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一定只会对小偷吠”

【踩点】事先进行调查。考察。常用作比他人先行出游,或者是先行就餐时的正当理由。“当初来踩点的时候,天气还好得很哪。”

“成濑哥,穿着警服的人肯定是警察。”久远在旁边努嘴说。

成濑耸耸肩。“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基本都不是圣诞老人。”

久远朝来时的方向翘起拇指,又重复了一次“不可能”,接着又说:“怎么看他都是个警察。”

成濑不情愿地停住,转过身,仰起头。阳光很温暖,但夏天仍然遥远,街道上弥漫着慵懒的气息。大约三十米开外,可以看见一个邮筒。邮筒旁边,身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正叫住一名路人。男人有着格斗家一般健硕的身体。

“成濑哥,你说那家伙是个冒牌货?”

“那男的在说谎。”

“绝对不可能。”久远说。年方二十的他好奇心旺盛得好似一只狗。

“你看他,正在那里跟人说话吧?那是一副正在说谎的嘴脸。他只是随便找个人,模仿警察在盘问而已。”

“可是,那为什么呢?”

“以前听新闻上说,曾经有铁路迷乔装成乘务员混上火车,好像还真去查旅客的票了。他应该也是那种人。人一旦着迷,进取心和求知欲都会过度旺盛。不管什么人,只要积累了足够的理论知识,都会想付诸实践。”

“热衷于假扮警察?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个普通警察。”久远伸着脖子若有所思,但又随即点头道,“不过只要成濑哥这么说,那肯定错不了。”

“就算我说得再天花乱坠,鲸鱼都是哺乳类动物。”

“那我们就来验证一下吧。”

“鲸鱼?”

“不是。看他到底是不是警察。”

“别多事。我们还有正事要办。”成濑带着一成不变的表情,“何苦自找麻烦。”

“但是如果那家伙真是个冒牌货呢?那就是说他明明没有任何权力,却在搞盘查哦。”

“话是这么说。”

“这总不是什么好事吧。”

“对我们来说,当务之急是去银行踩点。”

“但是假警察也不能轻饶哦。”

“就随他去吧。”

“假警察危害社会秩序!”久远撂下这么一句,顺着来时的路开始往回走。

这是抢银行的劫匪该说的话吗?成濑叹了口气,无奈地尾随其后。他看了看表,离银行下班还有两个小时。

而此时,一个戴眼镜的上班族正谄媚地鞠着躬,想从制服男身边溜走。

男人面色阴沉地环视四周,昂首挺胸地站在路中间,那气派简直是警察中的警察,制式帽也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逐渐靠近的成濑越来越确信,他不是警察。

成濑可以看穿一切谎言。

就好像有人可以凭直觉感知地下水的脉络流向一样,他可以看穿谎言。从动作和表情,或是说话方式,就可以立刻分辨。

渗出的汗滴,扭曲的脸庞,无端的假笑,摸鼻子的手,紧皱的眉头,扩张的鼻孔,甚至是“我可没撒谎哟”这种此地无银的开场白,人们会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提醒别人自己在说谎。成濑觉得,相信所谓“完美谎言”真的存在的人,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存在。

“成濑哥,你今年多大来着?”

“三十七。”

“你从以前开始就对谎话敏感吗?三十七年来一直这样?”

“应该吧,从一开始就这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人都会为了掩饰什么而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

成濑还只是个孩子时,当妈妈带着哭腔告诉他“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时,他就知道那并不是她的真心话。果不其然,不出一年她就抛家弃子没了音讯,而她肯定也活得逍遥自在。

高中时,他在书店遇到的女同学指着他手中的书说“我也喜欢那个”,他就知道那是谎言。

七年前,他的儿子正志被诊断出自闭症时亦是如此。当岳母说“这种事我无所谓”时,虽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知道那话与真心相去甚远。

“对了,响野哥说过。”久远开口道。

“说什么?”

“说这世上唯一不会说谎的,就是成濑哥的老婆。”

“准确地说,是已经离婚的老婆。”成濑纠正道。

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女人,至少在成濑看来的确如此。不管是婚礼时在相机前摆出V字手势的时候,还是在得知正志患有自闭症的夜晚哭着说“真浑蛋”的时候,或是几年前微笑着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可以再要一次儿子的话,我还是要我的正志”,并且玩笑似的摸着正志的头呢喃着“真是可爱到不行了”的时候,她都没有说谎。

“响野刚好相反,他开口肯定没真话。”

“成濑哥,你高中和响野哥是同学吧?”久远问,“那时候他也是满口胡言吗?”

“他生来就那副德行,胡言乱语绝对比真心话要多。”

“你这话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反倒让我很苦恼。”

警察装扮的男人正背对着二人,久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男人转过身来瞪着久远,好像在说“少在后头碍事”。他比成濑他们要高出一头,肩膀更宽,胸膛似乎也更厚实。

“那个——”久远清了清嗓子,“喂。”

对方露出十分不耐烦的表情,从中可以读出叱责,像是在说:“我正执行重要任务,你还敢出声?!”

久远心虚地看了成濑一眼,好像在确认:“这家伙,不会真是警察吧?”确实,不管是警帽、警服还是别在皮带上的手铐和无线对讲机,还有停在一边的警用自行车,甚至是他飒爽的站姿,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只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警察。

“你真的是警察?”成濑问道。

细看起来,对方其实年纪还很轻。体格虽然很好,但额头上的青春痘都还没消。脸上流露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刻意隐藏情感、拒人千里的阴郁。

“这还看不出来吗?你们忽然叫住我,到底是要干吗?”对方不耐烦地回答。

成濑默默地对久远点了点头。绝对错不了,谎言。这个男人在说谎。

“冒充警察可是犯罪哟。”久远指着男人说。

男人忽然间红了脸,连声音都亢奋起来。“你给我看好了。”他将制服左侧胸口部位略微朝前亮了亮,“看清楚这个胸章!”

确确实实,那是一块附有警徽的胸章,还可以看见一些英文字母和数字。

“很遗憾,只不过是个冒牌货戴个冒牌胸章而已。”成濑面不改色地一语道破。

男人满面通红,腮帮由于愤怒而鼓了起来。“我还有警察手册!”说着,他拿出一个折叠式月票夹似的东西,将其竖着摊开。

“真家伙!”久远条件反射般吓了一跳。

“只不过是看起来很像真的。”

“少跟警察找麻烦!”男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同时挥着手,摆出一副“你们给我滚一边去”的架势。

“是啊,久远,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成濑不想再纠缠下去。赶紧去踩好点才是正事。

“可是,如果他真是冒牌货……”

“没有如果,这家伙就是个冒牌货。”

“还废话!”男人的声音彻底失控。他迈步上前,像是要抓成濑,却又被久远占了先机挡在二人之间。男人强壮的上半身撞了久远一个踉跄。“你们给我识相点!”男人怒道。

成濑其实想立刻离开。他不想卷入无谓的争端,也不喜欢看着这样一个一味沉溺于谎言的青年。

就在这时,久远忽然又说:“哦,原来你叫范夫啊。”

他手中拿着一本皮革材质的警察手册。准确地说,只是一个看上去像警察手册的东西。男人脸色骤变,一只手开始在制服里摸索。

成濑很是佩服。久远偷警察手册时,他并无察觉。

“哼哼,”久远又瞟了一眼警察手册,“可以打电话跟警察局确认嘛,”他边说边掏出手机,“问一下是不是有这名字和号码的人,也就是举手之劳。”

“别、别啊。”男人动摇了。

“看吧,果然是个假警察。”

男人的双唇在颤抖。似乎是被久远的话戳到了痛处,他的表情凶狠起来。

此时成濑忽然意识到,假警察说不定也分两种。真面目被戳穿后失去理智拔枪相向的人,和不那样做的人。

而他们面前的男人属于前者。

男人忽然失去理智,左手揪起久远的衣领,同时右手摸向皮带,掏出手枪指向久远。

“别拿我当傻子!”男人十分亢奋。

成濑一时间慌了手脚。碰上了个麻烦的家伙,着实让人头痛。不考虑周围情况,不考虑前因后果,只目光短浅逞一时之强的年轻人,实在令人讨厌。

面对来自男人的胁迫和眼前的枪口,久远一下子就软了。“慢着!停,停!”

“真要是警察,就不会这么轻易掏出手枪。”成濑慢慢靠近。

“别拿老子当傻瓜!”男人的眼睛开始充血。

“没当你是傻子。”久远瞪圆了眼睛,不停地摆手,“从我出生到现在这二十年里,一次也没有当你是傻瓜。我服了,服了!”

“你听着。”成濑不动声色地说。

男人面带亢奋,将目光转向成濑。

“听好了,我们并不是要拿你寻开心。你本来就不是警察,我没说错吧?”

男人虽未给出答复,但确实在听。

“你只是单纯地想打扮成警察的样子,是这样吧?不管你是想扮警察,还是想扮邮递员,我们都不关心。你有你该做的事,我们也有我们的工作要做。对他人的做事方法指手画脚,是很没风度的。但是,你在这条路上欺骗无辜的路人,这不是什么好事。”

“欺骗?”

“你把人叫住,跟他们说‘我是警察’,还盘问他们,对吧?这不是欺骗吗?如果你说‘我是个看上去像警察的人’,那倒是没多大关系。”成濑扬起一边的眉毛,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

“我才没想骗他们。”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另外,你那样举着枪,过路的人可能会起疑心。他们可能会报警。如果你真的开枪,那我更是只能报警。你看是不是?真变成那样,我们双方都脱不了干系。我的时间也耽误了,你以后扮警察也没那么容易了。而且如果你当真朝我兄弟开枪,那事情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收场。”

“啊?还真要挨枪子啊?”久远惊呼。

“但是,如果你就这么收回枪,骑着你的自行车离开这里,不再骗人,那么现在的这种不愉快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对吧?大家和平相处,你我都开心。”

至此,男人僵硬的脸终于缓和下来。附身在他背后的“叛逆之神”也似乎离他而去。

“怎样才最妥当,我想你应该明白。”

男人沉默片刻,又自言自语了些什么,最终还是弃权似的垂下持枪的右手。“我只是想试一次看看。”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成濑露出不悦的表情,带着哭腔的青年他也不喜欢。

“我只是想体会一下而已。”男人的肩膀无力地塌了下去。

久远面带难色。成濑也一样面露不快地瞅着男人。

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可怜——这句话久远仅做出口形,并未发出声音。“确实,制服啊皮带啊,既然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也确实会想体会一次警察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点头道,“我懂。”

成濑也附和着。他将手轻轻放在男人背上,像在鼓励他。“你看上去像是个堂堂正正的警察。”

听到这话,男人忽然又喜笑颜开。

幼稚又肤浅的家伙,成濑很无奈。

“嗯。比真的还真呢。”久远又添了一句,“别做多余的事,只要站在那里就好。”

“你那身警服很容易弄到手吗?”成濑想岔开话题,随便问道。

“我们这些爱好相同的人有聚会,要弄到手很简单。”男人忽然发出充满活力的声音。

“哦,是这样啊。”

“你们要是想要,我可以弄到。”

“要是什么时候真需要了,还请你多帮忙。”成濑垂下眉毛,不置可否。他知道应该没有需要的可能。“那把枪是真家伙吗?”

“啊,这个啊。”男人伸出右手蹭了蹭鼻子,表情很是自豪,“高仿真手枪。你看,跟普通的模型枪不一样,枪口还开了孔呢。”

这一点成濑也注意到了。“能打子弹吗?”

