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是不堪大用的大公子殿下,尽管惊骇得连那并不结实的身体都在战栗着,却还试图保护他。

这一幕,即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已经不是少年的他每每想起,都会失神许久。

也许内心中总也纠结不散的懊悔和愧疚,也都是从这一刻开始凝聚的。

此后,万劫不复。

少年上卿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算不到自己会因这次失误而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他只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设计而造成的,尽管他根本没有想要害死赵姬的心思,可是却因为是他提出送方天觚,使扶苏受到殃及也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这个脑袋一根筋的大公子为什么要一口认下错啊?他一个外人把罪过都揽过来,都比他要好太多了好吗?

少年上卿来不及多想,也直接跟在扶苏身后跪下,口中不疾不徐地说到:“此觚是臣所选,与大公子无关。”

“非也!”扶苏气得要死,觉得自家小侍读实在是榆木脑袋,就算是他选的又怎样?不经过他的同意,这方天觚怎么可能送到太后面前?反正都是他的责任,又何必再搭上一个人呢?更何况护着手下人本就是他的职责,扶苏就算年纪不大,也知道身为一个明主,不可能凡事都把责任推给其他人承担。

少年上卿却极为镇定地辩解道:“王上,大公子所送的是此觚没错,但其上却并无涂毒,请王上明鉴。”

扶苏也察觉出来自己方才的认错显然是被吓糊涂了,连忙补救道:“父王,儿臣绝不敢对太后有所图谋,请父王明鉴。”

“哼!”秦王政冷冷一哼,却并没有斥责扶苏的话语。

扶苏伏在地上,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之中汗如泉涌。他不知道父王是暴怒之下不想理他,还是伤心过度懒得再与他言语。

相比骤然之间经此剧变的扶苏,已经有了一晚上心理准备的少年上卿倒是冷静得多。他已经分析过了秦王对赵姬的感情,若说秦王对这个母亲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骗人的。可若说是感情深厚,恐怕那更是骗人的。

若真母子情深,赵姬也不会被幽禁在雍宫,十年内一次都未曾外出过,秦王也没去见过她一次。两人之间的母子之情,恐怕早已在赵姬与嫪毐搅在一起,甘心为对方生子,还为其谋划帝位的时候,就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而秦王至今并未立后,恐怕也是因为赵姬的影响,对女人极其不信任,甚至除了为繁衍后代,秦王更是极少踏足后宫一步。

恐怕秦王此时的动怒,更多的,是有人触及了他的权利。

他并没有想要赵姬去死,而赵姬却已经死了,还牵扯上了他一直以来费心培养的继承人。

地面上到处都有书简和陶器碎片,不过秦王此时已经过了最初时的暴怒阶段,理智多少也该重新回来了。这件事之中有个最立不住脚的破绽,秦王现在应该已经想清楚了。

那就是扶苏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机去杀死赵姬。

所以少年上卿心下大定,抬起头对着端坐在条案之后面沉如水的秦王,恳切地请求道:“臣对此事深有疑虑,可否求太后遗体一观之?”

暖阁内落针可闻,扶苏压抑的喘息声听起来更是令人心神不宁,少年上卿强迫自己紧盯着秦王冰冷的目光,绝不退缩。

也许是许久之后,也许只是过了一瞬间,秦王才缓缓站起身,走下台阶,朝暖阁屏风后转去。

少年上卿连忙也跟着站起声,见跪在他前面的扶苏起身有点不利索,以为他刚才跪得太狠了,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下,见他站起来之后就矜持地收回了手。

或许是情绪激荡,扶苏往前走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但也没敢耽搁,大步朝屏风后走去。

因为咸阳城一年四季也就只有夏季很热,所以暖阁便是除了夏季之外,秦王议事的地方,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会在此处度过。有时国事太忙,秦王也会在暖阁处歇息,所以除了外面与群臣议事的厅堂之外,屏风后面还连着一处建造奢华的寝殿。

而今日,在这处寝殿的软榻之上,躺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子,正是意外暴毙的赵姬秦太后。

