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会不自觉地耽溺于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当中。例如勇者耽溺于勇,智者耽溺于智,嗜酒者耽溺于酒,爱好女色者耽溺于女色。

天正十三年的政宗虽然过于喜欢卖弄智略,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年仅十九岁的骏马对于蕴藏心中的十年计划即将实践,当然会格外意气风发。

首先,他派遣使者去见会津的芦名义广,要求他拒绝援助小浜城的大内定纲。

当然,芦名氏绝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但是,这就好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头一样,目的只是为了使波纹出现罢了。

目前会津的芦名家表面平静无波,但实际上内部却已经发生动摇。

自从素有“中兴之祖”美誉的盛氏于天正八年崩殂以后,由于其子盛兴没有子嗣,因而从二阶堂家迎接盛隆入嗣,以便传承芦名的家业。然而此举却招致家老松本太郎、栗村下总的不满,并愤而起兵叛乱,最后在天正十二年弑杀了盛隆。为了维持政局,重臣们连忙自常陆的佐竹家迎接义宣之弟义广入主芦名,但是此一不幸事件却不断地持续,以致内部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事实上,重臣们并不全是佐竹的支持者,而且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在这么一个表面平静无波的池面投下一颗石头,无异是要试探义广一族内的信用度。

换作别人,一定也会采取和政宗相同的行动,他在丢下这颗石头之前,首先派人送了一封密函给向来与佐竹为敌的小田原之北条氏。

“我打算从内部颠覆佐竹家,希望阁下大力相助,并请代我将此事知会越后的上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九岁青涩少年的思想。这种大外交家的灵活手腕,是身为父亲的辉宗永远也比不上的。

政宗本人也知道,想要借着讨伐佐竹之名直接攻向常陆,没有坚强的实力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就好像打蛇要打七寸部位一样,凡事均必须掌握要点,才能够一举奏效。

因此,这封信至少使得小田原的北条氏大感吃惊。

“伊达家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如果伊达家真要攻打佐竹,那么我就得尽快采取行动才对……一旦北条氏展露攻势,则佐竹氏当然也就无法顾及芦名了。只要佐竹不插手其中,那么芦名氏内部派系对立的鸿沟就会日益加深……这就是政宗的基本策略。如此卓越的智略,令人不禁想起老巧卓拔的武田信玄。

总之,这是伊达政宗踏出吹嘘人生的第一步。

既然是吹嘘,那么政宗实际所要攻打的目标究竟是谁呢?答案其实非常明显,那就是在去年正月再度背叛伊达家的小浜城之大内定纲。

不过,直接攻打大内定纲乃是愚不可及的举动。由于定纲曾经三度痛斥由父亲辉宗派去促他反正的密使,内心自知必定难逃伊达家的攻击,因而一定会加强守护。

“生气的话就放马过来吧!”

他既然敢夸下海口,就表示已经有所准备。对于一个已经有所准备的敌人,当然不能从正面攻击。

因此,首先必须扰乱其头脑。

这时梅、桃、樱花等都还深埋在积雪当中,看来不到春天,积雪是不会消退的。

春天一到,伊达家的部队随即由米泽出发,迅速地朝会津前进:

“真是令人想不到!伊达家的小老鼠居然大发虎威,直接去打猫了。”

原以为伊达家会立刻发兵攻打小浜的大内定纲,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应该由板谷岭出杉之目(福岛)来到二本松、小浜的伊达军势,竟然出人意料地朝反方向的桧原南进,难怪定纲会觉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政宗真正的打算却无人知晓。

连他的心腹大将片仓小十郎和原田宗时也忍不住问道:

“殿下,现在攻打芦名会不会太早了点?”

事实上,会成为阻碍的,除了险峻的磐梯山外,还有猪苗代湖。不过,纵使得以平安无事地抵达黑川(若松),则结果又将如何呢?难道佐竹义重及义宣父子会眼睁睁地看着政宗攻打芦名吗?

“还太早呢!”

片仓小十郎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必须视情势而拟定作战计划。依我之见,现在还是先把猫的鱼夺过来吧!”

“猫的鱼?”

“是的!我这只伊达家的小老鼠就要夺去猫最爱吃的鱼,教猫饿个半死。”

“属下不明,敢问殿下所谓的鱼,是否就是小浜城呢?”

“哈哈哈……除了小浜以外,还有芦名家的右手磐梯山呢!你们只需默默地跟着我就好了,其他不必多问。”

到了五月二日当天,政宗终于在桧原口当众宣布要讨伐会津。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马上就要抓住一条鱼似地。

原来此时政宗已经透过原田宗时的部下平田太郎左卫门之引介,邀得芦名的重臣柴野弹正担任内应。

政宗决定兵分二路。

“一军从桧原口进攻,由我亲自指挥。至于另外一军,则由原田宗时率领,朝猿仓进攻。”

这就是政宗狡猾之处。以这种方式进攻,再精明的敌人也会因为一时失察而中计。

当然,政宗并不敢奢望一举击败芦名。

(今年计划要攻打的对象,是小浜的大内定纲。)

尽管心中如此计算,但表面上却朝相反方向进攻。不过,这只是为了再次进攻所做的铺路及练兵之策罢了。

原田宗时对政宗的计划一无所知。在充当内应的柴野弹正之引导下,宗时领兵攻入会津之地,但是却遭到敌军顽强抵抗,以致铩羽而归。

经过分析之后,宗时总算找出导致这次失败的原因所在。原来自愿充当伊达内应的柴野弹正,由于对芦名义广抱持强烈反感而成为伊达家的同志,但是介绍柴野认识宗时的家臣平田太郎左卫门却背叛了宗时,并且将此次进攻路线及兵力一五一十地向芦名报告,以致宗时的部队遭到包围。

“怎么样?现在你知道磐梯山的鱼多刺了吧?”