“开玩笑。”男人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把枪指向马路。虽然他有格斗

家般的体格,脸却仍是少年。

成濑二人还没来得及觉得有什么不妥,男人已扣动扳机。啪的一声,从枪口喷出了碎纸屑。

“这算什么玩意儿啊。不就是个纸筒礼花嘛!”久远刚才一直被枪指着,他觉得自己很有资格去指责一下这把枪。

“浑蛋!”男人怒气冲天,唾沫横飞,“不准拿它跟那种联欢会的助兴道具相提并论。”

“是,是,是。”久远就只剩下这一个字作为答复,表情很不痛快。

成濑亦有同样感觉。这样的家伙已经没必要跟他纠缠下去了。

“你们要是想要,制服也好,手枪也好,都可以帮你们搞到哦。”男人得寸进尺,连鼻翼都张开了,“你们想要几套?如果三套以内,现在我手头就有。”

像这种制服收藏爱好者,到底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他们为社会作贡献呢?成濑想到这里,随口答道:“我们总共有四个人,得要四套。”

“三套的话,还可以替你们搞定。”

最终,男人将手枪插回皮带,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随后便跨上一直停在旁边的自行车离开了。

成濑和久远面面相觑,无奈叹息。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所以我说不应该跟他纠缠。”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久远十分不解地说。

“他爱警察可真是爱得疯狂啊。收集制服到一定程度,就来了兴致,跑到这条街上想尝试一下盘问别人的感觉。”

“又扮警察又发狂,最后又忽然蔫了,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你明明也跟他差不多年纪。”

久远耸耸肩。“但打扮成那样,还真是没人敢怀疑。任谁都会以为真是警察。”

“因为外形很重要嘛。不久前我还听说过一件事。不知道哪里的一个强盗团伙,其中一个人为了搞笑,故意打扮成警察去找同伙。就是跟刚才那家伙一样的制服装扮。”

“结果呢?”

“才刚露面,就被爆头了。”

“不可能吧?怎么会认不出是同伙呢。”

“人会被外貌蒙骗,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印象很重要。”

“区区一件制服真能骗到人吗?”

“如果我打扮成警察走在街上,你肯定会敬着礼跑过来问路。我敢打赌。”

“那不可能。”

“你要是穿了警服,肯定谁也认不出你。”

“都说了不可能。”

“不也有人对着一把喷纸屑的玩具枪服软吗?这世上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

“你是在嘲笑我刚才很傻,是不是?”

成濑耸耸肩,朝应该去踩点的银行迈出了脚步。

【求商】计算一个数是另一个数的几倍的算法。除法。其结果以及除不尽时留下的数字分别叫商数和余数。

响野站在咖啡店的吧台里看着对面,慎一正在点头。

“你是觉得我很笨?”还是中学生的慎一说。身高比同年龄的孩子高那么一点,体重稍轻一些,慎一就是这样的体格。小脸也已是有模有样。母亲雪子经常自满地说“慎一很受欢迎”,有时候还说“女孩子总是不停地打电话来”,好像也并不全是家长的夸大其词。

“除法我还是懂的。”慎一说。

“哦,哦。”响野故作夸张地回答,“那么你知道六除以三是什么意思吗?”他一边擦拭着咖啡杯一边将其摆放好。

“答案是二。”慎一无聊地回答。

“我问的是意思。六除以三意味着什么。正确答案是‘六万块给三个强盗分就是每个人两万块’。也就是说,除法是让强盗们计算分赃的东西。”

“要是这样的话,那除不尽的时候算什么?”

“犀利。”响野赞许道。和脑子转得快的孩子说话令他很开心。“正是如此。十万块三个人分就是三点三三三……是除不尽的。听好了,这就是这个世上强盗们散伙的原因。强盗们恨余数。”

“净胡说。”慎一做出生气的样子。

“真冷漠啊。”

“因为响野叔总是胡言乱语。”

“一点不错。”吧台里的祥子插嘴道。她拿起一个草类的盆栽,用抹布擦了擦底部。“这个人就没有真话,可不能随便听信。”

“这么个谎话精,你还不是和他结婚了。”慎一指着祥子说。

“让花言巧语冲昏了头啊。我还一直期待着哪天他跟我说‘结婚是骗你的’呢。”

“净说傻话。”响野板着脸。

“总之这个人的话千万不能信。”

响野无奈地苦笑。好像带着交易条件而来的恶魔都比他更值得信赖。

“谁会当真啊。”慎一笑着,“之前他还说,如果把我身体里所有的DNA连起来,长度会有从地球到太阳那么长呢。结果我到班上跟大家说了之后,被大家嘲笑是傻瓜。”

唉,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响野想辩解,却还是忍住了。

“那么,这个你知道吗?”响野换了个话题,“假设有a=b这么个算式。”

“数学我可是很拿手哦。”

“在这个算式两边乘以a。”

“a·=ab。”

“不错。接下来在两边加上a·-2ab。”

慎一稍微顿了顿,在吧台上用手指演算了一会儿。“是2a·-2ab=a·-ab吧。”

“好,接下来为了看得清楚些,再加上括号变形一下试试。”

“慎一是初中生吧?初中生已经在学那些了吗?”祥子盯着慎一。

“慎一不管因式分解也好数列也好都会做。”

“因为大家都教过我。”慎一有些害羞地摸了摸头发。

响野就不用说了,成濑和久远都很喜欢教慎一。人是有教育欲的。对于只有一次的人生,谁也没有自信,因此只有通过在他人面前扮演老师的角色来换取一些安心。

虽然从没有被要求过,但大家都教给慎一各种各样的东西。高中才开始学的数学公式、汽车制造商秘而不宣的残次品情报、正上映的R级电影的内容、麻将的打法、英年早逝的爵士乐手的名字、驾驶技巧等,一有机会就将自己知道的知识展示出来。

“你还扮起爸爸来了。”祥子用调侃的语气说。

雪子并未结婚就生下了慎一。慎一还未懂得认爸爸之前,那个男人就离开了家,实际上跟没有爸爸一样。

“反正你教的也净是些没有用的东西。”

祥子在女性中个子很高,跟响野站在一起也几乎可以平视。一张瓜子脸,长发乌黑光润,三十过半的她却仍有过人的姿色。

咖啡店的顾客中甚至有人痴迷地说:“祥子小姐一点缺陷都没有,真是令人羡慕。”每当这时,祥子总是回答:“有个像雏鸡一样叽叽喳喳的丈夫是我唯一的败笔哟。”居然还真有客人“嗯嗯”地露出赞同的表情,让响野很生气。

“为了生活,有些东西还是事先了解一下比较有利。”响野说。

“比如说?”

“比如,这个……”响野一边说一边思考,“如果想录棒球实况转播后面的电视节目,在设定时间时得考虑加时赛等等。”

“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愿意做前辈,教一些有的没的,那就应该多学些。”

慎一一直在用手指打草稿计算。“加上括弧后,是2(a·-ab)=a·-ab。”

“不错不错。那么最后,在等式的两边除以(a·-ab)看看。”

“嗯,嗯。”在脑子里演算除法的慎一稍停了一会儿,答道,“2=1。”马上又说,“哎?好奇怪。”

“那怎么可能。”祥子也把头伸到响野旁边,“2=1是怎么回事?计算方法确实对吗?”

“对呢,还是不对呢?不可思议吧。”响野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叠好抹布。他轮流看着二人的脸。

“为什么?”重新计算了一遍之后,慎一问。

“这是一个经典的数学小把戏,曾经几乎骗过了所有人。重点在于它最初是从a=b这个等式开始的。最后不是让你用a·-ab来除吗?但是如果a=b,那么a·-ab呢?”

“是零!”

“对,是零。做除法的时候零不可以做除数,这个你在学校没学过吗?”

“只说过零是不可以的。”

“你听好,刚刚我也说过,除法是为了让强盗们计算分赃而存在的。那么用零来除意味着什么呢?”

慎一面露难色。那张脸上仍留有孩子的稚气,却亦可见其聪颖之处。

“抢来的钱谁都分不到的意思呗。”祥子说。

“一点不错。”响野满意地点点头,“你真是美貌与智慧并存。”

“消遣我是吧?”祥子露出质疑的目光。

“千真万确。”响野重复了一遍,“你是美貌与智慧并存。”

他又继续说道:“总之,如果发生了好不容易抢来的钱没有人分这种事,那也证明这个世界疯了。我们要面对的,将是一个2=1的莫名其妙的世界。简直是世界末日啊。”

“是指劫匪失手被警察抓了?”祥子问。

“就算你会失手,成濑可不像是会失败的人。”

“真啰唆。”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只时不时传来响野摆放餐具时的声音。祥子已经取下围裙,在音响前选起了CD。

当晚年的祖特·西姆斯吹奏的萨克斯乐响起的时候,响野注意到慎一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正迷茫地扫视店内。响野知道他是在等待交谈的机会,却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

果然,慎一首先打破沉默,叫了声“响野叔叔”。

“怎么了?”

“响野叔叔,我大概会被欺负。”

“啊?”响野和祥子面面相觑。

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段沉默后,结论出来了:“‘大概会被欺负’这种说法太难以琢磨了。一般都是‘我被欺负过’或者‘他们欺负我’之类过去式或者现在进行时吧。你说的是将来的事情吗?”

“将来的事情。嗯,应该是吧。现在开始,差不多,估计应该是这样。”

“你妈妈知道吗?”祥子确认道。

“不知道。”慎一否定,“将来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他故意开玩笑。

“如果是将来的事情,我可以避开。”

“避开未来?”

“你知道吗,曾经有某种宗教的狂热信徒跳出来说,将会有陨石撞击地球。他们尝试着将地球从陨石的轨道中移走。未来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

“我真希望在死之前可以从你口中听到哪怕一句有意义的话呢。”

“但是,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慎一摇头,“事情必须朝那个方向发展。”

“不得不被欺负吗?”这听起来就像佛教的禅语。

“是的。”慎一点头。

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不得已之下,响野开口了。“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的吗?”他觉得自己代表着所有无能为力的大人。

旁边的祥子也点头。

慎一一直沉默,响野只得故意夸口说:“我可是什么都行。”

“是啊,天底下就没有你不行的事。”祥子嘲讽道。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参加过全国高中生运动会的拳击项目,还打到半决赛呢。”响野挤出右臂的肌肉拍了拍。祥子用习以为常的口气应付着“是啊是啊”。响野想还嘴,但觉得都是徒劳,只得放弃。

慎一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他想换个心情似的小声嘀咕道:“如果零做除数,这世界就会变得奇怪啊。”

【时间】①时光流动中的两点之间(的距离)。时光的长度。②和空间一样,是构成人类认知基础的要素之一。一种被人们认定为是平等分配的东西。一种如果能正确把握就会让人安心的东西。其迅速程度同人生的充实程度成正比,缓慢程度亦与无聊程度成比例。有时,例如上课的时候,会让人产生时间静止的错觉。

在本町路的尽头,雪子发动了卡罗拉。因为是升级前的老车型,每当往左打方向时,方向盘都会发出摩擦般的声音。

她扶了扶太阳镜。看到信号灯正好变绿,便将方向盘打向左边。

在港洋银行正门入口处发动引擎到现在,一共三百六十三秒。她确认了一直默数着的时间,踩下油门,加快速度。

她在勘察从银行出来后的逃跑路线。

这一个星期中,她将这条路线跑了不知多少遍。

她在脑子里绘制着标满了各种注释的地图和时间

表。

十字路口的位置、道路的平均拥堵情况、信号灯变化的时间间隔、行人数量等信息被悉数刻印在头脑里。她调查着在什么路上要跑多快的速度,才可以在信号灯全绿的情况下走完全程。

前方逐渐逼近的信号灯由红色变成了绿色。分秒不差。

雪子有着精确异常的生物钟。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是自己才有的特殊能力。

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身材略胖的爵士乐迷,大家都不愿理他。每到休息时间,他就会用随身听听爵士乐,同年级的学生们都嘲笑他是个怪人,但雪子并不讨厌他。他那油油的皮肤确实让人产生生理上的抵触,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对他敬而远之不可。雪子跟他借爵士乐的CD,周围的人就告诫她说“怪人是会传染的”。雪子苦笑。“没关系,怪人是通过蚊子传染寄生的,跟痢疾一样,不是通过CD。”