扶苏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长于深宫之中,就连少詹事处置犯错的宫人,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污了他的眼睛。所以细算起来,除了小时候记忆中隐约见过的母妃外,扶苏还是第二次见到尸体。

而少年上卿一绕过屏风,就大步走到了软榻之前。他也是知礼,并没有碰触对方,而是隔了半尺的距离,细细端详起来。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殿内还点了许多灯盏和火盆,却依然驱不走那股让人从心底里泛出来的冷意。

赵姬面容上的精致妆容仍在,只是在如此明亮的殿内,已经可以看清她努力尝试掩盖的皱纹,还有鬓角间的丝丝白发,当然,最触目惊心的,就是她青白的脸色和她唇角所溢出已经凝固的黑血。

秦王耐心有限,没几息时间,便沉声问道:“可看出一二?”

“臣看出三点。”少年上卿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地直言道:“其一,太后的表情不对。”

“如何不对?”扶苏此时也缓了过来,知道不能指望父王跟自家小侍读搭话,便上前一步,站在了后者身边。

“再厉害的毒药,也会有发作的时间。太后并无大声疾呼,也无表情扭曲,就像……就像早知道自己服下的是毒酒一般。”少年上卿也知道这么说秦王会发怒,但还是斟酌了一下,如实把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

果然,寝殿内的寒意又盛了几分,少年上卿连忙接下去说道:“可这并不代表太后是自饮鸩酒。”

“可是因为其二?”扶苏识趣地继续搭话。

“其二,便是太后发髻之上的这支紫蚌笄。”少年上卿用手指了指,把殿内其余两人的视线都引到此处,才续道,“端看太后的妆容和身上所着袍服和配饰,都不难看出其所费的心思。而凌云髻配发冠乃是常规搭配,太后即便再喜爱这支紫蚌笄,也不会不除去芙蓉冠子,就直接草率地把紫蚌笄插在发髻之上。”

扶苏闻言双目一亮:“这就是说……”他不敢把话说完,生怕父王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且看这支紫蚌笄插入的角度。”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头发上示意,“臣见太后指尖的茧子,右手指尖厚于左手,便是常年操琴,且惯用右手的,便是自己插发髻,也应该是插在右边的发髻上。而这支紫蚌笄是插在太后的左边发髻之上,这便是说……当时的殿中,有第二个人在。而此人大有可能,便是疑凶。”

扶苏屏住了呼吸,少年上卿并没有说这支紫蚌笄有可能是侍女给太后插上去的,因为他们都看过礼单,这对价值连城的紫蚌笄,是随着方天觚一起送进雍宫的,在这之前,太后根本没见过这对紫蚌笄。

等等,一对?扶苏刚想到此点,就听少年上卿继续说道:“而其三,礼单上明明有写,这是一对龙凤紫蚌笄,可现在却只有一支。请王上彻查,若另外一支龙形紫蚌笄不在雍宫,那么就有可能在疑凶手中。”

少年上卿的推断句句有理,犹带清亮稚嫩的声音回响在寝殿之内,倒是让秦王恢复了平日的睿智。当他再看向软榻之上的赵姬时,目光中就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看到这一切的少年上卿连忙低下了头,他说的都是实话,却未尝没有诱导之意。

太后独自幽居了十年,为何还要打扮得如此艳丽精致,还让人那么暧昧地插上发笄,不用再多说什么就让人浮想联翩了好吗!

见秦王烦躁的怒意朝别人转移,少年上卿便悄悄地拽着扶苏的袍角,示意他认错。

扶苏也立刻再次跪倒认错,态度诚恳,反省自己送方天觚给太后是逾越的,但指天发誓自己绝无半点加害太后之意。

秦王也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但多少心里也是有了疙瘩,最终让他回去关禁闭,抄百份《尧典》《皋陶谟》《禹贡》,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解除禁闭。而少年上卿则并没有任何惩罚,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扶苏都揽下了责任,还是因为他推断有功。

不过这一关倒是安全地过了,少年上卿跟着扶苏一前一后走出暖阁的时候,大大地送了口气。

此时天已经大亮,鸟雀叽叽喳喳地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群地飞过,尽管是隆冬时节,倒也有几分生机盎然的感觉。少年上卿悠然地想着,这回两人已经两清,这几日帮对方抄完书,他应该可以找到借口不当侍读了吧?

