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乌云遮天蔽日,骤起的狂风卷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横扫大地,汤远下了公共汽车,谢绝了同车的好心大婶让他到对面家里坐坐避避风雪的邀请,紧了紧身上的小羽绒服,确认手中的两根糖葫芦还有那包点心没有掉下去后,便一戴帽子闷头冲进了风雪中。

“哎呦!这是哪家的大人这么狠心,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啊……”大婶的唠叨逐渐被风雪吹散,再也听不清了。汤远抹掉一把脸上粘着的雪水,立刻小脸就冻得跟苹果一样红彤彤的。

每次进城赶集都会懊恼为何他会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汤远各种敢怒不敢言,谁让他是想出门的那一个,不像家里那位祖宗都不食人间烟火了,更何况他也不敢让那位祖宗出门啊!

又冒着风雪沿着山路走了许久,汤远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但一个人走山路却完全不害怕,甚至还熟悉这里的地形。即使风雪大得迷眼,他也能轻易地避开路面上的塌陷大坑或者冒出来的尖锐石头。又往山林深处奔了十几分钟,在绕过一片密林之后,汤远便看到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小屋在一棵老槐树下露出了一角房檐。

这个小屋很不起眼,就像是普通的农民在大山里修建的白墙红顶的瓦房一样,只是因为上年头了房顶瓦片上的漆剥落了一些,白墙也灰扑扑的,看起来就像是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了一般。

汤远看到了小屋之后,并没有减速,反而越跑越快,眼看就要撞到屋外的栅栏时,他伸出小手在栅栏上一撑,小身体变轻巧地一个前空翻越过了栅栏,双脚砰的一下完美地落地。

“十分!”汤远挥舞着小拳头,骄傲的挺胸。

然后又有砰的一声响起,他低头一看,立刻苦瓜脸了赶紧捡起因为动作太大而掉在地上的糖葫芦。幸好他买的时候让店主在外面多包了层牛皮纸,这才没有弄脏。

汤远抖了抖身上头上的雪花,这才推门进屋。漫天的风雪被一扇木门关在了他身后,让他马上就暖和起来。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脱衣服,羽绒服、外套、毛衣、保暖衫……等他走到屋后的小院时,身上就只剩下一个小背心和大裤衩了。

汤远捧着两根糖葫芦和那包点心,欣赏着这即使是看多少遍都会在心底暗自惊叹的景色,摇摇晃晃地往里面走。

外面现在数九严冬,而后院里却温暖如春,像是在半空中有个看不见的玻璃屏障一样,把所有的寒冷都挡在了外面。花园里绿草如茵,百花齐放,真跟夏天是的景色别无二致。

这个后花园和外面的瓦房完全不搭,就像是忽然从北大荒来到了苏州园林,假山奇石,小桥流水,凉亭楼阁,虽然格局并不大,但应有尽有,可见主人的巧妙心思。甚至在凉亭下面,还有一处温泉的泉眼,正散发着腾腾雾气,宛如仙境一般。

“汤圆,你回来了?”汤远正盯着一只蜜蜂在牡丹花蕊上采蜜的时候,一个好听的声音立刻让他炸毛了。

“我不是汤圆!是汤远!汤远!快叫我汤远!否则就不给你糖葫芦吃了!”汤远跳着脚,穿过溪水上的小桥,登上假山,便看到凉亭之中背对着他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下着围棋。那人正穿着古时鸦青色胡纱道袍,交领大袖,四周镶着群青色的滚边,细看身上的道袍还绣有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方法排列着。

此人有着一头深黑的头发,离得近还能察觉到这黑发还泛着些许深青色。大部分长发只是松散的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在胸前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般丝滑润泽。而随着汤远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回过头来。

这名年轻的男子长相极为俊秀,就如同是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只是他的眉心之处,居然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嘘惋惜,而且他一直都是闭着双目,显然是眼睛有碍,已然瞎了。