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要遭受排挤,真奇怪。她想。

“李·摩根的这首曲子真好听。”雪子对那个奇怪的同级生说,“曲子开始后第一百四十七秒时插进来的李·摩根的小号简直绝了。”

“你是边看表边听的?”男生下唇微伸,露出怪异的表情。

“这不是一听就知道嘛。克利夫·乔丹的独奏是在七十一秒后,温顿·凯利的是第二百三十三秒。”

男生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她,那时候她才发觉不对劲。

雪子的身体里有个时钟在一刻不停地转动。不管做什么事,那个时钟都在同步计算时间。

晚饭的准备时间比昨天多了三百二十五秒,从一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花了多少秒,电视节目里距广告出现还有多少秒,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掌握着这些信息。

她曾经认为这和呼吸一样,和眨眼一样,是每个人都有的无意识行为。

“太夸张了吧,”男生听了雪子的话后说,“怪人。”他用手指着她。

雪子有了觉悟,这甚至不算一项特技。硬要说的话,这也是诸如慢性皮炎或者膀胱炎之类麻烦的累赘。

她踩下刹车。

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她不耐烦地咂嘴。八百二十四秒,没赶上信号转换的时间。

重来吧。

脑中的时间表在重组,用身体记下的时间和信号灯的时机在重新排列组合。或许应该在前一个路口左拐,油门也加得不够。她反省着,脑子里过了一遍重新整理后的时间表。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曾经交往过的男人,也就是慎一的爸爸。

为什么他会如此唐突地浮现在脑海中,她自己也不明白。

搞不好刚才在人行道上瞥见了他的身影也不一定,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他喜欢横滨的街道,在自己喜欢的街道散步是谁都做得出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个浑蛋,她恨恨地想。

为什么要那么沉迷赌博?又为什么那么胆小懦弱?胆子那么小,钱却赌得那么大,他那双手抱膝等待结果的样子看上去像极了受虐狂。

欠钱之后,他变得惊慌焦虑,不知所措。直让人觉得他简直就是为了享受这焦虑和恐惧才跑去借钱。

但他竟然姓“地道”(“地道”在日文里是踏实、质朴的意思。),这更让人如鲠在喉。他的生活跟勤恳和坚韧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谨小慎微,时刻窥探着踩在自己头上的人物,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同他相识的时候,雪子十六岁。他年长雪子十岁,当时二十六岁。

雪子高中时的朋友里,有好几个都在同年长的男人交往,她们误认为这样就代表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同年长的男人交往,就像在人生的学校里跳级,雪子的这些朋友对此深信不疑。

雪子认为这种做法荒唐至极。说到底,并不是只要时间足够就可以让人变得优秀,甚至可以想象精神世界会因此变得更加污浊低级。

同地道交往的日子里,雪子对他的感觉并不是尊敬或钦佩,而是一种“多活十年就这副模样”的无奈。

她甚至问地道:“总是依赖别人,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虽然忘记了是在怎样的情形下问出这句话,但应该是忍无可忍了。

“因为你根本就不依赖别人。”地道没有回答,反而不耐烦地说了这么句话。

确实,雪子从不依赖他人。

不知道如何去依赖,也从不将期待寄托在身边的人身上。这应该是受父母的影响。

雪子的父母很冷漠。虽然没有虐待之类的暴力行为,但雪子觉得一家三口仅仅是住在一起,父母从未向她身上倾注过超越这种关系的爱。从未被期待过,也从未被批评过。雪子公开怀孕的事也没令父母有所动摇。他们仅仅皱了皱眉,除了一副要将房客从房子里赶出去的架势之外,什么都没有。

慎一的出生总共花了五万八千三百秒。诸如此类的记忆全都毫无遮拦地被拽了出来。

雪子放慢卡罗拉的速度,缓慢地左转弯。

五百六十一秒。

对地道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脑海里。那个男人离开家是在慎一两岁的时候。对于他的离去,雪子并不感到意外。他根本就不想结婚。如此两人竟然共同生活了三年,更让雪子感到离奇。

地道不咸不淡地宠爱慎一,也从未对雪子施以暴力,像一个为留下遗传基因而来的过客般在那个小房间里寄宿。

然后,某天忽然就消失了。

可笑的是,地道走后,一群面相凶恶的男人开始踏进家门。

就好像足球场边,替补球员拍着被换下的球员的后背,两人擦肩而过一般。

那些人叫嚣着“还钱”,凶狠却毫无新意地重复着这些台词,愤怒地问着“地道去哪里了”。比起喊出威胁性的话语,那些人更喜欢踢门。雪子唯一担心的,是慎一也许会误认为那才是正确的敲门方法。

雪子并未因此太过烦恼。她无意反抗那些一脸恶相的家伙,也没想过要跟他们解释原委,乞求饶恕。

雪子的选项里从没有向他人寻求帮助这一条。

收拾好随身携带的行李,让慎一背上双肩包,两人就那么离开了那间廉租房。

对了,第一次偷的车好像也是卡罗拉。深夜里敲碎公交站边停车场里的那辆白色卡罗拉的窗玻璃,将两条电线直接相连点火,前后总共花了三百一十一秒,记忆深刻。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成濑分发的一次性手机。

她知道定是响野打来的。左转后的卡罗拉逐渐减速,紧靠着人行道停了下来。

按下手机的接听键。

几乎同一时间,雪子看见人行横道的那一头有一张熟识的脸。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啊”。

“下周,说是要集合。”响野的声音跳进耳朵。

【打合】①完全吻合。②事先商议,会谈。③打击乐器的合奏。④占据公司员工大部分劳动时间的活动。开会。其持续时间同参加人数成正比。声音大的人握有主导权。有意义的会议十分罕见,大部分情况下,最终会回到开始前的状态。

咖啡店门上的铃铛响起,久远将目光投向入口,眼前出现正进门的雪子。“雪子姐来了哟。”

站在对面的响野扭过身,坐在久远旁的成濑也微微点头。

久远等人在靠窗的四人桌边坐下。店内暖气很足,爵士钢琴声缓缓地流淌在空气中。

颇有张力的演奏让人听了很舒服。大约十分钟前,久远曾问过演奏者的名字,响野回答说是米契尔·派卓西安尼。

“还活着吗?”久远喜欢的演奏家基本都已去世。

“前不久去世了。”不出所料,响野给出如是答案,“但是,如此有力又格调优美的演奏很帅气吧?这个钢琴家真的很酷,根本听不出来是已经死去的人的演奏。”

久远叹气。“演奏这曲子的时候,他肯定还是个大活人。”

他条件反射地看表,九点过十分。于是他指着正走过来的雪子说了声“迟到”。“明明身体里还带着个钟。”

他等待着雪子给出回应,可是雪子并没有。她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慎一呢?”她打量着店内问。

“慎一?”响野歪头说,“今天好像还没来,不是还在学校吗?”

“这么晚,学校早放学了。也没回家。”

“雪子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挂念小孩啦?”久远不假思索地笑出声,“真是罕见,好像儿子被人贩子拐卖了似的。”

就在这时,响起了铃声。

“这时机简直像早就计算好了一样啊。”

现身的正是慎一。“打扰啦。”慎一快活的招呼声在店内回响。吧台内的祥子温柔地回应他:“晚上好。”慎一扫视店内,发现母亲的身影。“妈妈原来在这里呀,”他用慢悠悠的声音自说自话道,“今天要开会吗?”

“慎一!”雪子小跑着奔向慎一,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没在家,妈妈担心死了!”她用力地摇晃着儿子的身体。

“到底怎么回事啊?”响野把脸凑向久远。

“急性操心病吧。”

平时的雪子并非不关心孩子,但总的来说还是一副放任主义的派头。她还曾经主张男孩子应该瞒着父母来一次持续数日的冒险,才算得上能独当一面。她常说:“从生物学角度来看,人类的孩子相对属于早产,但总像有袋类生物似的把孩子抱着养也不合理呀。人类估计是所有动物当中最溺爱孩子的了。”

所以,眼前雪子的这副样子让大家很迷茫。

“我跟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啦。给妈妈打电话也不接。”慎一像在辩解似的噘起了嘴。

雪子带着一脸尴尬的表情退回桌边,在响野旁边坐下。

“你还以为他被绑架了不成?”响野开玩笑道。

雪子低下头。“倒也不是。”她回答。

“妈妈今天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雪子并未抬头,有气无力地回答。

久远歪着头,打量着雪子后脑的发旋周围。

“干什么?”雪子诧异地回头。

“没什么,雪子姐的样子好奇怪,还以为被外星人绑架过呢。”久远开玩笑地回答,“前不久电视上放过,外星人操纵人类的时候,好像会在发旋里植入微型装置。”

“怎么样,有吗?”雪子转过头,将后脑对着他。

“没有,应该没问题。”

“肯定隐藏得很好。”

“雪子,还是咖啡吗?”在吧台里整理餐具的祥子问。

“美式咖啡。”雪子回答。

“美式外星人?”响野开心地说。

祥子瞪着响野,眼神好像在说:别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成濑取出银行的示意图摊在桌上。他说是从参与过自动取款机替换作业的工人那里弄来的。

“一名保安。窗口分高柜台和低柜台,总共六个。职员共三十二人,女的十五人,男的十七人。”

他流畅地说明着银行的内部情况。

每个职员的座位以及看上去的年龄、科长和分行行长所在的位置、六个营业窗口的位置等,所有情报都被他娓娓道来。

“ACBC呢?是在前台负责人那里吗?”响野说。

他指的是保管小额现金的简易保险箱。

“嗯,在。跟以往都一样。”久远回答。

这时,成濑用笔在图纸上画了个圈。“这里是开放式出纳机,旁边就是现金柜。”

开放式出纳机是用于现金存取的机器。窗口柜台处理业务的时候,现金的进出都要经过它。

自然,它旁边的现金柜就是这次的目标。

这个上了锁的柜子里保管着所有用于大额支出以及补充自动取款机的钞票,每天流动量之大,需以千万为单位来准备。

“自动取款机呢?”响野问。

“三台。”成濑立刻回答,“防盗摄像头分别装在正面入口旁边以及各个窗口柜台的正面,每处一个。”说着,他还用笔在图纸上用小圆圈标记出来,“总共九个。”

“九个啊,”响野愉快地重复道,“披头士的第九张专辑可是白金专辑哟。”又是句毫无关联的话,“那,用来报警的灯呢?”

成濑将笔移到正门出口处,在那里又画了一个圈。

不管哪个银行,正面的自动门上都会设一盏灯,平时是不亮的,当银行的工作人员报警后,灯就会自动点亮。灯正好位于职员们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如果灯亮了,那就说明有人按了报警器。

“成濑,那天你市政府的工作怎么办?”响野抬头问。

“这周末要加班,所以我准备那天调休。”

“不会惹人怀疑吗?上次还有上上次你可都请假休息了。”

“能将银行抢劫案跟我的带薪休假联系起来的闲人,至今为止还真没有。”

“还是小心点好。你就算是不带薪的普通休假都惹人关注。”

“为什么?”

“三十七岁就当上股长的地方公务员,应该算晋升得很顺利了吧?肯定有人看不顺眼。”

“谁知道呢。”

“你一有什么好事,就会有人对你表示羡慕吧?‘不愧是股长’啊,‘好羡慕’啊之类的。那样你又会表现得很谦虚,就更让周围的人看不惯了。”

“什么事都逃不过响野哥的眼睛。”久远开玩笑说。

“哦,这样啊。”成濑略显夸张地点头,“那么,如果公开我离婚的事,大家的脸色会不会好看些?”

“应该会吧。人们会感叹人生是公平的,对你的嫉恨也就烟消云散了。”

“你真是全知全能,”成濑说。接着他又转过脸问:“久远,星期三你的兼职也请假了吧?”

