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1日,2:03

她曾经很憎恨那个东西,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抵触它了。轻拂的晚风让这个本该充满紧张的夜晚宁静得有些不真实。但她体内那个正在不断长大的东西一次又一次把她拉回现实中来。夜空被月光照亮,一丝朦胧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洒在这所谓的人世上,勾勒出一个美丽女人沉睡的剪影。在她闭合的眼睑下,眼球正不安分地快速转动着。梦很清晰——自从那个东西在她体内萌芽以来,同样的噩梦就一直在困扰着她。她暗暗说服自己要憎恨它。这个东西出生后会令她遭受一连串不人道的对待,因此她确定,打心底里憎恨它是她唯一的出路。

梦里似乎是晚上,有一群邪恶的另类,总让她感到敌意。她看不到,但感觉得到。她感觉有无数手臂在推拉她,迫使她一直往前走,就像是要绕着整个城市走上一圈似的。她没意识到她是在走向什么样的痛苦深渊,但隐隐有些不安,感觉到痛苦已经包围上来了。她跑进一间房子,但动作就像被慢放了一样——双腿就像是在急流中逆流而上。那感觉既惨淡、险恶,又令人作呕。除了能听到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的一阵阵婴儿号哭声外,她看不到任何人。这让她血液都凝固了,不由得抓住自己的小腹,跟着哭声来到一座走廊。她试着打开几扇门,只有第三扇是没上锁的,她慢慢地推开了它。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反复出现在她梦中,而这一次已经是她在走廊里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哭泣的声音停止了,一幅此前梦中从未出现过的远景在她眼前展开,她看到自己双手被铐,坐在一张警桌前。场景朦胧昏暗,当那个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开口时,她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苏珊,苏珊,这是这周的第三次了!满地都是嫖客,你可不可以别老是挑出个警察来做生意?”

“警察先生,我只能找到这个工作,我没有钱,也没有家人,除了回墨西哥老家外,我没有别的出路了。你觉得我怎么样?我只有这具漂亮的身体了,我的警察先生,但这身体也是会老的,所以……”

接着,年轻的“睡美人”在梦里看见两个警察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很清楚这两人既看不到她,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当她看到那个高个子警察的脸时,明显受到了惊吓,而看到矮个子的那个时更是吓得要死,一把抱住了自己鼓起的大肚子。两个警察盯着被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人,其中那个又老又矮的警察还一脸好奇。他和高个子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来看着椅子上的女人,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挠着下巴,脸上还挂着微笑。高个子警察朝矮个子那个挥了挥手,两个人脸上都带着诡异的笑容。突然,“睡美人”开始不安地翻身,因为她梦里房间的灯忽然熄灭了,她只能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前走。

这时,她肚子里的东西忽然开始又踢又打,“睡美人”又一次抓紧了她的小腹!每次它在她肚子里长大一点儿,或者是不安分地撞击她的内脏时,她都感觉要被它推到地上去了。同一时刻,梦里的她也在忍耐疼痛,转身走出房间。她疼得都快呼吸不了了,那东西一直在踢打,没有一点儿怜悯。当她回到走廊那儿时,婴儿的号哭声再次响起,她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些。她带着一股母亲特有的疯狂朝传来婴儿哭声的房间冲过去。突然,她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时,发现那东西不见了!她赶紧竖起耳朵朝向走廊尽头传来婴儿哭声的地方。

“我的孩子!我来了,我的宝贝!”

她以最快的速度朝那个房间冲过去。房间的门半掩着,里面的光溢出来洒在走廊里。她猛地把门推开,这次房间里的景象是她以前在这个梦里已经见过了的——那个矮胖的警察正坐在桌子后面,向后靠在扶手椅里,认真地看着那个女人,右边还站着一个脸长得像蚊子一样的男人。她记得他!他是她遇到过的最棒的皮条客!当然,梦里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也认得他。

“里奇,你是给我拉皮条的,不是让你拉一个警察回来!”那个女人朝着虫子脸的男人吼道。她就在一旁看着一切。

“你得知道你已经有点儿在妨害公共安全了!”警察说道。

“哈,我生意做得可不错,我还觉得自己挺受欢迎的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警官?大家好像都喜欢我着呢,包括好几个芝加哥的警察。”那个女人微微笑着说。

警察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像要把她灼穿了似的,让她浑身不舒服。于是她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就在那个女人审视整个房间的时候,一直在旁观一切发展的她也朝四周看去。她们俩同时注意到,在那又矮又胖的老警察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证书,但离得太远了,她只能勉强看到上面写着“法医学博士学位”什么的。不管怎么样,那张纸多少让那个女人冷静下来了一些。这个警察的外表给了人一种错误的印象,原来他还是个博士。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博士才会跑去当一个警察呢?”

那个漂亮的站街女的目光从墙上滑下来,落到坐在桌子后面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博士警察身上,最后撞上了他锐利的目光。他向前倾了倾身,老旧的扶手椅摇摇晃晃,让他的脸朝那个女人更靠近了些。一旁的她感到恐慌,大口喘息起来。

“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让他们从严惩处你。准确说来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但我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些年,只要找对人,没有办不成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甜心?”

