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的早点非得是法国式的不可。他总是说,看见我吃腊肉和煎得半生不熟的鸡蛋就很难受,非要把他对于早点的看法阐述再三,不管这些看法我早已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他的早点是在床上吃的——咖啡加上小圆面包。但我依然喜欢到餐厅里去吃英国式的早餐:腊肉鸡蛋和桔子酱。

星期一早上我下楼时,朝他房里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上,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衣。

“早上好,黑斯廷斯。我刚想打铃叫人请你过来。我写了个便条,你是否可以马上到悬崖山庄去一趟,把它交给小姐本人?”

我接过那张便条。波洛看着我叹了口气,说:

“如果你把头发从中间分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旁边分开,你的尊容肯定会生色不少。还有,如果你真的要蓄胡须的话,就得蓄一绺像我一样的髭须,要多美就有多美。”

想到我嘴唇上长出像他那样两头翘起不可一世的胡须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赶快收好条子离开了他的房间。

从悬崖山庄回来后,我同波洛一起坐在起居间里。这时有人来说巴克利小姐要见我们。波洛让那人带她进来。

她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但我留意到她眼下的黑圈颜色更深了。她把一封电报递给波洛,说:“喏,我希望这会叫你高兴了吧。”

波洛大声念道:

“今天下午五点三十分到达。马吉。”

“我的看护和警卫要来了。”尼克说,“但你错了,波洛先生。马吉是个没有头脑的人,只配做做慈善工作,而且毫无幽默感。在发现暗藏的凶手这方面,弗雷迪比她强十倍,而吉姆·拉扎勒斯比她强二十倍。我总觉得没有谁真正了解吉姆。”

“查林杰中校呢?”

“哦,乔治!事情只要不出在眼皮子底下他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一旦被他看见了,对手就会吃够苦头的。像他这样的人在摊牌的时候倒还能派点用场。”

她脱下帽子继续说:

“我已经关照过了,你便条里写的那个人要是来了就让他进屋里去。这件事好像怪神秘似的。他是来安装窃听器、报警器之类东西的吗?”

波洛摇摇头。

“不,不,跟科学和仪器无关,小姐。只不过有些事情我想知道一下罢了。”

“哦,”尼克说,“趣味无穷,不是吗?”

“你说呢,小姐?”波洛文雅地反问。

她背朝我们站着,两眼看着窗外。一分钟后又转过身来,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勇敢表情全没了。她像小孩一样瘪起了嘴,竭力忍住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不,”她说,“不是件有趣的事,真的。我怕——我很害怕,简直是生活在恐怖之中。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勇敢的……”

“你是勇敢的,我的孩子,你是的。黑斯廷斯和我都赞美过你的勇气。”

“这是真的。”我连忙补充说。

“不,”尼克摇着头,“我并不勇敢,只是在等待。一直在等那个神秘的第五次暗算,并且期待着它发生。”

“是啊,是啊,这是很恐怖的。”

“昨天晚上我把床拖到房间中央,而且关上窗户锁上了门。今天我到这里来走的是大路,我没有胆量——根本没有这个胆量走花园里那条近路,我不敢了。所有的勇气一霎时全消逝了。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怪事,又来了这个。”

“你指的是什么,小姐?‘又来了这个’?”

她回答之前沉默了片刻。

“我并没有具体指什么。我想,大概就是报纸上常说的那种‘现代生活的紧张感’吧。太多的鸡尾酒,太多的香烟——所有这一类东西使我落到今天这种被人当作笑柄的神经质的地步。”

她一屁股坐进一张沙发里,小手指头下意识地互相绞在一起又松开。

“你对我不够坦白,小姐。你还有些东西没告诉我。”

“不——我全说啦,真的。”

“有些东西你没告诉我。”

“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对你讲了。”

她说得很当真。

“关于那些事故——那些袭击你的事,你确实是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那么,还有什么呢?”

“可是你没把心里的一切,生活中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她迟疑地说:

“这,难道有人能办到吗?”

“啊,你瞧,”波洛胜利地说,“你承认了!”

她摇摇头,波洛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

“或许,”他狡猾地启示说,“这不是你自己的秘密,关系到别人……”

我似乎看到她眼皮跳了一下,但几乎是同时她蹦了起来。

“确确实实,波洛先生,我已经把有关这些蠢事的一切细节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认为我还知道其他人的什么隐私,或者我对谁有怀疑,那你就错了。正因为没有人可以怀疑才使我神经过敏得几乎要发疯。我不是个傻瓜。如果说这些偶然事故并不是偶然事故的话,那么我完全看得出干这些事的人一定就在我身旁。至少是个认识我的人。这就是恐怖之处,因为我一点都想不出这个人可能是谁。”

她又走到窗口,站在那里朝外看。波洛打了个手势叫我别做声。我想他希望趁那位姑娘控制不住自己的时机多得到些进一步的线索。

她接着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

“你知不知道我常有一种古怪的想法?我爱悬崖山庄,总想在那里编排一出戏。那地方本身就有戏剧气氛。我心里仿佛已经看见过各种各样的戏剧在那里上演似的。而现在,悬崖山庄里真的演起戏来了,只不过不是由我导演的——我只是其中一个角色,也许,是个在第一幕里就要死去的角色。”

她哽住说不下去了。

“现在,小姐,”波洛坚定地说,“这是不会发生的。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一种歇斯底里罢了。”

她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盯住波洛,说:

“弗雷迪告诉你说我歇斯底里吗?有时她是这么说的。但她的话你不能全信。有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谈话中止了一会儿。然后波洛提出一个与上文毫不相关的问题:

“告诉我,小姐,有没有人想买悬崖山庄?”

