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天空好一会儿之后,政宗突然放下酒杯对景纲说道:

“小十郎,立刻把良觉院叫来。”

“遵命!”

修验者良觉院荣寿原为伊达家的祈祷司,自去年夏末即被派往秀吉处,一直到年末才又回到伊达家来。

小十郎原以为政宗之所以召良觉院前来,是为了当面向他询问有关母亲保春院与最上义光的事。然而,当良觉院进来之后,他所说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良觉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属下不敢!事实上,我不但把所有的事都直接向殿下报告,而且也逐一禀告片仓大人……”

“不,有些事情你并没有告诉小十郎。”

政宗手抚着身边的大刀,不悦地摇了摇头:

“你身为伊达家祈祷安泰的祈祷司,但是却把这么重要的大事隐瞒着不告诉我。在我还没有下决心亲手杀了你之前,赶快离开这儿吧!”

“绝对没有这回事……如果殿下有任何疑问,请尽管问我……我绝对不敢隐瞒殿下的……”

“你不会说谎?”

“属下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信片仓大人也了解我的为人。”

“好,那么我问你,年末你刚从京里回来时,不是告诉我关白的心情很好吗?”

“是真的啊!关白殿下对于芦名义广表明追随意愿,并加入家臣行列一事颇感欣慰;不过,对于芦名被你赶出黑川城的事,却相当震怒。至于以后的发展,我就不知道了……”

“嗯,这点你倒是说得没错,我也听闻了。不过,跟随在关白身边的家臣,除了芦名和佐竹以外,到底还有谁呢?你根本不曾深入调查,就草率地回来复命了。或者,你已经知道答案,却不肯向我表白?”

“这、这……如果殿下问我,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但是我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上杉景胜原本是秀吉殿下的家臣……因此他们有意联合上杉、佐竹两家的力量,帮助芦名义广讨伐殿下……我想他可能已经发布了这道命令。”

“只有这些吗?”

“除此之外……还有大崎义隆……”

“还有呢?”

“呃……还有山形的最上义光……”

说到这儿,良觉院的脸色恍然变得异常苍白。

由良觉院的反应看来,想必他对最上义光和保春院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都有所听闻了。

这时,小十郎出面解围道:

“良觉院,把你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吧!不必有所顾忌。”

“遵……遵命!不过,这件事是家庭内部的纷争……不!我觉得殿下的运气极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

“把事实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吧!关白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我死于鎺国行的名刀之下,因此他心情会这么好,一定是有理由的。我想,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良觉院荣寿静默不语,只是用双手捂住眼睛,不停地抽泣着。

“属下真是羞愧万分。据我所知,关白殿下已经决定在亲自率兵攻打小田原之北条父子的同时,一举歼灭殿下,所以他才会显得特别高兴……”

“这是他当面告诉你的吗?”

“不,是施药院告诉我的。而且他还特别声明,殿下是因为心情太好,才会不经意地泄露这个秘密。”

“哼!”

政宗再度把刀放回刀鞘里。

“好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必须逐一向我报告,这是你身为使臣的责任,千万不要忘了。好,你可以退下了。”

“啊?就只有这样吗?……”

“是的,反正以后的事我也不想再知道了。难道你还有事要告诉我吗?我知道最上义光想要利用母亲的关系,让我在小田原陷落之前死去,殊不知这么一来,伊达家与最上家的仇恨将会与日俱增。而关白就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高兴,甚至答应让你回来。”

良觉院不断地发出惊叹声,然后退了出去。

良觉院退下之后,政宗仍然默默地拿着酒杯,而小十郎景纲也一语不发。同样身为男人,他对政宗内心的苦闷非常清楚。

(毕竟人生是一个充满了悲伤和烦恼的旅途……)

能够一手摘下七草的政宗,却无法抓住母亲的心。

政宗所表现出来的刚强性格,事实上是母亲保春院的翻版。然而,横瓦在这对母子之间的不信任之墙,却始终无法打破。

母亲保春院追求形而上之美,然而政宗却注重形而下之美。政宗的征服欲与保春院的征服欲性质相同,但是着眼的方向及视野却完全不同。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异吗?)

一心希望家门繁昌的政宗,当然不会无视于最上家的存在。然而保春院却一直认为,政宗将会成为消灭自己娘家的敌人。

事实上,她已经完全被栖息在内心的憎恨之鬼所征服了。

最上义光亦然。当义光与父亲义守相争之时,政宗成为外祖父义守的同志。从此以后,义光憎恨政宗、警戒政宗,甚至发誓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他。

这种受到诅咒的骨肉之间的憎恶,到头来却被关白秀吉加以利用。

一旦政宗的势力及于关东地区,秀吉当然不会坐视不顾。但是,秀吉在得意之际,却没有想到政宗的母亲与义光之间,已经有相当密切的联系。

“殿下,你的酒大概已经冷了吧?”