与柴野弹正一起突围而返的原田宗时,受到政宗的嘲弄。

这时政宗正派遣片仓小十郎攻打桧原城,并且命家臣后藤孙兵卫在此待命。

“现在回米泽城似乎还太早了。怎么样?藤五郎,你不介意代我到猪苗代盛国走一趟,看看能不能从当地取得一些口粮吧?”

伊达藤五郎成实接获命令之后,随即派遣家臣羽田右马助前往猪苗代的家臣石部下总家中探查详情。

这就是政宗所谓的铺路。他急于知道,猪苗代盛国是否真心归服芦名义广?

探查的结果,将作为今后拟定战略的参考。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猪苗代盛国对于主上芦名义广极为不满。

“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根本不懂得安抚将士之道。”

这就是他们对义广的评价。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猪苗得知羽田的来意后,便立刻答应担任政宗的先导,然而其子盛胤却极力反对。

“好,这就够了!既然儿子表示反对,那么要攻打芦名的确不太容易。不过,现在也应该是伊达家班师返朝的时候了。在此我要提醒各位一件事,焚烧稻田而招致民怨乃是愚不可及之事,所以绝对不可发生类似的事情,否则一律加以严惩。好,现在我们就班师回朝吧!”

直到此刻,政宗才初次将自己的本意坦白告诉小十郎和藤五郎。

“你察觉到了吗?藤五郎?”

“啊?察觉什么……”

“先前我不是说过吗?今后恐怕我们得要长期作战呢!”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佯装要班师回朝,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回头攻打会津?”

“不是攻打会津,而是小浜的大内定纲。怎么样?小十郎,你注意到了吗?”

片仓小十郎颇感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我们之所以在此作战,主要是为了把派去援助小浜的芦名势叫回来喽?”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今年春天一到,芦名派往支援小浜及小浜支城刈松田、小手森等地的部队就已经出发了。但是,我们并不直接攻打小浜,反而故意让敌人误以为我们要攻打会津;这么一来,一半以上的援军都会立即赶回会津。此时,我们假装无法对抗会津强大的兵力……然由此地班师返回米泽城。”

“嗯,我懂了!”

“这次我们要打破往例,在八月攻打小浜。你知道吗?小十郎!不论我身处何地,我的一只眼睛随时都在观望天下。由于我曾经在六月二十一日派人送了一封亲笔信函给北条氏政,因此我相信北条一定会帮助伊达家攻打佐竹……”

“此话当真?”

“哈哈哈……事情还不止如此哩!这和去年的小牧一战后,原本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滨松之德川家康,却连忙派遣使者前去拜访羽柴秀吉的情形一样,唯有自己先站稳脚步,才能够成就大事啊!所以,我们先假装返回米泽城,然后再出兵攻打小浜。”

听完政宗的说明之后,片仓小十郎和藤五郎成实均感到雀跃万分。

“真棒,殿下你真的是棒极了!你的魄力,甚至连北条和德川也比不上呢!如此一来,我又可以驰骋中原,和羽柴筑前一决雌雄了。好,我们这就班师回朝吧!”

近几年来,每当伊达势班师回朝后,按着便是一连串的祭祀与狩猎活动。

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小老鼠毕竟不敢打猫而夹着尾巴回去了。”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眼小子。我看,伊达家的气数也就到此为止了,幸好当初没有跟随他们。”

这里是小浜的卫星城小手森城。此刻,大内定纲正与前来支援的田山义继在花园里饮酒、赏月。

八月十五日当天

伊达势在攻打会津芦名的途中,由于遭到猪苗代之子盛胤的阻挠而无法前进,因此只好怅然而归……不论在何时、何地,人们总是喜欢大肆渲染有关胜利的传闻。

伊达部队的班师回朝,在传到大内定纲的其中时,却被渲染成遭遇重挫而仓惶逃走。

“现在这只小老鼠总算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吧?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猫和狗呢!也许猪苗代看起来很像只猪,但事实上却是条非常凶猛的狗。”

“过去二、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伊达家,都会受到百姓们的热烈欢迎,今年惨败而回,米泽城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身为主客的田山义继是个昂扬六尺之躯的壮汉,而主人大内定纲则十分矮小。因而这场酒宴乍看之下,有如大人和小孩玩家家酒游戏一般。

“你看这清澄、美好的明月。”

两人诗兴大发,于是由定纲执笔写下诗句。

饮尽杯中明月

“怎么样?该你接下句了。”

就在这时,喧闹的虫鸣刹时静止,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廊下传来。

“属下有要事禀告!金洼的法印刚由刈松田快马赶来,要求面见主君。”

“什么?金洼的……真是个无趣的男人。好吧!把他带到这儿来。正好我刚开始写作连歌,就让法印也来凑一脚吧!”

“遵命!”

很快地带着一名修验者来到两人面前。

“贫僧有要事禀告。”

“别急,别急,你没看到我们正在赏月吗?你这个无趣的家伙一来,甚至连虫声都不再响起了呢!”

喘息未定的法印对定纲的嘲弄毫不在意,只是神色慌张地说道:

“我真的有要事禀告哪!根据最新的消息,伊达家的军队已经由杉之目城朝二本松进发了。”

“什么?伊达家的军队?”