“汤圆,你手上的糖葫芦都要化了。”这人惋惜的叹了口气。

“啊呀!”汤远立刻醒悟过来,后院里的温度跟夏天的没啥两样,这冰冻起来的糖葫芦外面的糖衣自然很快就融化了,连外面那层牛皮纸都被粘住了。

那年轻道人微微一笑,像是真能看到一般,准确地从汤远手里拿起一根糖葫芦,往凉亭外一伸。

这凉亭所在的地方,就是后院的最边缘,外面依旧飘着鹅毛大雪,糖葫芦随着这人的动作,就想捅破了一层看不到的屏障一般,立刻暴露在零下二十多度的环境中。

汤远一看之下,立刻瞪圆了大眼睛,噔噔噔的跑到石桌的另一边坐下,把手中的点心一放,也学着这年轻道人的动作,把属于他的那根糖葫芦也伸到了凉亭外,数了十个数后,才拿回来剥掉上面的牛皮纸包装,糖葫芦果然重新冻得硬邦邦的了。

“这招真棒!你果然是个有水平的吃货!”汤远咬着最上面的那个山楂粒,因为冻得太硬,他的小嘴一下又咬不动,只能一点点地舔着上面的糖。“喂!讲个故事吧?好无聊啊!这荒山野岭的也收不到电视信号,这暴雪下的也太邪门了!”

那年轻道人对汤远极为宽容,并不计较他没大没小的举动,而是好脾气的纠正道:“汤圆,你应该称我为师父。”

汤远小鼻子气得直哼哼:“不管!你什么时候能不叫我汤圆了,我就叫你师父!”

那年轻道人浅浅的笑道:“我捡到你的时候,你长得玉雪可爱,岂不是和那汤圆一样?”

“可是我现在长大了!”汤远泄愤似的咬了口糖葫芦,各种炸毛。

“唉……你不是要听故事吗?那就给你讲讲我以前收的弟子吧……”年青的道人把自己手中的糖葫芦抽了回来,剥着外面的牛皮纸,动作优雅至极,“从前呢,嗯……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收的那个大弟子,是赵国人。”

“赵国人?现在只有中国人!”

“唉……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吗?那时候还有赵国的。”

“赵国?糊弄我没上过学什么都不懂吗?你书房里的那些书我能看懂的都看了!只有战国七雄才有赵国!那都多少年前了喂!”

“哦,其实后来赵国的遗族在秦灭之后又自称为王过,不过被韩信灭掉了……唉,又跑题了,你不是要听故事吗?这么较真我还怎么给你讲下去啊?”

“好好好,你继续,我大师兄是赵国人,然后呢?”汤远哼唧了一声,勉强同意继续往下听。他这时才发现糖葫芦的糖又有要融化的迹象,便又把糖葫芦往亭子外面伸了出去。糖葫芦很快就被雪花覆盖,鲜红的山楂配着晶莹完整的雪花,就像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哼!这才是如何吃糖葫芦的正确方法!以前他吃的方法都弱爆了!

年轻道人吃糖葫芦的样子也很优雅,用指甲在冻得结实的糖葫芦上虚空划了两下,最上面的山楂粒便乖乖地分成了四瓣,漂浮在半空中。他准确的拈了一半放进口中,一边慢慢地含着,一边缓缓说道:“当年你师父我在赵国游历,你那大师兄还是个孩子,他请我吃了颗桂花糖,我觉得这孩子很有前途,便收了他当我的大弟子。”

汤远顿时无语,这都能收徒?一颗桂花糖都能骗来这么牛叉的师父?他大师兄当真好运啊!不,应该说是奸诈才对!汤远啃了口糖葫芦,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发现他心术不正,便不再教他,离开了赵国,云游到了秦国。”

“哎呦喂,还真是战国时代啊?然后呢?”继续编!汤远各种吐槽,但也没太计较。讲故事嘛!

“然后?我到了秦国,捡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就收了他当二弟子。”

“哦,然后?”

“没有然后啦!”年轻的道人无辜的说道,“我不是说讲讲我以前收的弟子吗?喏,其实我后来还收了很多弟子,不过我觉得汤圆你可能不愿意听的那么详细。”

汤远无奈地捂着脸,觉得自己让这货来讲故事就是个错误的选择。谁要听他大师兄二师兄是哪国人啊?

年轻的道人见汤远终于不再发问,变满意的舒展眉宇,享受地吃起糖葫芦来。

汤远倒是不怎么太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吃了两颗便不想再吃,盯着年轻的道人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所以当看到年轻的道人在吃了一瓣山楂粒后,脸色一变,汤远立刻幸灾乐祸地坏笑道:“怎么了?吃到虫子了?”