景纲终于打破沉默说道。

“果然如你所言,酒都已经冷了。”

政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仰头干尽了杯中的酒。

“政宗的一生当中,拥有四件难得的宝物。”

“四件难得的宝物?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拥有宰相之才的片仓小十郎即是其中之一。”

“殿下谬赞了。”

“第二样是临事不惧的旗下侍卫大将藤五郎成实,第三是功力不亚于远藤基信的算盘高手铃木元信……元信只花了半年的时间,就获得了会津的民心。他不但擅长调配军用资金,同时从检地、俸禄分配到开发金山等,手腕之灵活绝不逊于远藤公。此外,还有诚实老巧的重臣们及军目付(军监督)五人,他们也都非常忠诚地跟随着我。有了这些英才的辅助,将来我一定能够治理天下……”

说到这儿,政宗仅有的一只眼睛突然变得通红。

(话虽如此,但是母亲和最上义光却……)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以致几度欲言又止,只能任由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

“殿下,我为你温酒吧!”

“好吧!谢谢你了。”

当景纲重新斟了一杯酒递过来时,政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今天的事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哟!小十郎。”

“什么?不可泄露……”

“反正四月一到,我们还是照原定计划出兵。不过,当关白也出兵时,我们就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可以预见的是,秀吉必然会以帮助芦名为由,集结上杉、佐竹的兵力来讨伐我。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和关白在才干上一较长短。虽然起步较迟,但是我绝对不会轻易退怯。”

“我想关白大人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真是有趣!或许生命就是这么回事吧?总是要争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是奥州的别扭小子获胜,还是尾张的大将技高一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场比赛是绝对不会无聊的。”

小十郎景纲只是故作神秘地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在秀吉的秘密活动下,不只是上杉景胜及佐竹义重,甚至连大崎义隆和最上义光也都臣服于他。

只不过,这些事情早已在政宗的预料当中。政宗知道,一旦义光和保春院暗杀自己之后,必然会把伊达家的家督之职交给小次郎,借以保持旧有领地的安定……。

打从一开始就希望多多树敌,并且是在强敌环伺之环境下成长的政宗,如今已经是个年仅二十四岁就拥有两百数十万石俸禄的领主。不过,最令他感到呕心的是,这一次环伺在自己四周的敌人,除了关白秀吉以外,居然还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及舅父。

“小十郎,我觉得生命愈来愈有意思了。”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当然喽!要活得像个男子汉。相信在不久之后,情势必然会有很大的转变。”

于是政宗又开始活跃起来。

根据政宗的计划,今年自正月以后的行事依旧一如往年,等到积雪消退以后,就要立即展开战斗。

元旦当天,城内开始鸣枪、吹号角。

三日,政宗冒着风雪带领士兵们在野外狩猎。

四日,政宗下令从位高权重的家臣到微不足道的小吏,都必须写下贺词,然后一起举杯庆祝。

五日,开始射击练习。

七日,依照惯例举行连歌会。

八日,举行心经会。

十一日,展开以和谈为主的政治会议。

十四日,举行能之乱舞。

十八日,忏法。

二十二日后的七天之内,举行所谓的护摩供,一直到月底为止。

以上所述,即是伊达家整个正月里的行事。

事实上,从元旦鸣枪、吹号角的仪式开始,伊达家的军民们就已经充满了斗志,随时准备上阵杀敌了。

在这段期间,秀吉当然也曾数度遣使前来责问其攻打黑川城之举,并催促政宗叁与上京之战。

“难道你只是因为个人的私愤、私情,就把秀吉摩下的芦名义广逐出黑川城吗?”

“秀吉殿下已经决定在今年春天出兵攻打小田原,如果你没有异心的话,就赶快上京参战吧!”

对于使者的催促,政宗似乎充耳不闻。不过,他仍然指派远藤不入斋及上郡山仲为两位老臣上京。

“政宗并没有任何异心。只是,芦名义广既然帮助田山义继,政宗为了报杀父之仇,当然只有起而讨伐他了。这番苦衷,还请浅野长政先生代向秀吉殿下加以说明,请其谅察。”

当然,请托之余,免不了要以厚利作为报酬。事实上,除了浅野长政之外,就连秀吉的养子秀次及前田利家等人,也都收到了骏马及产自白泽金山的砂金一袋等厚礼。

如此一来,当情势对伊达家不利时,这三个人就会替政宗说话,进而动摇秀吉的决定。

“关白会接受这种说辞吗?”

连藤五郎成实都不禁担心地问道,然而政宗却得意地笑了。

“关白有关白的想法,政宗有政宗的想法,当然不可能使双方的想法互相吻合。”

“这么说来,你是故意要树立敌人喽?”

“你怎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呢?……我根本不必特意树立敌人,因为对方一开始就把我当作敌人了。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只是要试试关白的才干罢了。”

这番话绝非二十四岁的政宗自我吹嘘之辞。政宗深信,一旦自己与秀吉发生冲突时,最上义光和母亲保春院一定会把自己的首级当作礼物送给对方。因此,尽管秀吉不断地催促自己参战,但心里却十分清楚政宗绝对不会出兵。

“成实、小十郎,今天我所说的话,你们务必要牢记在心才行。洋洋自得地号令日本国内的秀吉,如果不能做出一番惊人之大事业的话,岂不是反而成为日本之耻吗?”

“这么说来,殿下也想做出一番惊人之举,让关白大吃一惊喽?”