义继猛然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显得比定纲冷静多了。

“别慌哪!法师。伊达家怎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兵呢?更何况途中还有刈松田及针道加以阻拦,因此根本不必担心。”

“不!呃……事实上,刈松田的青木修理和针道的内藤勘助都已经向伊达政宗投降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两人呆若木鸡。原先计划经由桧原口进攻会津的政宗,不是已因猪苗代盛胤的阻挠而惨败逃逸了吗?……

如今,政宗居然一改往例越过板谷岭直奔而来,使得敌人措手不及。事实上,政宗已在这段期间内暗中将兵力移往杉之目城,并且派遣密使劝说刈松田城主青木修理弘房及针道城主内藤勘助开城投降。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最好的证明就是,政宗的岳父田村大膳大夫家的军队目前正在积极行动,随时准备呼应。根据各种迹象显示,这很可能是政宗早就订定的计划,而假装由会津班师回朝只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听法印这么一说,定纲和义继无不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连三春的清显都与之呼应……这么说来,小浜的处境比二本松更加岌岌可危了。

“我必须立刻赶回家去确定这项传闻是否属实,先告退了。”

义继离去之后,定纲仍然半信半疑。

(难道这只小老鼠真敢……)

战争并没有一定的规则。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其实就是一种谋略的运用。只是,在政纲眼里只不过是个青涩少年的政宗,怎可能会想出如此完美的策略呢?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误会,一定是……)

大内定纲当然不会忽略旧皮革中可能包藏锐利的新刀之理,当然他始终不认为政宗是个人才。虽然当初辉宗曾经一再地给予忠告,而且很有诚意地对他表示友好,但是定纲却坚持不肯重返米泽城。造成定纲如此坚决的原因,主要就是因为辉宗缺乏魄力的表现。

“我怎么可能追随这么儒弱的人呢?”

由于定纲认为伊达家的人过于儒弱,所以心想这件事一定是个误会。

定纲微笑着对法印举起酒杯:

“你的报告我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喝一杯吧!现在我们来合作一首连歌吧!方才我所做的句子是:饮尽杯中明月……你放心好了,伊达家的小老鼠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高挂在天上的明光,仍然散发出皎洁的光芒,静静地照着人世间的一切。

在进入杉之目城以前,政宗特地命令藤五郎展开小浜攻略的铺路工作。

于是成实乃派遣家臣大町藏人及石井源四郎两人,暗中前往小浜的支城刈松田,说服城主青木修理弘房开城投降。

听到这个建议的青木弘房并未立即加以拒绝,只是要求对方让他考虑一晚。

对青木来说,政宗的提议着实出人意表,以致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

政宗所提的建议,大致上可分为四个要点。

“我这个人一向非常倔强,对于边界之人为了争夺方寸之地而相互残杀的行为,根本不屑一顾。但是,我认为奥羽之地必然能够孕育出天下第一的精锐;而我的目标,就是带着这批精锐前往中央,一举平定天下。今年我选择磐梯山作为练武演习之地,而猪苗代及芦名则理所当然地会成为问题。但是不论如何,我仍然希望所有自认为兼有才干和武勇的人,能够追随我前往中央。在此之前,我当然必须先试试哪些人真正具有才干。不过各位尽管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更何况,杀害一些日后可能对我有所帮助的人,对我并无好处啊!”

换言之,政宗所要强调的第一要点是“伊达家的作战并非为了扩张领土”。

如果想要拥有天下,那么首先就必须积极挖掘人才。但以目前的情势看来,对天下第一等精锐施予训练乃是刻不容缓之事。

由于此时织田信长已死,因此全国各地的势力都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群起争雄。

而促使政宗下定决心的,是中央的羽柴秀吉、滨松的德川家康及小田原的北条氏。

“赶快平定奥羽之地,以便率领精锐南下,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呢?”

这就是政宗的第二要点。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快下定决心,并且决定战略及前进路线。若要尽快挥兵南下,则最好由会津出越后,然后再由北陆道出近江,或者经白川通过下野征服东海道较为方便。

当然,也可以经浜街道由常陆出兵,但是如此一来势必会遭到佐竹顽抗而牺牲大批的人力、物力。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征服中央的杉之目、二本松、须贺川、白川等势力,使其成为同志,然后才能拓展南下的道路,这就是政宗的第三要点。

至于第四要点,当然就是希望这些地方势力都能臣服于政宗。

“我绝对不会勉强各位!一个人必须配合其才干量力而为,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臣服于大内定纲或田山义继,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们不是很好的同志,那么何不加入我们的阵营呢?”

“政宗真的准备挥兵南下?”

“那当然,这件事早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隐居的伊达辉宗先生曾多次向大内定纲提出忠告,然而定纲却充耳不闻。主上是位胸怀宽大的年轻大将,他曾多次阻止我们出兵攻打二本松和小浜。因此,我们只是想要借道通过而已,根本无意多作杀戮。相信你也知道,我家主君乃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而成,所以如果能获得愈多具有才干者的帮助,相信一定很快就能取得天下,建立一个和乐、升平的泱泱大国。你愿意终生蛰伏于此吗?在芦名的黑川城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为何?但如果你愿意追随政宗的话,我可以代他作主,带你前去与他见面。”

藤五郎成实所派遣的家臣大町藏人,原本就是一个精于议论、舌灿莲花的人。

虽然他极力夸大政宗的魅力,但事实上他本人也深受政宗魅力之吸引,因而才会不遗余力地说服对方。

刈松田的青木弘房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惊,于是要求对方给他一个晚上达时间好好考虑,并在当晚连夜出城,快马奔往针道城与内藤勘助共商对策。

以他的智慧,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无法辨认对方所说内容的真伪,因此他想知道内藤勘助对此有何看法。不过,在前往探询勘助的意见的途中,却发生了非常奇妙的变化。

当他走进针道城时,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地,似乎胸中另有丘壑。

“我还是追随伊达家吧!否则不出数日,他就要来践踏我的城池了。”

于是他摇身一变而成为劝降的说客。

如此巨大的转变,着实令人怀疑他是不是中了催眠术?原来在策马奔往针道城的途中,他已经沉醉在政宗所描绘的远景当中,进而成为政宗的代言者。

“勘助,你仔细想想!大内定纲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一切终究会归于乌有的。目前,杉之目城的军力旺盛,因此小浜很快就会被伊达家枚平。据说隐居的辉宗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曾数度派遣使者前往小浜说服他,企图救他脱离困境,但是大内定纲还是背叛了如此深厚的情谊。由此看来,他可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而且丝毫不懂义理。一个不知义理为何的人,怎可能生存于天地之间呢?如果我们仍然执迷不悟的话,最后必将难逃被伊达势歼灭的命运。好好想想吧!难道你想和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政宗拼命一搏吗?更何况,假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言,则你我将来也可以成为大国之君哩!”