年轻的道人慢慢地把口中的山楂粒咽下,紧闭的眼帘微微颤抖着,喃喃的说道:“起风了……”

起风?这结界里根本没有风啊?汤远疑惑地向凉亭外看去,骇然发现外面的风雪又大了几分,竟连对面的山林都完全看不见了……

医生从老板的风衣口袋里向外探出头去,峄山山顶的狂风吹得他的耳朵四处乱飞,害的他不敢把身子探出去太多,否则就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跑了。

见老板一言不发地沿着峄山的羊车故道,也就是本地人所称的御路岭缓步向上,医生的心情也越发的焦急起来。这一个月来,他不断地劝着老板,想让他打消把赤龙服作为最后一个帝王古董镇厌进乾坤大阵,但这三十多天中,老板并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替代的帝王古董。

赤龙服是宋徽宗赵佶亲自所画,可以让使用者完全保持身体不腐的神奇衣服,只要老板脱掉这件赤龙服,那么他很快就会腐烂而死……

“混蛋,还没把我的身体给我弄回来呢!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你去死?”医生喃喃自语道。

“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让他把身体还给你的。”老板温和地笑着说道。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好么!医生怒,不过他这时才发现,老板已经走进了一个山洞之内,否则外面的寒风飒飒,老板也听不到他的吐槽。医生抖了抖沾满灰尘的长耳朵,打量着这个石缝很多,颇为狭长的山洞,道:“这是走到哪儿了?”

“这是祖龙洞,因始皇帝登峄山时爬过此洞而得名。”老板淡淡地说道,低头在洞穴内缓步而行。

医生心中一沉,他知道老板这是要去哪里,他这几天也私下在网上查过了。老板找到了前十一个埋藏帝王古董的地方,还差的那一个就是秦始皇第一次立下碣石的峄山山顶。

峄山,就是孔孟之乡附近的名山,《孟子·尽心上》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其中的东山,便是指这座峄山。秦始皇选择此处第一个立下碣石,也是因为此处绝佳的了地理位置。

此时已经两千多年过去了,峄山依旧屹立于此,只是成了一处国家4A级景点公园。因为已是寒冬,山上风大极寒,所以根本没有其他游人。老板穿过狭窄的祖龙洞,在东北出口处便看到了一棵太平树,这棵太平树相传为八仙之一的韩湘子笔毫坠落而成,而这里被称之为通天玉井,只能容一个人站立。

继续往前,便到了峄山的主峰五华峰,此处曾有“一步登天”之说,山体由五块巨石抱立而成,最高最险的一块巨石被称之为插天石,顶部窄如刀刃。老板仰头看了许久,终于并未往上攀登,而是选了一处避风之地,盘膝闭目坐下。

医生知道他应该是在等那个扶苏出现,便也不再说话,扒着老板的口袋,盯着祖龙洞出口的那处一眨不眨。

不知道过了多久,峄山山顶的风骤然狂气,老板额发乱飞,缓缓地睁开双目,淡淡叹道:“起风了……”

汤远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凉亭外的风雪,看得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正现在也吹不到他身上。

收回目光,汤远才发现年轻道人的脸色有些凝重,不复刚刚悠闲轻松的表情,居然连他今天点名要吃的糖葫芦都想不起来吃了。

汤远压下心中的不安,嘿嘿一笑道:“喂!你还吃糖葫芦不?不吃我就吃了!”

年轻的道人闻言一怔忪,像是从一种入定的境界被惊醒一样下一刻却反射性地张开了唇,一瓣山楂粒顺从地飘进他的口中。

果然是个吃货!汤远黑线,低头看着桌上的围棋,他很疑惑看不到的年轻道人究竟是怎么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虽然这棋盘是刻在平整的石桌上的,道人也摸得到交叉的凹线,黑白棋子也是分成了黑方白圆两种,快这样下棋药多费神啊?汤远这一端详,便发现因为自己之前随意放在桌上的点心,有一部分的棋子被弄乱了。汤远歪着头想把棋盘复原得分毫不差。

年轻的道人并没有阻止汤远的小动作,事实上,他对棋盘也没有弄乱也完全不在意。

但汤远却很在意他的这种不寻常的沉默,他没话找话地问道:“喂!等雪停了,是不是可以教我怎么搞出来这么牛叉的结界了啊?”