“是的。伊达藤次郎政宗除了天朝以外,绝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家臣。我为父亲所建造的菩提所,原是欢迎天子的宫殿,并非专为馅媚关白而建。因此,等到樱花盛开以后,我们就毫无顾虑地出兵吧!”

随着积雪消退而展开的作战,是从征讨相马与佐竹义重、义宣父子的两面攻击开始。

相马义胤、佐竹义重向关白秀吉施以臣礼自不待言,而秀吉也同样对政宗发布要他进攻小田原的命令。如果此时仍旧坚持不肯出兵的话,那就无异于正面向秀吉挑战。

根据政宗的计划,攻打相马时,将结合去年降服的岩城常隆之兵力;攻打佐竹时,则与小田原的北条氏直、氏照联手,并结合白川的结城睛朝一起出兵。由这番布署看来,战况的惨烈可想而知。

“这真是有勇无谋的计划……”

“这么做岂不是故意与关白殿下为敌吗?”

老臣们在惊讶之余,纷纷提出谏言。不过,在所有的人当中最感到吃惊的,莫过于舅父最上义光和母亲保春院。

“我看藤次郎简直是疯了!这么一来,我们也不得不舍弃他了。”

狼狈万分的保春院连忙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函,然后派遣密使火速由米泽城送往山形的最上义光手中。但是,从最上义光那儿带回来的回答,却更教她震惊不已。

原来政宗除了攻打佐竹和相马之外,还威胁大崎及最上两家,命其必须在今年春战之际派出援军,否则绝不放过他们。

“如果不派出援军的话,我们就必须有所觉悟,毕竟政宗并不是一个乡巴佬啊!等他一举铲平相马、佐竹之后,必然会在班师回朝之际、取下你我二人的首级。”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甚至连一向好强的保春院,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因为攻下黑川城而变得狂妄自大的政宗,确实已经发疯了。这是因为,虽然他轻而易举地将芦名义广赶出黑川城,但是想要战胜佐竹父子,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他根本忽略了佐竹的背后还有关白秀吉为其撑腰呢!

“小次郎,母亲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过,毕竟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如果你有任何想法的话,不妨提出来我们一起讨论。”

当保春院与留守米泽城的小次郎竺丸谈话时,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

(现在再也不能让政宗继续活下去了……)

“在这世上,没有比疯狂更可怕的了。就像你的哥哥吧!明知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关白殿下和佐竹父子,却还洋洋得意地朝北进军。如此一来,就连最上家也会毁于这狂人之手。”

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小次郎,自然凡事都以母亲的娘家为第一考虑。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次郎不再是伊达家的子孙,而是最上家最重要的孙子了。

“看来我们的计划必须有所变通才行,如果母亲大人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能借你之手杀死你的哥哥吗?”

“为了解除家中的危机,也只好这么做了。”

这是一段令人心酸的谈话。然而,这番对话却是在各种条件齐备的情况下而产生的。

在母亲与弟弟那充满仇恨的心里,只有一只眼睛的政宗成了受到诅咒的孩子。已经失去父亲,又始终无法获得母爱的他,如今竟然被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暗中设下阴谋,企图置他于死地,这真是人世间最难堪之境了。

主意既定,保春院随即以观赏奥羽第一名家芦名氏代代相传的居城是何模样为由,向政宗提出到黑川城拜访的请求。

如今这座城堡已由自己的儿子担任城主,因此保春院的要求乃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儿子很快就要在今春出兵关东,身为母亲的她,希望在儿子出战之前亲自献上祝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保春院深信,有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到黑川城的真正目的了。

再者,知道母亲有意拜访黑川城之后,弟弟也希望陪同母亲前去,一方面叙叙旧、一方面增广见闻,这个理由在表面看来并无不当之处。

于是在三月十日这天,政宗以无比欢欣的心情迎接母亲和弟弟到来,并将两人安置在黑川城内素有西馆之称的西之丸。这时,城内的樱花正当盛开时节,到处一片姹紫嫣红,显得好不热闹。

对政宗而言,这个在其生命中最为珍贵的稀客之到来,确实令他感到欣喜莫名。再加上第三天时,由关白秀吉所派遣的使者一行也来到了黑川城,于是刹时之间,整个黑川城变得金碧辉煌,到处洋溢着欢乐……

从关东以北的诸大名处,各种情报、阿谀奉承之词及表示追随意愿的信函,如雪片般地涌至秀吉处。

因此,秀吉对于伊达政宗桀傲不驯的行为知之甚详。

“政宗这个不听号令的家伙,待我攻下小田原城以后,一定立即挥军攻入黑川城,割下他的脑袋。”

秀吉之所以会夸下如此豪语,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当他发动攻击之际,一定要有人充当内应才行。当然,最适合的内应就是政宗的生母保春院及舅父最上义光;有了这两个人作为内应,难怪秀吉敢夸下豪语。

当然,即使没有舅父及母亲充当内应,凭秀吉的实力,要踏平一、两座黑川城乃是轻而易举的事。

秀吉参拜天皇,接受天皇赐予的节刀,然后领军浩浩荡荡自京师出发,是在三月一日当天。

赐予节刀东征的意思,即充份授权给秀吉,如遇有违抗其军者,即视之为叛贼。由于在名份上已经站住阵脚,因此刚刚征讨九州完毕的秀吉之实力,乃是一股前所未见的大势力。

接到命令的诸大名,纷纷在两个月内展开行动,大举向小田原集结兵力。

自从蒲生氏乡于二月七日自伊势的松坂城发兵开始,十日德川家康也从骏府出兵。此外,前田利家由金泽出兵,而上杉景胜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领先锋部由春日山城向小田原出发。