脑海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少年上卿就发现走在他面前的扶苏身形不稳摇摇欲坠,立刻快走了两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感到对方几乎把所有的体重都压了过来,少年上卿一怔,就看到扶苏脸色发白,额前布满了汗水,正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刚想讥讽对方不会是吓傻了吧,少年上卿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暖阁的地上全是碎陶片,扶苏之前跪下去时心神剧震,根本没心思留意,正好就直接跪在了陶片之上。

他身上的袍服又是黑色的,更看不出来有何异样,可膝盖那处,摸上去就沾了一手的鲜血。

少年上卿用帕子擦了下手,回过味来,觉得之前看到扶苏跪在那里一直抖啊抖的,根本就不是被吓的,而是疼的。

想也是,否则这位大公子也未免太窝囊了点。

如此想着,少年上卿心中对大公子扶苏的观感又稍稍转好了一些,扶着他的手臂也变得真心实意。

扶苏因此也松了口气,一是他确实也是支撑不住了,二却是感到自家小侍读的态度微妙地转变了。也许是共过患难,两人之间的隔阂倒是经此一役,消融了许多。

两人就这样相谐着走出了暖阁的回廊,等候在外面的顾存见状还微微愣神了一下,才发现自家大公子居然是行走不便,连忙抢上前来。但扶苏却是一边拽紧了少年上卿的手没让他离开,一边低声吩咐顾存一些事宜。

既然是关禁闭,那么有些事就没法去做,有些人也没法去见了。

少年上卿听着扶苏丝毫都没有避讳他的意思,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顾存一件件需要做的事情。难得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想得如此周全。

从暖阁去宫外搭乘车马的地方并不远,但扶苏因为膝盖受伤,倒是走得并不快,足够扶苏把想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

“好歹让臣为大公子上完药再去。”顾存见自家大公子马上就要赶他走,连忙不放心地皱起了眉。

“无妨,有甘上卿在。”扶苏说得非常自然,义正言辞地嘱咐道:“汝速去,一刻都不能耽搁。”

顾存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毕竟有些事情是只有他这个少詹事才能办的,其他内侍不是没有品级就是不够让人放心。不过走之前他还是给了少年上卿一个恳求的眼神,拜托他照顾好自家大公子。

身边除了几个像柱子一样杵在那里的侍卫之外也没别人了。少年上卿也只好扶着这位尊贵的大公子上了车驾,一路送他回了高泉宫。

坐下来之后,扶苏使唤着小内侍去拿伤药,自己则把衣袍解了下来,看着站在一旁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少年上卿,笑叹着道:“卿今日受了拖累,且不留卿在此,回去好好休息罢。”

少年上卿却没有动,即使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转身离开,更何况这还是大公子亲口允许的。

可是他就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扶苏脱下长袍。膝盖处的里衣已经被鲜血所浸染,在白色的布料上洇开了一大片的血色,看上去触目惊心。他知道自己应该知礼地移开目光,非礼勿视,但他还是盯着那里,看着扶苏把那件里衣也脱了下来,露出那被锋利的陶片伤得千疮百孔的膝盖。

少年上卿忽然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这都是他造成的。

如果不动念要离开扶苏,他也绝对不会建议扶苏选什么方天觚送给太后,依照着太后的喜好,随意送些青铜乐器就足够敷衍过去了,也就不会有随后发生的这些事。即使太后难逃一死,也绝不会发生得如此巧妙,让扶苏难逃罪责。

也许是少年上卿的目光太过灼热,扶苏轻描淡写地安慰道:“无妨,我伤的是腿,又不是手,不会耽误抄书的。正好父王关我禁闭,我也得几分清闲。”

少年上卿沉默了半响,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内侍轻手轻脚地给扶苏上完伤药,才拱手告退。