年轻的道人撇了撇嘴,抱怨道:“汤圆你连师父都不叫,还想我教你东西?”道人无比的幽怨,想他以前收的那些弟子,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这岁月荏苒的,怎么连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都没人认识了?“都说平等交换了!你不叫我汤圆我就叫你师父!你还不满意什么啊真是的!我绝对一言九鼎!”汤远拍桌,他才是想幽怨的一个呢!幸亏这荒山野岭的除了他和道人之外也没别人,否则汤圆这名字他就要被叫开了。不行,在酿成大祸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之前,必须要提前纠正过来!

“一言九鼎……”年轻的道人显然因为这四个字而有所感触,又吃了一瓣山楂粒之后才叹气道:“汤圆,你可知这鼎为何物吗?”

“鼎?”汤远迷糊了一下,很容易地就被转移了话题,“鼎不就是青铜器吗?那么大一个,有三只脚,很沉。”汤远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那个大家伙足以把他整个人装下去都绰绰有余。

“哦?那知道是有用来做什么的吗?”年轻的道人一瓣瓣吃着山楂粒,饶有兴趣地发问着。

“这应该是有什么象征意义的吧?国之重器什么的。”汤远歪着头,想着他在书里看到的知识,回答的有些不确定。

年轻的道人终于找到了一点当师父的感觉,正襟危坐,倒还有几分郑重的味道。只听他缓缓道:“鼎,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是烹煮食物用的。”

汤远的包子脸一黑,就知道这个吃货三句话都离不开吃。见他的糖葫芦都快吃完了,便把自己的那根递了过去塞在他手里。

年轻的道人也不嫌弃,接了过来继续吃,边吃边字正腔圆地说道:“要知道青铜器时代,是真正民以食为天的时代,一个家族部落的人都在一起吃饭,所以鼎才那么大。但只有一族之长才能有权力分配食物,久而久之,这鼎也就变成了权力的象征。”

“咦,这就是吃货征服世界吗?”汤远无奈,他跑出去那么久也有些渴了,就随手摘了片荷叶,折成水斗状,弯腰在冒着热气的温泉池水里舀了一下。

“只是这鼎不光有这两种作用,它还是一种刑具。”年轻的道人像是厌烦了那样一瓣瓣吃山楂粒,直接一口吃一粒,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完全破坏了他刚装出来的世外高人的外表。

“刑具?”汤远举着荷叶眨了眨眼睛,完全忘记了喝,荷叶里的水滴全都漏到他身上了。

“是啊,直接烹人的刑具。”年轻的道人说得很平淡,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太好一样的语气,嘴里冻得梆硬的山楂粒嚼得嘎嘣脆。“站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喜欢赋予人生的希望,也喜欢剥夺人生的权利。生杀大权,这个词倒是很好地概括了。所以鼎也是一种很矛盾的存在,既是烹煮食物的器皿,又是烹人的刑具,这样的与人生又与人死的物事确实很少见。”

“确实……”汤远被年轻道人的话挑起了兴趣,催促道:“来,再讲讲关于鼎的事情。”

“喏,后来鼎就变成了天下的象征。所有当权者都倾国之力来铸造越大越精美的鼎来彰显自己的权力。夏朝初年,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铸造九鼎,将这九州的名山大川还有什么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表示九州一统。这样,九鼎变成了每朝天子礼天时的礼器。”

“哇,听起来好牛叉啊!继续继续!后来这九个鼎呢?”

“后来夏朝被周所灭,周朝问鼎天下,继续拥有着九鼎,而到了周朝末期,喏,大概是哪个年月我忘记了,反正就是秦武王的时候,秦武王那家伙非要看看这九鼎长什么模样,便派甘茂为将军,讨伐了韩国,直扑洛阳,灭了周朝。”

“咦?这不是很强悍一人吗?不对,我记得统一六国的是秦始皇啊?不是秦武王啊!”

