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监和护士长们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四楼都有自己的住处,达尔格里什到达楼梯顶端时,看见大楼西南侧翼被一道特制的隔墙从楼梯平台处给分隔了开来。漆着白漆的木制隔墙上开着一张门,它在大小比例和牢固程度上都显出做得很马虎,与高高的天花板和橡木镶边的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门上的铭牌写着:“总监寓听。”有一个门铃按钮,但在按响门铃之前他把走廊的情形作了一番短暂的打量。它与下面的走廊是一样的,只是铺了一块红地毯。虽然它的颜色已经暗淡,受到了磨损,仍然给这上面空空荡荡的一层楼带来了舒适的感觉。

达尔格里什不声不响地从一张门走到下一张门。每一张门上都有一张手写的名字卡片,开了糟插在铜把手上。他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占了紧挨总监寓所的一间。下一间是浴室,它从功能上划分为三个均等的小间,每一间都有自己的浴缸和盥洗室。插在再下一间门上的卡片上面写着吉尔荣护士长的名字,接着的两间是空的。罗尔芙护士长住走廊的北端,紧挨着厨房和杂用间。达尔格里什没有权力进入任何一间卧室,他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每张门上的把手。正如他所料,都上了锁。

他按响门铃之后几秒钟总监本人便来为他开了门,他随着总监走进起居室。房间之大及豪华富丽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占据了西南角的整个角塔,是一间巨大的刷了白漆的八角形房间。天花板上点缀着金色和淡蓝色的星星图案,有两扇巨大的窗户朝向医院开着。一面墙排满了高至天花板的白色书架。达尔格里什本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近书架,希望从她的文学趣味来判定泰勒小姐的为人和个性,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鲁莽冲动。从他现在站的地方他也能看到那里既没有教科书,也没有装订成册的公文报告或是倾斜成一排一排的文件。这是一间用来居住的房间,不是办公室。

壁炉里烧着明火,木柴刚刚点燃不久,还在噼叭作响,它还没有对房间里的空气产生影响,所以房间里仍是寒冷而沉寂的。女总监在她的灰色套裙上仍披着一件短短的鲜红的披肩。她已除下头饰,那巨大的黄色发卷如同重负一般垂落在她那虚弱而苍白的颈上。

她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是幸运的,他想。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欣赏独具个性的容貌和身体,人们把这一切全都归因于骨骼的构造,而不是女性气质的细微差别。一个世纪以前她会被认为长得丑,甚至是怪诞。但是今天大多数男人会认为她有吸引力,有一些甚至还会认为她长得美。在达尔格里什看来,她是属于他所见过的女人中长得最美的那一类。

在三个窗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结实的橡木桌子,上面放着一架巨大的黑白望远镜,达尔格里什看出这决不是那种业余爱好者用的玩具,而是一架昂贵的、高档的工具,它高耸在房间中。总监看见他的眼光落在上面便说道:

“你对天文学感兴趣吗?”

“不是特别感兴趣。”

她微笑了。“Lesileerneldecesespafinism‘effraie’?(沉默永恒的太空让我像苍鹰一样作无限的飞翔,不是吗?)”

“宇宙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恐怖还不如说是不自在,这或许就是我的虚荣心作怪。对于我不仅不懂,而且知道我根本无望懂得,就算弄懂了我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发展前景的东西,它们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那正是吸引我的地方。它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甚至可说是一种偷窥癖。我以为被一个不具人格的宇宙所吸引,我不能做任何事去影响它,去控制它,更妙的是,没有人指望我这样做;这可以卸下我的责任,可以使个人的问题恢复到它本来的面目。”

她示意达尔格里什走到壁炉前的黑色皮沙发那里去,沙发前面一张矮桌子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咖啡过滤器,热牛奶,方糖和两只杯子。

他坐下之后,微笑着说道:“如果我一心想要沉迷于谦卑或是探究深奥莫测的东西,倒宁可去欣赏一朵报春花,这不要花钱,即刻就能得到乐趣,寓意是一样深刻的。”

那张多变的嘴在嘲笑他。

“至少你把你的入迷局限在这些危险的哲学思考中,那是辜负了大好时光,要知道,春日无多,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

他心想这场对话倒像是一场词语上的帕凡舞,如果不小心的话,只怕我会开始欣赏起它来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下定心来谈正事。或者是她在等着我来开这个头,为什么不呢?毕竟我是上门来有所求的人,是闯入者。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突然开口说道:

“真是奇怪她们两个居然都是无依无靠的女孩,都是孤儿。这倒省去了我许多麻烦。没有什么孤寂的双亲要安慰,感谢上帝。佩尔斯护士只有将她一手带大的祖父母。祖父是一个退了休的矿工。他们过得很穷苦,住在诺丁罕郊外的一所农舍内。他们那里属于一个清教主义占上风的教区。他们听到孩子的死讯,唯一的反应就是说了句:‘这是上帝的意志’。这明明是一个人为的悲剧。却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真是奇怪。”

“所以你认为佩尔斯护士是死于谋杀?”

“那倒不一定。但是我不会去指责上帝替换了胃导管中的东西。”

“那法伦护士的亲属呢?”

“就我所知,没有一个。她刚入学被问及最近的亲属时,回答说她是一个孤儿,没有一个血亲在世了。也没有理由去盘问这件事,这也许是真的。但是她的死明天就会见报,如果有什么亲属或朋友的话,无疑我们会听到他们的回应的。我想你已经和学生们谈过话了?”

“我把她们叫拢来已经作过初步谈话了。我是在示范室见她们的。这样可以为我了解这个案件提供一个背景。她们都同意留指纹,现在正在做。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凡是在南丁格尔大楼待过的人,每一个人我都要他们的指纹,如果说仅仅只是为了要排除嫌疑也要这样做。当然我还要分别和每一个人谈话。但是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第一个见到你。毕竟护士法伦死的时候你是在阿姆斯特丹,这就意味着对于我来说有一个人的嫌疑要小一些。”

他很吃惊地看到她握住咖啡壶把手的指关节变白了,她的脸变红了。她闭上双眼,他想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他注意到她有点儿张皇失措。他所说的话在一个具有她这样智力的的女人听来必定是再明确不过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费脑筋去说这番话。如果第二桩死亡是谋杀,那么一个人在昨天晚上和深夜这一整段时间里,他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此人必定可以免除嫌疑。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吃惊,说道:

“对不起,我必定显得有些迟钝。当一个人知道无论如何他自己是清白的,他被排除在嫌疑范围之外时,会感到松了一大口气,我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或许这是因为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一个心理学家可以解释这一点,我能肯定。但是你就那么确信吗?那毒药,如果是毒药的话,就不能在法伦买了酒之后的任何时刻给放进威士忌酒瓶里去了?或是另外一瓶放了毒药的酒替换了她买的那一瓶?那也可能是我于星期二晚上动身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的呢?”

“我恐怕你不得不接受你是清白的这一说法了。法伦小姐昨天下午从高街的斯科恩索普酒店买了这瓶特定的威士忌酒,夜里她死之前喝了第一口酒,而且还只是从酒瓶子里喝的。瓶子现在仍然几乎是满的,就我们所知,瓶子里剩下的酒是绝对上乘的威士忌,酒瓶上留下的唯一指印就是法伦自己的。”

“你们的工作进展得倒是挺快。那么毒药要么是在她把热牛奶倒入玻璃杯子后放进去的,或者是放进白糖里去了?”

“如果她是被毒死的话。我们在没拿到验尸报告之前还不能确定什么,或许甚至拿到验尸报告之后也不能。白糖正在化验,但那真的只是走形式罢了。大多数的学生在沏早茶时都从那个碗里取了一些白糖,至少有两个女孩已经喝了她们的早茶。于是现在留给我们的只有威士忌酒杯和热柠檬汁了。法伦小姐在做这件事时给人留下一个空子,使得自己很容易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下手的对象。很显然整座南丁格尔大楼的人都知道,法伦如果夜里不出去,她就会看电视一直看到电视节目完毕。她夜里睡得不好,从来上床都很迟。电视看完后,她就会回到房里*服,然后穿着卧室拖鞋和睡衣去三楼的小餐具室,调制夜里临睡前要喝的那一杯酒。她把威士忌酒瓶搁在她的房间里,但是她不能在房间里调酒,因为那里没有安装自来水,也没有加热的工具。所以她拿着已经倒好了威士忌酒的绝热平底无脚酒杯去餐具室加入热柠檬汁,这是她的习惯。食品橱里放得有柠檬,还有可可,咖啡,巧克力和其它的东西,护士们通常用它们调制她们夜里喝的饮料。然后她就会把平底酒杯带回房中把它放在床头小柜上,自己去洗澡。她洗澡总是很快。她喜欢洗完澡后,趁着身子还热乎立刻钻入被中。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她在进浴室之前先要把饮料调好的缘故。当她回到房中上床时,饮料的温度就精确地保持在合适的度数上。很明显这个日常生活习惯从未更改过。”

“在像我们这样封闭的小团体中,有多少人互相都知道各自的习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当然,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没有真正的隐私,怎么能够有?我知道关于威士忌的事,当然它很难说是我该管的事。这姑娘肯定不是一个才开始喝酒的人。她一般不把酒给年青一些的学生喝。在她这个年龄,她有权利自行选择夜间临睡前喝什么饮料。”

达尔格里什问女总监是如何知道威士忌的事情的。

“佩尔斯护士告诉我的。她要见我,告诉了我这件事,她是抱着一种‘我并不是要告发什么事,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态度来的。对于佩尔斯护士来说,酒精无异于魔鬼。但是我不以为法伦会将她喝威士忌酒的事当作什么秘密来保守。她怎么可能呢?正如我说过,我们知道各自的小习惯。但是当然还是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约瑟芬·法伦素来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关于她在医院之外的生活情形我提不出任何信息,我还怀疑这里是否有任何人知道。”

“在这里谁是她的朋友?她必定有某个她信得过的人,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团体中,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那不是必然的吗?”她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是的,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人。但是我想法伦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需要一个朋友,她很显然是自行满足的人。如果说她信任某个人的话,那可能就是玛德琳·戈达尔了。”

“那个长着一张圆脸,戴着一付大眼睛,相貌平常的女孩吗?”达尔格里什回忆着她。那并不是一张毫无吸引力的脸,她的吸引力在于她那姣好的皮肤和藏在厚厚的角质镜框后面的那双灰色大眼睛中露出的聪明中。但是戈达尔护士决不是长得很出色。他想他能描画出她的未来:心甘情愿地忍受几年培训;考试成绩优异;渐渐成长的责任感,最后直至她也成为一个女总监。对于这样一个女孩会和一个长相更迷人的女人建立友谊这也并非是不常见的事。至少这也是一个途径,可以从一种更为浪漫的,不讲究奉献的生活中分享到一种感受和体味。仿佛猜出了他的心事,泰勒小姐说:

“戈达尔护士是我们这里最有能力的一个护士了。我一直希望她在毕业后能够留下来,成为我们这里的一名正式护士。但那看来不可能。她已和我们当地的牧师订婚,他们会在下一个复活节结婚。”

她的眼光向达尔格里什扫过来,有意地盯了他一会儿。

“他被人们看作是一个最为合格的年青人。你好像很吃惊,警长。”

达尔格里什笑道:“我当警察已经二十多年了,应该已经学会不从表面进行判断了。我想我最好先见一见戈达尔护士。我知道你们给我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我想我可以继续使用示范室,或者你想要用它?”

“我很愿意让你在任何你所想要的地方见孩子们。示范室对她们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很不快乐的地方,会使她们回想起那一次悲剧事件。我们现在甚至都不把它当作示范室来用了。在二楼的小会客室收拾好之前我很乐意让你在那里会见学生们。”

达尔格里什向她表示谢意。他将咖啡杯放回桌上。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达尔格里什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说一下,我觉得——我就是——我的学生们的locoparentis(拉丁文,代尽父母责任的人)。如果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万一开始怀疑她们中有人牵连了进去,我能信赖你让我知道吗?那样的话她们会需要保护。肯定还会有为她们请律师的问题。”

她又犹豫道:“如果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我,我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毫无经验。主要只是我不想让她们……”

“落入圈套?”