到了二十日时,秀吉的养子秀次亦由近江的八幡山城出兵;至于细川忠兴,则于二十五日率兵从丹后的宫津城出发。

除了陆上之外,水军也一并展开行动。首先是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伊势的九鬼嘉隆和加藤嘉明、胁坂义治等人,率领了一批声势浩大的船队,由远江的今切港出发,集结在骏河的清水港。

另外,由浅野长政、宇喜多秀家、真田昌幸、松平康国、松平家忠等各方面集结于小田原的兵力总数,高达百万之多。

放眼整个日本国内,对于秀吉的总动员令无动于衷的,似乎只有伊达政宗一人。

三月十三日这天,秀吉仍然假意派遣使者前来黑川城,催促政宗赶快接受号令。当然,秀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把政宗视为一大烦恼问题,而是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同时也是应对政宗颇多赞语的浅野长政之请求。

浅野长政曾上书秀吉,表明自愿担任催促使,并且负责视察箱根以东状况的意愿,因而得以来到会津。经过一番观察之后,他对这个年轻的独眼龙产生了好感,所以拚命地在秀吉面前为他说项。

不过,当浅野长政一行人来访时,政宗却以必须陪伴母亲为由,尽可能地加以拖延。结果,此举反而使母亲保春院更加吃惊、不安。

(这个夸大妄想狂,难道还想激怒秀吉的使臣吗?)

原本她想亲自秘密地会见使者,把自己的计划……但是却又心存顾忌。而在政宗这一方面,依然不改以往镇静的神色,自顾自地大吹法螺:

“母亲大人,秀吉已经派遣使者来叁拜我了。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为何,不过我并不会立刻把他们赶走,还是任其轻松地在这儿待一阵子吧!”

政宗一边派遣近侍前去西馆安抚母亲,一边以毫无所知的表情迎接浅野长政。

浅野长政乃是秀吉的连襟,与秀吉的正夫人北政所有姻亲之谊。事实上,北政所宁宁的胞妹弥弥,就是浅野长政之妻。

虽然这是两人初次见面,但是浅野长政在来此之前,就已经对未曾谋面的政宗深具好感了。

当然,这都是由于伊达家的重臣们及和五山长老们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虎哉禅师之大力宣传所致。

“伊达辉宗的儿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之龙。这个孩子在幼年时,因为一次意外而导致一只眼睛失明,然而这个不幸非但未曾消磨他的意志,反而使他萌生睥睨天下之志。由于此人颇具才干,因此我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成为羽柴殿下最得力的左右手。”

对于战国时代的宣传,一般人都相当重视。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胁迫手法。

围绕在秀吉身边的重臣们,以前田利家和浅野长政最能接受这个宣传。

然而,初次见到政宗的浅野长政,脸上却明显地露出失望的表情。

这是因为,政宗的身体孱弱,既没有迷人的风采,也没有慑人的威仪,而且还是只独眼龙哩!浅野长政不禁暗想:纵使他真是只龙,顶多也只是一只土龙罢了。

“噢,原来你就是伊达大人啊!”双方互相客套一番之后,“在京师大阪一带,盛传许多有关伊达大人的事情。由于大家都称你为独眼龙。因此自然而然会令人联想到翱翔于天际的巨龙。”

长政一言甫毕,政宗随即扬声大叫:

“哈哈哈……那些平凡之徒都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关白殿下不也是个猿面冠者吗?他具有睥睨天下的大志,但是形骸却和山猿没有两样。我想,凡是受到神佛眷顾的人,大概都有一副异于常趣的相貌吧?”

对于政宗将自己贫弱的面貌与秀吉相比之举,就连一向温厚的长政,也不禁感到气愤不已。

“据闻在奥羽之地,伊达家乃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之家,但是以政宗大人的贫相看来,传言恐怕有误吧?”

或许长政也听到了小次郎有意从背后狙击政宗的传闻,因此才会出言加以讽刺。然而,政宗却丝毫不以为忤地继续面带微笑。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

“什么?很好……?”

“正是!每当我坐在镜前梳理时,也会产生和浅野大人一样的想法,认为自己具有一副象征福德不会加深的贫乏之相。”

“噢?你自己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是的……不过,这和我的祈祷司良觉院占卜所得之结果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人必须了解自己的缺点,并且设法忍耐,才能够找出真正的原因。”

这时,好好先生浅野长政颇感兴趣地问道:

“哦?是什么原因呢?”

“事实上,这是由于我获得太多金银珠宝的缘故。此外,我还有很多极为优秀的家臣呢!正因为我已经拥有了金银、人才等物,因此自己本身当然必须有些缺点。”

“哦?你拥有很多好东西?”