“是啊,这秦武王勇猛好斗,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看到九鼎,便问自己随侍在侧的大力士能不能把这鼎举起来。其中一个家伙就把鼎举起来了,秦武王好胜心一起,也上去试了下。这一试就糟糕了,他是王,不是大力士,那青铜器鼎多沉啊!唉,咣当一下砸了下来,当天晚上就死了。”年轻道人说得就跟自己亲眼所见一样,摇头无比叹息。

“哎哟……”汤远缩着脸,就像被砸的是他一样,这听着都挺疼的,“那后来呢?这鼎砸死了秦武王,必须要砸碎了谢罪吧?”

年轻的道人把吃完的糖葫芦木签放在桌子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怎么可能?那可是尊贵的九鼎之一啊!秦武王那不靠谱的家伙砸死了是他自找的,当时就有人传言说这是灭周挑战天命的报应,反而追究了秦武王身边的大力士,和甘茂怂恿秦武王入周观鼎之罪。甘茂听到风声而没有回秦国,逃到了其他国家,被褫夺了爵位。”

“甘茂?”汤远听到道人第二次提起了这个人名了,所以比较注意。

“哦,那不是重点。”年轻的道人随意地挥了挥手,打开了桌上的点心袋子,拈起一块吃了起来,“不过接着秦武王的弟弟秦昭襄王继位,彻底灭了东周,把九鼎运回了咸阳。但有一方鼎在过泗水澎城时,落入了泗水之中。后来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出巡泗水时也曾派人打捞,终无所获。”

“啊哦?你不会告诉我那么巧,丢掉的那方鼎就是砸死秦武王的那方吧?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汤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年轻的道士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上面说的是对外的说法,那方鼎曾经砸死过秦国的国王,秦国的王室自然不能允许那方鼎的存在,合理地让它消失,也是属于一种默契。”

“哦,政治也挺虚伪的,明明想要砸碎它,又不敢,只好找个借口弄丢它。”汤远哼唧了一声,有点看不起这种粉饰太平的政治艺术,“那现在的泗水里,那方鼎还在?”

年轻的道士随意地摇了摇头道:“没啊!我当时看那方鼎谁都不要了,就捡了回来,重新炼制了一番,把青铜炼化,取了一小的部分重新添加了乌金,最后便成了我炼丹药小药鼎。”

“……”汤远张了张嘴,发现这次他想挑刺都无从挑起,他这个师父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现在就跑来得及不?

不过,汤远扭头看了看四季花开的后院,还有凉亭咫尺外便狂风暴雪的诡异现象,心想拥有这种通天彻地之能,活个几千岁也没什么难度吧?

一想到这里,汤远便抓心挠肝,他觉得这个无厘头的师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乌金小药鼎,便好奇地追问道:“那现在那个乌金鼎在哪儿呢?”

年轻的道士拈着糕点的手顿了顿,很努力地想了许久,才茫然道:“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

医生也不知道老板坐在这山巅之处多久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发现老板时不时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这种情况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会认为对方得了神经功能性疾病,但问题是老板分明不是普通人啊!

所以就算他知道着急也没有用,内心的不安却仍然像是潮水一般无法抑制地上涨,而在看到从祖龙洞先后钻出的两个人时,这种不安的心情立刻升级到顶点。

老板睁开双目,平静地注视着走在最前面的扶苏,什么都没有说。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扶苏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他的视线移到老板口袋里的兔子玩偶上,随后又对老板浅浅笑道:“能和你谈谈吗?单独。”

老板点了点头站起身,无视了医生的各种挣扎,把兔子玩偶递给了站在扶苏身后的胡亥。

“我X!老板!你疯了!你把我给这家伙,他转身就能把我扔山底下去!”医生怒了,谁不知道这胡少爷是个兄控啊!巴不得他的灵魂消散,好让扶苏继续霸占他的身体活下去。

胡亥闻言,身体一僵硬,本想拒绝的话便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接过兔子玩偶,甚至还特意选了个角度,避免风吹到怀里的玩偶。站在胡亥肩上的小赤鸟惊了一下,扑腾了几下翅膀,有点怀疑自家少爷哪跟弦搭错了。

咦?居然这么听话?医生才想起来,老板曾经对胡亥用过龙纹铎,估计这种程度的命令还是可以控制的。可是这样当着人家兄长的面做真的没关系吗?

