫出面营救。我倒是要问你,明明是去来俊臣家赴宴,怎么反倒惹来了一大堆追兵?”

王翰便详细说了经过,道:“我并没有明惹来俊臣,是他知道我不会放弃羽仙,所以要抢先下手对付我。只是我半道就已经被神秘人派手下捕去,好在终于看到了辛渐,他安然无恙,总算是放心了,不过又揭出了老狄那件案子车三是受人冤枉。”

王之涣道:“呀,这么说神秘人是好意劫走辛渐?”王翰道:“嗯,他还请了名医,医好了辛渐的腿。之涣,还有一件事,我……适才在温柔坊附近遇到了苏贞……”

王之涣道:“呀,你遇见了贞娘?老狄白日还去过温柔坊,没有任何发现。你……你怎么不带她回来?”王翰摇头道:“不能,她已经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王之涣一呆,问道:“死了?怎么死的?”王翰大略讲了情形,道:“当时若不是我侧身闪开,她就不会扑倒在地上,剪刀就不会没胸至柄,也许还有得救。”不免十分懊悔。

狄郊问道:“那韦月将有没有被捕获?”王翰道:“到我离开州府时,仍然没有韦月将的消息。”

狄郊道:“原来韦月将被人诱捕后一直关押在温柔坊中,他身上有伤,想来是受到了严刑拷打,逼他交出王羲之真迹或是其它什么秘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并没有对苏贞怎样,没有拘禁她,还继续将她留在身边,所以韦月将又花言巧语说服妻子解脱束缚,逃了出来。凑巧遇到阿翰,他身上有伤,不是阿翰对手,为了能逃脱,便刺了苏贞一剪刀,以妻子性命来阻挡阿翰。这人当真是我所见的心肠最歹毒之人。”

王翰道:“这也是我觉得不可理喻的地方,当初韦月将那样对待苏贞,强行套上铜面具卖入青楼,任凭她被人肆意凌辱,而今苏贞居然还肯救他。”

王之涣叹了口气,缓缓道:“也许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本就是爱恨交加,十分复杂。若是韦月将一点也不在意妻子,又怎么会在听到铜面萧娘的传闻后立即跑去碧落馆,以致坠入人家事先布置的圈套?他是通缉要犯,难道不知道抛头路面对他而言是极其危险的么?”

王翰道:“啊,之涣这句话真的点醒了我。你们还记得么?当初韦月将得到王羲之真迹,杀死胡饼商冒充自己,再将妻子戴上面具后卖入青楼,本已经离开蒲州,再也不打算回来,后来却又冒险折返回到宜红院……”

狄郊道:“璇玑图!我明白阿翰的意思了,韦月将冷酷无情,对妻子没有任何爱意,他这次来碧落馆,跟上次去宜红院一样,都是为了璇玑图。”

王翰道:“正是!双方都是为了璇玑图,韦月将本人,还有那些设下铜面萧娘陷阱的人。”王之涣道:“璇玑图到底在谁手里?”

璇玑图的去向确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璇玑图最初在李弄玉手中,在蒲津浮桥遗失后为水手傅腊所得,傅腊一介武夫,根本不知道其贵重,又转送给了情妇苏贞。苏贞凑巧是京兆武功苏氏后人,其曾祖曾在贞观末年奉太宗皇帝之命入宫解一幅神秘的璇玑图,她见那璇玑图精致古朴,怀疑就是宫中原物,于是悄悄收藏在家中。韦月将盗宝杀人后离开蒲州,半路不知如何听到璇玑图的事情,想到妻子曾经提过太宗璇玑图,于是又回来宜红院逼问究竟。苏贞本不知情,不堪忍受折磨之下,只好说出自己手中有璇玑图,就藏在家中。岂料隔墙有耳,青楼主人阿金抢先一步拿走了璇玑图,并杀死了正躲在那里避风头的裴昭先。但璇玑图很快就为她带来了杀身大祸,她自己被残酷折磨而死,宜红院其它人也均被杀死灭口。这件案子的最大嫌疑人当属韦月将,只有他才知道事情经过,才能推算到是阿金偷听到了自己与苏贞的谈话,可他一个人怎么有能力杀死宜红院所有人?抑或确实是他临时找到一群同伙,一起杀进宜红院,从阿金手中拿到了璇玑图?只有这般才能解释清楚铜面萧娘一事。那些人不远千里将苏贞从蒲州官府手中救出来,又精心安排她到洛阳当娼女,以铜面萧娘的名义引韦月将出来,筹划这一切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除非他们能肯定韦月将手中有璇玑图,不然绝不会这么做。那么,韦月将既然已经得到璇玑图,为何又要冒险来碧落馆呢?难道真如王之涣所言,他对苏贞尚有一丝爱意,可他当着王翰的面毫不犹豫地戳死妻子,又是怎么回事?