椅子上的女人害怕了,但是没敢表现在脸上。

“就听他的吧,亲爱的。”长着蚊子脸的男人也恳求道。

“我只是在满足人性基本需求,先生。你们怎么叫这个来着,唔,自由市场体系还是什么来着?”

要说出这句话可真需要些胆量。实际上,她好像也在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这会儿她真有些为自己感到自豪。那个警察大笑起来,似乎很赞赏娼妇的巧妙回答。

“就她了!”他想道。

这个娼妇是绝佳的选择,而且对他来说,容忍她九个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她需要钱,需要现金,那么为什么不去争取呢?他的表情柔和下来,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娼妇。这时,在旁边看着一切的她突然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肚子——她似乎记起了些什么!

“我有个提议,你叫什么来着……”

“苏珊。”那个女人提醒警察道。

想起来了!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她回忆起了一切!那份协议、钱、手术,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后来她根本就没办法去憎恨的东西!她记起了这个警察!

“跟他说不!”她朝梦里的女人大喊。

她认识那个女人!而且非常了解她!因为那就是她自己!她跑过去,试图去摇晃那个梦里的自己,但她的手却像摸到了一片虚无的云。那个女人的影像消失在一团朦胧的雾里,婴儿的哭声又出现了,渐渐填满这个模糊又诡异的梦境。她跑出房间,回到已经变得一片黑暗的走廊里,沿着走廊一路跑过去,却忽然发现她之前一直忍受着的那个沉重的包袱不见了,她的肚子空空如也。婴儿尖锐的哭声在夜晚的空气中是如此令人心悸,她感到一阵恐慌,继续朝那扇门跑去。

她猛地把门打开,惊讶地发现充满诡异光线的房间角落里躺着两个婴儿。他们在泥浆里使劲儿扭斗,并且哭喊着叫妈妈。突然,他们停止哭泣,一齐转过头来盯着她。其中一个朝她大声哭喊,另一个则尖叫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失声尖叫,跑出了房间。

就在这时,睡着的黑发美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肚子里的颤动让她不得不又一次抓住小腹。

“噢,上帝哪!”她祈求道。

她转身给了身边张着豁嘴熟睡的男人一拳。

“醒醒!里奇!醒醒,它要来了!”

她旁边的男人惊醒,一屁股坐了起来。

“你准备好走了吗?”

她看着里奇长得像虫子一样的脸,恼怒地摇头。“啊!它活着呢!”她咕哝着,一边使劲儿捶他的肩膀。

他立即点燃了一支吸了一半的香烟。他们都坐了起来,但她起来得很慢,因为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东西现在还非常柔弱。他拿起一台手机,迅速地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

“我是里奇。你要的货在路上了。”

“请稍等。”电话那头的声音命令道,“我五分钟后就到。”

“嗯,很好!”里奇挂上了电话。

“走吧,苏茜·Q。他们马上就来了。我们抓紧!”

“有时候你自己都称得上是‘敏感先生’了,你知道吗?”

她拿起自己的手提箱,想递给里奇让他拎着。但这个蚊子脸男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在后面跟着,所以她只能自己提着箱子走下陡峭的楼梯,来到街面上。他们刚下楼梯,一辆车就停在他们面前,车后门也随即打开了。蚊子脸男人把她推进车后座,车立马飞速向某处开去。

她还记得刚才的梦。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很快就会知道的。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有很多事人们都不会去做,可如果是为了钱,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其实不完全是个娼妇。如果她想的话,她多少能装成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不过这种时候少得可怜。现在,她就正坐在一辆陌生人的车后座里大口喘气,准备找地方丢掉她肚子里结出的果实。

她曾经很坚定地憎恨它。但问题在于,过去的八个星期里,它的存在感已经大大增强。尽管知道这样不好,她还是忍不住去和肚子里的它交流。她把它当成了自己。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不能沦为娼妇的原因。她想拥有它!或许她爱它?遗弃它简直就是一种恶毒残忍的自杀行为。那会要了她的命的!其实有些事人们心底深处早就明白了。

“他们还有多久过来?”

“啊!那个魔鬼!我猜三分钟吧。里奇,她看起来就像肚子里有一支军队一样,这东西个头真大。”

她紧紧抓住她的小腹,因为疼痛而开始骂骂咧咧。

“喂,苏茜·Q,你得坚持住。我们可以的。”

“他父亲就是个大个子。这太好了。”她想道,“这孩子会和他父亲一样。”

“我发誓我肚子里有四只手加四条腿。”她从喉咙里对里奇挤出一句话,带着呻吟声。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那里是她孩子的临时避难所,不过很快就将被遗弃了。她揉了揉肚子,说道:“你会没事的。噢,上帝哪,保佑我们平安吧!”

而她自己对“平安”这一点根本就没有什么把握,因为她发现车子开进了一座废弃的工厂。

“这是什么?我们在哪儿?这可不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苏珊开始感到恐慌。她原本被告知生产时她会被送到正规医院。现在她想离开了。这怎么可能呢!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车子停了下来。这个漂亮的女人想去拉车门把手,可哪儿有什么车门把手呢!这回不是在做梦了,她即将掉进她自己亲手造的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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