“当然,当然!自从我继承家督之职以后,原本不曾出现任何宝物的金银山,却不断地喷出黄金、白银,并且还有难以胜数的砂金。如今,甚至连白泽金山也不断地出产砂金哩!稍有财物的人,外表看起来往往显得非常富裕、肥胖,但是大富翁却正好相反。换句话说,正因为金银太多,所以才会如此消瘦。事实上,关白殿下也属于贫弱之相,不是吗?关于我对相貌的说法,不知长政先生可能了解?”

浅野长政满脸通红地低声嗫嚅着。一谈到人相的问题,他就无辞以对了。

不过,夸耀自己是由于拥有过多的金银,以致出现贫相,未免也太过吹嘘了。

(毕竟他和关白殿下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或许真是如此吧?太多的金银迫使你不得不多加注意,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瘦弱。事实上,关白殿下在大阪城内的山里丸,也辟建了一间黄金茶室。好了,有关金银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现在我们先来谈谈有关军事的问题。敢问伊达大人,外界盛传阁下有意攻打由天皇亲自授予节刀东征的关白殿下及其家臣,此事是否当真?”

“当然没有这回事!假若浅野先生有空的话,我希望能带你到米泽去叁观、叁观。在米泽城郊一带,有我为亡父所建造的菩提所觉范寺;我相信等你到了那儿一看,就可以一目了然了。事实上,那也是我准备要献给关白殿下的。”

“哦?你大可不必如此夸张。根据前日大人的说法,你本身树敌颇众,因此你休想随便编个理由来诓我,好让我回去报告殿下。现在,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回答我。”

“是啊!我是打算好好地回答你啊……”

“住口!令尊的菩提寺和殿下这次东征有何关联呢?”

“那是因为,我甚至还特别建造了一座宫殿,以便供奉天皇所赐予殿下的节刀……我在宫殿里刻了十六瓣菊花的印章,借此略尽人臣之本份。关于这点,相信关白殿下看了以后,一定会由衷地夸我精尽至极。”

“什么?你特地建造了供奉节刀的宫殿?”

“正是如此!”

政宗昂首回答道。然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虽然这的确是为了供奉节刀而兴建的宫殿,但是并不是为秀吉所准备的。不过,由于浅野长政始终一厢情愿地认为节刀即是秀吉,故而很高兴地接受政宗的解释。

“嗯,这真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你居然在米泽之地为殿下建造了一座宫殿,真是用心良苦……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安心了。不过,我还有两个疑问始终无法解答,可否请你略加说明呢?”

“哦?到底是什么事呢?”

“有关政宗大人想要讨伐佐竹义重,并且已与小田原的北条氏直取得联络,希望他作为内应的传闻甚嚣尘上,大人对此有何解释呢?”

“我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解释。”

“噢,是哪一句话?”

“那就是谋略!”

“什么?谋略……?”

“这就是六韬三略的应用呀!所谓兵道之道乃是奇道,这点想必大人也应有所耳闻吧?”

“我当然知道,但是……”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做说明了。小田原的北条父子不了解我的实力,因而与殿下为敌,招致今日之祸。但是,有关他的实力究竟如何,我却必须深入探查才行。”

“你是说,你派人进小田原并不是为了充当内应,而是为了一探对方的虚实……”

“正是如此!而且,根据我所得到的情报显示,北条父子认为只要有我帮助,就可以把殿下的大军困在箱根的险峻之地。不可否认的,这真是非常奇怪的想法,……关于这一点,希望你能代我当面向殿下报告。”

尽管政宗的外表贫弱,但是却辩才无碍,不论对手是谁,总是能使其折服,当然浅野长政也不例外。

就在这时,浅野长政突然拍着膝盖感叹道:

“我完全了解了,这就是你的计谋,对不对?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殿下知道。至于第三件令我大惑不解的事,则是打自去年冬天开始,殿下就不断地命你即刻领军参战,可是为什么至今你仍拒不从命呢?希望你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这真是一大难题……”

政宗佯装为难地偏着头说:

“关于这一点,我当然很乐意向浅野大人据实禀告。在这奥羽之地,有谁不愿成为殿下的麾下使臣呢?”

“就是你呀……而且你这么做已使殿下相当震怒……”

“等等!我想请问,其他矢志追随殿下的人,现在全都派兵到小田原叁战去了吗?”

“不,他们尚未加入作战行列。不过,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事实上,太早出兵对作战并无任何帮助,甚至反而会因遭逢大雪以致无法动弹哩!如今桃花、梅花及樱花已经布满山野,川上积雪消退以致水势浩大,但是在此之前,雪势大得甚至叫人无法睁开双眼……只要问问殿下身旁生长于雪国的军目付就可以知道,连谦信入道这么好战的人,也会往大雪纷飞之际留在春日山城冬眠……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没有任何人会贸然出兵的。”

“嗯!”

“因此,光是斥责我一个人,似乎不太合理吧?”