“由于匆忙地逼问,她们也许会乱说话,这样会使她们或医院里的其它人员被错误地背上罪名。”

达尔格里什发现自己不由大动肝火起来。

“你知道,我们是有规定的,”他说。

“啊,规定!我知道这些规定。我相信你又有经验,人又特别聪明,不会让她们给你的工作带来太多的阻力。我只不过提醒你这些女孩子们没有什么头脑,在这些事情上又完全没有什么经验。”

达尔格里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生起气来,他公事公办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有我们的规定,遵守这些规定符合我们的利益。难道你就不能想像违反这些规定对于辩护律师来说是授予了他们什么吗?一个有多年经验的资深的警官居然会去设陷井欺负一个年青的没有保护能力的女孩,一个易受欺骗的实习护士吗?在这个国家,一个当警察的人在他的职业道路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困难;我们不要再故意地去增加它们。”

她脸红了。他有趣地看到红色的波浪从她的颈部往上漫过淡蜜金色的皮肤,使得她立刻就好像血管着了火一样。瞬间,它就过去了。这个变化是如此之快,他都不能够确定他刚才看见的实际上就是泄漏内心秘密的魔术变形。她镇定地说:“我们都有各自的职责。我们当然希望它们不要互相冲突。与此同时你必须想到我只关心我的职责,正如你只关心你的职责一样。这倒叫我想起来我有些事不得不告诉你。它是有关克丽斯汀·达克尔斯的,就是这个学生发现了护士法伦的尸体。”

她简明扼要地把她去单人病房探望的情况说了说。达尔格里什怀着兴趣注意到她没有作任何评论,没有表示她的意见,也没有试图为这女孩作任何辩护。他没有问她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必定知道她交给他的就是最初的劝动,他问什么时候他可以和护士达克尔斯谈话。

“她现在正在睡觉,负责照料护士们身体健康的大夫,斯耐林今天上午晚些时候会去看她。到时他会向我报告。如果他同意,你今天下午应该可以去见她了。现在我派人去叫戈达尔护士,还有什么事我能告诉你的吗?”

“我想要大量有关这里人们的年龄、背景和他们进医院的时间的信息资料。这些不都是在他们的个人档案里吗?如果我能得到这些,这会对我大有帮助。”

女总监在沉思。达尔格里什注意到当她沉思时她的脸便陷入绝对的宁静。想了一会儿,她说:“这里所有的职员当然都有个人档案。从法律上说这些资料属于医院管理委员会所有。主席要到明晚才从以色列回来,但是我可以和副主席商量一下。我猜想他会要求我先把这些档案看一遍,如果它们不包含与你的调查不相干的隐私,就把它们交出去。”

由谁来决定什么东西是属于与他的调查不相干,这个问题他决定目前不提出来去逼迫她回答,他觉得这样做会更谨慎一些。

他说:“当然有些个人问题我必须问。如果我能从档案里得到一般的信息,问起来就会便利得多,也会要节省时间一些。”

真是奇怪,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竟那么地悦耳,然而却十分地固执。

“我看也是更方便得多,你还可以核对他们是不是讲了真话。但是档案必须按照刚才和我讲的条件才能交出来。”

她十分自信,副主席会接受和赞同她的观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无疑他会这样看。这真是一个难对付的女人。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她把它通盘想过,得出一个结论之后,不容有认错和动摇,坚决地把它表示出来。真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女性。当然只要她作出的所有决定都像这个决定一样被接受,她还是好对付的。

他问他是否可以用一下电话,好把马斯特森警察官叫来。此刻他正在监督人打扫小会客室准备作办公室用;叫他作好准备,迎接冗长乏味的个人谈话。

电话打过两分钟后,戈达尔护士就来了。她看起来不急不忙,显得很镇定。泰勒小姐认为没有必要对这个沉着镇静的姑娘作什么解释,也用不着给她鼓励,只是简单地说:

“请坐,护士。达尔格里什警长有话和你说。”

然后,她从椅子上拿起她的披肩,披到肩上,便谁也不看一眼就走出去了。马斯特森警官打开他的记录本。戈达尔护士在桌旁的一张靠椅上坐下。达尔格里什示意她坐到炉火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她没有迟疑便走过去。她在椅子边上僵直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腿谦恭地并拢在一起,它们真是令人吃惊地修长秀美。她的双手放在衣服的下摆上,完全放松。达尔格里什坐在她的对面,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双张皇失措的聪明的眼睛。他说:“在医院里大约没人比你和法伦小姐更亲近一些。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对于他第一个问题提问的方式她没有吃惊,但在回答之前停顿了几秒钟,好像是在整理她的思绪,然后说:

“我喜欢她。她觉得我比其它大多数学生更能看着顺眼一些。但我认为她对我的感觉也就是到此为止。她毕竟三十一岁了,在她看来我们全都显得相当不成熟。她说起话来特别地喜欢挖苦人,但那并不起作用,我想有些女孩还是相当怕她的。”

“她极少与我提到她的过去。但她的确告诉过我,她的父母1944年死于伦敦大轰炸。她是被一个年长的姑母或姨母之类的人带大的,在一个寄宿学校受的教育,那种学校通常把孩子们从很小年龄带起,一直带到他们离开,当然只要付了费用。但我印象中好像她在费用问题上一直都没有什么困难。她一直想要做一个护士,离开学校之后得了肺结核,不得不在一家疗养院里待了两年。这所疗养院在哪儿,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有两家医院以健康为理由拒绝接受她。于是她去做了许多临时的工作。我们的培训刚一开始,她就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次婚约,但未能履行。”

“你没有问她为什么吗?”

“我从来不去问她的事情。如果她想要告诉我,她早就说了。”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怀孕了?”

“有的,在她生病之前两天说的,在那之前她必定已经有了怀疑,但是报告单那天早上才出来,证明确实是怀了孕。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她要把那孩子给做了。”

“你没有向她指出这样做或许是非法的?”

“没有,她才不在乎法律上的事。我告诉她那样做是错误的。”

“但她仍然一意孤行,打算去流产?”

“是的,她说她认识一个愿意做这件事的医生,那不会有任何危险。我问她是否需要钱,她说她会没事,钱在她只是小问题。她从未告诉我她打算去找的医生是谁,我也没问。”

“但是在钱的问题上,只要她需要,你都准备帮她一把,即使你不赞成她去打胎,是吗?”

“我的不赞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做是错误的。但是当我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不得不决定是否帮助她。我担心她也许会去一些无资格的背街小诊所那里打胎,这样做会有生命危险,或是损害身体健康。我知道法律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要得到一张医疗介绍信很容易,但我认为她无法取得合法的资格。我不得不在道德上作出一个决定。如果你打算造下罪孽,还不如把它做得聪明一些。否则便是对上帝的不敬,也是对它的蔑视,你不这样看吗?”

达尔格里什正色道:“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神学观念,对此我没有资格发表看法。她告诉过你,谁是这孩子的父亲了吗?”

“没有直接说。我想也许就是那个她一直在交往的年青作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能到哪里去找他,但我知道去年十月乔的确和他一起去怀特岛度过了一星期。她有七天的休假,她告诉我,她决定和一个朋友去那里走一走。我猜想他就是那个朋友。他肯定不是这里的人,第一个星期他们就去了,她告诉我,他们住在威恩特诺(Ventnor)以南五英里的一个小旅馆里。这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情况。我猜想她大约就是在那个星期里怀的孕?”

达尔格里什说:“日子倒相合。她从来就没有向你吐露过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没有,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她说硬塞给孩子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对孩子是不公平的。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他要是知道了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一定会吓坏的,除非他突然有了强烈要求,想要体会一下做父亲的滋味,只是想看一下它到底长的怎么样。他也许会想要看这个孩子出生,目的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写出一篇耸人听闻的孩子出生的故事。但他真的不会对任何人承担义务,只除了他自己。’”

“她喜欢他吗?”

女孩在回答前足足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我想是这样的,那就是她自杀的缘故。”

“是什么原因使你认为她是自杀的?”

“我想那是因为其它的死法甚至更不可能。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乔会是那类自杀的人,如果有这一类人的话。但是我真的不了解她。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我永远相信这一点。和有人杀害她比起来,她更有可能是自杀,确实是这样。有人谋杀她这一点看起来似乎绝对不可信,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呢?”

“我希望你也许可以告诉我这个缘故。”

“我也不能。就我所知她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没有敌人。她人缘不好,太过于沉默寡言,不和人来往。但是人们也并不是不喜欢她。即使是不喜欢她,也不致于为了不喜欢而去杀她,总还得有点别的原因。看来似乎更有可能是她得了流感之后不久便又背负上了责任感,在心理上受着很大的煎熬,觉得自己处理不了打孩子的事,也不能面对有一个非婚生孩子的问题,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当你们都在示范室我向你们提问时,你说你大约是她生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昨天晚上你们在一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有没有使你产生想法,她也许会想到自杀?”

“如果她真的使我有这个想法,我会很难丢下她一个人去睡觉的。她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们统共也没有说过超过五六个字的话。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说她很好。她明显地表示出没有心思和我闲谈,所以我也就不烦她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就上床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没有再提到她怀孕的事?”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显得很疲倦,我想,面色相当苍白。但是那时候,乔总是很苍白。一想到她也许需要帮助,而我离开她的时候连一句可能挽救她的话也没说,我就心里难受。但她不是一个主动向别人寻求信任的人。在别人走了之后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想她也许有话要说。当明显看出来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我便走了。”

达尔格里什想,她谈到她心里的难受,但是这一点从她脸上既看不出来,从她声音里也听不出来。她没有感到自责。她为什么要自责呢?他怀疑她是否真的感到特别悲痛。她比其它任何一个学生都要跟法伦亲近一些。但她并不真的在意。在这世界上还有人在意她么?他问:

“护士佩尔斯的死呢?”

“我看那基本上是一次事故。有人出于开玩笑的目的把毒药放进喂食里了,或者是出于不明确的恶意,没有料到结果竟会致命。”

“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实习护士来说,她的课程表里按理说应该包括了关于腐蚀性毒药的基本知识学习,如此看来,你说的这一点不是很奇怪吗?”

“我没说这个人是一个护士,我不知道它是谁。我认为你们现在还没发现它。但是我不相信那是出于有意的谋杀。”

说得倒是很圆满,达尔格里什想。但是在一个像戈达尔护士这样聪明的女孩来说,刚才那一番话的确说得有点不真诚。当然这是大家的说法,也几乎是院方的观点。这种说法将每一个人从最坏的罪行中摘除了出来,除了恶作剧和粗心大意之外它不指向任何其它目的。这到是一个安慰人心的说法,除非他很幸运,它也许决不会被人驳倒。但是他自己决不相信,他也不能接受护士戈达尔会相信它的想法。但是这个女孩却用虚假的理论来安慰她自己,或是在令人不快的事实面前有意闭上眼睛,这就更难叫人接受了。

达尔格里什然后就问起佩尔斯死的那天早上她的行踪。他已经从巡官贝利的笔录和她先前的陈述中得知了,当护士戈达尔毫不犹豫地证实它们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五点四十五分起的床,和其它一般人一起在杂用间里喝了早茶。她把法伦患流感的事告诉了大家,因为夜里法伦生病的时候是到她房间里来告诉她的。没有一个学生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但她们都表示不知道示范教学会如何进行。学生病倒了这么多,她们不无恶意地推测不知吉尔荣护士长将如何面对一次综合护士协会的

检查来完成自己的任务。佩尔斯护士已经和其它人一起喝过了早茶,戈达尔护士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既然法伦病了,我建议由我来扮演病人吧。”戈达尔护士记不起大家对这件事的评论或是讨论了。大家都一致同意了,今后任何人生病了,就由名单上的下一位来顶替她。

护士戈达尔喝过早茶,穿上衣服,然后便取道去图书馆,准备对上午的检查中要做的喉切除术的处理作一些修改。如果要使上午的研究班课题讨论会开得成功,能迅速轻快地回答所提的问题是关键。大约在七点十五分的时候她定下心来工作,不一会儿护士达克尔斯也加入了进来和她一起潜心学习。这一点,达尔格里什想至少对提供早饭前大部分时间她不在现场的证据是有利的。她和达克尔斯一直埋头工作,所以互相之间没有说什么有趣的事,她们同时离开了图书馆,一起去吃早饭,时间大约是在八点差十分。她和达克尔斯以及伯特双胞胎坐在一起,但在她们之先离开了早餐室,那是在八点十五分。她回到卧室去整理床上的被子,然后又去图书馆写了两封信。做完这件事,她去衣帽间待了一小会,然后便在九点差一刻往示范室走去。只有吉尔荣护士长和伯特双胞胎在那里,但不到一会儿大家都来了;来的顺序她不记得了。她想佩尔斯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达尔格里什问:“护士佩尔斯当时是什么样?”