久远点头。

“响野的咖啡店每个星期三都休息,雪子的临时员工合同也已经到期了,一切都没问题。”

雪子茫然地抬头,好像课堂上忽然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般。“啊,是的,没问题呢。”这一幕被久远看在眼里。总觉得跟平时的雪子姐不大一样啊,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将视线移回银行的示意图。

“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就是科长。据我观察,他是那种一般情况没反应,工作越忙就越有精神的类型。”

久远也回想着去踩点时的情形,默认般点头。“这人是‘牧羊犬’。”

“坐在这里的年轻人,还有这里发福的中年男人,这两个人是‘狐狸犬’。”成濑连续指出两处位置。

成濑他们基本都是用狗的品种来给银行的职员分类。

牧羊犬是十九世纪德国的军警用犬,狐狸犬是以可爱和吵闹著称的宠物狗。工作认真、沉着冷静的银行职员是牧羊犬,稍有动静就惶恐不安的职员被叫作狐狸犬。不管是牧羊犬还是狐狸犬,一看到劫匪进来就立刻跑去按报警器的可能性都很高。看上去文静但是体格很好、很有力气的是大丹犬,仪态气质都还不错的是金毛犬。

喜欢狗的久远对这种分类方法十分热衷。

“做法和以前一样。”成濑平静地说。

进银行,三个人走向柜台,一齐掏枪让职员远离座位,防止他们按警铃。最后由雪子开车脱身。就这么简单。

“现金柜的钥匙怎么办?”久远看向成濑。

“科长座位后面的架子上有钥匙的保险箱,有卡才能打开。”

每个银行职员都有一张电子卡,通过刷卡的方式让出纳机吐钞或者打开保险箱的门。

“用谁的卡呢?”

“科长的。”成濑简短的话语就好像墙上钉钉般简短有力。

“预计有多少钱?”响野问。

“四十捆肯定有,不可能更少。”

“四千万啊。”

雪子抬起头,表情严肃,好像马上要开始分赃似的。

“每个人可以分一千万哪。”久远看着天花板,想到的却是新西兰牧场的风景。这次去旅行几天呢?他的脑子里浮现出绿油油的牧草、广袤的土地和雪白的绵羊,还有聪明可爱的牧羊犬,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憨笑。

“正好可以平均分,太棒了!”响野大声说。

“防盗摄像头可以弄坏吧?”久远提问。

“交给我就好。”

“手枪呢?”响野说,“可以开枪吗?”

“多少要开几枪吧。”

“是为了反客为主?”响野问。

成濑回答:“对。”

想在短时间内让别人服从自己,必定要有相应的手段。这是成濑常挂在嘴边的话。

人都有各自的主人。这个所谓的主人左右着每个人的行动。它或许是顶头上司,也可能是一种自己才明白的“美学”,可以是“一般常识”,也可以是“盈亏估算”。总之,人在有所行动的时候必然遵从其主人,即规则。

“银行劫匪想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得让客人们服从自己。也就是说,必须在照面的一瞬间就成为他们的主人。”成濑说,“成为他人的主人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要耐心地花时间。如果要在一两分钟内就做到这件事,非常遗憾,还真需要那么一两颗子弹。”

久远也觉得很有道理。

“雪子就和往常一样,在车里等我们。”

“这次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我得一直开着车在周围转悠。”

“那集合时间呢?”

“给你们五分钟时间。”雪子仍旧低着头,目光并不与成濑交流。

“我一直在想啊。”久远举起手,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考虑,“每次抢劫时,进银行后我们都会关上自动门。”

这是常规做法。闯进银行,将自动门改成手动模式,防止继续有客人从外面进来。

“这有什么不妥吗?”成濑问。

“关是关上了,但是如果用手硬拉,还是可以打开吧?门只是变得不会自动打开而已。要是这样,不如在门口贴张纸,写上‘正在施工,闲人免进’,算是上了道保险,或许可以防止有人硬闯。”

“我明白了。”响野微微皱眉,连连点头。

久远忽然有些担心,望向雪子。“今天雪子姐真安静啊。”

“是吗?”雪子理了理短发,“到了我这把年纪,要操心的事太多。”

“更年期综合征?”久远反射性地说。

“没看出我在开玩笑吗?”

看见雪子满脸怒气地望向自己,久远吓了一跳。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随即闭上了嘴。更年期综合征,这几个字里或许有着自己不明白的侮辱性寓意吧。他反省着。

“雪子,逃跑路线没问题吧?”成濑问。

“没问题。”雪子一直注视着图纸。她用食指敲了敲头。“全都装在这里了。从银行出来大约十分钟后,我们换乘下一辆车,接下来再过十一分钟到达废弃污水处理场的停车场。再有三十分钟,应该都回到家看电视了。”

“很自信啊。”久远说着,窥视雪子的脸庞。

“这次的方针和以往一样。抢钱,逃跑。仅此而已。”成濑的声音冰冷。

“‘我想比任何人都快。比寒冷,比每一个人,比地球,比安德罗墨达。’”响野的声音是在演话剧。

“是谁的诗吗?”久远问。

“一个已经去世的演奏中音萨克斯的爵士乐手说过的话。我们才是,必须比任何人都快,把那些银行职员甩在身后,让他们感慨,‘刚刚消失在眼前的是银行劫匪吗?还是只是这太平盛世的一场喧哗?’必须用令他们迷茫烦恼的速度,华丽地做好这份工作。”

“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这个人。”祥子凑过来说。

桌上的空杯子全都被收到托盘上。

“对了,对了,我在新闻上看到,”祥子又开口说,“据说现在有好多袭击运钞车的劫匪?”

“是有啊。”响野的脸色像是手中捏了个定时炸弹。

“运钞车杰克!”久远立刻反应过来。

“就因为媒体用这种煽动性的叫法,才让他们看起来很风光。”响野说,“人们之所以把劫匪叫作杰克,是因为从前袭击马车的劫匪们在发动攻击的时候,都会以‘HiJack’作为口号。其实名字本身并没什么意义。”

“是同一伙人干的吗?”祥子无视响野的话,问成濑。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应该是同一伙人,手法看上去都一样。”

“你们干吗不去抢运钞车?”

“那个反倒不好搞定。现在的运钞车装备都十分精良,保险杠是强化过的,有挡路的东西都可以直接撞开。玻璃和车身不用说,肯定都是防弹的。”

“据说还有一些运钞车,如果不是警卫本人开,就几乎没法加速。”响野也点头赞同。

“要是这样,那些杰克先生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们是趁装卸现金的时候下手。”成濑立刻回答说,“车本身再坚固,唯有此时是根本无法防备的。钱箱要往车里搬,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全员出击,抢钱走人。”

“肯定有内鬼。”响野继续说,“不掌握运送现金的时间表,就没办法做到。”

“袭击了那么多银行的运钞车,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地收买到人吗?”久远表示怀疑。

“不是银行那边的人,搞不好是跟负责运送的保安公司有勾结。”成濑平淡地说。

“成濑哥好像兴趣不大嘛。”

“倒也不是。我只希望我们的计划跟他们的计划不要冲突就好。”

“我倒是觉得,”祥子的语气很轻快,“与其像你们这样闯进银行抢钱,袭击运钞车不是风险更小吗?怎么样?不如转行干那个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响野抬高语调,“我们追求的是浪漫。在偏僻小路的某个黑暗角落袭击运钞车,威胁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驾驶员,然后夺走现金,这样的勾当怎能原谅?抢劫运钞车是阴险、卑鄙、黑暗又残酷的赚钱方式,和初中生敲诈没什么区别。他们留下的不过是那些警卫员一生的污点,原本应由浪漫而生的快感荡然无存。他们跟那些用挖掘机将自动取款机连根挖走的家伙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的苟且之徒。”

祥子用食指戳着响野。“那又怎样?说什么浪漫,最终不还是要给人家添麻烦?你觉得给人找麻烦是好事吗?”

这对夫妇的一来一往看上去是在争吵,却总透着田园诗般的感觉。久远听得乐此不疲。

“现在的银行利息你知道吧?百分之零点几的利息,那不就等于是零吗?而且还搞什么PayOff制度(日本施行的一种存款限额保付制度。银行破产时,定期存款保险偿付以本金一千万元加上利息为上限,超过此数额的视银行财政状况而定。)。不能好好保护储户的存款,那还叫什么银行?既然是银行,那么‘存钱有利息’或者‘切实地保管好钱’这两点至少得做到一点吧,否则还要银行干吗?”

“这好像不对吧。”久远插嘴。

“现在可是两头空哦。利息是零,也保障不了钱财的安全。银行破产了,可能没办法全部偿还您的存款哟,就这么出尔反尔的一句就了事。必须有人站出来惩戒他们一下。而且关键在于我们进银行抢走的钱是由保险公司来偿还的,是不是?大家都不痛苦。只要我们稍微留心,不要给当天的银行职员以及顾客们留下恐惧阴影,就完全不是一场麻烦,而是一场表演。跟马戏团是一样的道理。”

祥子满脸无奈,叹了口气。“你们这帮家伙虽然都是好人,但是有些地方跟我不一样,不合常理。”紧接着她又添上一句,“这不是在夸你们。”

成濑苦笑。

“祥子姐说得没错哦。”久远说,“显然祥子姐跟我们的思路不一样,而且恐怕祥子姐才是正确的一方。”他吐了吐舌头说,“但是。”

“但是?”

“并非只要正确就可以令人幸福。”

“哎呀。”祥子优雅地一笑,“呵呵,是吗?”

接下来,会议正常地持续了一会儿,忽然祥子又插了一句:“你们抢来的钱,就没想过一个人独吞吗?”

“你这没头没脑说的什么话!”响野露出不耐烦的脸色。

“四个人一起干的话,分到的钱也只能是四分之一吧。有没有想过要一个人拿所有的钱呢?”不知为何,祥子不时地瞥着雪子的脸,添上了这么一句。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了。如此唐突的质问让久远等人很迷惑。

“为什么要这么问?”成濑的语调一如既往地稳健。

“只是好奇而已。”祥子蹭了蹭鼻子,微笑道。

“说谎。”成濑淡淡地说。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雪子好奇地看着久远等人的脸。

首先作出反应的是响野。“一个人独吞?这是背叛!”他的语气充满不屑,“叛徒绝不可饶恕!”那气势好像要给这世上所有的罪恶定下罪名。

响野哥的回答完全是把自己当成间谍或者其他什么组织的一员啦,久远心想。他甚至说出了“叛徒只有死路一条”之类电影台词般的话。

“关于劫匪的电影里,背叛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哟。”久远说了这么一句。

“最近的电影全是这样啊,全都是劫匪的背叛。”响野也摇头,“就好像‘影片开始时出现的手枪一定会在故事过半后用来杀人’一样,劫匪题材的

电影开始后,观众们只需留意到底谁是叛徒。”

雪子的肩沉了下去。

“但在我们这种情况下,即便背叛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为什么?”祥子探出身问。

“你想想,一个人想要四人份的钱,那就去抢四次好了。如果背叛大家,那么一切也都结束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大家和和睦睦地干它个几十回抢劫更实惠。”

“选择背叛同伴与否,关系到人品问题。”响野一本正经地说。

大约过了晚上十点,成濑开始叠图纸。

“响野哥,这次你准备讲什么话题呢?”久远问。

他们每次抢劫时,响野都会当场演讲。

“是啊。到时候再考虑吧。关于记忆的话题,或是关于时间的话题。”

“如果一时得意讲太多,声音会被别人记住哦。”成濑给他泼冷水。

这时,雪子忽然站起来说:“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响野忙叫住她。“雪子,稍微等一下。”

此时的雪子就像受了责骂的孩子一样,举动十分不自然。她身材小巧,又留着短发,外形十分活泼。但此时的她看上去却好像枯萎了一般,仿佛进入了雷区,战战兢兢。

“我差点忘了。”响野从旁边的窗台上取过一个纸袋,“成濑让我从田中那儿买来的假车牌。一共三副。”说着,他将袋子递给雪子。

“我还以为田中只是做做钥匙搞搞窃听什么的,没想到这东西他也能做啊。”久远一脸钦佩。

“他还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创意商品。”成濑说。

“啊,对了对了,说到田中我倒想起来了。”响野挠挠头说,“哎,成濑啊。”

“干吗?”

