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绣文电话约见医宗元。

“你好啊?好久没见。在哪里逍遥啊?”

匡宗元先下手为强。按他的估计,卜绣文前一段先是抱病,后得知生意破产,便不知去向了,此番重新出现,定会对他兴师问罪。但听这个话头,却是平和热情的。什么把戏?怪呀。这使他来了兴趣。不管怎么说,不妨试试风头,倘若架势不对,索性彻底甩开这个女人。

卜绣文并不知道生意上的颠覆,姜娅只说有些小的纰漏,正在调整,卜绣文顾不上,只得暂且放开了许多。夏践石把家中诸事安顿得尚好,日常生活不受影响,卜绣文享受到多年以来未有的宽松,全部身心都在为耕耘做准备。此番同匡宗元联络,她再三提醒自己,不是要同他算旧账,是要合成好事。内心的屈辱和仇恨,让位于对创造生命的渴望,于是她的声音是活跃和富有磁性的。

“我想见到你。”

匡宗元开动自己的直觉,从中觉察不到报复和绝望的意味。于是他也礼尚往来道:“好啊。老搭档了,哪里见啊?”

“在仙后饭店的一号豪华套房。我等你。”卜绣文说完,放下了电话。

匡宗元想,乖乖,这女人破产之后,还有这番排场,莫非她从哪里得了一笔起死回生的基金?敛财的欲望被挑起好,我倒要见你一见。从纯粹女人的角度,卜绣文实在是没有什么魅力了,但从商业对手或是伙伴的角度来说,那又是另一回事。

匡宗元进了房间,不禁吃了一惊。卜绣文完全是家常打扮,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女老板装束,而是轻裘缓带,散淡宜人。连她的神气,也变得宁静贤淑。

“咦!你让我刮目相看啊!”匡宗元径直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表达自己的狎意和惊讶。“是吗……哦……是了……”卜绣文辞不达意,目光如雷达般在匡宗元的脸上身上扫射着,面部表情复杂,但很快又幻化成一派迷茫。

十三年前的那个恶魔,就是他吗?

好像,是他。就是他!

夏早早的生父,就是他吗?

是——他。是!是!

你还要与他有那样的关系吗?

是的。这是一种神圣的关系,和他这个人没有关,和生命有关。他是谁,这不重要。他以前做过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地,他要参与一个生命的缔造。那么,他不但可以接受,而且可爱了。

卜绣文这样对自己说着,她的眼光就变得越来越缥缈,好似超凡入圣的祭女。

“我们再来做上次做过的那件事,好吗?”卜绣文说着,就一件件地开始剥脱自己的衣服。她特地点下了这套豪华的房间,是要让自己的身心安全舒适,达到最好的状态。

匡宗元冷眼旁观——这女人,今天怎么啦?是啊,他是对她动过心,是勾引过她,征服过她,可那说明不了什么。他对她已经毫无兴趣了。试想,一个登山者,在拼死拼活地攀上了一座高峰之后,还会再爬那座山吗?他会一脚把一块石头蹬下山,忿忿地说,去他妈的!老子再也不会来了!对了,这就是匡宗元此刻的心境。他觉得卜绣文变得不可理喻,神经兮兮。如果她是一副性欲勃发难以自控的模样,他还可理解。但是,不。她是慈爱和舒缓的,这就使得屋内的空气更加不适于男女欢爱,而像是虚无缥缈的幻境。

匡宗元可不喜欢任何幻境。他是务实而世故的。奇怪!

莫名其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道,但他的直觉强烈地提示他——这不是好药!这女人怎么搞的?是不是犯有什么毛病?或者是——这是一个陷阱?!

一想到这里,匡宗元猛地一激灵。他习惯把任何一个意外的事件,首先和陷阱联系起来。此习惯,当然在他的一生中,冤屈了无数的好人好事,但也无数次地拯救了他,成全了他。这一次,是冤屈还是拯救?!

也许是心存戒备,也许是对手下败将实在兴趣索然,当卜绣文将自己像一枚老笋样剥净,充满期待地招呼着他的时候,他双手抱着肘说:“你叫我来,就是让我 x你呀!”