“我没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当时我也没朝那方面想。佩尔斯就是佩尔斯,她总是给人无足轻重的印象。”

“示范表演开始之前她说过什么话了吗?”

“是的,事实上她说了。真是奇怪你竟然会问起这个。我以前没说,那是因为贝利巡官没问。但她的确说了一些话。她把我们所有的人,当时大家都集合在一起了,都看了一遍,问有没有人从她房里拿了什么东西。”

“她说了是什么东西吗?”

“没有说,她站在那里以一种指责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好斗的眼光看着大家。这种眼光她偶而也有过,说:‘今天早上有什么人去我房间里拿走了一些东西吗?’”

“没有人回答她。我想大家只是摇了摇头,我们都没特别地把它当回事。佩尔斯惯常喜欢小题大作。不管怎样,反正伯特双胞胎正在忙着做她们的准备,其余的人也在闲谈。佩尔斯的提问没有得到大家太多的关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中有半数人是否听到了她的问题。”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反应呢?她是焦虑,生气还是沮丧?”

“什么都没有。这事真有点怪。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看起来很满意,几乎可说是得意洋洋,好像有什么她怀疑的事情得到了证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到了这个,但我的确看到了。吉尔荣护士长于是开始点名,示范教学开始了。”

这些话讲完之后达尔格里什并没有立刻说话,等了一小会,她把他的沉默当作了是叫她走的示意,就起身准备走。她以她落座时同样有分寸的,优雅的姿势站起来,以一个不易觉察的手势抹平了衣裙,最后向他投去充满了疑惑的一瞥就向门边走去。这时她转过身来好像是服从于一种冲动,又说道:

“你问我有没有人有杀乔的理由。我说我知道没有人,这没说错。但是我以为出于法津的动机则是另一回事。我应该告诉你也许会有人认为我有这个动机。”

达尔格里什说:“你有吗?”

“我但愿是如此看。我是乔的继承人,至少我认为我是。三个月以前她告诉我说她已经立下遗嘱,要把她一切的东西都留给我。她把她律师的姓名和地址都给了我,我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你。他们还没有给我写信,但是我希望他们会来信,也就是说如果乔真的立了遗嘱的话。但是我希望她立了。她不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或许你现在想要和律师联系,对吗?干这些事,需要时间,不是吗?”

“她说过她为什么要把你立为遗嘱受赠人吗?”

“她说她总得把她的钱留给一个什么人,而我或许就是最能够好好使用那笔钱的人。我没把她的话太当回事,而我想她也是如此。毕竟她还只有三十一岁。她没料到她会死。而她又警告我说,不等到她活到一大把年级,可以将她的遗产当真为我创造前程之前,她也许早就改变了主意。毕竟她还会结婚。但是她觉得她应该立一个遗嘱,而我在那时是她唯一在乎,要去记住的一个人。我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俗套,我从没有想过她会有多少钱可以留下。仅仅到我们谈及打胎的费用时她才告诉我她有多少钱。”

“多少?多吗?”

女孩平静地回答:“大约有一万六千英镑,我相信。那是来自她父母的保险金赔付。”

她微微讽刺性地一笑。

“你看,钱不少吧,警长?我想这应该可以列为一个理由相当充足的动机,你看呢?现在在我们的牧师宅邸里我们可以安装集中供暖装置了。如果你看到我未婚夫的牧师宅邸,有十二个房间,它们几乎全都朝北或朝东,你就会认为我有相当的动机去杀人了。”

罗尔芙护士长,吉尔荣护士长和学生们一起在图书室里等着;她们从护士起居室移到这里就是为了利用这点等候的时间来看看书,改一改笔记。姑娘们到底将多少心思放进了书本里面,这很难确定,但是这个场面看起来真是十分地宁静,好一派学习勤奋的景象。学生们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书本摊开在面前,神情十分关注。罗尔芙护士长和吉尔荣护士长,仿佛要强调她们的资深地位和团结一致,抽身到火炉前的沙发上并排坐下。罗尔芙护士长正用一只绿色的圆珠笔给一堆一年级学生的练习打分,她从搁在她脚边地板上的一堆练习本上每拿起一本,看完后,又把它放到沙发后的另一堆练习本上去,这一堆慢慢地长高起来。吉尔荣护士长表面看来正在为她下一堂讲课做着笔记,但总是忍不住将眼光盯在她同事画的果决的符号上。

门开了,玛德琳·戈达尔回来了。她没有说一句话,走回她的座位,拿起笔开始学习。

吉尔荣护士长低语道:“戈达尔似乎过于平静了,真是奇怪,想想看,人人都认为她是法伦最好的朋友呢。”罗尔芙护士长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冰冰地说:“她其实并不真的在乎法伦。戈达尔储存的情感数量有限,我能想像得出她把她的感情全都花在了那个她决定要嫁的人身上,就是那个呆笨得出奇的人。”

“可是他长得很英俊。戈达尔能把他弄到手真是她的运气。如果你要问我,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吉尔荣护士长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她没有继续谈下去。一分钟后,她又气愤愤地说:

“警察为什么不接着叫人呢?”

“他们会的。”罗尔芙护士长又拿起一本练习,用绿笔在上面随意修改着,把它放到她身旁满满的一堆上。“他们大约正在讨论戈达尔为他们作的贡献。” “他们应该先见我们,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护士长。女总监应该向他们解释过了。布鲁姆费特为什么不在这儿?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要得到和我们不同的待遇。”

罗尔芙护士长说:“太忙。很显然病房里的两个二年级的学生都得了流感。她叫一个杂工给达尔格里什送去了一些纸条,大约是提供她昨晚的行踪信息。我遇见他拿了进来,他问我从苏格兰场来的先生在哪。”

吉尔荣护士长的声音变得气愤起来。

“话虽然不错,不过她应该在这里。上帝知道,我们也忙呀!布鲁姆费特就住在南丁格尔大楼;她和任何人一样都有机会杀死法伦。”

罗尔芙护士长平静地说:“她的机会更多。”

“此话怎讲,更多的机会?”

吉尔荣护士长的尖嗓子划破了沉寂,一个双胞胎抬起了头。

“法伦在病房的最后十天里,她把法伦紧紧抓在手中。”

“可是说真的,你的意思难道是……?布鲁姆费特不会!”

“千真万确,”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所以为什么要做出愚蠢的不负责任的评论呢?”

只有纸张的沙沙声和炉火的咝咝声打破宁静,护士长吉尔荣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我想如果布鲁姆费特再失去两个得流感的学生,她就会逼着女总监到这一批学生中抽人。我知道她已经盯上了伯特双胞胎。”

“那她会很不走运。这一批学生的学业已经耽搁得够可以了。毕竟这是她们毕业前最后一段时期。女总监不会将它缩短的。”

“我不敢十分确定,记住,是布鲁姆费特。女总监通常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好玩的是,我真的听见一个传言,说是她们今年不打算一起度假了。一个药剂师助理从女总监的秘书那里听来的消息说,女总监打算一个人开车去爱尔兰。”

我的天,罗尔芙护士长想,这里不是任何隐私都没有了吗?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躁动不安的人身旁移开了几英寸。

正在此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吉尔荣护士长跳起来走过去接听。她又回过身走向其它那一群人,她的脸上堆起了失望的皱纹。

“马斯特森警官打来的电话。达尔格里什警长下面要见伯特双胞胎。他已经搬到这一层的会客室去了。”

伯特纳双胞胎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紧张不安的表示,她们关上书,向门边走去。

半小时后,警官马斯特森在煮咖啡。会客室有一个小型的厨房,一个大型的壁龛,里面安了一个洗涤槽和塑料贴面的小橱。小橱上安放了一台双头煤气灶。小橱里的装备已经一律清除掉,只留下四个大酒杯,一罐糖、一罐茶叶、一听饼干,一个大陶瓶和过滤器,有三包真空包装的新近磨出来的咖啡。洗涤槽旁放着两瓶牛奶,奶油皮清晰可辨。马斯特森撬开一瓶牛奶,先是不放心地嗅了嗅,然后倒了一些在平底锅里加热。他把陶瓶在热水龙头那里冲暖和了,取下挂在洗涤槽旁的茶巾仔细地将其擦干,舀取了大量的咖啡,然后站在一旁等候壶里第一阵蒸汽冒出来。对这些安排他很满意。如果警察要在南丁格尔大楼工作,那这个房间可说是和任何其它房间一样的方便,舒适。咖啡是意料之外的额外津贴,他从内心里把它归功于保罗·赫德逊。这位医院的秘书给他留下了能干、富有想像力的印象。他的工作也不容易。这个可怜的家伙夹在那两个老傻瓜,济里和格鲁特之间,还得忍受一个女总监的专横的刁难,他过的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极其小心翼翼地滤过了咖啡,端了一大杯给他的上司。他们友好地坐在一起喝着咖啡,眼睛却瞟过去看被风暴摧残过的花园。他们两个都强烈地厌恶煮得糟糕的饭食和人造的咖啡。马斯特森想他们只有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痛骂小旅馆不合格的饭食时,或者像此刻一样一起品尝上好的咖啡时,才变得更亲近一些,也才更喜欢对方一些。达尔格里什舒适地用双手握着大酒杯,心里想着玛丽·泰勒真是一个能干、富有想像力的人,能够保证他们喝上真正的咖啡。她的工作不容易,济里和格鲁特,那一对无能的人,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帮助,而保罗·赫德逊又太年青,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津津有味地啜饮了一会儿咖啡之后,马斯特森说:“这一次谈话有点令人失望,先生。”

“伯特双胞胎吗?是的,我原本是希望能听到更有趣的事情。毕竟她们俩身处秘密的中心。是她们操作了那次致命的滴灌;她们窥见了神秘的护士法伦走出南丁格尔大楼;在半夜里撞见了正在巡视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但这些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们没有获得更多的东西了。”

达尔格里什在想这两个女孩的事。马斯特森当时拿了第二张椅子放在她们进来的地方。她们并排坐着,长了雀斑的双手按照礼仪放在裙摆上,双腿谦恭地交叉着,两个女孩每一个就是另一个的一面镜子。对于他的提问,她们那有礼貌的应答轮唱式的回答是用一种西部地区的沙喉音发出的,听起来十分悦耳,这和她们那阳光般的健康外貌一样都使人有赏心悦目的感觉。他有点儿喜欢伯特双胞胎。当然他面对的有可能是一对颇有经验的共谋犯。任何事都有可能性。她们有最好的机会在导管中下毒,有和南丁格尔大楼中任何一个人一样的机会在法伦临睡前喝的那杯酒中掺杂什么东西,这些都是肯定的。然而她们和他相处却似乎十分随便,或许有点烦,因为要反复重述她们大部分的故事,但是她们决不害怕也没有特别的焦虑。时不时地她们还稍微以一种探究般的关切目光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棘手的病人,情况正在开始变得令人焦虑起来。在示范室和学生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曾注意到在其它护士脸上也曾有过这种热切的,富有同情心的关注,但那种关注里有点张皇失措的地方。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牛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她们俩几乎是齐

声驳斥他,以一种通常意义上平静的声音:

“啊,没有!如果有,我们还会继续往里灌吗?怎么可能呢?”

