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酒一杯,对饮成三人。

同样一片月,养心殿内对影成双,富察府邸的凉亭里却只有傅恒一人。

“少爷。”青莲怀抱一件披风走进凉亭,“您喝太多了……”

傅恒脚下放着七八只空酒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昂头喝尽,然后半醉半醒地笑了:“今天是我第一次算计皇上,值得浮一大白。”

青莲楞:“算计皇上?”

咕噜咕噜,酒水倾入杯中,傅恒笑道:“璎珞抓住小全子盗窃,借由他的手,于宫市上匿赃,拉纯贵妃下水,这是第一步。她迟迟按兵不动,让小嘉嫔误以为蒙混过关,利用小全子的把柄,反咬小嘉嫔一口,这是第二步。光是这两步,远远不够。她虽然得宠,始终有一个隐患。”

青莲:“少爷说的是——令嫔的过去?”

傅恒一昂头,又是一杯酒空了,这样一杯接一杯,他醉了,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我曾在皇上面前请婚,更为璎珞多次顶撞,这在皇上心里,留下了一根刺。当我从战场上回来,皇上必定耿耿于怀。他是个帝王,也是个男人……”

青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莫说是个帝王,就算是个普通男人,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外人有染。

“……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妻弟,最信任的心腹。”傅恒淡淡道,“只要留着这根刺,令嫔就算再得宠,也是如履薄冰,岌岌可危!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动手,拔出这根刺……”

“少爷……”

“我在。”傅恒醉眼惺忪地抬头看她,目光比月色更温柔,“璎珞,只要你需要,我便会在,不论以何种方式。”

青莲吃了一惊,他喊自己什么?璎珞……令嫔?

她先前一直觉得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小小的期望,富察府里这么多的侍女,傅恒待她与别不同,她自个不知道原因,旁人也不知道原因,私底下有许多猜测,而直到今天,才水落石出。

“我的眼睛,我的模样,还是说我的声音?”青莲心想,“究竟是哪一点……像令嫔?”

“现在你过得还好吗?”傅恒柔声问她,“你是否……一切如愿?”

青莲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背上。

“我很好。”她轻轻回道,哪怕只有此时,哪怕只有此刻,她想要变成令嫔,让他温柔对待。

“那就好。”傅恒松了口气似的,醉眼惺忪地看着她,“能帮到你就好,放心好了,能做的我已经全部替你做了,皇上已经知道了什么叫挫败,嫉妒,跟牵肠挂肚……全部都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有了这些,他就会……”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伏在桌上,面孔与表情一起埋在自己手臂上,呢喃般道:“会真正把你放在心上……”

过去,你只是一个得宠的妃嫔,今后,你会是皇上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

桌子上的酒杯被他推了出去,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青莲忙矮身捡了起来,然后小声唤他:“少爷,少爷……”

回应她的,只有细小鼾声。

青莲静静望着他,半晌之后,手中的披风轻轻盖在他身上,低声道:“可是少爷,这样对您实在太不公平了,皇上从你这里得到了忠,令嫔从你这里得到了爱,但你自己……一无所有。”

亭外树影斑驳,同样抱着一件披风的尔晴藏在树后,冷冷望着亭中两人。

延禧宫中,又重新开满栀子花。

说来有趣,这花似乎象征着延禧宫的富贵衰荣,魏璎珞失宠时,连盆栽都会被搬出去永巷熏马桶,而魏璎珞得宠时,满屋满院都是栀子花,开得繁华如梦。

院子里开的是栀子花,宣纸上画的却是一副兰花。

“这一笔,不是这样画的。”弘历站在魏璎珞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画画。

只可惜朽木不可雕也,他都已经手把手的教了,画上的兰花还是歪七扭八,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呢。

“不是这样画,疏花简叶,才有兰花意境。”弘历狠狠抓住魏璎珞的手,强行将拐出去的那一笔收了回来,免得上头的兰花多出两撇胡子来,“稳住!哎……你得学学纯贵妃,纯贵妃的兰花画的最好,笔触虽淡,却显品格不凡。”

魏璎珞冷哼一声,夺过笔,刷刷刷加了三朵兰花。

弘历惊讶:“璎珞,你这是干什么?”

魏璎珞:“我就不喜欢极简单的兰花图,越俗艳越好,不行吗?”