“阿罗,该你走了。”一个年轻的青衣道人用棋子轻敲棋盘,戏谑地唤着自家弟子。显然他很满意这个昵称,自从听见婴那小子开始喊了之后,就也时不时地唤两声。

和他对弈的绿袍少年回过神,盯着面前的棋盘又发了会儿呆,直到那年轻的青衣道人用手指点了点最新下的棋子,才努力撑了撑眼皮,寻了某处下了一白子,做了一个双虎。

“阿罗一点儿都不认真。”青衣道人委屈地撇了撇嘴,但还是没有打消对弈的念头,沉吟着下一步要落在哪里。

绿袍少年用袖子掩住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正想补补眠,结果还要应付心血来潮又要下盘棋的师父,天知道他连棋盘都开始看出重影了。

当然,就算是精神很好,他也是下不过自家师父的。即使他师父这一局开局就任性地用了三连星布局。

“吧嗒!”青衣道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绿袍少年这回倒是把这一步棋看清楚了,这一手是刺,破了他之前做活的一个眼。瞧着这一片区域要被黑子围剿,绿袍少年本来惺忪的睡眼倒是精神了些。就算是要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近日可万事顺遂?”青衣道人像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绿袍少年抿了抿唇,并未回答。他不信师父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清晨大公子扶苏被关禁闭罚抄书,虽然并没有真正的原因传出来,但宫内外早就已经传遍了各种谣言,有些理由他听着都啼笑皆非。不过连他都能听得到那两只脊兽的唠叨,可以时常出入咸阳宫的师父肯定也能听得到,何必又要问他呢?

“阿罗,你心绪难平,对修行不宜。”青衣道人轻叹一声,这弟子的资质实在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他多想直接掳到深山老林与世隔绝地教导于他,却又不能不顾忌对方的心意。

想要辅佐明君,振兴家族,那就先让他完成这个愿望再专注修行也不迟。只是,修行就如同那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绿袍少年承受着师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犹豫了许久,在孤军深入的某个白子旁落了一子,接了一步。

昨夜起,他便托嘲风和鹞鹰一直关注着咸阳宫和雍宫的动静,选定了几个有嫌疑的人,但最终还是没确定杀害赵姬陷害扶苏的人到底是谁。

之前自己受伤的时候,即使知道凶手是将闾,都觉得不是时机,没有立刻报复对方。可是见扶苏受伤,他却忍不住心中大怒,虽是扶苏自己不小心跪出来的,他却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揪出来千百倍奉还。

这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好好的计划,被人从中破坏而产生的恼怒。

绿袍少年整理了一下情绪,便如实道:“输了,不开心,就如与师父对弈一般。”以前师父还让子的时候,他偶尔还能赢几局,现在完全无懈可击,不怪他不愿与师父下棋。

青衣道人勾起了唇角,显然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得。他转着手中的几枚棋子,听着墨玉棋子在掌心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抬眼朝自家弟子微笑。

绿袍少年被他看得心中一跳,自家师父五官俊逸,偏偏却长着一对非常惑人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还好,一旦笑起来简直让人招架不住。还好自家师父跳脱的性子,也就在熟人面前露陷,陌生人面前好歹还能拿腔作调一番。

只见那双桃花眼微微一阖,遮住了眼瞳中的深邃:“世事如棋,初等的弈棋者,只会应对劫争,被对手打乱计划,实属平常。”

绿袍少年攥紧了拳头,却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确实就是师父口中的初等弈棋者。

“中等弈棋者,可预判对手行动,算至几步之后,拥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对策。”青衣道人娓娓道来,声音醇厚如酒。

“那高等弈棋者呢?”绿袍少年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甘心地追问道。

“高等弈棋者……”青衣道人顿了顿,低下眼,把手中的黑子无声无息地放在棋盘一角,浅浅笑道,“高等弈棋者,可诱导对方把棋子下在自己想要他所下的地方。”

绿袍少年双目圆睁,瞪着这一步别出心裁的拆手,期盼已经形成了通判劫。

通判劫又称天下劫,就是可以影响一盘棋胜负关键的大劫争。绿袍少年算了又算,不管他之后如何落子,都差了至少一步,这样诡异的通判劫,居然就是自家师父引诱他一步步走出来的!