在战国时代里,具有催眠师魅力的,包括织田信长、秀吉和家康等人。

成为英雄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具有使人沉醉在自己所塑造的美景当中之能力……现代担任公司老板或律师的人,绝大多数都具有这种能力。

总之,政宗的过度吹嘘终于在这些单纯的东北人心中架起了一座彩虹之桥,并且塑造出一幅美丽的远景。

当然,具有这种特性的人任何时代都有。

例如当日本以伊达众之名对朝鲜用兵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华丽军装,及设置在仙台的青叶城及青龙山瑞严寺的“帝王之座”,即是应用这种技巧。

这些做法主要是为了让人们产生天子曾经亲临仙台,并且面带威仪地盘坐其上的印象,进而使人信服。

正如先前所预料的,这番说辞果然震慑住青木弘房及内藤勘助,使他们相信自己若不投降就毫无生路。不!不只是投降而已,他们甚至认为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政宗而生存,故这也可以视为一种信仰的魔力。

当青木弘房来到杉之目城,匍伏在政宗面前宣誓效忠之际,正好是大内定纲与田山义继在小手森城内饮酒赏月之宴前一个月的七月十四日当天。

大内定纲对于此事当然毫不知情。

“今年伊达家的部队一定会返回米泽,所以不久各位就可以好好休息了。这些日子以来,真是辛苦你们了。”

定纲神态自若地送走前来救援的芦名势及田山势,一点也不曾察觉自家内部已经发生巨变。

政宗亲自接见青木弘房,并且取下腰间的佩刀送给青木作为见面礼。

“你就是青木修理?”

“是的,我是弘房。”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只要我们能够同心协力,相信在战场上必定能所向无敌。现在,我要把贴身的佩刀送给你,请你走近一点……”

弘房不胜感激。

“初次见面就蒙主君恩赐,还把贴身的佩刀送给我……这真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

此时,弘房已经完全被政宗折服了。兴奋、感动之余,他甚至把盐松(四本松)的兵力分布图献给了政宗。

八月二十四日当天,政宗很快地出兵准备攻打小浜,先遣部队甚至已经包围了大内定纲所在的小手森城。

政宗亲自在川俣指挥全军,而攻打小手森城的主力则由原田宗时与藤五郎成实率领。如此一来,即使已经回去的芦名及田山赶来救援,伊达势也可以在城外将其截住,不使他们进入小手森城内支援大内定纲。

虽然政宗的战法不甚光明,但是效果却令人叹为观止。例如,他故意把藤五郎成实藏在第二阵的筑馆内。

“如今他的退路完全被阻,只有投降一途了。”

结果政宗又故意命令守在城门的士兵撤退,让敌军以为有机可乘。

守城大将大内长门及松本与市不知这是政宗的诡计,反而误以为援军已经来到,以致逼使围住城门四周的敌军纷纷撤退,于是当即下令:

“大家冲啊!”

在他一声令下,小手森城的城门全数打开,兵士们一拥而出。

在会津未能立下战功的原田宗时见此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于是立刻下令最叫他引以为傲的火枪队三百人同时射击,自己更是一马当先地冲入敌阵之中,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砍下松本与市和助左卫门兄弟的首级。当其杀到城门前时,终于成功地将敌军分隔成内外两个部份。

如此一来。置身城外的敌军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小兵们不是竞相投降,就是抱头鼠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陷身城内的人们均感吃惊。三天之后,也就是二十七日当天,军使终于竖起白旗,并旋即由里门来到藤五郎成实所在的筑馆。

“怎么?不是才刚开始作战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啦?”

十八岁的成实以嘲讽的口吻迎接军使。

“不多流点血,怎么喂得饱阿武隈川的鱼呢?定纲他怎么啦?”

军使是一位名叫石垣勘解由的侍卫大将。面对成实讥讽的口吻,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对方,然后闭上双眼缓缓说道:

“事实上,通路完全被截断,城内早已绝粮了。”

“什么?才被包围三天就绝粮了?这么一来,你们如何作战呢?”

“坦白说,我家主君大内定纲早就不在城内了。当他发现小手森城被你们团团围住时,就立刻撤退返回小浜去了。”

“什么?定纲已经逃走了?”

“是的。我之所以自动献城投降,主要是希望你能答应让我带领城兵返回小浜。”

“噢?这么说来,你们是不想再战喽?”

“请你秉持着武士的同情心……”

“说什么蠢话?难道你忘了令主人完全无视于我家隐居主君的忠告,甚至夸下海口要我们放马过来吗?”

“这是我方的失策。”

“不!我绝不就此停战!我只杀了三、四个人而已,怎么能让你们就这样回到小浜呢?难道你们想在那儿再跟我方做殊死战吗?现在你还是赶快回到城内,准备接受被杀的命运吧!”

这时,政宗突然出现了。

“这是谁呀?藤五郎。”

“这家伙是定纲的家臣石垣勘解由,特地来此乞降的。原来定纲早就逃回小浜城了,所以他要求我们让出一条生路,让他带领城兵们回到小浜去。”

“噢,原来他是想要帮助城兵啊!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回去呢?”

“大将!请你发发慈悲……”

“如果你要回伊达郡的话,那么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现在,我愿意让出一条路,请你们回到伊达郡去吧!”

这时,军使突然匍伏在地痛哭失声。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前来乞降,如果就这么退回伊达郡的话,不就不能和主君定纲同生共死了吗?”