狄郊道:“嗯,这一点矛盾之处我能解释,想来那璇玑图中一定藏有一个大秘密,但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不然为何苏贞曾祖父穷尽心力也未能如愿,最后反而呕血死去?璇玑图的关键应该在洛阳,所以那些安排陷阱的人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这里。而韦月将得到了璇玑图,却解不开图中的秘密,他知道苏贞是武功苏氏后人,心想或许妻子会有办法,当他听到铜面萧娘的传闻后,猜到那人一定是他妻子,所以想来探路试试,却料不到自己已经是猎物,早有布好的陷阱在等着他。”

王之涣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韦月将罪恶滔天,害死这么多人,居然还一直逍遥法外,这是什么世道!”

王翰道:“你放心,韦月将行踪暴露,洛州长史已签发告示通缉他,洛阳非蒲州可比,只要在各坊里坊门处张贴他的图形告示,他便寸步难行,逃不掉的。眼下最要紧的,得设法救羽仙出来。”

王之涣道:“你也看到来俊臣的架势了,你才刚刚有一点要救羽仙的想法,他手下大队人马就杀上门来,今日不过是凑巧谢瑶环在场,才侥幸逃过一劫。他有权有势,背后又有女皇撑腰,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如何能与他对抗?”

王翰道:“硬拼当然不行,巧取未必会输。这个人作恶多端,仇家无数,想杀他的人成千上万,朝中文武除了姓武的,大概没有一个不怕他不恨他,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狄郊道:“阿翰的意思我懂,这件事急不来,怕是要从长计议,等待恰当的时机。”王翰道:“我能等,可羽仙不能等。”

狄郊道:“这样,我们先来一招缓兵之计,要阿翰上门道歉不可能,来俊臣也不会相信。之涣,你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明日一早到来俊臣府上替阿翰向他赔罪。你是羽仙五服内族兄,来俊臣不会不见你。我去找一趟我伯父。阿翰,你就别出门了,好好呆在家里,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这里呢。”

王翰歉然道:“之涣,真是抱歉,居然要你去做这种事。”王之涣道:“嗯,没事,我在屋子里呆了好几天,憋得慌,正好要出门发泄发泄。”

三人计议一番,便各自睡了。

次日一早,王翰等人还没有起床,便听见大门被捶得山响,匆匆赶出来一看,却见门口站着数名官府差役,自称是河南县令杨珣派来的,要逮王翰去县衙问案。

王翰冷笑道:“我就是王翰。来俊臣真有办法,这下连跨县追捕都免了。”狄郊忙将他拉到一旁,上前问道:“王翰犯了何事?”领头差役道:“宋府派人控告他指使人捣乱。”

狄郊道:“宋府?是清化坊宋之问宋尚书府上么?”差役道:“正是。”

狄郊道:“怎么个捣乱法?”差役道:“王翰派人运了两筐蛇倒进了宋府。宋府昨晚可是乱了一夜,到今天早上蛇还没有抓干净呢。”

狄郊尚莫名其妙,王翰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差役道:“呀,你还笑!瞧你笑得那么开心,还真是你做的。来人,把他抓起来。”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府有证据能证明是王翰指使人做的么?”差役道:“宋府有好几个人看见王翰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这还不是证据么?”