不甘心地投子认输,绿袍少年睡意一扫而光,负气地冷哼道:“师父这等下棋的言论,可曾说与其他人听否?”此等言论,不光可用在弈棋之上。

比武、宫斗、党争、兵法等等,皆可用之。

“喏,曾说与汝那大师兄听之。”青衣道人不在意地笑了笑,面上呈现了回忆的神色。

正在收拾棋子的绿袍少年一怔,手中有几颗棋子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玉珠落盘声。

不知是否他多心,总觉得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就仿若刚刚那盘棋一般,像是有人诱导他走出那一步步……

将闾最近春风得意。

大公子扶苏因不明原因触怒秦王,被关了禁闭罚抄书,所以近日很多事宜都是由序齿之下的四位公子分摊协办。说是众位兄弟协办,实际上都是由能力最强的将闾一手包揽了。虽然初上手的时候难免会有慌乱,但将闾期待这个时机已经许久了,私下也早就模仿扶苏的一举一动,只是半日便适应了过来。现今许多官员和内侍,见到他的时候,都不再称呼他为“四公子”,而是“公子将闾”。

将闾也觉得自己自从得了一位神秘大人的提点,万事都顺畅了许多,可惜那位大人从来不露真面目,只肯偶尔在深夜出现,教他一些手段或者告知一些情报便离去。

前日宫中已经隐隐有了流言,说是太后在秦王回咸阳之前就薨了,死因蹊跷,这也是扶苏监国失职被秦王责罚的原因。这个流言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可是太后在雍宫幽居已久,倒没有正式的讣闻传出,将闾想要打探又怕太过着于痕迹,一直指点他的那位大人昨晚也因为他的询问而提到确有此事,那位大人的情报一如既往的精准和隐秘,连赵姬的尸身停放在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可却在说完之后警告他不要随意卷入这个漩涡。但将闾直觉这是一个可以把他大哥打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的难得的机会。

因此,这位四公子殿下抓心挠肝蠢蠢欲动,却不知该往哪边寻找突破口。

太后去世的事情在前日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今日已有流言传出,说是赵王迁依着赵悼倡后的命令,把涂满剧毒的一对紫蚌笄进献给了赵姬,才导致后者的惨死。

若说那赵倬倡后,也就是赵太后,原本只是一介娼妓,却爬到了王后乃至太后的位置,而后又因为李牧曾经质疑过她出身不正,反对赵悼襄王立她为后,而深恨李牧。赵王迁听信谗言,害死李牧,自毁赵国长城,其中赵悼倡后起的作用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狠毒的女子,连国家栋梁都敢面不改色的地除去,那么在灭国之后丧失理智,胆大包天地对秦国太后赵姬下毒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的事实。

只是聪明人都喜欢想太多,秦王政在灭了韩国之后,并没有处死韩王安,而是把他安置在陈县。赵国覆灭之后,赵王迁也同样没有生命危险,被好好地安置在房陵。有人大赞秦王政宽容仁德,同样也有人忧心六国贵族不斩草除根就会烦忧不断。但一个不滥杀的君王到底比一个残暴的君王令人心安,所以反对之声也如米粒之珠萤火之光,根本不足为道也。

可赵国与韩国的情况并不同,众人皆知秦王政幼时便是在赵国为质长大,受到的屈辱至今难以磨灭,在攻入邯郸之后,秦王政更是御驾亲至,把有旧怨的人皆杀之,独留赵国宗室。所以有擅长窥探人心者,便道什么紫蚌笄导致赵姬秦太后暴毙,说不定是秦王政想要杀赵王迁所找的借口。

这些传言将闾都特意打听过了,综合各种渠道的消息,他却有着不同的判断。

从那位大人处得到的情报说太后已经薨了,却一直没有出殡,其中必有问题。而这个问题应该就是太后的死因。与此同时,扶苏却被禁足,这说明了什么?

将闾压根儿不相信什么因为失察而受到牵连的说法,要知道雍宫离咸阳二十多里地呢!扶苏要是能面面俱到,恐怕担心的反而变成父王了。

所以……扶苏和赵姬秦太后的死因有关!