这种粗俗未能激怒卜绣文。不管他说什么,完成血玲珑,是最高的使命。卜绣文不正面回答,只是百般热切地千方百计地勾引他。

时间残忍地修剪着她作为一个中年女人残存的丰韵,焦灼和孕育,流产和选择 ……锋利的刃把她刻画成褴褛枯萎而又充满奇异活力的本白色窗花。

匡宗元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他那蓬勃的性瘾被燃烧起来,几乎不能自控,但是,关于这可能是一个阴谋的设想,强烈地阻滞了他的性感,恰如一个酒鬼知道他将驾驶一辆高速行驶的机车,面对美酒佳肴,如果他不想自己命丧黄泉,他就是再馋,也只有把酒杯扔掉。

野兽在不安全的环境里,是不能交配的。

匡宗元对抗自己性欲的方法,就是开始放肆地羞辱奚落卜绣文。

“我对你没兴趣。你这个老婆娘!快穿上你的衣服,遮盖一下你松弛的皮肤和耷拉着的肚皮吧!你以为你还有身体上的资本可以展示吗?你太老了,要是把你的女儿送来嘛,那倒是还可以商量!”他狞笑着。觉得恶毒而有趣。

好似冰凌自天灵盖刺入……卜绣文呆傻了片刻,宇宙一片黑暗。然后又是刺目的天光爆炸。她从床上一蹲而起,赤裸着身体,犹如一尊原始的复仇女神,揪住匡宗元的领带,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的女儿……告诉你,她也是你的女儿……十三年前,你强暴了我,她就有了你这样罪恶的父亲……现在,她病了,不治之症,需要一个和她骨髓相配的婴儿……才能救她……我恨不能吃了你的肉,剥了你的皮 ……可是我在这里厚着睑求你,要和你睡觉……我是个下贱的女人,卑鄙的女人,没廉耻的女人,可是我要救我的女儿,既然这是惟一的办法,就是地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匡宗元,我今天找到你,不是要复仇,我知道法律上已经拿你没办法了……我也不是只想告诉你这段旧案,我很不能你化成泡沫,化成面粉,永远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也不是看上了你,我们曾经干过这事,那是逢场作戏借刀杀人……我恨你!我恨我自己!……”

卜绣文说到这里,开始用手掌和拳头猛力击打自己的脸、胸部、背部……因为寒冷和暴力,皮肤在一阵粟粒之后,泛起猩红的板块,如怪异恐怖的女巫在施法自虐。

猛烈的自残,让她感到了凛冽的痛楚,这痛楚又让她从未有过的清醒。她抬起头,看到了匡宗元居心叵测的笑容,她惊恐地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她猛地爬过去,跪在匡宗元的脚下,抱住他的裤脚,匍匐着,抽泣着,哀告着:“求求你,我以前恨你,我错了。我现在一点都不很你,我爱你。

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此时最喜欢的人,你要了我吧!你让我做任何事,我都作,让我再怀一次你的孩子。让我得到一个和夏早早骨髓相符的孩子,那样,早早就得救了。我和你的前账一笔勾销,你不但不是我的仇人,你还是我的恩人。

你给我早早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你又救了她……我一辈子谢你,你想要钱,我就用钱。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办得到,我都会为你去做……只求你给我你的东西 ……“卜绣文的愤怒、渴望和需求,已然危险地不可遏制。

匡宗元呆若木鸡地听着。就算他曾枪林弹雨,浪迹江湖,老好巨滑,此类怪异局面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惟恐任何小的举措,都会使局面变得更复杂。

脚下的这个女人,他曾与她打过无数次交道,她熟悉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但如今变得陌生无比,狰狞可怖。

哦!原来十三年前,那个让他心落神迷又回味无穷的女人,就是她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真是有缘啊!