“你们还记得启开奶瓶盖时,它是不是松动过?”

两双蓝色的眼睛互相望了望,几乎像是在传递信号。然后莫琳回答:

“我们不记得它是否松动过。但即使它被松动过,我们也不会怀疑有人在牛奶上动过手脚。我们只会认为那是牛奶房的人惯常那样干的。”

接着雪莉自己说:“我认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牛奶有什么问题。要知道,我们当时正全神贯注在做滴灌的步骤上,要保证我们需要的一切工具和装备到位。我们知道比勒小姐和女总监随时都会到场。”

当然,这就是解释。她们是经过培训学会了要注意观察的女孩子,但她们的观察有其特定性和局限性。如果要她们观察一个病人,她们决不会漏掉他的任何症状和征候,哪怕是眼皮的眨动或是脉搏的变化;然而对于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不管是如何地惹人注目,她们也许都不会注意到。她们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示范表演上,到仪器上,装置上和病人身上去了。她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瓶牛奶没有问题。然而她们是农民的女儿,她们中一个人,那是莫琳,的的确确将那东西从瓶子里倒了出来,难道她们就真的没有看出那不是牛奶的颜色、质地和气味吗?

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莫琳说道:“这不是我们能不能闻出石碳酸的气味问题。当时整个示范室都是这种气味,柯林斯小姐一贯把这种东西到处都喷,仿佛我们全都是麻风病人。”

雪莉笑起来说:“石碳酸才不能治疗麻风病呢!”

她们互相望着,像共谋犯那样快乐地笑着。

谈话就是这样进行下去的。她们没有提出可供考虑的理论,也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她们不知道谁会希望佩尔斯或是法伦死,两次死亡事件,自从它们发生以来,似乎也没有引起她们特别的吃惊。她们还能回忆起那天凌晨在她们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之间的对话中所讲过的每一句话,然而那次相遇明显地没有给她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当达尔格里什问到护士长是否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忧虑或是沮丧时,她们同时盯着他,困惑地皱起眉头,然后才回答道护士长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马斯特仿佛在跟随他上级的思路,说道:“只差没有直接问她们,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看起来像不像是刚刚杀完了法伦回来,你不可能把话讲得再明白了。她们俩可真是不爱说话的古怪的一对了。”

“至少她们把时间弄确定了。七点刚过她们取了牛奶回来,拿着它就直接走进了示范室。当她们为示范作初步准备时,没有把牛奶瓶打开。当她们在大约九点差二十分回来继续完成她们的准备工作时,牛奶瓶仍然在盘子上。她们那时把它竖起,它仍然没有打开,放在一罐热水中使其达到人体血液的温度,此后它一直在那里,直到她们将牛奶从瓶中倒入一个量杯内,大约两分钟后,比勒小姐和女总监一行人就到了。大多数有嫌疑的对像是从八点到八点二十五分在一起进早餐的,因此下毒一事要么是在七点二十五分到八点之间,要么就是在早餐之后到双胞胎回到示范室之间那段短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马斯特森说:“我仍然感到奇怪,她们会没有注意到那牛奶有什么异样。”

“她们也许注意到的东西比她们现在明白的东西要多。毕竟她们的故事已经讲了无数次,而这一次又再重述一遍。在佩尔斯死后的那几个星期内,她们最初的表述已经固定在头脑中,变成了不会改变的事实。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问她们那个关于牛奶瓶的关键问题的缘故。如果她们此时给了我错误的回答,以后她们就再也不会去更改它。必须给她们来一个大震动,使她们跌入完全的回忆中。她们就不会用无经验的眼睛去看发生的事了。我厌恶重建犯罪现场;它们总是使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虚构故事的侦探。但是我想可以在这里重现一个状况。明天一早我要去伦敦,但是你和格里森可以在现场监督,格里森大约会很乐意干。”

他简短地向马斯特森交待了他的建议,结尾说道:“你不必去惊动护士长们。我希望你去向柯林斯小姐要一些消毒剂。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小心那些东西,事后把它扔掉,我们不要再发生一次悲剧。”

马斯特森警官拾起两只酒杯把它们放入洗涤槽中,说道:“南丁格尔大楼的确好像是恶运笼照,但是既然我们在这儿,我们不可能再一次看到凶案重演。”后来的事证明这句话竟然预言得一点也不正确,这真是叫人奇怪。

罗尔芙护士长自从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在杂用间邂逅过达尔格里什以来,有了足够的时间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考虑一下她所处的位置。正如达尔格里什所料她现在处于最不愿意配合的时候。关于示范表演和胃内饲食的安排,以及护士佩尔斯死的那天早上她自己的行踪,她都向贝利巡官作过了一番清楚明确的交待。她对自己那番准确而一丝不乱的陈述作了确认,她同意说她已经知道护士佩尔斯将扮演病人,并语中带刺地指出要否认这一点毫无意义,因为当法伦生病的时候,玛德琳·戈达尔来通知的正是她。

达尔格里什问:“你就没有怀疑过她生病的真假性吗?”

“什么时候?”

“当时或现在。”

“我想你是在暗示法伦可能假装生病,以促使佩尔斯代替她,然后又在早饭前偷偷溜回南丁格尔大楼在滴管里下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真的要回来,但是你最好从你头脑中把她假装生病的想法去除掉。法伦根本不可能制造出℃的体温,寒战和飞快地跳动的脉搏来。她是那天晚上的一个重病号,后来几乎病了整整十天。”

达尔格里什指出那就更奇怪了,她竟然在第二天早晨就恢复得足够好了,能够返回南丁格尔大楼。罗尔芙护士长回答说这是够奇怪的,她只能推测法伦必定有一个急迫的理由要返回。当对方请她推测这个理由是什么时,她回答说提出理论供人参考不是她的工作。然后,她好像是在一种冲动的驱使下,又说道:

“但那决不是去杀佩尔斯。法伦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毫无疑问是她那种年纪中最为聪明的人。如果法伦回来是为了要在喂食里下腐蚀剂,她应该完全清楚她得冒多大的风险,她必须不让南丁格尔大楼的人看见,还必须不让病房的人知道她不见了,她还得十分小心地编造好一个故事,才不会临时千难万难地去想出一些说辞来。就因为这样,我猜想她才只是简单地拒绝了贝利巡官,不向他作出任何解释。”

“或许她太聪明了,明白这个非同寻常的缄口不言会叫另一个也是同样聪明的女人摸透她的心思。”

“你是指一箭双雕吗?我不这样看,那对于警察的智力将会是多么沉重的考验呀!”

她平静地承认对于从七点钟双胞胎从厨房取回牛奶一直到九点差十分这一段时间她都提不出她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这期间她已经和女总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起待在泰勒小姐的起居室里,在等着比勒小姐的到来,中间只除了从八点到八点二十五这一段时间她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吉尔荣护士长同桌吃早饭。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先离开的饭桌,她在大约八点二十五分时也跟着走了。她先是回到示范室隔壁她的办公室内,但是发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占着呢,她便立刻改道回到她在四楼的卧房休息室里去了。

当达尔格里什问及吉尔荣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早餐时表情是否和平素一样时,她冷冷地答道她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即将发生的杀人燥狂症的迹象,如果说这就是他话中暗示的意思的话。吉尔荣看了《每日镜报》,布鲁姆费特看的是《护理时代》,如果这也具有什么意义的话,谈话就更微不足道了。她很遗憾地说她不能为她自己在早饭前后的行踪提出任何证据,但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多年来直到现在她都喜欢去盥洗室私下里洗洗,除此之外,她很看重一天工作开始之前的这一段空闲时间,宁愿独自一人来度过它。

达尔格里什问:“当你早餐后去你的办公室里,发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那里你不吃惊吗?”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他昨晚是在医务人员宿舍里过的夜,因此一早过来,到南丁格尔大楼见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他可能是要找个地方写一封信。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每当突发奇想时便自以为有权把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任何一个房间用作他私人的办公室的。”

达克里什问起她头一晚上的行踪。她又重复一次说道她一个人去了电影院,但这一次却补充说在回来的路上她遇见了朱丽亚·帕多。她们一起走回了医院。她们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时11点钟刚过,她立刻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见到任何人。她猜测护士帕多要么是直接上床睡了,要么就是到实习护士起居室里和其它人一起看电视去了。

“这么说来,你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吗,护士长?没有可以提供帮助的东西么?”

“没有。”

“我这样说未必确切,甚至连你撒谎说独自一人去看电影,也不能说出缘故么?”

“没有可说的。我认为我个人的私事不应该在你们的关注之列。”

达尔格里什平静地说:“罗尔芙小姐,你的两个学生死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出原因,她们是怎样死的,为什么死的。假如你不愿意合作,你就说出来。你就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不要试图告诉我,我该问什么问题。我是在负责这次调查,我做事有我自己的方式。”

“我明白了,你做事的时候要建立起一套规矩。而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回答问题,不管我们要不要玩游戏。你们的游戏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达尔格里什先生。”

“告诉我一些学生的情况吧。你是首席护士导师;必定有大量的女孩子从你手上过。我想你对个性特征一定有很中肯的判断。我们先从戈达尔护士开始吧。”

如果说她对他的挑选感到了有一点吃惊或者是宽慰的话,她丝毫都没有表露出来。

“玛德琳·戈达尔确信有望获得金质奖章,她是她那个年级中最优秀的护士。她不如法伦聪明,但是她很用功,做事极认真。她是本地的女孩。她的父亲在城里很有名气,是一个极为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他承继的是历史久远的祖业,还是市议会的一个议员,多年来在医院管理委员会任职。玛德琳上完中学后便来到我们这里。我想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去其它的护士培训学校。她家里人都有很强烈的乡土情结。她已经和一个圣三一修会的牧师订婚,我听说一等她完成学业他们便打算结婚。又一个优秀的护士将离开这门职业,但她明白自己该优先考虑的是什么,我想。”

“伯特双胞胎呢?”

“仁慈友爱,明白事理的好姑娘,比通常人们所认为的更有想像力,更敏感。她们的父母是格洛斯特附近的农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选中了我们这家医院,我想可能是有一个什么表姐之类的人在这里培训过,过得很好的缘故。她们是那类按照自己的家庭基础来挑选自己的培训学校的女孩。她们不是特别聪明,但也不笨。我们这里不收愚蠢的女孩,感谢上帝。现在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莫琳已经订婚了。我想她们俩都不会把护士看作是一个永久性的工作。”

达尔格里什说:“如果这种由于婚姻而自动放弃工作形成定规的话,你们要为护士这门职业找到领军人物大约会有困难了。”

她冷冷地说:“我们现在就有难处。你还对哪位感兴趣?”