“你是说,卖掉它吗?”

“是这个意思。”

“没有。”

“如果有人出了个好价钱,你会考虑卖掉它吗?”

尼克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我想我不会卖的。除非他出的价钱真的很高。”

“不错。”

“我不愿意卖,因为我喜欢它。”

“不错,我能理解。”

尼克慢慢向门口走去。

“还有件事。今天晚上放焰火,你来不来?八点钟吃晚饭。焰火九点半开始。你们可以从峭壁上看得很清楚。”

“我很有兴趣。”

“当然,是请你们两位都来。”尼克说。

“非常感谢。”我说。

“只有宴会才能使我的精神振作起来。”说完之后尼克笑着出去了。

“可怜的孩子。”波洛说。

他伸手拿起他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掸掉落在帽子上的一点灰尘。

“我们出去吗?”我问。

“是呀,我们有些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去请教一下,我的朋友。”

“当然,我明白了。”

“一个像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是不会不明白的,黑斯廷斯。”

维斯、特里范尼恩和威纳德律师事务所在镇里的主要街道上。我们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三个职员正忙着写东西。波洛要求会见查尔斯·维斯先生。

一个职员拿起电话说了几句,看样子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就放下听筒对我们说维斯先生现在可以接待我们。他带我们穿过走廊,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敲,就闪到一旁让我们进去。

维斯先生从一张堆满文件的大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迎接我们。

他是个冷静的、脸色苍白的高个子年轻人,戴着眼镜,额角微秃,有一种叫人莫测高深的神情。

波洛对这次会见早有准备。他取出一份没签过字的合同,提出几个技术性的问题向维斯先生请教。

维斯先生的答复措辞谨慎准确,很快就减轻了波洛的怀疑。他还为波洛澄清了一些词义含糊不清的地方。

“你真帮了我一个大忙,”波洛呐呐地说,“你总知道,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些法律文件的格式及其措辞是永远搞不清楚的。”

维斯问起是谁介绍波洛到他这里来的。

“巴克利小姐,”波洛马上说,“你的表妹,对吗?一位娇媚无比的女郎。我无意间跟她提起我的为难,她就让我来找你了。我星期六中午来看过你——大约十二点半,但你出去了。”

“是的,我记得的。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离开办公室了。”

“我想,你表妹一个人住那么大一幢老房子,一定怪寂寞的吧?”

“是的。”

“恕我冒昧,维斯先生,请你告诉我那处产业有没有出卖的可能?”

“一点都没有,我可以说。”

“你知道,我并不是随便问问的,我有我的理由。我正在到处寻找的就是这样一处产业。圣卢的气候对我十分适宜。那所房子看上去多年失修是真的,我猜在这方面没花过多少钱。在这种情况下,难道小姐不会考虑卖掉它?”

“根本不会,”查尔斯·维斯极其坚决地摇摇头说,“我表妹爱那所房子就跟着了魔似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引诱她卖掉那处产业。那是个祖居,你知道。”

“这个我知道,不过——”

“这很难办到。我了解我表妹。她对那所房子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依恋。”

几分钟后我们走在街上了。

“我的朋友,”波洛说,“这位查尔斯·维斯先生给你的印象如何?”

我想了想说:

“是个持否定态度的人,很奇怪地老是唱反调。”

“你大概还会说他的个性不很强吧?”

“正是。他这样的人你以后再遇到的时候便会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面——一个最普通的人。”

“他的外表确实很难给人留下点什么印象。在他的谈话里你可注意到有什么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没有?”

“有的,”我边想边说,“我注意到他关于出卖悬崖山庄一事的说法。”

“对极了!你会不会把巴克利小姐对悬崖山庄的爱说成是‘着了魔似的’?”

“这种说法太夸张了。”

“是的。应当注意到这么一个事实,即,维斯先生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律师,是不会有说话夸张的习惯的。他正常的对事物的说法应当是大事化小而不是推波助澜。可是他却夸大其辞地说小姐对祖居爱得像着了魔!”

“她今天早晨说的话没有给我这样的印象。”我说,“她讲得合情合理。显然,她只不过是喜欢那个地方而已——就如同任何人处在她的地位上对那房子会产生的感情程度一样——仅此而已。”

“所以,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说了假话。”波洛得出这个结论。

“人们是不会把维斯当成说谎的人的。”

“很显然,一个人要说谎,总有一定的理由。”波洛说,“是的,他颇有乔治·华盛顿之风。黑斯廷斯,你另外还留心到什么没有?”

“什么呀?”

“星期六十二点半他不在他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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