听她一路神经兮兮地说下去,虽说搅成一团,但这女人不愧是久经杀场,迷乱中也可叫人大致听个明白。原来十三年前的那一度风流,居然还在这世上留下了血肉痕迹,这就是卜绣文现在的女儿。这小丫头得了重病,需要同父同母的孩子救治,所以……

所以,这女人就求到了自己头上。所以,最近围绕着自己的身体,就发生了一系列古怪的事情。当一切外围的措施都无效以后,这女人只有亲自出马单刀赴会… …

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想通之后,匡宗元气血通常,几乎想仰天长笑。那团缠绕自己的迷雾终于消散,他觉得通体舒泰。他并不怕危机,怕的是那潜伏的危险。这两天,他在另一机构关于艾滋病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这使他更不得要领,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黑道上的神仙。如今,烟消云散了。

狂喜之后,匡宗元一阵惊怔。这是真的吗?好像是的。哦嗬,原来这个高贵的女人,早就被他所征服。就好比是一个收攒石头的小贩,突然被人认出,他当年随手捡来的那第一块石头,居然是块宝石。造化弄人啊!至于那个孩子,居然有这样的把柄,活在人间?

他很想把脚下这个女人踢得远远。为了她给予自己的焦虑和烦恼。孩子,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男人在寻欢作乐的时候,难道会想到孩子这类晦气的东西吗!若把一个男人寻欢时的精虫——一分开,从理论上讲,能使地球上所有能怀孩子的女人受孕。他要老这么想,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孩子算什么货色?如果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他从一开始就会负责。从暴力开始的行为,还能奢望什么责任吗?他觉得脚下的这个女人,在商业上的精明强干跑到哪儿去了?糊涂啊可恶的糊涂!

匡宗元看不起有仇不报的人。在这一点上,他藐视卜绣文。如果她要杀他,他就敬重她。有仇不报和有恩不报,都是不赦之罪。现在,她来求他,他哪能不羞辱她?

这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助女人,现在想从他这里,再得到一个孩子,去救第一个孩子。很古怪?是不是?你既然不是心甘情愿地要了那个孩子,你干嘛又要舍命破财费尽心机地救她?看看她使的伎俩吧,雇用了两个男人,先是抽了血,然后还要取精……

想到这里,医宗元不由得怒火中烧,觉得自己被人暗算和设套。精是男人的宝贝,想何时抛洒就何时抛洒,谁想操纵它,无异奇耻大辱!再说啦,这里面还有复杂的法律责任,这女人原来的那个孩子,只要自己不承认,谁能认定她就是自己的种?哪怕有亲子鉴定,也照样不认!承认了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就是承认了多少年前的恶行,这对自己的形象,是个莫大的负数。不管怎么说,以前的旧账不能重翻。至于这女人此次还想再怀一个孩子,呸!做梦吧!谁知这是不是一个险恶的局?我才不会上当呢!

匡宗元的人生脚本,在那个下雨的晚上,就被写定了。

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剧目,直到自己厌倦。厌倦了,但无力重编一个新的故事。他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粉墨登场。他伪造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不伪造自己的性格。

匡宗元的脑子像银河二号一样,高速运转着。待把这一切思谋清楚,他微微一笑,小心地把笔挺的西裤腿,从卜绣文的搂抱中抽了出来,用一块纸巾,拭去卜绣文留在边沿的鼻涕和泪水,柔和地说道:“卜总,我听不懂你的话。我看你好像受了某种刺激,该好好休息才是。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说着,他走到床边,取来一床澳毛毯子,均匀地盖在裸露着的卜绣文身上,然后,礼貌而关切地说:“别感冒了。天凉。”他细眯着眼睛,表达着刻骨的蔑视。

匡宗元把门打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把自己魁梧的身材,缩得扁扁地,送了出去。虽然卜绣文已被毛毯遮挡,就是万一有人在走廊经过,电光石火地一瞥,也看不出其中的怪异,他还是预防为主,小心为上。他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把手上。这样,勤勉的服务小姐就不会很快来打扫房间。留下足够的时间,让这个疯狂的女人清醒过来。

真是仁至义尽啊。匡宗元不由得被自己所感动,不吝惜地称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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