“达克尔斯护士。”

“可怜的小姑娘!她又是一个本地的女孩,背景却与戈达尔完全不同。父亲是一个地方矿务管理工作人员,她十二岁时父亲死于癌症。母亲从那时以来一直靠一笔菲薄的抚恤金艰难挣扎。这女孩与戈达尔毕业于同一所中学,但据我所知她们相处得并不好。达克尔斯是一个勤奋、认真、努力的学生,具有很大的抱负。她会干得很好。但不会有更大的发展,也就这样了。她容易疲倦,身体不十分强健。大家都认为她胆子小,神经高度敏感,不管这种委婉说法还另有何所指。但是达克尔斯是够吃苦耐劳的了。要记住,她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一个女孩,如果她基本上是很弱的,不管是体力上还是精神上,都达不到她目前的学业程度的。”

“朱丽亚·帕多呢?”罗尔芙护士长现在已完全控制住自己了,当她继续说话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变化。

“这是唯一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母亲是一个漂亮但自私的女人,她不能长久地和一个丈夫在一起生活。我相信她已经结过三次婚了。我不知道帕多是否真的知道谁才是她的父亲。她不经常在家,只有五岁时,母亲就将她打发到一个预备学校去了。她到这儿来之前,有

一段变动剧烈的学习经历,她是从一所六年制寄宿中学直接到这里来的。那所学校专收独立生活的女孩子。他们在那里什么都不教,只是教她们死记硬背。她先是申请的一家伦敦教学医院,在社会背景上和学业上都未能达到他们的接收标准。但是女总监把她推荐到这儿来了。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和教学医院之间是有这样的安排的。他们那里每一个位置都有十多个人在申请,大多数是出于势利和想象要抓住一个丈夫。我们十分高兴,接受了一些他们不要的人。我看他们培养出来的护士未见得比他们接收进去时要好一些,帕多就是其中的一个。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思想上缺乏调教,是一个心眼好,能体贴人的护士。”

“你对你的学生十分了解。”

“我把它当作自己的工作。但我有话在先,别指望我来评论我的同事。”

“吉尔荣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吗?不,但我很想听听你对于护士法伦和护士佩尔斯的看法。”

“对于法伦我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她为人含蓄,几乎可算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当然,人很聪明,比大多数的学生成熟。我想我仅仅只和她作过一次私下里的谈话。那是在她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叫她来谈话,想问问她对护理工作的看法。一个像她这样不是直接从学校毕业就过来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女孩,我们的教学方法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我对此很感兴趣。她说当一个人仍然还是学徒,受到的待遇就仿佛是一个厨房里下级的女仆时,要她来作这个判断是不公平的,但她仍然认为护理是她的工作。我问她是什么吸引了她来选择这门职业时,她说她想要掌握一门技能,那会使她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独立生存,一份资格证书总是需要的。我认为她对于这门职业并没有特别的雄心壮志。说到底她接受培训只不过是掌握一种谋生的手段。但是我也可能错了,我说过,我从没真正了解过她。”

“所以你不能说她是否有敌人了?”

“我不能说为什么有人竟然想要杀死她,如果这就是你话里要说的意思。我倒是想说佩尔斯更像是一个受害的对象。”

达尔格里什问她为什么。

“我不喜欢佩尔斯,我没有杀她,但我不喜好杀人仅仅是因为我厌恶他们。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喜欢搬弄是非,为人虚假。不要问我,我是怎样知道的,问也白问,我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即使我有的话,我也会怀疑我是否应该把它交给你。”

“于是对于她竟然被人谋杀你一点也不感觉到惊奇?”

“这件事叫我大吃一惊,但我从没有想到她会死于自杀或是一次事故。”

“那么你认为是谁杀了她呢?”

罗尔芙护士长冷酷地看着他,像是报复般地说:“告诉我,警长,你告诉我是谁?”

“所以你昨晚去了电影院,还是一个人去的?”

“没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去看一部《奇遇》重映片。或许你觉得安东尼奥尼的精妙之处只有在没有一个同伴的陪同下去看才能最好地体会出来?又或许你找不到一个人愿意陪你一起去?”

她当然受不了这个。

“只要我愿意,会有无数的人愿意带我去看电影。”

电影,这是达尔格里什在她这个年纪看过的电影。代沟这个词真正的含义远比语义学上的意思要深,那是更为完全的情感上的疏离。他真的不理解她。他没有一点点线索能够猜出在那光滑的、孩子气的额头后面正在想着什么。那双不同凡响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在弯弯的眉毛下面远远地分开着,它们直盯着他,充满了警惕但却很淡漠。那张猫儿一样的脸,长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下巴,宽宽的颧骨,它们全都毫无表情,只是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表示出一种厌恶。达尔格里什想,现在很难想像在一张病床边能找到一个比朱丽亚·帕多长得更漂亮,更可爱的人儿来。当然,除非这个人碰巧真的很痛苦或是沮丧,这时伯特双胞胎的健全的常识或玛德琳·戈达尔的冷静的能干才更会叫人愿意接受。这也许只是个人的偏见,但他不能够想像任何一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在这个没有礼貌的,只顾自己的小女人面前暴露出他的弱点或是身体上的痛苦来。而且他想要知道,准确地说来,她想要从护理这门事业中得到什么呢?如果约翰·卡朋达医院是一家教学医院的话,他还能够弄明白它。她说话时睁大眼睛的习惯会叫听她说话的人感到眼前蓝光一闪,她那象牙般整洁的牙齿外面包着的湿润的双唇微微分开着,这些都会叫那一帮饶舌的医学院学生所喜欢。

他注意到这些对马斯特森警官也并不是毫无影响。

可是罗尔芙护士长是怎么说她来着?

“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思想上缺乏调教;是一个心眼好、能体贴人的护士。”

好吧,可能是这样。但是罗尔芙护士长受了偏见的支配。所以达尔格里什要以自己的方式来下判断。

他压住心中的这个疑问,抵制住要挖苦人,用低级的嘲弄来表示反感的冲动。

“你觉得影片怎样?”

“很棒。”

“那么你看完这部很棒的电影以后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知道,我想大约接近十一点了吧。我在电影院外面遇见了罗尔芙护士长,我们一起走回来的。我想她已经告诉过你了。”

由此看来今天早晨以后她们之间必定已经谈过活了。这就是她们的故事,这个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她根本不在乎人家是不是相信她,这一点她毫不掩饰。这当然可以查出来。电影院售票室里的女孩也许能回忆起她们两个是否一起来的。但是根本不必费那个事去调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除非她们两个一边欣赏电影文化一边策划杀人凶案,就这样度过了那一晚上。如果她们的确是这样,那么这里就有一位罪恶的同谋犯,她看起来明显地无所谓。

达尔格里什问:“你回来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我上楼来到护士起居室,她们正在看电视。呃,实际上我进去时她们刚刚关上了电视机。伯特双胞胎到护士厨房去沏了茶,我们把茶端到莫琳的房间里喝,达克尔斯跟着我们一起进来了。玛德琳·戈达尔留下来和法伦待在一起。我不知道她们上来时是什么时候了。我一喝完茶便上床去睡了。十二点之前我便睡着了。”

她也许是睡着了。但这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谋杀。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在,或许是盥洗室的一个小间里等待,一直等着,听着法伦在洗澡。一旦法伦进了浴室,帕多护士就会知道其它学生知道的一切;那就是一杯威士忌和柠檬会在法伦的床头柜上等着呢,溜进她的房间,在饮料里加进点什么,那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什么?在黑暗里干这种事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在没有拿到事实根据之前就先作这样的推理,未免有臆测之嫌。不到尸检报告出来,把毒理学结果拿到手,他都不能确定他正在调查的是不是一桩谋杀案。

他突然改变方针,返回到前一个话题上去。

“对护士佩尔斯的死你感到遗憾吗?”

她又一次张大了眼睛,微微撅起嘴在进行思考,那意思表示出这真是一个相当傻的问题。

“当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从没有伤害过我。”

“她伤害过别人吗?”

“你最好去问他们自己。”又是一下停顿。或许她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有点傻气和粗鲁。“佩尔斯又能给别人什么伤害呢?”说这句话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几乎只有冷漠,仅仅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有人杀了她。那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招人怨。有人必定很恨她,想要把她从眼前除掉。”

“她很可能是自杀的。当她吞那根管子时,她便清楚地知道要流进来的是什么,她害怕了。每一个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能够看出这一点。”

朱丽亚·帕多是第一个提到护士佩尔斯的恐惧的学生。当时在场唯一注意到这一点的另一个人便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了,在她的陈述里,她着重指出了那女孩恐惧的表情,她几乎是在强自忍受。护士帕多居然如此具有洞察力真是令人吃惊,也很有趣。达尔格里什说:

“但是你真的相信是她自己把一种腐蚀性的毒药放进了喂食里吗?”

那双蓝色的眼睛又和他的眼睛碰上了,她发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佩尔斯每次不得不扮演病人时,她都是怕得要命。她讨厌做这个。她从不说出来,但人人都能看出她的感受。吞咽那根管子对于她来说必定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有一次她对我说,一想到要在喉部做检查或是手术她就受不了。她小时候曾经做过扁桃体的切除,那个外科医生,也许是一个护士,对她很粗暴,很深地伤害了她。不管怎样,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对于喉部的恐惧。当然,她本可以向吉尔荣护士长解释,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愿意替换她,她就不必扮演那个病人了。没有人强迫她。但是我以为佩尔斯认为完成这个示范是她的责任。她是一个特别看重责任的人。”

如此看来,当时在场的任何人都应该能看出佩尔斯的感受。但事实上,只有两个人看到了。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明显地没心没肺的小女人。

达尔格里什被激起了好奇心,但并不特别吃惊,护士佩尔斯竟然会挑选了朱丽亚·帕多来作自己信赖的人。他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这种反常的吸引,那就是长得漂亮的,逗人喜爱的人常常对于长相平凡,遭人看不起的人所具有的吸引力。有时候这种吸引甚至于是互相给予的;他心里猜度着,这种奇怪的互相的吸引造成了多少友谊和婚姻的基础,而却不为这个世界所理解。但是如果希瑟·佩尔斯能通过讲述她童年的灾难希图求得对方的友谊或同情的话,那她真是不幸。朱丽亚·帕多这样的人看重的是力量,而不是弱点。对于乞求同情她只会无动于衷。然而,谁又知道呢?佩尔斯也许从她那里得到了什么,不是友谊,不是同情,甚至也不是怜悯,而只不过是一点点理解而已。

他突然来了一阵冲动:“我想你大约比这里任何其它人都更了解护士佩尔斯,可能十分了解。我不相信她是自杀的,你也不相信。我要你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告诉我,那会帮助我找出一个动机来。”

有一秒钟的停顿。这是他的想像,还是她真的在下决心要说什么事呢?然后她用她那高音调,但却表达不力的有点孩子气的声音说:

“我猜想她在讹诈某个人,她曾经向我这么干过一次。”

“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估量他的可信赖程度,或者是在衡量这件事值不值得讲出来。然后她的双唇弯曲,发出一个微笑,好像在缅怀往事,她平静地说道:

“一年以前我的男友曾和我在一起过了一夜,不是在这里,是在总护士宿舍。我打开了一张防火通道门让他进来。我们当时真的只是闹着玩。”

“他是约翰·卡朋达的人吗?”

“嗯,是的,是外科登记处的。”

“那么希瑟·佩尔斯是如何发现的呢?”

“那是我们预考的前一晚,就是第一次的国家注册考试。佩尔斯每逢考试之前都要闹肚子疼。我猜想她是沿着走廊慢慢摸到厕所去时看见了我正让奈杰尔(Nigel)进来。又或许是她返回卧室时在我房门上偷听来着。她大概听到了我们在房中格格地笑或者那之类的事情。我料想她是听了个够。我不知道她这样干要做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想要和佩尔斯*。所以我想她就是要听别人和男人在床上的动静以获得一阵刺激。不管怎样,第二天一早她就向我交涉这件事,还威胁说要告诉女总监,把我赶出护士培训学校。”

她说这些话时并无怨恨的语气,还几乎觉得有一点好玩。这件事当时没有惹恼她,现在也没有惹恼她。

达尔格里什问:“她问你要多少钱来买得她的沉默?”

他毫不怀疑,不管她要了多少钱,那笔钱一定没有支付。

“她说她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什么;她得想一想,得要得合情合理。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那张脸,脸上真是斑斑驳驳,红得就像一只令人讨厌的火鸡。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地拉长着一张脸的。我假装害怕得不得了,后悔得要死,要求那晚上我们应该谈一谈。那样做就是为了给我一点时间去和奈杰尔联系。他和他守寡的母亲就住在城外。她很溺爱他,我知道叫她作证他是在家里过夜的,这在她没有什么困难。她甚至不在乎我们在一起。她认为她宝贝的奈杰尔要什么就该得到什么。但是我得赶在佩尔斯之前把一切安排好,那晚我见到她时,我告诉她我们两人绝对否认那件事的存在,奈杰尔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来支持他。她忘了他还有个母亲这回事,还有别的事她也忘记了。奈杰尔是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侄子。所以如果她去告了状,要发生的也只是科特里—布里格斯无生把她赶出去,而不是我。佩尔斯真是蠢得要命,真的。”

“看来你应付这类事真是得心应手,镇静自如,真叫人佩服。你就真的不知道佩尔斯打算怎么惩罚你了?”