“什么?你们要和定纲同生共死……?”

政宗讶异地倾身向前问道。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午后,天空里碧蓝澄净,显得格外安详、平和。

“这么说来,你也知道这场战役大内是必输无疑的喽?”

“正是如此……”

“定纲居然能够有你这么一位家臣,真是幸运极了!好,我就成全你的心愿,让你和他一起死吧!”

“你答应我的请求啦?”

“我会装作没看见,但是你们一定要趁着今晚赶快出城,否则被其他人发现了,可就不妙喽!总之,你自己多加注意。”

“好,我知道了……”

“等你回到小浜以后,请代我劝劝定纲,教他不要再逃了。像他这种只顾自己活命而弃家臣于不顾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受人尊敬的。因此,我希望他在临死之前,能表现得像个武士般的勇敢。”

“我会把你的话铭记在心。”

“告诉定纲,政宗不是一只小老鼠,而是一条有血、有泪的龙。还有请他别忘了,龙不但会呼风唤雨,还会攻打黑川城(若松),像田山、大内之类的小猫,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事实上,政宗所要争取的,是整个天下,而非区区的奥羽之地。好了,藤五郎!护送军使到城门口,让他走吧!”

“但是这家伙所说的……”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就让他完成心愿吧!”

政宗说完就站起身来,很快地走到屋外去了。

翌日(二十八日)一早,小手森城早已化为一座空城。当伊达家的部队入城之后,政宗当即决定把城交给原田蕉雪看管,而自己则继续朝木樵山城前进。

当伊达的大军抵达木樵山城时,城内的士兵早已人心骚动。在围城的当天夜里,政宗命令全军发出各种哄闹声,企图使对方以为伊达正准备攻打城池。事实上,这只是政宗的一种战略应用罢了,那些震天价响的哄闹声,其实是士兵们在煮饭时所故意制造出来的声响。

然而,当守城的士兵听到如此巨大的声响时,却以为对方已经展开夜袭行动,因而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根本无心防守了。

这天夜里曾经三度降下骤雨,最后一次是在子时过后。结果等到天亮之后,大家才发现城兵们已减少了将近一半。

“怎么样?藤五郎!是不是只要巨龙一吼,就可以使对手吓得浑身颤抖,纷纷自动请降呢?事实上,我们只需朝天空发射火枪,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喜欢斩杀敌人的藤五郎虽然极感不满,但是仍然依照政宗的吩咐,对着天空发射了火枪,表示此城已经落入伊达势的手中。

这时,岳父田村清显特地由三春率兵加入了战斗行列,使得伊达家的士气更加旺盛。政宗特地前来拜见清显。

“稍安勿躁!过度急躁反而会造成无谓的牺牲。由于这次的情势对我方极为有利,因此不妨悠然地进行。”

尽管情势对伊达家十分有利,但是政宗却不肯一鼓作气地直接攻打小浜,反而打算将其周围的小城及城堡一一击溃。在此情况下,等到冬天一到,则再度前来支援大内的芦名援军也会陷入窘境。

正因有此打算,所以从木樵山城移往黑笼城的政宗,特地命片仓小十郎及藤五郎成实、白石宗实、樱田元亲等大将由筑馆城出兵攻打小浜,而自己则率兵攻打大羽内城。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愈接近小浜,敌人的抵抗愈是顽强,以致伊达的军队曾数度在小濑川附近陷入苦战。

“不必太过勉强!万一敌军的攻势过于猛烈,不妨暂时撤退。希望你们记住,撤退绝非耻辱。更何况撤退之后可以改采包抄攻势,结果反而比正面攻击更有效果哩!”

这时已是九月二十五日,而政宗的部队也正逐渐接近小浜附近的岩角城。一旦攻陷了岩角城,则小浜的屏障便告完全解除,而且还阻断了通往二本松的退路,因而可以直接攻打大内定纲的根据地。

进入阴历十月以后,谁也无法预知何时会天降大雪。

“在九月中旬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

随着属城的不断增加,父亲辉宗也带着远藤基信前来助阵。政宗心里暗自决定,等攻陷小浜之后,就把这座城池交由父亲掌管。令他颇感欣慰的是,一切都照预定的计划确实进行。

到了九月二十五日,伊达势又成功地攻下了岩角城。当消息传来之后,大内定纲不禁感到吃惊。对一个经常变节的人来说,他不但比一般人更神经质,而且敏感。

“什么?伊达家的部队竟然攻到了岩角?”

由于退路已被阻断,看来大内定纲也只能在小浜城内作殊死战了。于是他连忙命人请来芦名家的援军主将,并且将事情据实以告。

“伊达家的部队已经切断了所有退路。”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一旦岩角被夺,那么我们就得像锅中的鱼般地任人宰割了呀!因此我打算率领家臣突围而出,希望你们能用芦名的军力护送我到二本松去。”

这一次定纲逃走的行动十分迅速。眼见冬天的脚步逐渐接近,一心想要返回故乡的芦名士兵当然也希望尽快把定纲送到安全之地,以便早日完成这次任务。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送你过去。”

因此,当伊达势攻陷岩角城时,大内定纲也已经不在小浜城了。

伊达势万万没有想到,芦名家的部队居然也会不战而退。无可讳言地,这是他们的疏忽。

换句话说,在伊达势占领岩角城的同时,小浜城也已成为一座空城,而定纲则成了漏网之鱼。

九月二十六日当天

“连家臣一并带走,与芦名一起逃往二本松去了。”

由俘虏口中得知此事的政宗,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内心感觉非常懊恼。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改变预定的计划吧!原先我打算今年进攻到小浜为止,现在则必须一举扫平二本松了。”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因而始终认为舍弃城池、家臣的大内定纲,一定会停留在二本松……然而他的估计却出了差错。原来定纲早已看清田山义继所在之二本松城也岌岌可危的事实,于是又和芦名势一起逃往黑川城去了……