一听政宗此言,浅野长政颇表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首次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

经过一番恳谈之后,长政终于不再把政宗视为仇敌了。而且,随着了解程度的加深,他对政宗的才干愈来愈感到佩服了。

但事实上,只要深入玩味政宗的解释,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些巧妙的外交辞令罢了。

有关在觉范寺刻上菊花纹路的宫殿,其实是为了向邻近地区夸耀伊达家代代勤皇的英勇之举,绝非专为秀吉而建。至于针对浅野对伊达家与北条氏直联系的质疑所做之解释,则根本就是哄骗小孩子的谎言。

在政宗的心里,只要一发现秀吉方面有任何可乘之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由常陆挥军下野。

关于第三项针对不服从命令出兵的解释,则更是诡辩中的诡辩。在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动弹的雪季里,整个奥羽之地当然并不只有政宗一个人尚未出兵。因此,政宗针对浅野之指责所做的解释,根本就是多余的。

总之,政宗在这次的交涉中可说大获全胜。

眼见浅野长政举杯饮酒的那一刹那,政宗突然觉得一股胜利感涌上心头。

“好,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关于伊达大人的心意,我一定会据实禀告关白殿下的。”

自始就对政宗深信不疑的长政,此时更是满心喜悦地开怀畅饮。政宗默默地看着他,心中突然浮现父亲辉宗的身影。

(他是一个不该欺骗的人,但是我却欺骗了他……)

对方自一开始就对自己抱持着好感、信任而来,就好像父亲虽然曾经被大内定纲欺骗,却仍对其深信不疑一样……

长政对政宗的解释表“了解”,甚至愿意代他向秀吉报告的表现,简直就是辉宗这种好人的翻版……

然而,他很可能因而遭到秀吉斥责,甚至招致切腹自尽的后果……

正沉醉在美酒之中的长政,对于政宗内心微妙的情感变化当然毫无所觉。

“相信不久之后,伊达大人也曾向小田原出兵的,对不对?至于有关米泽寺的问题,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当面向殿下解释清楚的。不论如何,伊达大人的确是条名副其实的人中之龙。”

浅野长政一行归去之后,北国的山野迅即换上了花花绿绿的春衣,使得大地更加春意盎然。

在这大自然的变化中,黑川城由里到外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直到政宗表明根本无意派兵叁与小田原之战,并且将秀吉的催促使遣回时,老臣们这才相信,原来政宗果真一心想要攻打相马和水户两家。当然,政宗的决心使得老臣们大为震惊。不论是谁,都无法当面反驳政宗的决定,因此老臣们只好迂回进行,纷纷向片仓景纲和伊达成实反映意见,甚至向陪同保春院前来的弟弟小次郎竺丸诉苦,希望他们能够挺身而出,说服政宗改变想法。

可想而知的是,小次郎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哥哥提出谏言。相反地,他衷心期待老臣们对政宗的反感能够与日俱增。

政宗假装对周遭的反对声浪浑然不觉,依然故我地进行其预定的计划,并且经常派遣密使往来北条氏处。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相信,只要伊达势和北条势能够同心协力,就一定可以迫使关西的势力退怯。

在日日喧腾、哗闹的气氛下,片仓小十郎景纲终于忍不住于三月二十三日当天,同政宗提出召开重臣会议的请求。

“殿下,由于你的决定,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敢问殿下,到底你的本意是要向何处出兵呢?我希望你能当着全部重臣的面前,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案。”

政宗闻言不由得轻轻地笑了起来。

“老实说,我自己也还没决定哩!总之,先看看事情的变化再说吧!”

“光靠观察变化是不能决定任何事情的。到底殿下是想要讨伐佐竹,还是攻击相马,一定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行啊!如今甚至还有谣传指出,殿下有意北向攻打大崎,待凯旋归来后,再一举歼灭山形的最上家……希望殿下能在诸将面前,对这些传闻予以澄清。”

这时,政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好吧,那就赶快召集众人到这儿来吧!坦白说,我认为关白殿下的军事动员之举,只不过是故意虚张声势罢了。对于这个揣测,只要看看先例就可一目了然了。例如在田乐狭间之战发动攻势使人大吃一惊的织田信长,不也正是这么做的吗?由目前的情势看来,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就无法达到目的了。这么一来,人生就永远只是一张白纸而已。”

“殿下请勿说笑,赶快回答我的问题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已经说过了,这场战役就像张白纸一样,希望大家都能相信我所说的话。当然,我会遵从众人的决议来行动;不过,你想如果信长在田乐狭间之战的态度软化了,那么结果又会如何呢?”

片仓景纲看着政宗,用心地思考着。

“在田乐狭间的织田大人……”

“正是!一旦他的态度软化了,必然会丧失率先冲入敌阵的勇气。”

景纲突然拍膝大笑。

“我了解了!殿下放心,我会立即召集众人到这儿来的。”

“现在你知道我所谓的白纸是指什么了吧?”

“我完全了解了。”

当家臣们全都聚集在黑川城的大厅里时,政宗随即宣布召开战事评定会议。令人惊讶的是,家臣们一改常态,纷纷踊跃地抒发个人的见解,真可谓议论百出。

“各位想必都已知道,关白不日即将进攻小田原了。为了这场战役,他几乎动员了全国各地的大名,所集结的兵力在百万以上……而且,关白也不断地遣使前来,催促我方出兵。虽然殿下并不引以为意,认为这只是近邻之战,但是却不知各位的想法如何?因此希望各位捐弃成见,把这些事情当成一张白纸,重新加以考虑,然后把自己心中所想的,毫不隐讳地表达出来。”

不待片仓小十郎景纲说完,伊达成实就已经耐不住地挺身说话了。

“我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没想到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片仓,居然也会变得如此儒弱。要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视为白纸,当作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事实上,这样的时机早已失去了。”

“为什么你会如此认为呢?”