将闾推断出来这个结论的时候,就足足有好半晌都没回过神,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有集中精神办事。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个颗毒草的种子,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着,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思绪。尤其当他想到赵姬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的寝殿停放,更是坐立难安。堆积的条陈也没有心情处理,将闾在暖阁中煎熬了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决定明日再议,暖阁他是没办法再待了。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态很危险。他也许是猜到了真相,但没有证据也是枉然,莫不如按兵不动,静候事态发展,可他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他要就此放过吗?

怀着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思,将闾在经过鹿鸣居的路上,正巧看到了他大哥的那个小侍读,在花园的某个树荫暗处正隐秘地翘首以盼。

其实说是翘首以盼也不正确,但对方孤身一人又不是夜观天象,明摆着是在等人。

是预感到了什么,将间的心忽然间怦怦直跳,目不斜视地带着身边的内侍走了过去。在走过了转角之后,他却是让内侍捧着照明的烛火继续向前,自己则趁着星光,绕到了回廊的另一边。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褐色的袍服,在黑夜中是最隐蔽不过的。而然那少年上卿穿着的是一身豆绿色的上衣和石青色的下裳,即使他尽量用树干挡住自己的身形,也没有逃过将闾的双眼。

说起来,大公子扶苏被禁足,那么身为对方侍读的这少年上卿却没有什么责罚,还在深夜里茕茕而立,究竟是在等谁呢?

幽暗不明的夜色,让隐秘的思绪无限扩大,将闾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强迫自己屏住了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看着那少年上卿瘦削的身影,将闾不一会儿就发现对方身边多了一个高壮的少年。

“可拿到了?”少年上卿非常急切,立刻便迎了上去。

“拿到了。”那高壮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可是将间依旧能认出对方就是王翦将军的嫡长孙王离。

这两人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私下里居然有交往?将闾咬紧了牙关,他曾经算计过那少年上卿,就是为了离间他们,只是没想到却是做了无用功。不过懊恼归懊恼,将闾反而越发睁大了双眼,盯着两人的动静。

“为何坚持要此物?我好不容易偷拿出来的,差点惊动了守卫。”那王离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好的长条形物体,并不长,连一尺都不到。

“愿赌服输,答应做事就别抱怨。”少年上卿显然很欢喜,迅速地把那布包拿了过来,揣进了怀中。末了还不忘朝四周看看,确定左右并没有人。

王离却有些不高兴,见那少年上卿打算离开,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沉声道:“虽是为了大公子,可这也太冒风险了。”

少年上卿沉吟了片刻,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挣扎,可最后他还是倔强地说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简单的八个字,却掷地有声。

一旁听着的将阊,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嫉妒。若是他像扶苏一样走投无路,说不定都不会有人像这位甘上卿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心神一疏忽,他本来压抑着的呼吸声就沉重了几许。

那边的王离立刻就有了反应,边走过来边喝问道:“是谁?”可是当他跳过回廊到另一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少年上卿却并没有在意,等到王离无功而返,才仰起头淡淡取笑道:“就算被看到也无事,不过只是偷了支笔,看你紧张的。”

“什么叫只是偷了支笔?这是蒙将军送给我爷爷的,谁都没用过。这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王离也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但输人不能输气势,瞪着眼睛低声抱怨道。

“得了得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在赵国驻兵昵,我也就借用几天,用完再给你还回去。”少年上卿撇了撇嘴。他这不也是不得已吗?

扶苏被罚抄书,用的是蒙恬蒙将军送的新制毛笔。这新制的毛笔比起以前的竹片笔好上不知道几百倍,但可惜制作工艺还未流传开来,就连扶苏里也只有么一支而已。所以若是想要帮扶苏抄书,那么至少就要和他用一样的毛笔,否则别说模仿笔迹了,瞎子也能看出来不是一个人写的。他本来也不想如此,但看扶苏毎天都慢慢悠悠地抄书,倒像是不着急解除禁闭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帮他抄书,好歹能早点重回暖阁议事。