“啊,不!我知道!我在开口告诉她之前首先让她说的。那真是有趣极了。那根本就不是惩罚的问题;它更像是讹诈。她想要和我们玩,加入我们这一伙!”

“你们这一伙?”

“嗯,就是我,詹尼弗·布莱恩(JenniferBlain)和戴安娜·哈泼。我那时正和奈杰尔交往,戴安娜和詹尼弗各自的男友都是奈杰尔的朋友。你没见过布莱恩;她就是那些因流感而请假的学生中的一个。佩尔斯要我们为她安排一个男朋友,那样她就能成为我们这一伙人中的第四个了。”

“你不觉得这很令人吃惊吗?从我所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况来看,希瑟·佩尔斯根本就不是那类对*性趣的人。”

“人人都对*性趣,只是各有各的方式。只是佩尔斯不像那样提出来罢了。她说我们三个她都信不过,应该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来监督我们。猜猜看!猜中了是谁可没有奖金!但是我知道她想要谁。她要的人是汤姆·迈利克斯(TomMannix)他那时候是儿科的登记员。他那人一身污点,还相当令人讨厌,但是佩尔斯喜欢他。他们俩都属于医院教友会的,汤姆在这里待满两年之后就要去当传教士之类的事。他倒是很适合佩尔斯的。我敢说只要我对他施加压力,他完全可能会和她出去幽会一两次的。但那样做对她没有一点好处。他不要佩尔斯,他要的是我。得,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达尔格里什当然知道。毕竟这是最普通,最为陈词滥调的个人悲剧。你爱一个人,他却不爱你。更糟糕的是,他们不顾自己的最大利益,也不惜打破你平静的心境,他们去爱上另一个人。假设没有了这普世的悲喜剧,世界上有一半数的诗人和小说家又该干什么去呢?但是朱丽亚·帕多不为所动。达尔格里什想,如果只要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儿同情,或甚至是表现出一点儿兴趣就好了!但是佩尔斯这种不顾一切的需求,对爱的渴望迫使她从这个可悲的企求走向了讹诈,在她的被讹诈者那里却一无所获,甚至连一丝觉得好笑的轻蔑也没有。

这个被讹诈者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去要求他保守这个秘密。她此时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把这缘故告诉他。

“我现在不在乎你知道它了。我干吗要在乎?毕竟佩尔斯死了,法伦也死了。我的意思是,这里出了两宗命案,女总监和医院管理委员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操心呢,哪里还会去管我和奈杰尔上床的事。可是每当我一想起那个晚上!说真的,那才真叫*呢!那张床太窄,它一直在吱吱嘎嘎地叫,奈杰尔和我格格地笑得,我们几乎都不能够……,可是只要一想到佩尔斯盯在锁洞上的那一只眼睛!”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了。这真是一串发自本能的,回忆欢乐往事的钟声齐奏,那么天真,那么富有感染力。马斯特森抬起严肃的脸往上看着她,脸上也不禁漾开了笑意,宽容地裂嘴一笑。有那么一刻,他和达尔格里什不得不强自克制住自己不和她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达尔格里什在一一召见等候在图书馆里的那一小群人时,并没有按照任何特定的排序,他把吉尔荣护士长留到最后也没有什么蓄谋的恶意。但是这个长久的等待对于她来说却是有点欠体谅了。很显然,一大清早起,她就挤出时间来一心一意地化妆;这当然是出自本能做的一番准备工夫,不管那天会遭遇到什么意外损害。但是她化的妆后来却弄得一团糟。睫毛油流了下来,弄污了眼影,汗珠子一直沿着前额流下来,一抹唇膏在下巴颌儿那里留下了一道痕迹。这或许是她自己的手不经意间在脸上乱划拉造成的。很显然,她发觉她很难使自己的双手安顿下来。她坐在那里,一条手帕在手指间绞来绞去,又在她的双腿上不安地划过来,划过去。没有等到达尔格里什开口说话,她便极度激动地高声喋喋不休地开了腔:

“你和你的警官与梅克诺夫特一家都待在猎鹰者武器(Faler''sArms)旅馆里,不是吗?我但愿他们能叫你们住得舒服,希拉有点令人讨厌,但是鲍勃你让他独自个待着时,倒是个蛮有价值的人。”

达尔格里什费了一切努力不让鲍勃独自个待着。他之所以挑选了猎鹰者武器这家旅馆,是因为它小、方便、安静,又空了一半;没有多久便明白了这个缘故。行业首领(GroupCaptain)罗伯特·梅克诺夫特(RobertMaycroft)和他的太太,与其说他们关心照顾他们的客人如何过得舒服,倒不如说他们更关心如何给来访者留下他们有教养的印象,因此达尔格里什强烈地希望在这个周末搬出那个地方。与此同时他无心与吉尔荣护士长讨论梅克诺夫特一家的事,便彬彬有礼却坚决地把她引导到更为相关的话题上来。

和其它的嫌疑人员不同,她认为她必须在一开始花费五分钟的时间来表达她对那两个女孩死亡的恐怖感受,那是如何如何地恐怖、悲惨、可怕、像鬼似的吓人、残忍、令人不能忘怀、令人费解等等。达尔格里什想这种情绪尽管它的表述没有独到见解,却也是够真实的。这个女人是真正悲痛的,他怀疑她是否也给吓坏了。

他引着她一起回到元月12日星期一发生的事件上去。她所说的也没有什么新鲜有趣,她的陈述也已经记录在案了。她那天起得很晚,匆匆忙忙穿上衣,等到她忙完一切赶到餐厅时刚好八点钟。她在那里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及罗尔芙护士长一块儿吃的早餐,第一次听说法伦头天夜里生病了。达尔格里什问她是否还记得是哪一位护士长把这消息告诉她的。

“呃,我不敢说我的确记得,我想是罗尔芙,但我不能十分肯定。那天早上我心境极乱,一会儿是这件事,一会儿又是那件事。那样子,就是睡过头也无济于事,对于综合护士协会视察的事我自然是有点紧张。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我只是代替麦宁护士长。第一次带班作示范表演就没有女总监在场这就够糟糕的了,再加上协会来的视察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罗尔芙护士长全都坐在那里,瞪大眼珠子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想到法伦不在,剩下在座的就只有七个学生了。得,这倒是蛮适合我的;我以为人越少越好。我只希望这些小家伙们能够利索地回答问题,显出一点聪明劲来。”

达尔格里什问她最先离开餐厅的是谁。

“布鲁姆费特。像往常一样她急于要回到病房里去,我想。接着离开的是我。我拿着报纸穿过餐厅,端着一杯咖啡就进了暖房,坐下来看了十来分钟报纸。克丽斯汀·达克尔斯,戴安娜·哈泼和朱丽亚·帕多都在那。哈泼和帕多在一起扯闲谈,达克尔斯独自个在看一本杂志。我没待多久,我走的时候她们还留在那儿。我在大约八点半时上楼去了我的房间,一路上取了我的邮件,然后又下来,直接去了示范室,此时正好是九点差一刻了。伯特双胞胎已经在那里,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戈达尔几乎是踩着钟点进来的班上其它人员是在九点差十分时一起进来的,只有佩尔斯除外,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在我们定下心来开始工作之前,女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扯闲谈,谈些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其余的事你都知道了。”

达尔格里什当然知道。但是他想虽然不可能从吉尔荣护士长那里听到什么新东西,他还是引导着她再回顾一下示范室里室的伤人事件。但她也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又是一切是多么多么地可怕、恐怖、吓人、令人不寒而慓,令人不敢相信,她毕生都不会忘记。

达尔格里什又转回到法伦的死上面来,但此时吉尔荣护士长却令他大吃一惊。她是可疑人员中第一个提出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的人,或者是她显然希望是这样一个证据,她以一种可令人理解的满意表情提出来。从八点直到午夜她一直在她房间里招待一个客人。她带着一种害羞的表情,不情愿地向达尔格里什交待出了他的名字。他叫伦纳德·莫里斯(LeonardMorris),是这家医院的总药剂师。她邀请他来吃晚饭,他刚到不久,她就在四楼的护士长厨房里做了一道简单的细条实心面和大红肠,在八点钟时将它们端进自己的起居室里。他们在一起整整待了四个小时,这期间只除了她去厨房取菜碟去了几分钟,还有大约在半夜时他去了盥洗室两分钟,还有早些时候她也因同样的原因离开他两三分钟。除了这些时间以外他们俩谁都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她又热切地补充说要李恩,就是莫里斯先生,证实她所说的故事,他只会感到太幸福了。李恩应该准确地记得那些时间,因为他是一个药剂师,对于细节讲究精确和准确。唯一的困难是他今天上午不在医院,九点前他刚给药房打过电话说他病了。但他明天会赶回来上班,这一点她可以确定,李恩最恨浪费时间。

达尔格里什问起他离开南丁格尔大楼实际是在几点钟。

“嗯,不可能是午夜过后很久。我记得我的时钟敲十二点时,李恩说他真的要走了。五分钟后我们走了出来,走下后楼梯,就是从女总监寓所通出来的那个楼梯,我把门打开,让它敞开在那里,李恩从他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取出自行车,我和他走到了小路上第一个转弯处。当晚不是散步的好时候,但是我们还有一两件医院里的事要聊。李恩在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药物学课,而我呢,我想我可以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李恩不愿意让我一个人独自走回去,于是他又把我送回门边。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我想大约有十二点十五分了。我从女总监的门里穿进来,从身后把它锁上了。我直接进了我的房间,把晚餐的餐具送到厨房里去洗,然后又去了浴室,在一点差一刻时上了床。我一整晚上都没有见着法伦。接下来我知道的事便是罗尔芙护士长冲进来叫醒我,带来一个消息,说是达克尔斯发现法伦死在床上。”

“于是你便出去了,穿过泰勒小姐的寓所又回来,当时她的门是敞开着没上锁么?”

“啊,是的!女总监每逢外出时总是把门开着的。她知道我们发现使用她的楼梯更方便,更私密。毕竟,我们都是已成年的女人了。实际上也并不禁止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招待朋友。再说让所有的学生都看着他们穿过主楼大摇大摆地出去也不太好。女总监这样做真是了不起呀!我想当她不在南丁格尔大楼时她甚至还不锁她的起居室,让它开着呢。所以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只要想用就可以使用它了。也许你没有听说过吧,布鲁姆费特就是女总监的一条狗。大多数总监都养着一条小狗,这你是知道的,玛丽·泰勒就养着布鲁姆费特。”

她说这番挖苦话的厉害声气是这样出人意料,使得马斯特森猛地把头从记录本上抬起来,他看着吉尔荣获护士长,仿佛她本来是一个前途无望的候选人,却突然间暴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质来。但是达尔格里什把这段话放过去了。没有理睬它,他问道:“昨天晚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使用了泰勒小姐的寓所吗?”