对大内定纲的遁走最感吃惊的,莫过于二本松的田山义继。他也知道,获得胜利的伊达势绝不会就此驻守在小浜城的本阵,而会继续朝二本松进攻。

更令他感到忧惧的是,敌人除了伊达势之外,还加上了田村家的兵力。而在自己这一方面,原本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势力,如今都已成为伊达家的属臣,而且大内的势力已经全部丧失,甚至连芦名家的部队也已经离去。

“如此一来,必然会遭遇重大的挫败。”

如果大内定纲逃到二本松的话,那么义继还可以割下他的首级作为献礼,向伊达势求和,然而定纲却和芦名势一起消失了。

(看来定必败无疑了……)

为今之计,除了投降以外别无他法。

在小浜城这方面,由于城内建有上下二馆,因而辉宗父子乃决定暂时住在此地。其中,上馆称为宫之森,由隐居的辉宗居住,而政宗则在下馆运筹帷幄。

“不论对方肯不肯原谅,我都必须出面请降才行。”

既然要请降,那么与其和当主政宗商量,倒不如和隐居的辉宗商量比较有利。在得知义继有意请降之后,家老新国弹正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他直接请求辉宗原谅。不过,辉宗认为既然已经把家督之职交给政宗,就不应该再插手其间,故而拒绝与他见面。眼见事已至此,义继只好转而请托藤五郎成实之父伊达实元代为说项。

“由于我们与田村家素有宿怨,因而一直与伊达家为敌。但是,前年我们亦曾为伊达家略尽绵薄之力,所以希望政宗殿下能够舍去旧怨,原谅我们,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部下。”

实元和辉宗一样,都是老好人,因而果然把这番话转达给政宗知道。

“什么?义继想要成为伊达家的家臣?”

“是的。由此可见他已经被殿下的威力给震慑住,故而自动前来请降。”

“你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二本松城立刻就会被夷为平地。不过,如果他是真心想要投降的话,那么就带着大内定纲的首级来见我。”

“可是,定纲已经逃往黑川去了呀!”

“那么我就只好讨平他喽!不论是在小手森或大羽内之战,义继都不可能获胜,所以叫他废话少说,等着领死吧!”

这时,政宗突然又改变态度说道……

“好吧!既然他一直请求我方原谅,那么你就告诉他,从今以后他的领土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为界,而且必须交出儿子作为人质,如此我就答应让他成为伊达的家臣。”

这个让步似乎颇令人欣慰的,但事实上,一旦田山义继真的答应政宗的要求,将领地缩小至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的范围之内,则仅足以供养义继一族而已。面对如此辛辣的揶揄,义继垂头丧气地陷入沉思当中。

“如何?你愿意成为伊达的家臣吗?”

老好人实元丝毫不曾察觉这是政宗峻拒对方的借口,然而田山义继却已经感受到了。

(政宗根本不肯原谅我!)

这么一来,便只有殊死一战了,但那只是自取灭亡而已……

“我先和家臣们商量、商量,然后再回答你吧!”

义继脸色苍白地向实元告辞,并立即赶回二本松与新国弹正密谈。密谈大约半小时后,义继召来嫡子国王丸恳谈一番,最后终于率领将士三十六人再度来到小浜城。这次他并未会见伊达实元,而是与伊达家老远藤基信会面,正式向他请降。

基信并不知道实元与义继会面之事,因而再度把义继请降之言原原本本地告诉政宗。政宗以罕见的严厉态度斥责基信。

“这些话他早就透过实元告诉我了,而我也已经透过实元拒绝了他的请求。这家伙怎可能诚心投降呢?我看一定又在使什么诡计了。”

诡计……一旦发觉不对,就会立即检讨所有可能,这就是政宗的个性。然而此时政宗并未花费心思去分析义继会使什么诡计,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原谅对方。

令人意外的是,义继又请出了辉宗充作说客。

从基信那儿回来以后,义继再度与实元见面,并且泪眼婆娑地请求实元帮忙。

“我们只拥有一座小城,因而必须依附其他的强者,才能生存下来。事实上,我们又何尝愿意与人争名夺利呢?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为了生存,二本松曾两度臣属于芦名及佐竹,如今我们愿意痛改前非,把这里献给伊达殿下,并对天发誓永远效忠伊达。希望你能念在我们诚心悔改的份上,把过去的仇恨一笔勾销吧……”

实元和基信两人一道前往上馆,将义继这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这时,辉宗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让义继在外等候消息,自己则亲自来到下馆会见政宗。“虽然我曾表示不再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古语有言:‘穷寇莫追’,如今既然田山义继已经诚心悔改,你又何苦坚持己见?怎么样,就原谅他吧?”

政宗哑然望着父亲。对于这个从不知怀疑他人的好好先生,政宗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父亲的心肠太好,所以部下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然而他却不知道记取教训。

“怎么样?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干预你的决定?”

“……”

“这次义继真的是诚心悔改了……难道你认为我的观察有误?”

“父亲大人,我知道了。”

政宗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父亲大人,你那慈悲为怀的佛心令孩儿深受感动。好,我就再原谅他一次吧!”