医生下意识地看了眼扶苏,正好对上后者略嫌冰冷的视线,不禁哆嗦了一下。再想去看时,就发现对方已经收回了目光,和老板朝五华峰的插天石处走去了。

还没来得及扼腕没法去听墙角了,医生就骇然发现他已经被一只冰冷白皙的手揪住长耳朵拎了出来,他往脚下一看,下面是被层层山雾覆盖的山涧,深不见底。

X啊!老板这所托非人啊!医生这下连挣扎都不敢了,更别说高声呼救了,生怕刺激到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胡少爷,手一抖就再也见不到老板了。喏……虽然好像毛绒玩具掉下去也死不了的吧?

小赤鸟好奇地飞了起来,对于它来说,这种狂暴的山风根本算不了什么,依旧可以飞得平稳。医生气恼地立起绒线做的眉毛,真想把这只围观他的蠢鸟拍飞。

好在这个考验人的过程也没有持续多久,胡亥眯着赤瞳犹豫了片刻,便把医生重新拎了回来,丢给了超级好奇的小赤鸟。

“给你玩了,别弄坏了就行。”胡亥随意道。

口胡!什么叫别弄坏了就行?医生暴跳如雷,但一个绒毛玩偶,显然不是小赤鸟的对手,后者像是得到了一个玩具一般,叼着医生的长耳朵开始到处乱飞。

好吧……其实习惯了这种云霄飞车似的眩晕感,这个体验也是挺带感的……医生最后趴在了小赤鸟的后背上,觉得自己是玄幻世界里的男主角,可以驾驭飞行坐骑了。

医生低头辨认着站在山巅处,在山雾间若隐若现的两个人,可惜,完全听不到下面那两个人在说什么。

确认了医生现在被“照顾”得很好,老板收回了视线,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扶苏身上,淡淡道:“想好了吗?”

扶苏微微苦笑道:“隔了这么多年,毕之你还是这么了解我。”扶苏瞥了眼卓立在不远处的胡亥,轻笑道:“是控制了胡亥,把我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都通报给你了吗?”

“不是,虽然一开始并不确定,但托你的福,这些时日以来,那些在记忆深处几乎都要忘记的细节,被一点一点翻了出来,才让我确定的。”老板说得很淡然,但眼眸深处却满是温柔。

“哦?”扶苏笑了笑,俊颜上毫无任何尴尬的情绪,他原也没指望自己点月麟香的小伎俩能瞒过老板。

“我记得,当年你经常偷偷地看黄帝内经。”老板唇边漾出一抹微笑,那些回忆对他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就是因为太过于珍视,才不舍得拿出来回忆,就像是阳光下漂亮脆弱的肥皂泡一般,不堪触碰便会破碎得烟消云散。

“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扶苏说出一句黄帝内经最重要的思想,叹了口气道:“你一定也读过,否则怎么就不担心我是真的想要颠覆这天下?”

老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摸了摸右肩上的赤龙,平静道:“人们总说自己是身不由己,其实只是不想放弃那些已经得到的,也不想放手那些期望得到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贪心吧。”

扶苏懂了他的意思,自嘲道:“毕之,你就这么放心?不怕我贪心?”

“劝无可劝,只好令其自己醒悟。这一年的时间,我想也是够你看清楚了。”老板收回了手,指尖上居然有被锋利的细线割破的伤口,他也没浪费那滴血珠,直接抹在了赤龙的身上。赤龙栩栩如生的双瞳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暗了下去。

扶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而是手扶山石,向下看去。此时山雾稍歇,被狂风吹散了些许,露出了山下巍峨壮丽的景象。扶苏瞭望了许久,才喃喃说道:“想当年,父皇也是站在这里看到这样的画面吧……想当年……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我也真正自由了。”

老板一颗吊起的心,终于重新落回了原地。

他终于赌赢了。

虽然这样的结果在他的预计之中,但为什么真正面对这一刻时,心情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受?