“半夜里吗?布鲁姆费特决没有!她上床早,除非她和女总监一起在市里溜达,她总是在十点十五分时调制她最后的一杯茶。不管怎样,她昨天晚上被人叫出去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打电话把她叫过去,让她去单人病房接收一位从手术室送过来的病人。我想这件事人人都知道,那正是在快到十二点时候的事。”

达尔格里什又问吉尔荣护士长是否亲眼见着她了。

“不,但是我的朋友看见了,我是说李恩。他把头伸出门外去看走廊里是否有人,在我们离开前好上厕所,就看见了布鲁姆费特裹着斗篷,提着她那个旧提包,消失在楼梯下面。很显然她正出门,我猜想她是被叫到病房里去了,在布鲁姆费特,这是常有的事。提醒你一下,这部分是由于她自己的过错,有这样一种东西就叫做过于认真。”

达尔格里什想,吉尔荣护士是不大可能去犯这样的“过错”的。很难想像她会在任意一个外科医生,不管他多么杰出,在他的偶然召唤下,就会在隆冬的午夜时分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庭院。他为她感到遗憾,她让他窥见到了这种荒谬可笑的缺乏隐私的状况,这些琐琐碎碎,巧立名目的遁辞,在这种状况下人们并非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亲亲热热之中,同时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隐私,窥探他人的秘密,这使得他陷入一片压抑之中。只要一想到一个成年男子在出门之前,先得鬼鬼祟祟地四下里偷看一下,两个成年爱侣为了躲避别人的刺探,偷偷摸摸地溜下后楼梯,这是么多可笑,多么使人屈辱的行为。他想起女总监说过的话:“我们知道这里所有的事情,这里没有真正的隐私。”即便是可怜的布鲁姆费特夜里喝什么茶,以及她夜里几点睡觉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了。难怪南丁格尔大楼滋生

出了它自己品牌的精神病,吉尔荣护士长必须为自己寻找借口,为她和她的情人在院子里散步作辩护,为他们那显然很自然的想要拖延道别的时间的愿望作辩护,用难以令人置信的废话,说什么要讨论医院里的事情来作掩饰。他发现这一切是那么地令人压抑窒息,所以当到了该让她走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惋惜。

达尔格里什对于他和女管家玛莎·柯林斯(MorrthaCollins)之间半小时的谈话十分欣赏。她是一个瘦瘦的,褐色皮肤的女人。她看起来就像一根枯树枝,骨瘦如柴,骨头里的汁液老早就干枯了。她给人的印象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就在衣服里面渐渐缩水了。她那厚厚的浅黄褐色工装裤吊在她身上,形成长长的褶缝,从她的窄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腿中部,在腰间被一条红蓝条纹的,学童用的皮带给束住了,并扣上了一个蛇形带扣。她的长袜给压缩成褶裥状包住了她的脚踝。要么就是她总喜欢穿大两码的鞋子,要么就是她的脚有点奇特,与她的身体其它部分相比,特别地不成比例。她一叫就来了,咚的一下就站在了达尔格里什的对面,她的一双大脚站在那里稳稳地向两边分开,两只眼睛先就带着一种恶狠狠的神气盯着他,好像她要接见的是一位特别难对付的女仆。在整个的谈话中,她从没笑过一次。说实话,在这个场合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激发出有趣的感觉来,但是打过正式的招呼之后她也未能挤出一丝笑意来。尽管开头不顺,谈话进行得还是不错的。达尔格里什有点怀疑她说话时的尖刻语气和反常的干瘪外貌是不是她精心设计的一部分伪装外表。或许大约四十年以前,她决心成为一个医院里的人物,虚构中的一个受人爱戴的暴君,用同等的傲慢来对待每一个人,上至总监,下至低级女仆。一经发现显示个性的举动是如此成功和令自己满意,她就决定从此不再放弃它了。她不断地抱怨,但却没有什么恨意,只是一种形式罢了。他怀疑,事实上,她很得意她的工作,当她选择露面时既不是不快乐也不是不满足。如果这份工作就像她口头上所声称的那样,叫人不能忍受的话,她不会一干就是四十年。

“牛奶!别跟我说牛奶!这栋大楼里牛奶的麻烦事太多啦!比所有其它伙房里的事加在一起的麻烦还要多,我就来说一点牛奶的事吧。一天十五品脱牛奶,即使是这屋子里的人得流感病倒了一半,牛奶也全部喝个精光。不要问我牛奶到哪里去了,我已经不负这个责了,对女总监我也是这样的说的。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送两瓶牛奶到护士长那一楼去,好叫她们沏早茶。三个人分两瓶,我送上去的。你会想每一个人都够了。女总监当然是单独分开的,她拿了一品脱,一滴也不愿意给别人。可是那一瓶牛奶惹的麻烦哟!第一个拿到牛奶的护士长撇去了所有的乳脂,我猜是这样,一点也不考虑别人,对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她们够幸运的了,她们那一两瓶牛奶可是海峡群岛的牛奶,这屋子里别人都喝不上。可就是这样还是抱怨个不停。吉尔荣护士长抱怨说她的牛奶水太多,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则抱怨说不是回回都是送的海峡群岛的牛奶,罗尔芙护士长呢,则要半品脱一瓶的,这个她明明和我一样地知道是没有的。然后便是给学生沏早茶的牛奶,可可以及她们夜里调制饮料要的东西了。本来规定她们从冰箱里取牛奶是要登记的。这东西并不是不愿给,只是这是规定。得,你自己去瞧一瞧那登记本吧!十有九次她们嫌麻烦不登记,可空瓶子一大堆。本来规定空瓶子要洗干净,再送到厨房里面,这你总不会认为太麻烦了吧?可她们却把空瓶子到处乱扔,房间里呀,碗柜里呀,杂用间呀,有一半也洗了,弄得这屋子里臭哄哄的。我的下手们都有自己的活要干,没时间追着学生们和她们的空瓶子转悠,和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

“你什么意思,问我伯特双胞胎拿牛奶时我在厨房里吗?你知道我当然在的,我对其它警察也是这样说的。一天里那个时辰我还能在哪儿呢?每天七点差一刻我总是在我的厨房里,伯特双胞胎进来时刚刚过了三分钟。不,我可没有亲手把牛奶瓶递给她们。她们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的。侍候学生们,给她们递东拿西的,那可不是我的工作。和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她们从厨房出去时那牛奶可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牛奶要到六点半才会送来,早饭前,我要干的活可多了,哪有工夫在牛奶里放什么消毒剂。除了这个,我还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从六点四十五分起我就一直和闵希(Muncie)太太在一起。她是个钟点工,人手短缺时她便从城里来帮我一把。你想什么时候找她都可以,但是我得告诉你,你从她那里可听不到什么太多的东西。那可怜的人儿,在两只耳朵之间可没装什么太多的东西。想想看,如果我一个早上就在给牛奶下毒的话,我都怀疑她是否会留神。但是她和我在一起,那可就不是白费功夫了。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决没有每隔一分钟就往盥洗室里跑,多谢了。该干活的时候我干的事情可多着呢,各种各样的。

“盥洗室的消毒剂?我就知道你会问那个。我自己亲自动手把它们从大听里灌到瓶子里装满,它们每周一次从医院的总储藏室里给送过来。这本来不是我该干的活,但是我不想把它留给其它女仆去干,她们太粗心大意了。她们只会把它们弄得盥洗室地板上到处都是。佩尔斯护士死的头一天我是在楼下的厕所里把瓶子灌满的,所以它应该几乎还是满的。有些学生总喜欢在冲完马桶时倒点消毒剂在里面,但大多数学生不倒。你要知道实习护士们对于这类的小事情穷讲究,可是她们并不比其它年青人好多少。女仆们大多是清洗厕所便池时使用这个东西。所有的厕所每天都得清洁一次。我对于清洗盥洗室要求特别严。楼下的那个是由摩拉格·史密斯(MSmith)午饭后打扫的,但是戈达尔护士和帕多护士却发现在那之前那瓶子就不见了。我听说其它的警察在屋后的灌木丛里找着了那个空瓶子。是谁把它扔在那儿的?我倒想知道。

“不,你见不着摩拉格·史密斯,他们没和你说吗?她这一天都休假。她昨天早茶后便休假了,她真是走运。他们可不能把这屎盆子往她头上扣。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回了家,我没问。在南丁格尔大楼里,女仆们都在我眼皮底子底下干活呢,她们够负责的了。我从不过问她们休假时干什么,只不过从耳朵里听过一句两句。她多半今儿夜里回来。女总监留下话了,她得调到常住职员招待所里去。现在看来,这个地方对我们太危险了。可是,没人来调我。如果早饭前摩拉格还不露面的话,我都不知道我该如何分派活儿呢。我手底下的人如果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干活的话,我就抓她们不住,对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不是那个摩拉格太多麻烦,只是麻烦一来她就特别固执;但是你只要给她起个头,她干得可不坏。要是有人告诉你说是摩拉格·史密斯弄糟了滴管里的喂食,你可别相信他们。那姑娘是有点蠢,但她可不是一个发疯的神经病。我可不能让人无缘无故地糟蹋我手底下的人。

“我可要给你说点事,侦探先生,”她把她那干瘦的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从书桌上把身子探过来,用她的眼珠子直瞪瞪地盯着达尔格里什。他强自振作起自己,眼睛也一眨不眨地去迎接着她射过来的目光,他们两个互相瞪着就像两个即将开始一个回合的角斗士。

“是吗?柯林斯小姐?”

她伸出一只枯瘦而多结节的手指直戳向他的胸脯,达尔格里什向后一缩。

“任何人没有得着我的许可都不得将那个瓶子从盥洗室里拿出去,或者除了清洗厕所便池外干别的勾当,谁都不许!”

很显然,罪大恶极之处就在柯林斯小姐的眼睛里。

一点差二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出现了。他轻快地在门上敲了敲,没有等到人家说出请字便走了进来,三言两语地说道:

“我现在只能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达尔格里什,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人家反对的味道。达尔格里什同意了,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外科医生一眼看过去,只见马斯特森警官冷冷地坐在那里整理着他的记录本,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椅子转过来,使得椅背正好对着警官。然后他坐了下来将手插进了背心口袋。他从里面取出的香烟匣用黄金打造得十分精致,它看起来十分细长,似乎很难起到实用的功效。他献了一支香烟给达尔格里什,却没有给马斯特森,在遭到警长的拒绝后他既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显示出特别的感兴趣。他给自己点上了烟。那握住打火机的双手又大,手指又粗壮,不像一双很有功效的外科医生敏感的手,倒像是一双粗壮的木匠的手,但是保养得很好。

达尔格里什表面上在忙着整理文件,实则在对他作着观察。他个子高大但还不肥胖,中规中矩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简直是太合身了,衣服里面包着的是一付壮健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使他身体内没有完全掩藏住的潜在的力量更加得以增强了。他仍然可以算得上是英俊。他的长头发从他的高额头上往后梳去,又硬又黑,只有单独一缕白发留在那里。达尔格里什想是不是染白的。对于他那张又大又红润的脸来说眼睛里得太小了点,但是很有型,分得很开,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这双眼睛。

达尔格里什知道促使警察局长打电话给苏格兰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起了主要的作用。当达尔格里什接手这个案子时,他和贝利巡官有过一次简短的谈话,从他那带点狠意的叙述中很容易看出他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的缘故来,外科医生从一开始就使得自己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他的动机,如果它们能够进行合理的解释的话,曾经引起过有趣的推测。一开始他坚决地断言佩尔斯护士一定是被谋害的,说如果有人认为这件谋杀案与医院里的人有牵连的话,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还说地方警察有责任将这个推测进行下去,应该毫不耽搁地找到并逮捕这个杀人者。当他们的调查没有产生出什么直接的结果时,他变得不安起来。他是一个惯常喜欢使用权力的人,没有它就不行。伦敦有些杰出的人士,他都救过他们的命,有些人还具有相当能损害人的能量。不断地有电话打到警察局长那里,打到苏格兰场,有些是圆滑的,半辩解的,另一些则是直接地抨击。由于负责调查的巡官越来越相信护士佩尔斯是死于恶作剧,结果恶作剧却可悲地弄错了对象,于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他的一帮同伙(coagitators)更加起劲地宣称她是被谋杀的,更加加大压力要求把案子转交给苏格兰场。正在这时护士法伦又被发现死了。可以料想得到地方上的刑事调查部在这桩案子的刺激下必定会忙活起来,会把照在第一桩案件上的散射的灯光集中起来,聚焦在第二桩死亡事件上。正在这个时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便选择了给警察局长打电话的办法,宣称不必要作进一步的调查了,在他看来护士法伦是自杀,这是再明显不过了,这只可能是由于她的恶作剧杀死了她的同事,产生了这样悲剧性的后果,于是她由于悔恨而自杀了。而现在为了医院的利益起见,要在招收护士学生之前以最小的混乱来结束这个案子,以不使医院整个的未来受到损害。警察局对于这种喜怒无常的突然的转变早已习以为常,但也不是说他们就很欢迎这种转变。达尔格里什想,在这一切情况下,警察局长作出决定,叫苏格兰场的人来调查这两起死亡事件,他认为这样做是谨慎的,对此他表示相当的满意。

护士佩尔斯死后的那一个星期里,科特里—布里格斯甚至曾经给达尔格里什打过电话。早在三年前,达尔格里什还做过他的病人。那是一场并不复杂的阑尾切除术,那次手术留下的疤痕又小又干净,叫达尔格里什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认为这位外科医生的专长在那时得行到了充分的报酬的。他决不希望自己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利用来达到他私下里的目的。那个电话很令人为难,令他很不满。他很有兴趣地看到外科医生显然把那次手术看作了一件小事,他们两个都把那件事给忘记了,这样做是明智的。

达尔格里什没有把眼睛从他的文件上抬起来,说道:“我知道你主张法伦小姐是自杀的这个观点,对吗?”