“你应该知道才对呀!关于我们打算与关白为敌、和北条父子合力作战的事,想必关白殿下早就知道了。因此,如果现在我们向他投降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们的。与其投降被拒,倒不如贯彻初衷,作战到底,如此反而还有可能活命呢!”

成实激动得满脸通红地说道。

“不、不、不!”

这时慎重派的原田宗时也发言了。

“秀吉虽然只是个粗鄙的匹夫,但却已经掌握天下,并且受命为关白。既然他是以关白的身份来催促我军出阵,一旦坚不从命,那么他就会以讨伐叛贼为名,一举击溃伊达家。”

“但是,原田先生,方才我不是说过吗?如今早已错过帮助关白的时机了呀!如果到现在才想参战,那么岂不是反而中了对方的诡计吗?这么一来,殿下很快就会变成俘虏,而伊达家的灭亡也近在眼前……一旦你表现出投降的意念,则关白必然会趁着出兵小田原之便,先发兵攻打我们,然后再去讨伐北条氏。”

“不,我们还是先听听其他人的智慧……为今之计,只有集合众人的智慧,共谋良策才行。”

“如果有计策的话,我就不会说已经丧失良机了呀!如今除了出兵援助北条氏的死中求活之计外,别无他法了。”

“这么说来,成实大人是认为北条一定会获胜喽?”

“那当然!不过,战争这种事是很难预料的。当然,并不是掌握大军就能获胜,同时还必须靠士气、斗志、人心和力量才行。”

由于成实的论点过于强硬,因而使得议论一发不可收拾。

综观所有家臣的议论,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亦即成实的主战派和原田宗时的慎重派。然而,要将两派理论实际运用在战场上,并且消除秀吉的愤怒,则又需要其他的良策,于是其间又有人提出各种不同的看法。由于秀吉对政宗的抗不从命极表愤怒,甚至扬言一待打败小田原之后,就要立刻对黑川城用兵,取得政宗的脑袋,因此要归纳出各方的意见做成结论并不简单。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殿下被人俘虏喽?”

“那么你是认为我们应该乖乖地待在城内,等着秀吉前来攻打我们喽?”

正当两派坚持不下之际,政宗却紧闭双眼,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当然,景纲也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无法忍受喧闹的留守政景,终于挺身发言,这才使得当天的评定会议暂时宣告落幕。

“各位,各位,对于如此重要的大事,我认为必须慎重地思考之后,才能做成决定,因此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请大家回去仔细想想,改日再做决定吧!”

当众人决定明日再度召开评定会议而走出大厅时,已经将近日暮时分了。

此次众人在评定会议上所提的意见相当纷杂,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大家都强烈地感受到关白秀吉所带来的强大压力。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伊达家面临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之际。

“小十郎,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在将近黄昏的时刻,政宗独自悠闲地来到小十郎景纲位于大手门内的长屋里。

“好香喔!我好像闻到一股枫叶的味道呢!”

这时景纲刚在小厮的服侍下用完晚餐,正舒适地坐在桌前喝着麦茶。

“怎样?对于家中的气氛,你已经有所感受了吧?”

“是的。我想,大致上可以分为主战论和慎重论,两派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不,在我看来应该是匹六波。而且,即使是坚持与关白作战的人,也都不认为我们会获胜。这就表示,几乎有四成以上的主战论者,是抱持着必死的决心。”

“殿下所撒的谎,会不会太夸张了呢?”

“不,我认为还不够呢!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我觉得还得大力吹嘘一番才行。换言之,必须使那些认为关白不值一顾的人再增加二、三成才行。”

政宗意态悠闲地坐在景纲面前,然后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明天一早把这封信交给守屋守柏斋,请他即刻送到小田原去。噢,对了!你要不要先看看信的内容?”

“什么?在决定评议之前……?”

景纲边说边接过信来,很快地看了一遍。

“啊?这是要给关白的近臣前田利长(利家的长男)的信?”

“是啊!因为我担心浅野可能会遭到误解。不知怎么回事,每当我看到浅野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那好好先生型的父亲。”

“这点倒是很令人惊讶!不过,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们的性格十分类似。从来不会怀疑他人的浅野,很可能因为我而招致关白的怀疑;果真如此,那么他的处境就相当可怜了。所以,这次我决定以前田利长做为对手。”

“你故意写信告诉他,你已经决定对小田原出兵?”

“是的。我在信内所写的,是表明愿意为关白打后阵的意愿。我相信关白看了这封信后,一定会更加生气。”

“嗯!”

景纲再度看了一遍,然后把信递给政宗,问道:

“殿下,难道你一点都不畏惧关白吗?”

“当然不怕!我不是问你,如果织田信长在田乐狭间战前胆怯的话,后果将会如何吗?”

“因此,为了这次出兵,你必须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这封信不论是寄给浅野大人或前田大人,由于他们都对关白殿下心存畏惧,所以一定会极力地为你隐瞒。”

“哈哈哈……任何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是的,表面上我故意使人认为我很惧怕关白,因此这场战争我方可是必胜无疑。”

“我们真能战胜关白?”