王之涣拄着手杖步出来,笑道:“哈哈哈,宋府的人在说谎!差大哥,我实话告诉你,我们阿翰倒是真想跟宋尚书捣乱来着,可他实在太忙,根本没空。你看啊,他昨天从御史中丞宋御史家回来后不久,就被洛阳令来县令派车接走,再后来……后来去了洛阳郊外,紧接着又被洛州州府请去,夜禁后才被送回来。他去每一处有人证哟,宋御史、来县令,敬长史都是证人。”

差役果然被这些证人的名字唬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可他们奉命逮人,公堂上还有告主在等候,又不能就此退去。正迟疑间,忽听见有人叫道:“晋阳王翰王公子是住这里么?”众人转过头区,见是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黄衣宦官,慌忙让到一边。

王翰上前道:“我就是王翰。中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宦官道:“奉太平公主令,召王翰去宫里问话。王公子,这就跟我走吧,别让公主久等。”王翰心道:“太平公主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又一大早派人召见?而且她出嫁多年,在城中营建有豪华私邸,为何偏偏要召我入宫?”一时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得牵马出来,跟在那宦官身后,往皇宫而来。

洛阳的皇宫与长安不同,并非位于全城中央,而是在洛阳北区西北隅,是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段。最初由隋朝将作大匠宇文恺设计,当年每月役使夫多达二百万之众,历时两年方才建成。唐朝立国后,太宗、高宗、武则天多有扩建,有皇城、宫城、东城、曜仪城、圆璧城、含嘉仓城几大部分组成,整个布局井然有序,远对南面的嵩山,近映洛水桥侧的清波。

皇城又名太微城、宝城,是中央官署所在地。南面莅临洛水,正南门名端门。端门门外立有天枢,为梁王武三思铸造,目的在于歌颂武则天黜唐兴周的功业,上面刻有武三思所撰的功文,罗列有百官和四夷酋长名字,以及武则天亲笔题签“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字样。

宫城又名紫微城、太初宫,在皇城以北,是皇帝办公和生活的处所。正南门本名则天门,始建于隋炀帝手中,琼门玉户,恍疑阆苑仙家,金陛瑶阶,俨是九天帝阙。太宗皇帝到洛阳后认为太过奢华,下令拆掉端门楼,毁坏了则天门及门阙。有意思的是,偏偏他死后留下一名侍妾,当上他儿子的皇后,自他孙子手中夺取了江山,改唐为周,自己亦号称则天皇帝,则天门重建修复后则被饶有意味地改名为应天门。

宫城内有别殿、台、馆数十所,主要殿堂有明堂、紫宸、武成、集贤、迎仙、长生等宫殿,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殿堂巍峨,壮丽无比。明堂是洛阳城中最醒目的建筑,本应位于宫城一侧,武则天为了体现自己的开明和与众不同,下令毁掉主殿乾元殿,在原址上修建了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宏大的建筑由武则天第一个面首薛怀义主持修建,历经磨难,建成后不久即被大风摧毁。武则天下令重建,耗资以万亿计,府库由此消耗殆尽。然而不久后薛怀义因嫉妒武则天第二个面首沈南璆,竟纵火烧了明堂。武则天对此事讳莫如深,不但不追究,反而命薛怀义第三次营建明堂,然这时的明堂已经比原规模小了许多。最令人惊奇的是,武则天曾允准平民百姓进入明堂参观,包括所有东都妇女和各州县的民众代表,酒食全部由朝廷支付。如此多的平民进入皇宫腹心之地,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宫城的北面是曜仪城,再北面则是圆璧城,东面是东城,司农寺、光禄寺、太常寺、尚书省、少府监、军器监、大理寺等中央机构均设在其中。东城的北面还有一座含嘉仓城,营建于隋代,是储存粮食的仓窖,内中有泄城渠穿越,可以直接运粮进入。

在皇宫之外还有一座上阳宫,为高宗皇帝在位时修建,南临洛河,西至穀水,北连西苑,东接皇城。丹墀内有奇花异草,红胜绵,白如锦;曲槛中有怪兽珍禽,娇解言,巧能舞。帘栊回合,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亭榭中红香绿嫩,四季春风吹不谢;楼台上翠绕珠围,一天明月去还来。

又有皇家禁苑西苑,位于都城西边,穀水、洛河交汇其中,风亭水榭,竹茂树幽,号为都城的胜景,可惜寻常百姓无福进去其中。西苑修有西上阳宫,与上阳宫夹洛水相对,中间架设虹桥以通往来。