“当然,这很显然是解释得通的。你总不至于会说又有某个人在她的威士忌里放了点什么东西吧?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个不见了的容器,不是吗?就是说,如果它是毒药的话。在没拿到验尸报告之前我们还不知道它是不是毒药。”

“什么问题?没有什么问题。那个酒杯是不透明的,隔热的。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她可能已经在里面放了些东西。没有人会注意到。或者她在一个小纸包里放了些粉末,后来把纸包从盥洗室的马桶里给冲走了。不存在什么容器的问题。顺便说一句,这一次不是什么腐蚀剂,我看过尸体了,很明显地看得出来。”

“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医生吗?”

“不是,当她们发现她的时候我不在医院。斯耐林医生来看的她,他是这里专门总负责照料护士的医生。他当时立刻便看出没有救了。我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刻赶过来看了看尸体。我到医院时就要九点钟了。那时,警察当然到场了。我是指本地的警察。我想不出为什么他们不留下来继续干下去。我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说明我的观点。顺便说一句,迈尔斯·赫里曼告诉我说她大约死于午夜时分。我看见他时,他正要离开,我们原来同在一所医学院读过书。”

“这个我知道。”

“你把他找来,我认为你做得很对,我想大家都公认他是他那一行里最优秀的。”

他说这话时很自负,一个成功人士屈尊俯就承认另一个人的成功。达尔格里什想他的衡量尺度也很难说得上是精确的。金钱、特权、公众的认可、权力,是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永远是为自己要求从中得到最多的,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获得这一切。

达尔格里什说:“她怀孕了,你以前知道吗?”

“赫里曼告诉我了,不,我以前不知道。虽然今天生育控制的办法是可靠的,也容易得到,这类事情还是经常发生。但是我想她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应该会使用口服避孕药的。”

达尔格里什想起了上午在图书馆里的情景,当时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出了这个女孩的年龄,甚至准确到了哪一天。他毫不客气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和她很熟悉吗?”这其中的含意是很明显的,外科大夫一时不作回答。达尔格里什没有去考虑他是否会大发雷霆,他也没有。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讯问者。尖锐的眼光里逐渐地有了一丝敬意。

“是的,只有一次。”他稍作停顿,“你可以说我曾经和她很亲密。”

“她是你的情妇吗?”科特里—布里格斯看着他,无动于衷。他在踌躇着,然后说:

“你那是说得太正式了。她在这里的头六个月我们只是相当定期地在一起睡觉。你反对吗?”

“只要她不反对的话,那也轮不上我来反对。那就是可以推定说她是自愿的啰?”

“你可以这么说。”

“什么时候又结束了?”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持续到她第一学年的末尾,那是一年半以前。”

“你们吵过架吗?”

“没有,我可以说,她已经厌倦了,所以也就没有吵架的可能性了。有些女人喜欢变化。我自己也是如此。如果我早知道她是这类会惹麻烦的女人,我就不会搞上她了。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和学生睡觉的习惯,我这个人从理智上来说还是挺讲究的。”

“你不觉得要把这种事情保守住秘密很难吗?医院里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哪怕是最小的?”

“你有些浪漫的想法,警长。我们从不在洗涤室接吻和拥抱。我说过我只和她睡觉,我的意思就是这个。说到性方面,我从不使用委婉的语言。她每逢晚上休假,便到温泼尔(Wimpole)街我的寓所里来,我们就在那里睡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的屋子就在索尔本(selborne)附近。温泼尔街的门房肯定知道,但他口很紧。即使他口不紧,那栋楼里房客也不多。只要她不说,就没有什么风险,她也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不是我特别地在意,而是在有些领域的私人行为方面我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无疑你也是这样。”

“所以那不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们很小心留意。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杀她。那样的解决办法只会比去阻止它惹来更大的麻烦。”

达尔格里什问:“你会怎么干?”

“那得看情况而定。我得先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孩子。但是这个特别的问题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别,只要女人是通情达理的,倒并不是不可解决的。”

“有人告诉我法伦小姐打算去打胎。她和你交涉过吗?”

“没有。”

“她也许会去打胎?”

“那是一定的,她也许会去,可是她没有。”

“如果她提出来的话,你会帮助她吗?”

外科医生看着他:“这个问题很难算得上在你的调查范围之内吧,我想?”

达尔格里什说:“这个由我来判定。这姑娘怀孕了;很显然她想要去打胎;她告诉一个朋友说她知道有一个人会帮她。我自然想知道她心里想的那个人是谁。”

“你知道有法律规定的。我是一个外科大夫,又不是一个妇科医生。我宁愿坚守我自己的专长,合法地执业。”

“但是还有其它的帮助方式,给她提供合适的医疗咨询,为她提供费用。”

一个接受了一万六千英镑遗产的姑娘多半不会需要他人来资助自己去打胎。但是戈达尔的遗赠还没有公示于众。达尔格里什很感兴趣想要知道科特里—布里格斯是否知道法伦的资产。但是外科大夫没有显露出任何知道的迹象。

“可是,她没有来找过我。她也许想到了我,但她没有来找我。如果她来找我,我也不会帮助她。如果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会负责去办的,我可不会把别人的责任往肩上扛。如果她选择了上哪里去得到满足,她就该上哪里去求得帮助,我又没让她怀孕。是别人干的,那就让他去照看她好了。”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当然就是,而且说得一点不错。”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残酷的自我得意。达尔格里什盯着他,发现他的脸发红了。这个男人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达尔格里什对于他的情绪的属性丝毫不怀疑,那就是仇恨。他继续讯问。

“昨天晚上你在医院里吗?”

“在,我被叫去做一个紧急手术。我的一个病人旧病复发了,这虽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但是却很严重。我在夜里11点45分结束了手术。时间在手术室的记录本上记得有。然后我给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打了电话,请她发善心回到她的病房再待一两个小时。我的病人是一个自费病人。这之后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晚上我会回来,原来是说好了我在医务人员宿舍里过夜的。我平常手术要是做得晚的话偶而会在这里过夜,十二点刚过我便离开主楼。我原打算从温彻斯特路大门出去。我自己有钥匙。然而,昨天晚上狂风大作,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发现有一棵榆树倒在路上,我很幸运没有开着车直冲过去。我从车子里出来,把我的白丝围巾系在一根树枝上,提醒那些也许会开车从这里过的人。也不大可能有人要从这里过,不过那棵树在那里显然很危险,天亮之前也没有办法将它挪开。我倒车从正门出去了,把倒树的事报告给了正门的门房。”

“你注意到了那时是几点钟吗?”

“没有。门房也许看了钟。但是我猜想,可能是十二点一刻,也许要迟一点儿。我在树那里耽搁了一会儿。”

“当你到后门去时会开车经过南丁格尔大楼,你没有进去吗?”

“我没有理由要进去,我没进去,或者是去给护士法伦下毒,或者为了任何其它的原故。”

“你在院子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吗?”

“在午夜以后,在狂风大作之中?没有,我没有见着一个人。”

达尔格里什转换了他的话题:“当然,你是亲眼看着护士佩尔斯死去的。我想真的就没有机会救她了吗?”

“决没有,我得说,我费尽了力气。但是当你不知道原因的时候要来急救是不容易的。”

“但是你知道那是毒药?”

“很快就知道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毒药。要不是这个,情况就会不同了。你也看过尸检报告了,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杀了她。”

达尔格里什问:“她死的那天早上你从八点钟起就一直在南丁格尔大楼?”

“我假定,如果你不嫌麻烦看过了我原来作的陈述你就会知道得很清楚了。八点刚过我就到了南丁格尔大楼。我在这里的合同是每周名义上工作六个半天。我实际上是周一、周四和周五整天都在医院,但是有时紧急叫我去做手术这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自费病人的话,星期六上午我偶而也要在手术室做手术,如果病人名单太长的话。星期天晚上十一点钟刚过我被叫去做一个紧急阑尾切除手术,那是我的一个自费病人,在医务人员的宿舍里过夜很方便。”

“宿舍在哪里?”

“就在那个设计得很糟糕的大楼里,靠近门诊部,他们在七点三十分供应早饭,那真是一个不敬神的时刻。”

“你到这里确实来得相当早。示范表演要到九点才开始。”

“我到这里不只是为着示范表演来的,警长。你对医院里的事情还相当无知,不是吗?高级顾问外科医生通常是不参加护士培训课的,除非他实际上承担了给学生上课的任务。我只参加了元月十二日的培训课。因为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要来这里,我又是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到这里来见比勒小姐是一种礼仪。我来得早是因为我要做一些临床病案,上次上完课后我把它们落在罗尔芙护士长的办公室里了。我还想在视察开始之前和女总监谈一谈,也为了保证我能准时会见比勒小姐。我在八点三十五上楼来到总监寓所时发现她刚吃完早饭。如果你认为我在八点到八点三十五之间的任一时刻在牛奶瓶里下了腐蚀剂,你完全可以这样想,可是我没有。”

他看了看手表:“如果你没有什么还要问的话,我得去吃午饭了。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个门诊病人会诊呢,时间很紧了。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走之前大约还可以再给你几分钟,但我希望没有了。关于佩尔斯的死我已经签署了一个陈述,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也没有什么要改变的。我昨天没有看见法伦,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从病房里出来了。她没有怀我的孩子,即便她怀了,我也不会傻到要去杀她的地步。顺便说一句,我告诉你的关于我和我她先前的关系问题,那自然是基于对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有意地横过去看着马斯特森警官。“并不是我在意它是否公之于众。只是,毕竟那姑娘已经死了,我们还是要保护她的名声的。”

达尔格里什觉得很难相信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除了他自己的名声外还会对他人的名声感兴趣。但他还是严肃地作出了必要的担保。外科医生往外走时他没有说一句抱歉的话。激怒一个自私的杂种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只是这未免有点孩子气。但是他是一个杀人凶手吗?他具有一个杀人凶手的自私、神经质,以自我为中心等特质。说得更中肯一点,他曾经有下手的机会。但是动机呢?他不是有一点假装坦率,很快便承认了他和约瑟芬·法伦的关系了吗?说实话,他也不可能希望长久保住这个秘密,医院是最难藏得住秘密的地方。他明知藏不住,便故作坦率,主动地和达尔格里什说了,好让他在那帮不可避免的长舌妇饶舌之前听到这件事的一个说法,不是这样的吗?要么这仅仅只是出于一种自负的坦率,一个男人在性方面的虚荣心,不愿意费神掩藏住自己在性方面取得的业绩,以显示出自己的魅力和男子汉的充沛精力?

达尔格里什收拾起文件时也感觉到自己有点饿了。他早上起了个大早,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现在该是他把心思从司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身上收回来的时候了,他得为马斯特森和他自己考虑午饭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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