“谢谢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

“既然原谅了他,那么就多给他一点领地吧!先前我给他的范围是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一带,现在就请父亲转告他,杉田川以南地也归他吧!希望他不要辜负这份恩义,永远真诚地效忠伊达家。”

政宗虽然注重现实利益,但却仍然具备了人子的体贴心理。当辉宗听到他的决定之后,高兴得好像被原谅的人是自己似地,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儿子的双手。

“我相信经过这次的教训以后,他一定会诚惶诚恐地效忠伊达家,我会让他了解你的宽容,并且要他永远对你忠诚。”

于是进攻二本松的行动终告结束。田山义继不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拾回了性命,而且重新保有城池。

田山义继带着礼物再度来到小浜城,是在翌日,也就是十月七日的黄昏。当时政宗正好离开下馆前往盐松近郊附近检视部队,并顺道在附近狩猎而未回城。

当义继抵达小浜时,已是上弦月高挂在霜冷天空里的晚秋黄昏时刻。

伊达家出城迎接的是伊达成实父子,而陪同义继前来送礼的家臣,则有三、四十人之多。当义继得知政宗尚未返回下馆时:

“这次承蒙辉宗先生大力协助,我才得以获得政宗殿下的原谅,并且保有旧领地,因此希望能当面向辉宗先生道谢,然后再回去……”

他谦恭有礼地说。于是藤五郎成实立刻派人至宫之森去,把义继的心意告诉辉宗。

“是吗?他竟然还带了礼物来。好吧!虽然我已经隐居,但是既然政宗不在,我就见见他吧!快请他进来,态度不可太过无礼喔!”

义继带着老臣高森内膳、鹿子田和泉、大规中务等人来到辉宗面前,表示今后愿意听从政宗的吩咐。

“那就好,那就好!虽然目前我是隐居之身,但是仍想和各位喝杯酒,请大家一起过来吧!”既然义继成为新的附庸,那么对田山家的老臣也应该有所认识才行。因此,这天的酒宴便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在席上,义继以令人感动的态度不断地向辉宗道谢。

“若不是您的宽宏大量,我怎能依然保有南方的领地呢?而且小犬也将难逃充当人质的命运。对于您的恩德,田山家人永远铭记在心。”

“哎!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大家喝酒吧!”

辉宗照例捧着朱红的酒杯,依序和义继、内膳、和泉、中务等人举杯畅饮。

“你就是高森内膳?我是辉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喔!”

“谢谢你记得我!”

秉性善良的辉宗,这时已经完全消除了戒心。按照当地的习俗,酒宴上敬酒之际,必须一次连喝三杯,如此三个人敬下来,总共就喝了七、八回合的酒了。等到四个人轮流敬完,辉宗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当义继发现辉宗已经面红耳赤、烂醉如泥时,便立刻放下酒杯说道:

“今天蒙你盛情款待,义继铭感五内,希望今后还能再与你同桌畅饮。”

“是吗?政宗不在城内,是我们失礼了,改日定会当面向你赔礼,回家的途中请多加留意。”

辉宗一向不爱托大,喜欢与对方平起平坐,因此特地送义继等人来到玄关处。但是就在众人来到玄关口的那一瞬间,义继的态度却完全改变了。

“不要妄动,你们这些笨蛋!再动辉宗就没命了。”

陪同辉宗出门送客的藤五郎与留守政景见此情状,忍不住高声尖叫。原来义继手中正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利刃,抵住了辉宗的胸口。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呀!”

辉宗狼狈万分地看着义继。

“不要乱来……?”

义继冷笑道: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只有四个人,而围绕在你周围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我的企图,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好了!我们走吧!”

等到发觉情况有异之后,立刻涌进了三、四十名伊达家的侍卫,阻断义继等人的去路。

“混蛋!你想干什么?”

“不准妄动,否则辉宗就没命了。走,快走!”

辉宗整个人都吓呆了。这只温驯的猫会突然变成凶猛的虎豹,是他始料未及之事。但是,如果自己不照他所言继续前进,则抵在胸前的尖刀就会刺进胸膛里。

“怎么样?现在知道我田山义继的厉害了吧?”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休想平安无事地离去……”

“如果我不能安全地离去,那么辉宗的性命就会不保。事实上,原先我的目标是政宗,但既然他不在,只好改以辉宗为对象了。现在,我要把辉宗当作人质带到二本松去,你们赶快退开,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不久之后会有两百名田山士兵前来迎接我们,但是在这之前,你们必须保证我等的安全,并且让我们安全离去。”

“混蛋!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你不觉得自己是在自掘坟墓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纵使政宗再残暴、不仁,也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亲被杀。现在我先把辉宗带走,至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吧!走,快走!”

原来这就是义继的计划。早在假装投降之前,他就准备把辉宗挟持到二本松当人质,然后向政宗提出议和的条件。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欺骗行为!由于事起仓促,伊达家的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辉宗已经站在台阶上,而等在门外的四十名田山家人也立即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四人;一旦让他们走出城门,恐怕马上就会有两百四十个人围绕在辉宗的四周了。

“你们不要再追过来了!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一刀杀死他。”

伊达家的兵士们纷纷拿着大刀及火枪追到城门来。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一旦让义继走出城门,就再也无法救回辉宗;但是如果不让他们安全离去,则义继就会杀了辉宗。一股腾腾的杀气,突然弥漫在昏黄的月色当中。

田山家的士兵带着袒胸裸足的辉宗迅速退走。

看来对方似乎打算在途中把辉宗缚在马上带走。

“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不行!我们一定要设法把辉宗殿下救回来。”

然而,由于担心对方杀害辉宗,因此他们也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有关当时那种危急的情景,《成实记》中有以下的记载:

“出了宫之森的伊达士兵并未穿着武装,绝大多数都只是穿着短服,怒视着挟持辉宗的田山势,情势十分危急。”

退走的义继一行人来到高田原。此地原为平石村栗的巢穴,道路两旁有参天的古松相连。借着昏黄的月色,依稀可以看到伊达家人正茫然地跟在田山势后面。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发了一枪。

这声枪响成为一大关键,原本心存顾忌的伊达家人开始猛烈地攻击田山势。无疑地,枪声使众人丧失了理性,完全陷于战斗的情绪当中。

在听到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辉宗内心一片茫然。当初若不是自己极力劝说,政宗根本不会原谅田山义继,谁知他竟然恩将仇报,挟持自己当作人质……。

(被带到二本松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对辉宗而言,这是他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辉宗悲哀地想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看对人过,大内定纲如此、田山义继也是如此。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虽然人与人之间互相信赖是件好事,但是,这种诚意和人情在战国时代却成为一大弱点,根本无法产生力量,使人成为自己的同志。

在这个“没有人情的世界”里,过度重视情谊的结果,反而使自己沦为人质。

(这么一来必然会使政宗左右为难!)