进入皇宫有一套极严格的制度,王翰没有门籍,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宦官带着他跨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临波阁中。站在堂前等了一会儿,有宫女出来道:“公主召王翰晋见。”打起软帘来。王翰一脚迈进去,便望见堂首软榻上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丰硕妇人,正是他在尚贤坊建安王武攸宜宅邸门前见过的贵妇,不由得愣住,心道:“原来她就是太平公主。”

一旁宦官喝道:“见了公主,还不下拜?”王翰无奈,只得上前跪下,道:“晋阳王翰,拜见公主。”

太平公主道:“起来吧。”又娇笑道,“晋阳公子王翰,我听过你的名字,想不到你如此风神俊朗。难怪昨日谢瑶环特别在圣上面前夸你一表人才,除了文采出众外,相貌也生得英俊。你若当真被来俊臣杀了,倒也可惜。”

王翰一呆,心道:“原来是因为谢瑶环在女皇面前夸过我,所以才召我入宫。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不知道当今女皇武则天跟历代皇帝好美女一样,也喜好容貌英俊的男子,谢瑶环自幼跟在她身边,深知道这一点。白日谢瑶环斥退来俊臣派去惠训坊的人后,来俊臣便上了一道奏书,称谢瑶环以制使身份巡视蒲州时便大肆庇护王翰等人,现又内外勾结在一起图谋不轨,应当立即下狱拷问。谢瑶环也立即上书,称来俊臣滥杀成性,动辄牵连无辜,白日无缘无故地派出大队人马跨界不人,扰得百姓鸡犬不宁,实在是有损圣上威名。武则天信用来俊臣多年,深知他是个什么货色,她也从来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她年事已高,挥了十几年屠刀的手也累了,近来又患了病,对政事日益厌倦,只想与宠爱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在一起,多过些快乐的时光。来俊臣上书弹劾谢瑶环之事,多少令她有些不快,须知谢瑶环在她身边长大,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的亲生女儿太平公主还要长,实在是比女儿还要亲。来俊臣在外面为非作歹倒也罢了,毕竟他也算得上是大周朝的功臣,可连内宫的女官都敢弹劾,还要将其逮捕拷问,实在是有些过分。谢瑶环又刻意提及王翰才貌双全,风流无双,极易为人所嫉恨,暗示来俊臣不过嫉妒这位名门公子才要对付他。太平公主李令月也在一旁,道:“凑巧这一幕闹剧还让突厥使者袁华瞧见了,真是丢脸。若不是谢女官在场,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武则天果然道:“嗯,瑶环做得对,派人传话给来俊臣,叫他离王翰远一些。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大过错值得来卿兴师动众地跨县抓人呢?”谢瑶环道:“臣奉旨。”武则天回味“风流无双”四字,颇为心荡神驰,又道:“得闲时召王翰入宫,看他是不是有瑶环说得那般风流,难道比朕的五郎、六郎还要美貌么?”谢瑶环不过顺口一说,听武则天竟有收王翰为面首的意思,忙道:“王翰虽然英俊,不过与五郎、六郎相比可就差远了,简直天上地下。”武则天这才作罢。

然而太平公主也跟其母一样,好招徕俊俏男子,记住了王翰的名字,念念不忘,她最近因为有事一直住在宫中,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将王翰召来,见他果然仪表出众,风姿潇洒,尤其这类世家名门公子有一种难言的恣意气度,远远为薛怀义、张易之之辈所不及,很是欢喜,温言问道:“你是如何得罪了来俊臣?他强抢夺来的夫人也姓王,不正是与你同族么?”

王翰听她语气,对来俊臣颇为不屑,本可以顺势求恳她出手相助,可他也知道这位太平公主风流成性,没来由地召自己入宫决不是什么好事,要他也学张昌宗那样以色相侍奉这些贵妇,他可万万做不到。当即昂然道:“回公主话,王夫人确实跟我同族,她妹妹王羽仙跟我比亲兄妹还要亲。来俊臣倚仗权势,将王夫人强抢来做妻子不说,又派人将羽仙强行带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作为自己结党营私的棋子。我不愿意看到羽仙受苦,有心救她出来,由此得罪了来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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