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跃民的记忆中,1968年是个挺热闹的年头,那个中央文革小组不知犯了什么病,生怕人 们闲着,总想方设法地找出点儿事来,使人们保持在心潮澎湃的临界点上。比如说中央要开 什么会,总是头两个月就先告诉老百姓了,于是各单位就开始忙乎,准备好锣鼓家伙和标语 牌,有些财大气粗的单位开始自行设计制造毛泽东像章,起初像章的尺寸还算规格,后来就 不行了,攀比之风骤然兴起,像章的直径越做越大,最后大至十二公分直径,如此沉重的像 章已经无法用别针别在衣服上了,只好用红绸子挂在脖子上,那两年中国生产的铝锭有一大 半都消耗在像章上了。一些文教事业单位是清水衙门,这类单位也要向毛主席表忠心,便动 员职工们凑钱买塑料窗纱和彩线,绣成各种领袖像,一时商店里的塑科窗纱成了俏货而脱销 。这时中央那个会还没开呢,人们已经忙乎成这样了。等会开完了,人们的情绪已经达到了 狂热的顶点,至少还要庆祝一个月才算完事。往往是人们正为某一场会而心潮澎湃时,广播 里又传来领袖的某段最新指示,于是又是一轮高潮。用钟跃民的话说,就是∶反正不让你闲 着。

夜幕降临,北京城的大街小巷,群众的游行队伍川流不息,喧闹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到处 是举着红旗和毛泽东画像的游行队伍,人们胸前佩带着硕大的毛泽东像章,激动的脸上热泪 纵横。

路灯柱上的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兴奋的、充满激情的声音:"革命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 ,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发表了最新指示……"

雄壮激昂的文革歌曲被不知疲倦地,甚至有些象吵架似地高唱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

人们的激情将这座城市变成了不夜城……

钟跃民、袁军一伙人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逛,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静静地注视着喧闹的人 群。他们认为自己是解甲归田的老战士,以前的革命活动已经成了光荣的历史,六六年他们 战斗过,激情过,现在该轮到下一代人接过他们手中的枪去战斗了。他们要做的是有闲时给 刚参加革命的后生们上上革命传统课,让他们保持革命的激情。

喇叭里一遍遍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最新指示,最新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钟跃民模仿着女播音员的口气对着游行的队伍吟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两年… …革命的战友们,请踏着我们的足迹,前进吧!"

袁军把烟头一扔:"国家大事轮得上咱们关心吗?一关心准他妈出麻烦,八一八那会儿 咱够关心的吧,我他妈当时就跟个傻B似的,扎一破武装带,戴一破箍儿,事儿事儿的,又 是破四旧又是抄家的,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似的,干起革命来那真是一溜儿小跑,唯恐耽

误 了革命工作,你说那会儿咱是不是有病?"

郑桐点点头:"我他妈更是傻B,那次抄一个资本家的家,哥们儿屁颠屁颠地去看热闹,又 是喊口号又朝那老家伙扔砖头的,人家红卫兵抬抄家物资,我也上去搭把手,溜溜的干了一 上午,饿了人家也不管饭,哥们儿心说该回家吃饭了,吃完饭再回来革命,等我中午一回家 ,当时傻眼了,不知哪儿来的一帮哥们儿把我们家也抄了,我爸正撅着腚挨斗呢。"

袁军大笑起来:"你丫活该,谁让你假积极?"

钟跃民发着牢骚:"我算想明白了,政治这东西可不好玩儿,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玩进去了, 六六年那会儿咱革命小将名声多响?捧得咱们自己都找不着北了,咱那热乎劲还没过去,操 ,风头又变了,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得,咱又稀里糊涂成了犯错误的人,还没 醒过味儿来呢,我爸又被揪出来了,我又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跃民,你丫知足吧,你爸虽说被隔离了,可好歹没抄你们家,你还大爷似的住在家里,郑 桐他爸虽说隔离了,可他妈没事,好歹还有份工资,就咱哥们儿惨,我爹妈全进去了不说, 家也给封了,我这儿跟谁说理去?操他妈的。"袁军也越想越生气。

"现在又是什么运动?"钟跃民漫不经心地问。

"说是清理阶级队伍,还他妈清呢?够干净的啦,阶级敌人早清光了,走资派也清进去了, 再清就剩下搞破鞋的啦。"

这时,张海洋带着一伙人匆匆赶来,"跃民,你们这边有动静吗?"