辉宗不愧是个有情之人……身为父亲的自己成为交涉筹码,必然会迫使政宗受制于义继。转念至此,辉宗突然下定了决心。

正当义继持刀抵在他的背后,逼他不断前进之际,辉宗突然回过头来朝着成实大叫。

“喂!藤五郎在吗?”

“主人,我在这儿哪!”

“不要动,再动我就一刀刺死你!”

眼见辉宗突然回头,义继以为他想趁机逃跑,于是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威胁地挥动手中的利刀。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当场杀了他。”

然而辉宗却对他的恫吓毫不在意。

“藤五郎,我在这里,赶快朝这边发射火枪吧!”

“我不能啊!天色太暗了,我根本分不出你和义继,很可能会误伤了你啊!”

“笨蛋叫你仔细想想,一旦我被掳到二本松去,结果将会如何呢?不要顾虑我的安危,尽管开枪吧!”

衣衫零乱的成实低喊一声,随即奋勇朝敌阵冲去。

“快走啊!再不走我就刺死你。”

“藤五郎,你听到了没?”

成实并未回答,但是紧接着众人又听到第二声枪响。

“啊!”

刹时辉宗和义继都倒地不起了。义继的利刀贯穿了辉宗的胸膛,而子弹则经由辉宗的胸前贯穿了义继的心脏。

经过数秒的宁静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战斗,刹时四周又响起了野兽般的怒吼,到处充满了血腥暴戾之气。

根据《成实记》的记载,叁与此战的二本松士兵共有五十余人。由于义继和被掳为人质的辉宗都已惨死,因而二本松的战士们也都失去了斗志。

结果,五十余名二本松众士兵全部被成实及留守政景斩杀了。

但是,到底是谁乘乱发射火枪的呢?……虽然至今仍然没有正确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实际下令开枪的人必定是成实。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引发往后的许多事端。

这次意外不但导致政宗与成实不合,而迫使成实不得不逃离伊达家,潜居在小田原附近。由于成实射杀辉宗的传言甚嚣尘上,因而政宗乃加以利用,借此命成实担任间谍而潜往小田原。虽然有人认为这是政宗一手导演的苦肉计,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政宗毕竟是一位才智过人的英主……

总之,当政宗返回小浜城的下馆时,城内早已乱成一团。众人争先告诉政宗有关田山义继来访,并且乘机掳去辉宗一事……

(糟了!)

首先映入政宗脑际的,是自己和父亲在性格上的差异。眼见自己帮助过的义继恩将仇报,父亲这个老好人一定感到十分痛心。

(或许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深知父亲个性的政宗,突然有此直觉。政宗痛苦地想到,父亲一定不愿意自己成为人质而拖累儿子。

“义继这个混蛋,如果他敢伤害父亲一根汗毛,我一定要率兵把二本松城踏成平地。”

政宗未及思索,便立刻带着小十郎及枪之助左朝高田原的方向疾驰而去。但是等他到达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栗之巢通往权现谷的高田附近,政宗看见成实和政景等一行人抬着放有父亲遗骸的木板,旁边挂着义继那血肉模糊的首级,正缓缓地前进着。

“藤五郎,我父亲呢?”

听到政宗那急切的声音,成实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是被杀,还是自杀而死?”

“是自……自……自杀的。”

“先停下来吧!我要检视父亲的伤口。”

政宗翻身下马,看到父亲的慈颜在月光的映照下,依旧显得那么祥和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抱起父亲那冰冷的遗骸,无限哀痛地凝视着天际。

“父亲大人,我是藤次郎啊!”

政宗突然歇斯底里地失声叫道:

“请原谅孩儿不孝!今天会让你遭此不幸,完全都是……都是我思虑不周的缘故。”

从未在人前掉过眼泪的政宗,此时却忍不住嚎啕大哭。

政宗之所以如此伤心,乃是因为他认为父亲的死,完全是由自己一手所造成的。若不是自己太过疏忽、太过愚蠢,怎么会把别人的甜言蜜语当作实话呢?如果不是自己太过天真,又怎会相信可以借着恩义来感化狡诈的毒蛇猛兽呢?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虎哉师父所教导的禅理,根本不适合用在田山义继这种心如蛇蝎的恶徒身上。

如果是大内定纲,或许根本不会记恨政宗对他的揶揄和嘲弄;但是田山义继却把它视为终生难忘的耻辱,并因而产生怨恨。

有时迫于情势所需,人类往往必须勉强自己和具有蛇蝎心肠的人合作;然而自己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可以踩在这只蛇蝎身上,以致害得父亲被杀……

(是的!杀死父亲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这思虑不够成熟的政宗……)

政宗的哭声嘎然而止。

“藤五郎!把义继的首级……擦拭干净,他的脸上沾了太多血。”

“对这个畜生何必……”

“够了!我不想用他那肮脏的脸来祭拜父亲。如果不是生在战国,家父必定能够步上菩萨之道;但是如今却因为他太相信别人,以致丧失了性命。对于这么一个慈祥的好人,怎么能让他看到如此肮脏的首级呢?”

成实信步走向井边,用双手掬水洗净了义继那沾满血迹的首级。

“父亲大人!”

政宗再度哭喊道。接着他恭敬地将义继的首级供在父亲灵前,两眼呆滞地凝视着远方。在这冰冷的夜里万籁俱寂,只有那透着寒光的月亮依旧照射在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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