“这……真无事?”王离迟疑了一下,依旧不放心地问道。

少年上卿知道对方问的并不是偷笔会不会有事,而是他替扶苏抄书会不会被秦王责罚,这也是刚刚对方说他冒风险的原因。

被人关心的感觉确实不错,不过少年上卿此时扬起的唇角,却是因为其他缘由。

多嘴的嘲风早就在将闾靠近的时候警告他了,王离又不清不楚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好巧不巧地嘲风刚刚通知他,停放赵姬尸身的偏殿出了事,赵姬头上的那支凤形紫蚌笄居然失窃了,连它都没注意到是谁偷的。

等到郡将闾知道这个消息,再联想他和王离的这一番举措,说不定就会以为自己抓到了他们的把柄,下一步应该就是急吼吼地跑去跟秦王告状了吧?

殊不知,这种时候,越是急着跳出来的人,越会受到秦王的怀疑。

反而他为了替大公子抄书而拜托王离窃笔,倒是无伤大雅的小过错了。

“刚刚是谁?”王离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知道方才确实是有人在,但他自觉偷支自家老爷子的笔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也就没追上去看个清楚,只是随口一间。

“是将闾。”少年上卿回过神,觉得理应跟王离先打好招呼,大概一会儿就会有侍卫上门了。只是他也不便说得太多,点到为止。

“无妨,一个连羞鼎都不认识的人,真的不值得一提。”

“何为羞鼎?”王离好奇地问道,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也不认识羞鼎有什么好丢脸的。

少年上卿也没料到王离居然是这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挑了挑眉道:“鼎分三大类,镬鼎、升鼎、羞鼎。镬鼎用以煮牲肉,是最大的鼎。升鼎用来盛放熟肉,而羞鼎则是盛放调味用的肉羹,与升鼎搭配使用,所以也谓之为‘陪鼎’。”

王离当日也在,略一思索便恍然道:“那将闾公子当日所选的青铜器……”

“没错,就是陪鼎。”少年上卿轻笑了一声,贵重的镬鼎和升鼎早就已经被扶苏先一步收到高泉宫的私库去了,大方也要有个度,不该被觊觎的东西,连拿都不用拿出来。

王离忽然非常同情将闾,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的人,简直太悲哀了。

计算着时间,少年上卿摸了摸怀中的毛笔,觉得他现在应该快点回鹿鸣居去抄书,准备迎接侍卫的考验了。只是王离却在此时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这是完成了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了吧?”王离说得很认真。

“没错。”少年上卿点了点头,表情虽然依旧没有变化,可眼角眉梢却带了点戏谑,“就这么想快点摆脱我吗?”

王离涨红了脸,不想说自己输了之后,辗转了多少个晚上都没睡好,以为会被安排多么大的难题,都做好了要给扶苏或者这甘上卿卖身一辈子的准备。结果居然只是偷拿支笔这么简单的小事,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实在是有点恼羞成怒,所以刚刚才特意表现得煞有其事,把偷笔的过程渲染得惊险万分。

“哼!那是必然的!快点想好后两件事!”王离恶声恶气地道,顿了一下之后又立刻道,“在人前不要与我说话。”

“果然是想撇清关系吗?”少年上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王离抿紧了唇,不想说自己是怕在人前丢脸。比武输给这么一个羸弱的少年,绝对不能说出去啊!可是看着这少年上卿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的脸,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羞愧地放开他的手腕,快步遁入了黑暗之中。

看着王离的背影,少年上卿伸手抚了抚被抓皱的衣袖,稚嫩的面容上早就没了方才颓然的神色。

想要撇清关系?谈何容易!

将闾既然已亲眼见到他们之间的来往,即使一会儿泼脏水泼不成功,但王离肯定也会被盖上大公子扶苏的印章了。

而他自己……

少年上卿讽刺地勾起了唇角。

他居然还天真地妄想着离开扶苏。

实际上,早就已经离不开了。

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

气氛压抑的暖阁之中将闾垂头站在一旁,努力压抑着自己上扬的唇角。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向父王汇报这件事,毕竟那少年上卿和王离说的话只是只言片语无法作为凭证。可他刚回到暖阁想要找侍卫打听下消息,就发现暖阁这里已经有些混乱,一打听竟是赵姬头上的紫蚌笄丢了。

这明摆着就是被那两人偷走了!