"没有,小混蛋只要露面,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袁军提出建议:"咱们这么多人也别闲着呀,飞几顶帽子,顺手再闹几个像章。"

张海洋笑道:"你小子真是贼不走空。"

钟跃民一伙干坏事的时候喜欢起着哄地干,他们不大在乎抢了什么,他们喜欢这种抢劫的过 程,既然有人提议,大家便没有否决的道理,于是一窝蜂地转入一条僻静的小街,这里是理 想的设伏地点。

这时群众的游行队伍已经解散,几个中学生正有说有笑地结伴回家,他九-九-藏-书-网们胸前佩戴着直径十 公分的硕大像章,十分醒目。

袁军迎着中学生们走来,他故意猛撞一个中学生,中学生被撞得后退了两步。

袁军骂道:"你他妈眼瞎啦?往哪儿撞?"

中学生们愤怒起来,纷纷围住袁军讲理。

钟跃民、张海洋一伙一拥而上,起着哄地说:"干吗?干吗?欺负人是怎么着?"他们推推 搡搡,连踢带打,中学生们被弄得不知所措,混乱中几个中学生的帽子不翼而飞,胸前的像 章也被拽走。钟跃民等人得手后,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被洗劫的中学生在无助地痛哭,他们后悔走了这条小街,这回真碰上流氓了……

钟跃民一伙人得手后,还没来得及得意,郑桐突然拔腿狂奔,剩下的人反应都不差,他们没 有片刻的犹豫,立刻做鸟兽散,至于为什么跑,大家谁也不知道,既然郑桐先跑了,那肯定 是有危险,不跑还等什么?

这一跑,就把这个团伙搅散了,结果两边都出了事。

郑桐和袁军气喘吁吁地跑到另一条街道的十字路口,他们坐在一座楼前的台阶上喘着粗气, 袁军已经喘不上气来:"刚才你跑什么?"

"我看见两个穿藏蓝衣服的人,好象是警察。"郑桐回答。

袁军不满地质问:"你他妈看清楚了吗?"

"废话,等看清楚了就晚啦。"

"我刚看上了一个妞儿,还没来得及搭话,只见你丫突然象野驴一样狂奔起来,我连想也没 想,就跟你跑起来。"袁军惋惜地说。

郑桐回骂:"去你大爷的,你丫才是野驴呢,我那叫机警,你学着点儿吧,多少次了?只要 跟着我,总是化险为夷。"

袁军突然象发现了新大陆,眼睛睁得大大的:"哟,那妞儿过来啦。"

"什么妞儿?"

"就是我刚才瞄上的那个妞儿,还没搭话呢,就让你丫给搅了。"袁军紧紧盯着马路对面。

郑桐这才发现一个女中学生正从路口横过马路,两人连忙追过去。

袁军边跑边叫:"喂!女同学,你等一下。"

女中学生停下脚步。

"跟你打听一下路,去市府大楼怎么走?"袁军笑容满面地问。

女中学生耐心地告诉袁军应走的路线。

袁军做感激状:"谢谢,谢谢,真是遇上好人了,刚才我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如今的社会风 气怎么这样?"

"别客气。"

"咦?我怎么看你挺眼熟的,咱们好象见过。"

女中学生笑笑:"不可能吧?"

"肯定是见过,你小时候在哪个幼儿园?"

"我?我在育红路幼儿园。"

袁军喜道:"这就对了吧?我也是那个幼儿园的,我说怎么看你眼熟。你还记得吗?那时你 上小班,我在大班,咱们还一起玩过老鹰抓小鸡呢,哎呀,一晃多少年过去啦,光阴似箭啊 ,真令人感慨。"

"可我好象没有见过你。"

"那你可能是记不清了,那时你还太小,我已经开始懂事了,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咱们那张 园长你还有印象吗?"袁军耐心地启发着。

"我不记得有什么张园长,当时的园长姓黄。"

"那是后来调去的,黄园长来时我正好该上小学了,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吗"?女中学生警惕起来。

袁军感慨道:"咱们好歹也算是同学吧?青梅竹马一场,这就是缘份,我这个人喜欢随缘, 要是我今天不向你问路,咱俩可能就失之交臂了,可我偏偏就遇到了你,怎么会这样巧呢? 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该走了。"女中学生拔腿就走。

郑桐在一边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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