扶苏从怀中掏出了一尊小鼎,老板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尊小鼎极为眼熟,竟是他曾经与馆长用三个古董交换过来的乌金鼎,后来他怎么也找不到了。老板也没追究这尊乌金鼎为何会到了扶苏手里,胡亥有白泽笔,想要进出他的哑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鼎是……”

“乾坤大阵既然已经镇厌了十一处阵眼,这一处也顺便堵上吧。”扶苏停顿了片刻,才深吸了口气续道:“趁我还没有反悔的时候。”

老板接过乌金鼎,低垂的眼帘掩去了眼眸中复杂的神色。

汤远用荷叶重新盛了点温泉水,喝了几口,随便用手背擦掉唇边的水渍,这才发现自己的吃货师父居然面色凝重。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汤远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这个吃货师父说他糖葫芦没吃够,让他再去买两串回来。

年轻的道人蹙了蹙眉,直接把手伸出了结界,感受了一下外界的气息,掐指一算,叹气道:“乾坤大阵有变。”

“乾坤大阵?这又是啥?怎么这么牛叉?”汤远双目一亮,却在下一秒瞪成了圆铃,因为他忽然看到道人的身后,那些缥缈的温泉雾气居然凭空地形成了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形。那半透明的雾气越发凝实,很快便能看得出来这是个极其艳丽的男子,那一身的白雾蒙胧似雪,五官如水墨画般精致迷离,薄唇勾勒着一抹嘲弄的笑意,双瞳泛白却空洞无神,反而散发着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魅力。

汤远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若是这世上有山精鬼魅,那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绝对就是。看着那女子下半身居然是一条清晰可见的曼妙蛇尾,汤远更是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那女子伸出白皙如玉的双手,攀在了他那个吃货师父的肩头,暧昧无比地朝他的颈间低下头去。

汤远涨红了脸,直觉地想要非礼勿视,但这一幕就像是有魔力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妩媚无比的女人口中突然出现两颗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了他师父的勃颈。

汤远吃惊地霍然站起,想扑过去解救他师父,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浑身没有力气。

出乎他意料的,没有任何血腥的画面,吃货师父连动都没动一下,表情平和地任凭那个女人啃噬他身上的灵气,女人身下那实体化的粗壮蛇尾在花园中肆虐着,转眼便把布置精美的花园搞的一片狼藉。

也许过了很长的时间,也许只是片刻,那蛇妖终于吸食够了,重新消散在了温泉的雾气中。汤远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只是一条我以前养的药蛇,它重新修炼,神志有些不清而已。”

年轻道人的脸庞有些苍白,但他并未放在心上,随手一挥,花园里被压倒的鲜花草木便都重新盛开起来,被弄乱的假山也重新堆砌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药蛇?那怎么上半身又会是个绝色美女?汤远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他只是个十岁的正常小孩儿!承受不起这么跌宕起伏的人生!汤远扶着石桌重新坐下,开始郑重地考虑自己是不是想办法念个小学什么的,虽然那些书他几年前就看完了。

“唉,刚刚说到哪里了?对了,乾坤大阵,知道当年秦始皇为什么巡游天下吗?因为东南有天子之气,我便设了乾坤大阵,若阵法大成,整片中原之地便将在秦始皇的掌控之下,大秦帝国定会屹立万世而不倒。”年轻的道人一阵唏嘘,那去而不复返的青葱岁月啊!他当年也曾经那么热血过。

“这牛吹的,都肥死了……”汤远挑刺道,“秦朝不是二世就亡国了吗?还万世而不倒?”

“那不是秦始皇没立完碣石就死了嘛!我一开始也觉着这乾坤大阵没布完有点可惜,但后来发现我那个大弟子心术不正,你说一赵国人潜伏在秦国,密谋要灭秦也很正常,但没必要让天下人都遭罪吧?”年轻的道人极为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无奈道,“但他修为已高,就算是我当时也无法确定杀了他,所以后来我便把乾坤大阵改了改,用剩下的那八个九州鼎改成了囚困他的封神阵,诱骗他到了阵法的死门之处,终于……天下太平了。”

汤远看着年轻道人脸上庆幸的神色,不由得浑身寒毛倒竖。这清理门户的手段真是狠辣啊!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煎熬两千多年?汤远顿时觉得自己这师父认得风险也忒大了。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汤远不安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说乾坤大阵有变……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道人锁紧了眉,眉心间的疤痕越发狰狞了起来。“奇了怪了……若是想要破除封神阵,就必须凑足了十二个顶级帝王古董,镇厌在阵眼。这十二个帝王古董可不好找啊!究竟是什么人……”

道人的话戛然而止,汤远立刻若有所感地向凉亭外看去,只见方才的那漫天风雪和厚厚乌云就像是被老天瞬间收走了一般,完全停止了。只留下地上的皑皑白雪,和从天空中洒落而下的灿烂阳光。

“那阵……还真被破了……”

汤远瞠目结舌,这不就意味着某个杀神被困了两千多年,现在居然被人放出来了?