将闾不敢耽搁,正好遇到了闻讯而来的父王,便直接说了此事。他也极为慎重,并没有主观判断就认定是对方偷了紫蚌笄,只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强调自己并没有听到甘上卿和王离两人提到“紫蚌笄”三个字,但因为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过靠近,一切都是他的猜测。

立刻就有侍卫遵照王命,去鹿鸣居彻查了。将闾有点遗憾自己不能跟着去,无法当场看到那甘上卿震惊的表情。

侍卫去了有半刻钟的时间,便带着那少年上卿和王离回来了,将闾却看到对方淡定的神色,心中一沉,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恐怕是被算计了。

果然,呈上来的东西是一支蒙恬蒙将军所制的毛笔,和半卷刚刚抄好的《尧典》,连墨迹都没有干透。那少年上卿一进暖阁就直挺挺地跪下请罪,可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句句说得恳切,倒让人觉得他若不帮大公子抄书就是罪大恶极良心难安一般。

可是将闾越听越觉得这甘上卿就是在狡辩,他只差一步就能把他大哥拉下深渊,眼看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又怎么能忍住不去尝试踹对方一脚呢?

“他说谎!丢的那支紫蚌笄定是在他那里!”见父王的表情趋于缓和,将闾终于上前一步,加重语气强调道。

跪在青石砖上的少年上卿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无辜而又讶异地问道:“四公子,你怎知丢的是一支紫蚌笄,而不是一对呢?”

将闾立时为之语塞。

暖阁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将闾的身上,尤其是坐在高台之上秦王政的目光,简直有若实质。

他怎知丢的是一支紫蚌笄?对啊,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龙凤紫蚌笄是天下闻名的一对发笄……礼单上写着的也是一对……

将闾汗流浃背,努力回想着,忽然想起那名连面都没见过的大人曾经稍微提过一句,也不知道怎么他偏偏就记住了。

可是……这种理由就算说出口,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抬头接触到父王冰冷的眼神,将闾双腿一软,“咚”的一声,颓然地跪了下去。

而跪在旁边的少年上卿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他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但低垂的眼中却划过一丝寒光。他能这么快就抓住将闾言语中的漏洞,也是因为扶苏的布置。

时不时在将闾身边出现的那位神秘大人,自然也是扶苏吩咐顾存去安排的,连交代后者的时候都是当着他的面。本想着这些鬼蜮伎俩根本不会有什么用处、但事实证明就是这么简单。

看着佝偻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将闾,少年上卿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只要认清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就很容易诱导对方走入陷阱。

而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并不是让他受到肉体上的伤害,而是让对方得不到最在意最想要的东西,一生求而不得。

原来那个看似风轻云淡的大公子殿下,骨子里也不是那么正直无害的。

无人招惹则罢,若有人敢伸爪子,就莫怪反被暗算了。

回味着师父曾经说的弈棋者也分等级的事情,少年上卿心里不得不颇不是滋味地承认,大公子殿下勉强也算是个中等弈棋者了。

“看起来很华丽的发髻,实际上一支简单的发笄就能固定。

“而想要解开那么复杂驳乱的发髻,也只要拔掉那支发笄就可以。”

“母后,你说的很对,许多看起来复杂的事情,有时候其实用最简单的方法就解决。”

“将闾肆意伤人又不堪重任,此事之后,秦王便不会再让他触及权力中心。看来我又要在其他公子之中挑选了……”

在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一名男子盘膝而坐,半边容颜都藏在了烛光所照不到的阴影之中。若是赵姬死后有知,恐怕会跳起来怒骂这个害死她的凶手。

他的身前放着一个锦盒,其中便是那对引起轩然大波的龙凤紫蚌笄,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幽暗诡谲的光芒。

男人用他郡蕴藏着无限妖邪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这对龙凤紫蚌笄,许久许久之后,才讽刺地轻笑了一声。

“母后,我为你报了仇,不管秦王知不知道赵姬因何而死,赵国的那个娼妓也活不过下个月了。

“不过你居然为了和那个娼妓抢这一对东西,而丢了性命。母后,你也不是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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