“田中那里接不接受退货?”

“退货?”

“我去拿车牌时,受了田中的蛊惑,买了个不闪光的照相机。”

“简直是废品啊。”祥子大声说。

“没错,确实是废品。”像是要讨好上司似的,响野大声地重复。

“会买那种废品的人才是废品哦。”

“不闪光的意思是照相的时候没有闪光灯?”久远猜测。

“没错。”响野说,“在黑暗中拍照,也不会亮。”

“这个算是方便吗?”

“一点也不方便。”响野哭丧着脸。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还买?”

“不可理喻吧。”祥子一副难以理解的口气。

“听田中跟我说的时候,我还觉得挺便利的。那家伙口才真好。我估计如果是他,可以把海滩遮阳伞卖给南极探险队,还可以让绝食中的和尚买下汉堡包。”

“这个人自己整天满口胡言不说,竟然还会被别人的话摆布。不管到哪儿去,都被说得晕头转向,买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

“我已经在反省啦。”响野的语气听起来根本不像在反省,“我是那种努力了也很难出成果的人。我才应该被同情。”

“是啊,是啊,你没错。”祥子用嘲讽的语气表示赞同,“如果有‘得不到回报的人’大赛,你一定是优胜候选人。”

“会不会有呢。如果有,我一定赢。”响野挺起胸脯说。

“田中不接受退货。”成濑说,“你还是放弃吧。”

“久远,我转手卖给你吧?不带闪光灯的照相机。”

“为什么是我?”

“你就当是自己被骗了呗。”

“你叫我怎么去接受一个已经被骗了的人说出的这番话。”

“这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呢?”响野歪头想着。

“也许下次抢银行之前去踩点的时候可以用哦。”久远随口说。

“是啊!”响野面露喜色,“确实啊,如果晚上想要偷拍银行的内部情况,不正好用得上吗?”

成濑瞥瞥他,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好啊,确实如此,这不正好吗?久远,你买了吧?”

“有买这照相机的钱,还不如去买张赔率大的赛马券呢。即使是匹可爱的小马,骑手也是个浑身中枪的牛仔,我还是会把钱压在他们身上。”

雪子检查了一下刚拿到的车牌。

市内的路口装了很多读取车牌信息的机器。如果有车被盗,车牌信息立刻就会上传。信息读取器一旦发现,就会发出警示。劫匪用偷来的车逃跑的时候,有必要换上假车牌。

“那我们走吧。”雪子一边穿起外套一边招呼慎一。说完,她快速走出了咖啡店,慎一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雪子这架势跟逃跑似的。”响野笑道。

“今天的雪子姐比平时安静呢。”久远说。

“她平时就那样。”响野接过话,“久远,你听说过雪子小时候在七夕的许愿签上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啊。”

“好像写了‘我想尝试被吓一跳的感觉’。也就是说,她虽然明白所谓惊吓是什么意思,却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想要吓倒这样的雪子,一般情况下还真是不可能啊。”成濑皱皱眉。

听了这番话,久远想,要发生怎样的大事,才会让雪子姐接二连三受到惊吓呢?

抢劫失败吗?真是乌鸦嘴。

过了一会儿,响野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慎一正因为在学校被欺负的事而烦恼。”

坐在旁边的成濑脸色沉了下来。

“被欺负。”久远发觉自己的脸也扭曲了。这是个令人不快的字眼,就好像一口咬在了腐烂的苹果上。

“说是接下来准备要被欺负。”

“被欺负这事还要准备?”成濑面露疑色。

“我也不太清楚。慎一是这么说的,说应该会那样什么的。”

“应该会?真奇怪。”久远歪了歪头。

“总之在他找我们谈之前,也只能装糊涂了。”

听他们这么说,久远忽然想,或许今天雪子姐状态不好跟此事有关。他这么单方面地揣测着,也觉得挺有道理。

又过了几分钟,成濑站了起来。“对了,据说神奈川县的警察要进行演习。”他披上皮夹克。

“演习?”久远问。

“针对银行抢劫的实战演习。”成濑强忍住笑,“规模很大。”

“什么时候?”响野问。

“据说就在最近。大概是我们犯案后两星期左右吧。”

“该不会正好在港洋银行吧?”

“不是,应该是附近的其他银行。”成濑说着,随口举出城里比较大的几家银行的名字。

“演习啊。”响野饶有兴致地舒缓双颊,“肯定是因为那个。几年前县警不是丑事频出嘛,现在肯定想正名,向社会彰显‘其实我们十分值得信赖哟,该出手时就出手哟’之类的。而且俄罗斯总统马上也要来横滨嘛。”

久远抬头看着天花板,试着想象俄罗斯的风景。“因为总统要来,县警豁出去了?”

“俄罗斯不是也有恐怖分子嘛,人质事件什么的。县警想展示一下针对此类事件的教科书式应对方法。”成濑说。

“教科书式?不会吧?日本警察还有能教其他国家的东西?要是让人家看到那样的演习,全世界的劫匪都得组团来横滨了。这么大块肥肉。”

“县警为了挽回声誉,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响野一副隔岸观火的语气,“但我还是深表同情。工资不高,案件却那么多,而且只要稍微犯一点点错误,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警察这职业也够苦的。他们可能都搞不清自己是为什么、为谁在工作吧。‘说得漂亮,有本事你来干啊!’他们憋了一肚子火想对媒体发,却只能忍着。”

“确实如此。”久远表示同意。

“演习的规模非常大,因为是教科书式的演习嘛。”成濑笑着说,“据说跟拍电影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与其说是演习,倒不如说是在演戏啊。”久远想象着演习的情形。估计银行四周会被警车包围,警察们架着枪谈判,喊些“快投降”之类的话。简直就是一部又老又臭的电影。但或许就是这种华丽又空洞的东西,才更容易被一般民众接受。

“成濑哥怎么知道演习的事呢?公开说要演习了吗?”

“跟我们的宣传科联系了。应该是希望演习结束后,可以将演习的情况刊登出来向市民公开吧。这就是一次宣传活动,所以排场要大。我也没觉得这种事能上新闻,只是从朋友那里听说而已。”

“真令人愉快啊。”响野站起来,“我们抢劫港洋银行是在演习开始前两周吧?警察好不容易为了找回威信要搞演习,我们却抢在他们前面抢了银行,这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嘛。”

“可以作为既定演习的提前演练嘛。”成濑煞有介事地说。

这时,祥子叹着气站起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手。“好了,关于浪漫活动的准备到此结束。大家各自回家吧。”那口气像个老师,“我也得赶紧回家喂狗了。”

“对了,响野哥家的狗最近还好吧?”久远想起了那只见过几次的可爱杂种狗。

那只狗非常孱弱,带出去散步一会儿就累趴下了,但食欲却异常旺盛,看上去也很忠厚,一副哲学家的派头。久远十分喜欢。

“虽然挺老了,但很精神哟。”祥子回答,“应该会长寿。”

“比起浪漫来,狗狗更重要!”响野大声说。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久远想着,挠了挠头。

【火星】太阳系行星之一。公转轨道在地球轨道外围的红色星球。自转一周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绕太阳运转一周六百八十七日。直径大约是地球的一半,质量约为十分之一。人口约为地球两倍,文明程度几乎相同。

成濑透过副驾驶座的窗户眺望远方。阴沉的天空被银杏叶遮盖,但并不是那种令人联想到悲惨未来的乌黑。那是一片带着不可琢磨的笑容俯瞰着银行劫匪们煞有介事地张罗忙碌的天空。

雪子开的是一辆老式轿车,好像是从平那边找来的。雪子偷车的手段成濑见识过几次。首先将扁平钳子之类的东西插进驾驶席窗户的缝隙,轻轻转动,再用钳子前端伸出的钩针将锁撬开。简洁明快。有时,她直接将两根电线连接起来发动汽车,也有事先搞到模子配好钥匙的时候。她曾自嘲地说,年轻的时候走在街上,通过教给她这种技术来自我炫耀的不良少年要多少有多少。接下来只要练习几次,也就熟练了。

“车牌已经换好了。”雪子确认后迅速地说。

“这车让雪子姐这么一开,好像更加活泼啦。”

“久远,你小子还懂车的心情?”后排的响野说。

“我懂哦。”

“久远应该什么都懂吧。”成濑说,“他懂得狗的情绪,连濒临绝种的鹿的愤怒都知道。最理解正志的人,恐怕也就是久远了。”

“自闭症算是较晚才被临床确认的病症。”响野说,“一九四三年,精神病理学家莱奥·坎纳在杂志上首次发布。”

比起苍白的同情话语,响野毫无用处的知识更让成濑感到温馨。“真是不可思议的病。”

“疾病这种说法,总让人觉得必须治好,我不太喜欢。”

“是中枢神经障碍。”成濑用一种近似医生的口吻说。

他想起了夫妻二人第一次去医院时的场景。确诊为自闭症的时候,两人的内心十分复杂,两种情绪同时涌进他们心里。一方面因为觉得“太好了,不是什么绝症”而安心,另一方面却也因为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病”而感到不安。当他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向妻子的时候,妻子的脸也同样扭曲。他们对于自闭症一无所知。无知有时候可以成为武器,成为勇气,但也会成为无端不安的源泉。很多人据字面将“自闭症”误解为“将自己封闭在家的阴暗的病症”,甚至有人将自闭症误解为是抑郁症的一种。成濑自己也曾是这样。

“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吗?”最开始,医生是这样问的。

“是交流障碍吗?”成濑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个猜测离正确答案并不太远。

“其实就是一种讨厌人与人之间暧昧之处的性格。”医生如是说,“而且比一般人对周围事物更加敏感。”

戴着方形眼镜的医生面无表情,看上去好像一只蜥蜴。即使第一印象并不好,但他说的话没有错。

正志如今已经十岁了,却仍深受“暧昧”的折磨。日常作息时间一有变动,就会立刻心情不好。对于一些所指不太明确的疑问,一概不能回答。牙刷的位置稍有偏差就会发怒,甚至散步路线如果跟平常不一样,也会当场发作。

“正志是快乐的。”久远的表情十分认真,成濑知道他

没有说谎。

“不久前,我们三个人不是一起见面了嘛。而且还一起看了《星球大战》。”

“是旧版吗?”响野确认道。

“是的,旧版。租的录像带。里面还有欧比旺。”

“亚利克·基尼斯演的吧?”