老板和扶苏并肩站立在峄山的山巅处,看着山雾尽散,狂风骤停,一派平和安宁的惊喜,远处居然了一道瑰丽无匹的彩虹。

扶苏闭了闭眼,他本是应该习惯站在高处之人,但现在眼看着这山河美景,居然会觉得有些眼晕。片刻,他重新睁开双目,凝望了许久终于轻叹出声道:“毕之,此间事了,纵使万般不愿,我也该把这具身体还给他本来的主人了。”

老板的身体微微一颤,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唇。

扶苏自嘲地一笑道:“说出来也不怕毕之笑话,其实我早就在看明白这个时代究竟是如何运转时,便打消了用乾坤大阵的念头。但拖了这一年,事实上也是贪恋这世间繁华。”他顿了顿,虽是艰难,但也继续说了下去,“但不属于我的,终究也不是我的,替我对他说声抱歉吧……”

老板见他说完立刻便要往回走,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大公子……”

“毕之,汝终于肯唤我大公子了……”扶苏并未回头,充满怀念地叹道。自从他醒来,老板一直都疏离地唤他殿下。

老板怔了怔,才低声道:“臣可替您找到其他契合的身体。”

扶苏的身体一僵,但随后却只是淡淡道:“不用哄我了,我的灵魂不稳,再次移舍,若是有半分不契合,都会立刻魂飞魄散……”

老板低垂眼帘,轻声道:“臣的身体可以。”

扶苏缓缓地回过头,俊美的脸容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定定地看着老板,许久才吐出两个字道:“当真?”

老板重新扬起笑,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臣活了两千多年,足够了。”

扶苏这次没有出声。

没有应允。

当然,也没有反对。

医生睁开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白花花的一片天花板。他不是在天上坐着小赤鸟飞得开心么?还想要拽小赤鸟的羽毛让它飞得低一点呢,最好是能偷偷去听听扶苏和老板那两人在聊什么。怎么一眨眼就换了地方?

下一秒,医生忽然从床上翻身而起,惊吓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是人类的手,不再是玩偶那种不分瓣的软绵绵的爪子,而且右手食指上有一道陈年老茧,正是经常用手术刀而留下来的痕迹。

这是他的手!

医生意识到了这点后,连忙环顾四周,发现他居然就在自己的家里。他冲到卫生间,发现自己确实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立刻咧开了嘴。但这种高兴的情绪没有持续三秒钟。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忽然回到自己身体里了?老板呢?

赶紧抓起衣服冲出了门,远远地看到了哑舍,医生心中的不安更是越来越大,他踉跄地推开了那沉重的雕花大门,却在看到屋里的情况时,松了口气。

哑舍店内的摆设一点都没有变,门口的彩色兵马俑、一直长明的长信宫灯、常年都吐着奇楠香的鎏金翔龙博山炉……所有的物事都在,脸摆放的位置都没有更改分毫。医生这一路跑得太急了,这时只能摊在鸡翅木躺椅上喘着气,好半晌才察觉出来不对劲。

如果在以往,老板肯定也能感觉到他来了,就算再忙也应该从内间出来了。医生直起身子,扬声道:“老板?老板!你在哪儿呢?”

除了他自己的回音外,哑舍内鸦雀无声。

医生快要被自己心中的不安逼疯了,正要转过玉质屏风去内间找人,就听到雕花大门一阵吱呀的响声,医生立刻转过了身。

“老板你……咦?怎么是你?”医生讶异地看着拎着一个行李箱从外面走进来的陆子冈。

陆子冈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笑了笑道:“老板给我去了信,说是让我帮他看店。”

医生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震惊地呆站了许久,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道:“那他……有没有说……让你看多久?”

陆子冈耸了耸肩道:“他没说,所以我便把国家博物馆那边的工作辞了。”

医生的心如坠冰窖。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下深处,一个布置恢宏豪华的墓室之中,静止了两千多年的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供奉在正中间的庞大棺椁,忽然间有了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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