弘历失笑:“你这是不讲道理。”

魏璎珞:“皇上觉得纯贵妃画得好,那您去陪她画呀,嫔妾本就是个俗人,自然画的很俗了!”

原来不是朽木不可雕也,而是吃醋了。

也是,满院子的栀子花不画,画什么兰花?这里可是延禧宫,又不是遍地兰花的钟粹宫。

弘历心里有点好笑,开口哄她:“好了好了,朕是一时失言,你的画儿已经大有进步了。”

魏璎珞扭过脸去不理他。

弘历陪笑:“怎么这么容易生气?都怪朕不好,拿你跟旁人作比较。”

见她还是不理会自己,弘历想了想,忽然一提笔,刷刷刷,又在兰花图上抹了两朵,然后将那画展给她看:“不生气了,现在朕陪你一起俗,你总满意了吧!”

魏璎珞这才慢悠悠转过脸来:“皇上本来就很俗!”

弘历好笑:“朕哪里俗气了?”

魏璎珞笑嘻嘻地指了指书架。

弘历:“怎么了?”

魏璎珞走上前,取出一卷画,忍不住直笑:“这卷鹊华秋色图,皇上还是讨回来了?”

弘历:“你笑什么?”

魏璎珞摊开图,指着一个又一个章:“一、二、三、四、五……足有四十余个章,全都是皇上留下的墨宝和印章,高兴了敲一个,不高兴了也敲一个,就像从前嫔妾在天桥下看到的狗皮膏药,揭都揭不开呢!”

人非圣贤,总有那么一点小毛病小癖好,但弘历是皇帝,旁人可不敢说他,如今被魏璎珞点出来,自己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重重一拍桌子:“放肆!”

魏璎珞却像没看见弘历脸上的阴沉,笑嘻嘻地丢了画,上去抱住他的腰:“皇上,嫔妾说您俗气,您就发那么大火!将心比心,您说嫔妾俗气,嫔妾当然不开心啦!”

这回换弘历冷哼一声,扭过脸去不理她。

风水轮流转,换成魏璎珞来哄他:“好啦好啦,嫔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生气,好不好?”

弘历可不像她那样好哄:“罚你抄御诗一百遍!”

璎珞震惊:“皇上,您那些诗文,嫔妾统统不喜欢,还是罚去抄唐诗吧。”

弘历:“魏璎珞!”

魏璎珞扑哧一笑,抬起两手,分别捏着他两侧耳垂,似哄似撒娇:“好嘛好嘛,抄御诗就抄御诗,不过嫔妾宫里没有好砚台,皇上这方乌金砚,贵重又好看,送给嫔妾好不好?”

弘历扯下她的手:“没规矩!乌金砚不闻于世,珍贵异常,朕只有这一方而已!”

她的手没规没矩,被拉开了,又伸了过来,一会儿搂着他的胳膊摇一摇,一会儿抱着他的脖子摇一摇,最后将弘历的心也摇动了。

“给你给你,都给你!”他没好气道,“别笑,过来,好好把兰花图画完!”

说完,一把将人圈在怀里,重又教她作画。

“……这又是什么?”

“皇上看不出来。”

“说。”

“螳螂呀。”

“魏璎珞!”

门口,德胜与李玉面面相觑。

“李总管。”德胜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奴才在宫里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瞧见令嫔这样的女人。”

李玉:“别说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呀!后宫佳丽三千,人人温良恭让、千依百顺,就出了令嫔这一朵奇葩。”

德胜偷看了房内一眼,压低声音:“李总管,刚才奴才瞧见,令嫔去捏皇上的耳朵,还敢拍龙头!天啊!奴才吓得心都跳出来了,还以为下一刻她就要掉脑袋了!”

李玉感叹:“别人都把皇上当九五之尊,只有她一个,把皇上当寻常人哪!嬉笑怒骂,全凭心意,不高兴的时候,敢给皇上甩脸上,偏偏皇上就吃这套!怪事!”

德胜摇头:“这令嫔娘娘可真够吓人的,时时刻刻都在捋龙须!旁人就算知道她得宠的秘诀,谁也不敢效仿啊,一个不小心,脑袋就咔嚓了!”

李玉哈地笑了一声,迅速沉了脸:“还不快去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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