净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成濑不禁想嘲笑响野。

“后来我跟正志聊天,发现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剧情。”

“是啊。对于正志来说,故事之类的东西都可有可无。”充满了暧昧和抽象隐喻的故事,对正志来说毫无意义。

“他是在数欧比旺挥舞光剑的次数。”久远咯咯的笑声传来,“和黑武士战斗时挥舞了多少下啊,还有楚巴卡叫了多少次‘啊’之类的。”

“正志对这种事挺擅长的。”成濑说。

“我和正志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感觉非常安宁。”

“虽然他会忽然发作。”和久远在一起的时候,正志不止一次地癫狂发作,甚至还因为痉挛而倒地不起。

“他没有恶意。”

“其实再小些的时候更麻烦。”成濑苦笑道。幼儿期是痛苦的。正志总是独自行动,表现得跟周围的环境毫无关系。他好动,不停地绕着圈跑。听到钢琴的声音会异常兴奋,发出惨叫,或者捂上耳朵蹲着。“净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哪儿有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久远淡淡地说,“那些说正志不是的人,不也有朝别人按车喇叭按得哇哇响的时候。”

“是啊,没错。”响野开心地说,“比起那些对有困难的下属视而不见、只会逃避的上司,正志完全无害。”

“无害中的无害。”久远笑了,“最近我才开始觉得,正志是那种根本不懂得陷害和利用他人的孩子,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特别放松。”

对于成濑来说,这些话他既不想要赞同,也没想着反对。

“我对自闭症不是很了解,但是我总觉得正志肯定很努力。”

“努力?”成濑问道。

“正志并不明白所谓中枢神经障碍之类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就好像忽然被丢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是被剥夺了交流能力后才站在起跑线上的,首先要担心的就是如何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他只能摸索着同别人交流,听着我们的话鹦鹉学舌,或者把整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他既不懂得意思,也不知道它们的重要性,只有从身边的东西开始记。所以有时候才会忍无可忍,陷入恐慌。”

“别那么急着下定论。”成濑笑着说。

“正志只是通过他的方法寻找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如果好不容易发现的规则发生任何一点改变,都会给他造成麻烦。因为规则的改变本身就令人不安。这就是原因啊。正志将这个世界的一切抄下来,背诵下来,用他自己的只言片语寻找跟这个世界的契合点。所以啊——”

“所以?”响野问。

“如果我们都被带到火星上了,最镇定的人可能就是正志。比起一无所知惊慌失措的我们,正志肯定能做些他力所能及的事。对于正志来说,在摸索着交流这方面,这儿和火星都一样。”

“火星上也有狗吗?”成濑像是被久远的话吸引,下意识地问。

“狗?”

“正志可以说出全世界所有狗的种类。每年登记在美国养犬俱乐部、英国养犬俱乐部等组织的狗的种类以及数量,他全记得。”

外出的时候,如果看到路边有狗,他会大声叫出狗的品种。迷你杜宾犬、纪州犬等等。讨厌“暧昧”的他看到杂种狗时非常生气。

“狗什么的火星上肯定也有吧。”久远的口气自信满满,反倒让人发笑。

“是吗?有啊?”

说完,成濑又看了一眼雪子的侧脸。双眼直视前方、脚踩油门的雪子一言不发。

这一行人除了雪子,每个人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西服,是在市内的西服折扣店买的深灰色西服。因为是大减价时混在人群中买的,大家都觉得应该不会成为被追查的线索。

“最不惹人注目的就是西服。”成濑如是说的时候,响野并不赞同。如果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唱反调是一种病,那么从高中起就是成濑好朋友的响野一定是个重度患者。

“你啊,因为自己是公务员才会那么想。我就是因为讨厌穿西服才当了咖啡店老板,结果到头来竟然还让我穿?”

“你成了咖啡店老板不是因为西服,而是因为面试时讲的那些话都狗屁不通。”成濑说。

车在路口处右拐。

“路上不堵啊。”成濑安下心来。

“这种状况肯定没问题。”雪子点头,“你们闯进去控制银行里的人大概要六十秒,紧接着就是响野的演讲。”

“四分钟。”响野说。

他到底要讲些什么呢,成濑想。每次抢银行的时候演讲是响野一直坚持的习惯。他说赔偿必须等价,坚信自己的演讲可以弥补那些因抢劫而造成的损失。

“总计三百秒后,我会把车停到银行正门的自动门前。”

“没问题吧?”成濑最后确认。

“小意思。”

成濑的心惊了一下。雪子虽然满口答应,但声音在发抖。

一路上三个信号灯全绿,车顺利驶过。雪子的驾驶技术一如既往地叫人胆战心惊。车开始偏离主干道,百米开外的左侧已经可以看到“港洋银行”的招牌了。

车从人行天桥下驶过,阳光透过云朵间的缝隙落在柏油路上。

雪子打亮转向灯,成濑深吸了一口气。

车猛地左转弯,像是要将港洋银行一口气掀翻似的。

成濑戴上墨镜和毛线帽,接着从口袋里掏出荧光胶带,递给后排的响野和久远每人两卷。

胶带要贴在脸上。由成濑带头,每个成员都戴了手套。贴胶带则是效仿外国的劫匪。人的目光首先会被有特点的东西吸引。据说在脸颊上贴上荧光胶带后,目击者都只会记得胶带的事。

车停稳后,成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关上门转身。久远将一直抱着的手提包扔了一个过来,成濑接住。

“浪漫在哪里?”响野欢快地说。

听着响野的话,成濑走向银行的自动门。

银行劫匪们走向了他们的舞台。

【gang】①主要指美国有组织的强盗团伙、暴力团伙。②在日本,则是为了弱化强盗的凶恶和卑鄙而使用的称呼。黑帮。“黑帮听起来挺酷啊。”

响野侧身从银行右边的门走了进去。成濑和久远也各自从其他入口走进银行。响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悠闲地按下门上方的按钮,自动门由此转为手动。

他利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已经贴好了透明胶。他将纸朝外贴在银行的门上。“设备故障,暂请勿入。”这是久远的创意。还不错,就贴着吧。

从各个入口进来的响野等人大步走过大厅。

周围的顾客看到响野的脸,无不露出不快的表情。帽子加墨镜的打扮肯定让他们觉得不安。可是光凭这一身打扮,人们也无法断言就是劫匪。

对事物下断言需要一定的准备和决断力,而如今的日本人基本上已将这两样东西丢掉了。

银行职员们并没有看到大厅的情况,大家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工作。

接近柜台了。

成濑给响野使了个眼色。

收到这个信号,响野纵身跳上柜台,朝着天花板开了两枪。不知何处响起了尖叫声。

“请大家别动!”响野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他面朝银行工作人员,语速很快。迅速地一口气说完,这点很重要。“我们也知道,只要你们一按报警器,那边的警灯就会亮。只要一看到灯亮,我们就会开枪杀人哦。”说着,他还指向安在门口上方的很不起眼的警灯。

要牵制对手。

银行职员们的脸在扭曲。此时不让人按报警器比任何事都重要。需要万分警惕的正是这一瞬间。

成濑和久远侧目审视着此时银行内部鸡飞狗跳的场景。他们开始聚拢人群,像在驱赶一群乱窜的羚羊。

久远将扛在肩上的手提包扔向柜台,紧跟着跳了上去。响野看到后,便转身朝向顾客所在的大厅。“各位,请安静!不要乱动。”他扫视着这些顾客。

正在看杂志的人、不耐烦地谈论着什么的男女、穿着老式制服的女子、手持存折的学生、打扮艳丽得跟年龄完全不相称的中年主妇,大家此时都一脸茫然地张着嘴。将近三十人,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响野。

众人都表情木然,好像还没搞清楚情况。

“很好!”响野抬高声音,“我们要稍微打断一下各位的现实生活。那么,请大家就地坐下。”他喊道,“一有什么情况我就会开枪。”说着,他炫耀似的晃了晃手枪。

成濑和久远已经翻过柜台。

久远在干什么,响野不用看也知道。他要让坐在窗口旁边的女人们离她们的座位远点,要让她们看他手里的仿真枪。“都到大厅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就好像在不停地暗示她们“离开座位、离开座位、离开座位”。银行女职员们逃命般来到大厅。

响野也知道此时成濑正让工作区后方的职员们站起来。“都到大厅去。谁敢报警就杀谁!”

响野一边将枪对着那些顾客,一边转过身。

久远此时正走向“牧羊犬”。科长的头发有些自然卷。久远轻轻地撞了一下对方,响野知道,他偷到了钱包。

久远给那个人看刚偷来的钱包。“你要是不听我们的话,这钱包可就不还你了。看驾照就知道你住在哪里。”他语速很快地威胁。

钱包被交到成濑手上。

“其他人都到大厅去!”久远大声说完后离开那个位置,走向“狐狸犬”。这个中年男人有些发福,脸色铁青。久远拿枪指着他,简短地命令:“让开!”他接着叫道,“去大厅!”

响野将目光转回顾客,朝天花板又开了一枪。他本不想再让这些人受到不必要的惊吓,但是短时间内要让人服从自己,一点点枪声是必要的。

惨叫声响起。

银行职员们的脸色十分难看。可以看到久远正指挥站起来的员工们走向大厅。

“跟牧羊犬的做法一样哦。”久远曾经说,“并不是靠吠。当然爱吠的牧羊犬也不是没有,但我说的不是那个,而是用眼神指挥羊群的方法。”

响野又注视着大厅里的顾客。

他看到一个主妇正弯腰缓缓移动,想要靠近自动取款机旁边的门。

响野毫不犹豫地朝主妇正前往的门上方开了一枪。这一枪命中了海报,主妇停住站了起来,不知哪里又发出一声尖叫。

“我枪法不太准,下一发可能会打到人哦!”

受枪声的影响,所有人都蹲在原地不动,有几个人甚至举起了双手。

除了响野右手握的这把枪外,其他枪都是模型。尽量不要让人受到伤害,这是响野一伙人达成的共识。只要能牵制他们就可以。只要在假的里面混上一个真的,就会让人觉得全部都是真的。

“抢劫银行的成功率很低。”

这是大家提议要抢劫时成濑的主张。

“被检举率是百分之百。”那时候,成濑的这番话让大家着实笑了一番。

“这不就意味着肯定失败,就算做了也没意义吗?”

“因为人们一直觉得银行是聚集金钱的地方,所以防范措施也非常充分。只是如果能简单地做,就会成功。”

那时的成濑一边分析他们被卷入的那起抢劫案,一边说出了以上的话。

“所谓简单是指什么?”

“抢了就跑,其间不让人按下报警器。就这么简单。如果做得到,银行也就跟酒吧没有区别了。一个装了很多钱的酒吧。”

“不让人按下报警器说起来简单,但不正是最难的事情吗?”响野反驳说。

成濑摇头。“如果三个戴着面具拿着猎枪的人忽然闯进来,人们肯定马上报警,游戏会就此结束。但如果只是戴着太阳镜大步流星地走在大厅里的男子,绝对没有人会立刻按报警器。你们不这么觉得吗?在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抢劫的时候莽撞地按下警铃,事后却被人嘲笑,这种事任谁都不愿意啊。”

“那你的意思是……”响野进一步问道。

“最低限度的伪装,让人不能立刻断言是来抢银行的,然后逼近柜台。在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就让他们远离警报装置。”

“啪的一下来,又啪的一下走,就跟一群蝗虫一样啊,我们这帮人。”响野说,“而且是穿西服的蝗虫。”他又添了一句。

响野就那么站在柜台上,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的

秒表。

已经过去了六十秒。

“一分钟!”响野大喊。终于轮到我出场了。静坐在那里的顾客们脸上露出恐慌的表情,银行的工作人员也都已集中到大厅。

身后响起了摄像头被砸坏的声音。应该是久远在用自制的警棍砸摄像头。事先准备好的折叠式警棍带有锤头,此时一定正被挥舞着。所有的摄像头应该都被破坏了。

“一眨眼的工夫,一分钟就过去了。”响野缓慢而清晰地说,“从我们同各位初次会面开始,已经过去一分钟了。实际上,劫匪在一分钟内能做的事是极其有限的。但只要该做的都做到了,那么自然会有好结果。”他清了清嗓子。

他扫了一眼身前的听众。他们坐在地上,一脸迷茫。

“今天在百忙之中打扰各位,我们致以诚挚的歉意。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呢,我们是银行劫匪。在这里想要耽误大家四分钟的时间。两百四十秒。人生中的这两百四十秒虽然十分宝贵,但也不是无法弥补的。四分钟之后,我们就会安静地离开。请各位保持沉默,如果不合作,那我就不得不朝各位中的某些人开枪,那么接下来的这两百四十秒或许就是您人生倒计时的两百四十秒。还请大家给予理解。”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银行职员们。

“请不要设法通知警察。我希望你们不要在此挺身而出保护银行的财产。请你们冷静地想一想。确实,我们是要抢钱逃跑,但是受损失的到底是谁呢?银行和保险公司是有合同的。让盖得起公司大楼的保险公司替我们付些辛苦费,虽说有些过分,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是这么认为,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响野就这么说着,声音好像要透过皮肤渗透到那些人的血液里,让他们明白目前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方法。

他又重新望向顾客,鞠了一躬。

“那么,各位,”他将两手摊开,“今天就来说说让各位永生难忘的话题吧。”

顾客们哑口无言。

“不知各位知不知道,鼻涕虫也有记忆。有一种鼻涕虫吃了一次味道很苦的东西后,就再也不会靠近那种食物。还有那些永远认得主人体味的忠诚的狗,它们肯定也有记忆。甚至可以说,我们人类不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吗?”

响野的语速虽然很快,却说得很连贯。

“记忆分为程序性记忆、语义性记忆和情节性记忆三种,这众所周知。首先是程序性记忆,指的是‘自行车的骑法’之类一旦记住就几乎不会忘掉的东西,是通过身体来完成的记忆。接下来的语义性记忆和字面意思一样,是‘语义’的记忆。‘红灯时要停’、‘爱因斯坦是个左撇子’、‘我是男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等等,这些所谓的常识都属于这一类记忆。最后是情节性记忆,这个指的是回忆,是‘生活’的记忆。每种记忆都由大脑的不同部位掌管。正因为这样,所以有些记忆很清楚,而另一些记忆却被忘得一干二净。老年痴呆就是一种情节性记忆丢失但语义性记忆保存完好的病,所以说得了这种病,生活就完全没有烦恼。也有症状完全相反的病。那么,如果让各位只能选择保留三种记忆中的一种,各位会选哪个呢?”

响野扫视着顾客们的脸,扔给他们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就算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人只要被问到,就会下意识地寻找答案。也就是说,注意力会从劫匪身上转移。

响野望向成濑。成濑正威胁被单独扣在办公桌边的科长:“把卡交出来。”

“什么卡?”对方装糊涂。

“员工电子卡。”成濑简洁地说,“不交出来我们就不会走,而且还要杀人。”说着他掏出久远刚刚偷来的钱包,“驾照上有你的住址。但我们也不想多生是非。”

科长一言不发地指了指桌上放的卡片。成濑拿起卡片,扯着科长的西服往里走去。

走到保管钥匙的柜子边,在读卡器上刷了卡,柜门打开。里面挂了几把钥匙,大小颜色都不一样,上面贴了号码。

响野所在的位置看不清成濑和科长的具体情况,但他大致想象得到成濑会问科长“现金柜的钥匙是哪个”,并且观察他的反应。“是这把吗?”只要从柜子里逐一取出钥匙问,任科长怎么撒谎,成濑都能看出来。

成濑拿着一把钥匙径直走到响野身后,将钥匙插进现金柜出钞口附近的钥匙孔。

钥匙毫无阻力地在孔里旋转,盖子打开了,钞票已经探出头来。

看到堆积在那里的钞票,响野陶醉地眨了眨眼。

久远也走过来,看见盖子已经打开,他便拉开手提包开始装钞票。

“言归正传,记忆是一种具有不确定性的东西。”响野继续他的话题,“想象一下大脑中有个笔记本,里面用日语工整地写满了所有值得记忆的东西,重要的地方甚至还用荧光笔标了出来。绝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说到底,记忆也只不过是脑突触相互传递信息的产物。脑突触的电位变化导致记忆的产生,所以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东西一直都是同样的形状。所以说所谓记忆,只不过是现在这个瞬间你尝试着要想起什么事的时候,被新造出来的‘你觉得是记忆的东西’。它是创造的结果,和所谓‘历史’来源于统治者捏造的一般共识是一个道理。记忆并不是被新鲜冷藏的。”

久远头也不抬地往包里装钱。第一个包已经装好拉上,紧接着打开第二个。

“今天时间正好,我就多说两句,估计大家接下来都会被警察带去协助调查取证,也就是被重复问到一些单调乏味的问题。‘罪犯的人数?’‘罪犯的长相?’‘罪犯的年龄?’警察估计会连珠炮似的向各位提问。哦,对了,顺便说一句,也可能有些心术不正的会夹杂着问‘你的密码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所以还请你们小心谨慎。总之,到时候各位肯定会为难,因为记忆的形状并不是一定的。越被警察问,可能就越没自信,甚至有可能发现自己每次想出的答案都不一样。但是请不要在意,因为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尤其是曾有实验结果表明,内心不安的人记忆力会下降。还有实验证明,目击者看到挥舞凶器的罪犯时,比看到一直安静不动的罪犯时记忆更为混乱。这也实在没办法。啊,对了,我还听说,在水中记住的事情更容易在水中回想起来,在陆地上记住的东西则更容易在陆地回想起来。好像大脑就是这样运作的。所以到时候各位如果为想不起来而苦恼,那么我建议各位换成现在这个姿势试试。”

响野的脑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接下来该说的话。

“这世上也有些记忆力超群的人。其中著名的有犹太血统的记忆大师舍雷舍夫斯基。他号称拥有无限的记忆力,即使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复杂记号也可以轻松地记住,十六年后再问他都还答得上来。还有学者综合征也非常有名。这种病多见于早期的自闭症儿童,他们在音乐、记忆或者计算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请各位回想一下电影《雨人》里的达斯汀·霍夫曼。”

听到自闭症这个字眼的瞬间,成濑似乎抬了下头。响野看在眼里,并未在意。

“得了学者综合征的孩子只要听到别人的年龄,就立刻可以将其换算成分钟。有一对双胞胎,他们能背下来过去以及未来四万年内的每一天是星期几。还有一个不同情况的例子,有一个美国男子,他记四八三六一七九六二一这个数字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四是七月四日独立纪念日的四,八三六是德克萨斯州常住中国人总数,一七九是纽约到哈里斯堡的里程数,六二一是科罗拉多州丹佛一个朋友家的门牌号。所以这个记起来很简单!’这是他的原话。各位觉得如何?这才是艺术!你们不觉得这展现了人类无限的可能性吗?”

响野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家今天都感到恐惧了吧?我们希望在没有惊吓到大家的前提下全身而退。然而,负责记忆恐惧的据说是人脑内部的扁桃体,有关恐惧的判定也是由扁桃体来完成的。所以,如果大家今后害怕来银行,那么,虽然不是出自我们的本意,但那将是我们和扁桃体的责任。”

久远移动着,开始从一端将堆积在柜台上的钱塞到包里。

顾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响野身上。“各位孩提时代最先记住的汉字是什么呢?估计是自己的名字吧。我一直期待着汉字考试的题目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因为名字记得很清楚。说不定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他最先形成的语义性记忆。这个记忆被深深地刻印在那里,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所以,还是孩子的我灵光一闪,如果把所有的常用汉字都当作自己的名字,那汉字考试不就能得满分了吗?各位觉得如何呢?如果有机会,请各位一定尝试一下。”

响野说着,觉得听众居然没报以他如雷的掌声,实在遗憾。

“要说记忆,那肯定是电脑最厉害了。硬盘,DVD,今后关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信息可能都要靠这些媒体来记录。美国有一个庞大的窃听系统叫Echelon,是通过卫星对所有的电话、传真、邮件等信息进行监听的情报系统。这是一个可怕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记录、被保存。记录就一定是好事吗?保存,或者是保管,就应该受到赞扬吗?樱花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很快就会凋谢,有很多东西不就是因为会很快消失才显得美好吗?分别的恋人间保留的回忆、大雨过后浑浊奔腾的河流、某个天才在某个夜晚的萨克斯即兴演奏、朋友之间的肺腑之言,这些东西正因为转瞬即逝才显得珍贵。亲眼见到银行劫匪,这种事也应该会被立刻忘记。跟这个比起来,手机里的短信记录什么的根本就是废物!”

拉链拉上的声音响起,久远抓起一个手提包扔向成濑。成濑稳稳地接住。

看着二人的动作,响野微微点头。

看了一下秒表,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夸张:“正好四分钟。由衷感谢各位的耐心相伴,演出到此结束。帐篷收起来,小丑服脱掉,大象关进笼子,马戏团要朝着下一个城镇出发了。”

成濑和久远跳上响野所站的柜台。

响野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成濑和久远也随后做了相同的动作:左手放在腹部,右手别到背后,像舞会表演结束时一样诚挚地表示感谢。

一抬头,他们便朝出口走去。临走时也没忘到门口按下按钮,将门改回自动模式。

门一打开的瞬间,三人便冲了出去。顾客们像是被留在场边的观众,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各位保重。”三人挥手。

自动门应声关闭。

冲出银行后,车刚好停住。响野看在眼里,觉得那车似乎正兴奋地摇晃着身体诱惑他们:“快点嘛,快点!”

时间真是分毫不差啊,他在心里感叹。

银行出口附近人并不多,只有些捏着手帕擦汗的上班族,还有戴着头盔骑着摩托的快递员。

还没有人发现抢劫的事。

久远首先溜进后座。响野随后进了车,关上门。

最后是成濑坐在副驾驶座上。

“你太慢了。”

“冲动是魔鬼。”他也不记得这句话是哪里的谚语还是其他什么,就随口说了。

“出发了哦。”雪子说。

油门一踩,车冲了出去。响野的身子猛地陷进座椅,他快速摘下帽子和墨镜。

他看见雪子正面色凝重地盯着前挡风玻璃。

【偶然】①毫无因果关系,意料之外的事。②面对连续发生的事情,总让你想找出其中关联的东西。具有现实意义的存在。“一部推理小说里可以有一次偶然,但绝不允许有第二次。”

雪子松开离合,脚底加力,将油门踩到底,连续换挡。旁边车道上快递员的摩托和低排量的小车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经过几个没有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后,前方丁字路口的灯正好变成绿色。雪子轻踩刹车,稍微放慢速度,转动方向盘。紧接着又立刻踩下油门,向左加速转弯。

此时,雪子的脑子里只有时间、驾驶、时机和慎一。

面前的信号灯变成绿色,看上去就好像在指挥他们的行车路线一样。一路上信号灯接二连三变换着颜色,都和身体内的时钟吻合。

副驾驶座上的成濑已经换上另一套米色的双排扣西服。雪子看了看后视镜,久远也已是卫衣加棉质裤子的打扮,换下的灰色西服已塞进塑料袋放好,正撕下脸上的胶带揉成一团。响野换毛衣时像是费了番力气,十分窘迫地扭动着身体。

“响野哥,换衣服有些慢哟。”久远调侃他。

“这世上又没人靠换衣服快出名。”

响野开始检查手提包。

雪子感到身体里流淌着紧张的情绪。

“四千万吧,没有五千万。”响野说。

身后传来一捆钞票被拿起来抖动的声响,紧接着是包被拉上的声音。

“真的?”雪子下意识地问。

“千真万确,四千万。”

“一个人四千万?”雪子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踩下油门。有那么一瞬间,雪子没有眨眼,却觉得眼前忽然暗了下来。眼前一黑,这个词正好可以用来形容她此时的心境。

她原本期望数额能更大些。她希望成濑的推测有误,实际金额在四千万之上。虽然知道不可能,她还是期待着实际的钱数能有预计的三倍还多。

那么车只有继续开下去了。

“这票到手后,我就能去新西兰啦!”久远欢喜地大声说道。

“还去啊。”副驾驶座上的成濑苦笑。

“当然去。那可是个好地方,而且还有那么多羊。”

“羊肉好吃吗?”响野问。

“整天就知道吃,被羊吃掉才好。”久远不满地说。

“羊是吃草的吧。”

“总之,那是个悠闲的国度。都是岛国,跟日本却一点都不一样。据说最开始的新西兰只有鸟、蝙蝠和蜥蜴,是一个和平的岛屿。鸟、蝙蝠和蜥蜴哦,想凑个十二生肖都不够。因为太和平了,好多鸟都不会飞。”

“是人将动物从外界带进去的吧?生态系统都是人破坏的。”成濑的语气听上去很痛心。

“新西兰的国鸟几维鸟可爱得不得了。因为不会飞,只能碎步小跑。”

“还挺悠闲啊。”响野说。

雪子听着同伴们的对话,内心觉得很羡慕,同时脑子还在不停地计算。时机一定不能错过。

“但我还是搞不懂去国外到底有什么意思。到底能学到什么呢?”响野说着,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如果说人只要坐着飞机去一趟国外就可以变得伟大,那成田机场的到达口岂不成了圣人集聚的地方?每到年末年初就扎堆在成田机场的那些疲惫不堪的脸又算什么?那些人与其说是亲眼目睹了美景,不如说透过摄影机镜头取景的时间更长。”

“请不要因为自己讨厌坐飞机就乱抱怨。”久远说。

“不,比起坐飞机来,日语说不通更让响野痛苦。”成濑说,“因为他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人。”

雪子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或者说是瞪着前方更确切。绝对不能错过时机。车沿着狭窄的道路笔直前行,穿过一片住宅区,眼前的信号灯正由红变绿。右转,体内的时钟跟时间表一遍又一遍比照。这时间表也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身体里。

出了车流量并不大的单行道后,左手边是一个小型的市民广场,右边连绵着高大的水泥墙壁。这是一条只有两车宽的双行道,斜对面是一处公园。

“警车。”久远轻声说。雪子紧张地动了动上身。

所有人都沉默了。耳边立时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警笛急促地鸣叫。

“是在追我们吗?”久远说。

“你有过被警察追的经历吗?”响野回答得似是而非。

“高中的时候偷过超市里卖的学生服。那时候是把衣服塞进纸袋。要说经历,也只有那次了。”

“估计这次也是同样的理由。”响野微笑说。

按照雪子当初的计算,还需要两百一十三秒就会到达换车地点,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好像是响野把窗户打开了,风一股脑地吹进来。雪子凝神听了听,警笛的声音让人感到一阵烦躁,但可以听出来明显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最终,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

“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久远也说出同样的话。

体内时钟计算的时间很准确。后视镜、倒车镜、挡风玻璃,她分别朝各个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开始倒计时。脑海里浮现出慎一的身影,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更紧了。开始数秒。她看了看成濑的侧脸。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冲出一辆车。

雪子看了一眼,是一辆休旅车,从左边的小路冲出来,就像算好了似的。迎面而来的车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野猪,野蛮的身体正朝雪子的车逼近。

成濑似乎在旁边发出一声低吼。

雪子狠踩下刹车,转动方向盘。随着这一动作,车也开始旋转。

雪子拼命控制平衡。刚才两辆车似乎并没撞上。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让车停下。

车旋转着,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离心力拉扯一般。眼看着旁边的墙壁和电线杆越来越近,但雪子觉得撞不上。

旋转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除了等它自己停下,毫无他法。最终车斜斜地停在路边,雪子松了口气。可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没事吧。”成濑朝后面问。

“应该,还活着。”久远发出微弱的声音。

雪子双手握着方向盘剧烈地喘息。“对不起,”她下意识地说,“是我不好。”

“这不是雪子姐的错。”久远说。

“有辆车从旁边冲了出来。”成濑跟后座的二人说明了情况。

“是那辆车吧。”响野指了指旁边的车窗。雪子也跟着看过去,发现了那辆休旅车。

对面那辆车停得很夸张,超乎雪子的想象。可能是想要避免直接撞上水泥墙,但又不太成功,车蹿上了人行道旁的绿化带,斜在那里。

雪子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并没有民宅或其他建筑物,不会出现被目击者或者好事者围观的场面。

“这车连交通规则都不懂吗?我去教训他一下。”响野说着就准备下车。

“那会打乱计划。别管他,我们直接走。”成濑很冷静。

“旁边有车忽然冲出来,我慌忙打方向……”雪子辩解着。她确实是在辩解。这辆车之所以会像刚才那样有惊无险地旋转,的确是她的责任。

“我知道。”成濑说。他的声音自信而清晰,就好像这世上所有的诡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般。这反而让雪子感到不安。

成濑其实已经看穿了一切也说不定。

“前面有人过来了。”久远发出声音。

雪子慌忙看向前方,紧张如一阵电流般蹿过身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看见休旅车上跳下三个男人,朝这边跑来。

“他们想干吗呀。”久远还没反应过来。

男人们的造型有些诡异。所有人都戴着墨镜,手上还拿着枪。

“难怪我觉得这么熟悉呢,这不跟我们的造型一样嘛。这是劫匪的造型啊。”

挡风玻璃被击中了。一开始雪子并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比起枪声,她首先意识到玻璃碎了。玻璃就在眼前破碎。她双手抱头,身体蜷缩起来。成濑也是同样的姿势,身体蜷向一边。碎玻璃四下飞溅。

“怎么回事啊?”响野喊道。

“糟糕。”成濑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慌乱,“枪声可能会引来警察。”

雪子右侧的门忽然被打开了。车门一直都没锁。她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男人,手举着枪。

这是个陌生的男人。体格很好。虽然戴着墨镜,但可以看到突出的颧骨。男人胸有成竹,十分冷静。看上去有些兴奋,却很稳健。

“出来!”雪子被枪口顶住。

几乎同一时间,副驾驶座的车门也被打开,车后座的门也一样。

大家都按要求迈出脚步。

对方一共三个人。副驾驶座那边一人,驾驶席这边两人,其中一人在雪子面前举着枪。三个人手上都有枪。雪子知道那都是真的。

“这算什么啊。”久远一边举起手一边苦笑,“是在拍电影吗?”

“如果是拍电影,那他们可忘记化妆了。”响野说。

“肯定是。现在不都是靠后期的CG制作吗?”

这时,站在副驾驶座一侧的男人用枪轮流指着成濑和响野,大声说:“把车交出来!”

听到这句话,雪子更紧张了。

“你们这帮人……”成濑忽然开口了。他直视那个男人,用一种好似看透一切的口吻道:“你们这帮人,是在跑路吗?”

“什么意思?”响野举着双手望向成濑,接着好像顿悟了一般,“原来如此,这帮人也是劫匪啊。”他转而问道:“你们也是在逃避警察的追捕吧?”他像一个发现了老师错误的孩子一般,调皮地说,“你们的车搞成那样了,所以要来抢我们的车?”

“运钞车杰克。”成濑冷不丁地说。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在跟谁确认,不如说只是把想法随口说了出来。

“嗯?”响野满脸惊讶,“这帮人?”

“不是没有可能。”

雪子听到这番话,松了口气。这帮人碰巧是袭击运钞车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成濑说得很有道理。她这样想着,忽然被前面的男人抓住肩膀。身体被扭过来,双臂被反绑在身后。

她感觉到枪口顶在脑袋上,不禁咽了口唾沫。慎一的身影又出现在脑海里。她咂了咂舌。

“少在那儿废话,赶紧把车交出来!”后面的男人发话了,声音低沉而有魄力,“否则我就杀了这女人。”

成濑凝视着雪子的脸庞,接着说:“那就没办法了。”

“哼,赶紧离车远点!”久远前方的男人说。这个矮小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不那么可靠了。他慌张地挥舞着手中的枪。

成濑离开了车。

“拷着雪子的是牧羊犬。”成濑说。

“我面前的这个是狐狸犬。”久远说。

“我和成濑面前的这个就不好说了,两边都有点。”

不对,雪子条件反射般想道。在你面前的男人是只胆小的柴犬。

久远满脸沮丧,举着的右手手指张张合合,看起来像个优雅的钢琴家。

“闪、闪开!”小个子男人发出怒吼,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准备钻进驾驶席,与此同时,久远往前迈了一步,两人撞到一起。男人发出惊恐的声音:“别、别碍事!让开!别碍事!”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果然是只狐狸犬。”久远小声说。

狐狸犬溜进驾驶席,关上门。车并没有熄火,油门声随即响起。

副驾驶座这边的男人随即对响野说:“把包留下。”

“别,这个包……”响野慌张起来。

成濑的脸也立时阴了下去。“车可以给你们,包应该不用吧。”

“就算没有包,车不还是车吗?”响野喊道,“这包你们也用不着。轮胎啊方向盘什么的全都给你们,包就留给我们不好吗?”

“少废话,包放那儿!再啰唆就杀了这女人!”

雪子闭上眼。她什么也不愿想了,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些行李而已。”响野执着地抱着手提包,“里面只装了牙刷和每天饭后要喝的药。”

“少废话,全放到车里!”

雪子睁开眼,发现成濑正直视着她,随后又望向背后男人的枪口。“这就没办法了。”他几番确认后再次说,“没办法,开枪的话就什么都没了。只能照他们说的办。”

“两个包都要。”雪子背后的男人朝响野和久远抬抬下巴。

“你们到底是想要车,还是想要这两个脏兮兮的包?到底是哪个?”只有成濑的声音此时还保持着冷静。

“当然是要车。”副驾驶座那边的男人说。

响野和久远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包扔到车后座上。

“敢乱动我就开枪!”背后的男人将雪子当作盾牌般顶着,移动到后车门,迅速钻进车里。他松开了抓住雪子肩头的手,粗暴地关上车门。

副驾驶门边的男人也坐了上去,车随即开动。驾车的男人可能是离合松得太急,车轰地向前蹿了一下,紧接着又安定下来,伴随着呼啸的引擎声远去。

雪子瘫坐在地。她自己也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自己现在全身发抖,与其说是因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倒不如说是因为虚脱。或者说,是投降。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站在原地,望着车驶离的方向。

“到底是怎么回事?”久远似乎毫无现实感。

“另一伙劫匪啊。”响野说,“肯定也在逃避警察的追捕,又险些撞上我们的车。自己的车坏了,于是抢了我们的车跑路。他们就是传说中的运钞车杰克吗?”

“有这个可能。或许是不巧撞到一起了。”

“事已至此……”久远叹气。

不知何时,成濑已站在雪子身边。“没事吧?”他问。

“对不起,都怪我。”

“这不是雪子姐的错。”久远赶忙说,“车开得完全没有问题,是他们忽然撞过来,是他们不好。那帮抢别人车的家伙。”

从成濑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那表情像对弈结束后的棋手凝视着棋盘,似乎在反省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怎么办,成濑?真是预料之外的剧情发展啊。

”响野哭丧着脸。

“是啊。”

“那帮人会不会打开包看看呢?”久远说。

“肯定会立刻打开看啊。那种人既卑劣又贪婪,什么都抢,总觉得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肯定想不到里面竟然装着四千万吧。”响野满脸不快。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久远说。

“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抢来的车里竟然有四千万。”

“对我们来说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成濑说。

“或许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响野笑了。

“说什么呢。”

“就是说上天不会坐视恶行不管,干了坏事肯定得遭天谴。”

“你是说我们遭天谴了?”

“或许吧。”

“到底谁才是坏人?”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濑叹了口气,“但是也没办法。这世上有好多事就是这么无奈。”

成濑这话搞不好是说给我听的,雪子想。

“从这件事里我们应该学到什么?”响野摊开手,“教训是什么?”

“教训就是如果以为干抢劫的没有同行,那就大错特错了。”成濑再次望向车离去的方向。

“对了,响野哥当时也该掏出枪啊。”久远恍然大悟般说。

“对于那样的人,枪根本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拿出来人家也不会开心。”

“其实是错过了掏枪的好时机吧。”

“才不是那回事呢。”响野加强了语气,可看上去却像在找借口,“我掏枪,他们一不开心把雪子崩了,这也不是没可能吧?”

“对不起。”雪子又一次道歉。她甚至都没有自信是否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得不到回报的人’,这个奖项如果有团体赛,我们应该会很有竞争力吧。”响野百无聊赖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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