“是的!我想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关白已经五十五岁了,而我才只有二十四岁,不是吗?”

政宗以玩笑的口吻说道,然后又立刻站到景纲的面前。

“所谓人生五十年……秀吉已经多活了五岁,可说是个老人了。相反地,同样是活五十五的话,则我政宗还有三十一年可以运用哩!所以说,如果我放弃这次大好机会的话,那么真可说是伊达家的一大损失。”

“关白能容忍你的计划吗?”

“你也知道,纵使秀吉不来征讨我们,他也不可能活得太久。单从年龄来看,我们是必胜无疑的。更何况,觉范寺的虎哉禅师曾经一再地告诫我,我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所以我自始就不打算和秀吉正面作战。”

说完政宗转身咧齿一笑,随即大步走出庭院,然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明天的评议会就这么办吧!”

“遵命!”

“嗯,由这暗夜里飘散的枫叶香气和低垂的云层看来,明天可能会下一场大雨喔!小十郎。”

政宗的话还末说完,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往本丸的方向了。

政宗对于今年在雪消之前的行动之深谋远虑,远超过片仓景纲所能想像。

(殿下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在三月二十四日的评定会议上,政宗制止了主战论者的反对声浪,决定出兵小田原。如此强硬的作风,使得景纲对政宗的复杂性格不得不另眼相看。

尽管景纲也注意到政宗和秀吉在年龄上的差距,但是如果政宗的决定过于草率,那么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提出谏言的。

“别忘了对方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们一定会先……”

较晚来到这个世上,并非绝对不利的……政宗不但有这个想法,而且事实证明,他的智谋早已超过其年龄所能达到的程度。

自一开始,政宗就不打算让伊达家的军力与秀吉的部队正面发生冲突。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两者在战场上发生激烈冲突,那么实力雄厚的秀吉终会恢复元气,但是自己却会遭到致命性的损伤……既然已经认清这个事实,照理就应该采取低姿态,答应追随关白左右才对。不过,政宗却反其道而行,故意不断地激怒对方。

不论是攻打相马、驱散佐竹或踏平大崎,都是违背关白号令的作法。因此,政宗想要乘机有所作为的企图心,很可能为伊达家带来相当悲惨的下场。

对于政宗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和行动,不仅是关白秀吉怒不可遏,甚至连相马、佐竹、大崎、最上等势力也将其视为逆上之举,并因而感到义愤填膺。

殊不知,这就是政宗的目的。当四周的敌人都对他怒目相对时,他当然必须全神贯注地留心敌人;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派兵攻打小田原了。

“按照原先的决定,我很快就会带兵前往小田原了。”

于是政宗将主力留在奥羽,自己则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带兵前往小田原去了。

对于他人对其叁战人数稀少且出阵较迟的指责,政宗总是振振有辞地予以反驳。

“但是,一旦秀吉看穿了你的诡计,必定会极为愤怒,甚至命人取下你的首级……到了那时,你该怎么办呢?”

了解了政宗的计划之后,景纲平静地反问政宗有无预做最坏的打算。这时,政宗从怀里掏出父亲留给他的短刀,笑着对小十郎说道: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你放心,我不但会举刀刺向自己的胸膛,同时也会给秀吉一刀的。好啦!不要再问些无聊的问题了,小十郎。”

景纲闻言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

原来政宗的本意,是想要设法与秀吉直接会面,然后趁机刺杀对方。

出兵小田原的作法固然称得上是神机妙算,但是政宗实际上却是心怀忐忑地出兵,希望自己能够接近秀吉的身边,在不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一刀刺死对方。

主意既定,政宗当即命人送信给秀吉,告诉他伊达势已决定在四月六日出兵。之后,即忙着为领内诸城的守卫布署兵力。其中,黑川城由伊达成实固守。二本松城由柴田宗义、石母田景赖、大条宗纲等人负责固守。相马境内之驹岭由中岛宗求负责固守。山形境内由留守政景固守。三春城由田村宗显负责固守……布置妥当之后,政宗随即带领了解整个计划的片仓景纲、白石骏河、片仓以休斋及会津、岩濑的降臣等百余骑从黑川城出发。

尽管口头上说得冠冕堂皇:“要当小田原之战的后援”但是仅率领百余骑参战,人数未免太过稀少了!

“如此一来,不是反而使关白更加愤怒吗?”

在出发的前一日,也就是四月五日午后,甚至连景纲也注意到这件事而加以询问,然而政宗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手。

“你不了解!这样已经够了,毕竟我只是想要试试秀吉的才干而已。不过,目前还有一个问题急待处理。”

“殿下是指保春院和小次郎?”

“正是他们!如果只是对付一般人的话,那么我根本不需要援助。”

“殿下有何打算呢?对于伊达家今日所面临的危机,小十郎愿尽棉薄之力,请殿下尽管吩咐。”

然而政宗却沉默不语。关于这件事,虎哉禅师、东昌寺的康甫及龟冈文殊堂也都极表担心,并且经常谈论此事,但是这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

“你不必为此事烦心,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因此在我即将出阵之际,他们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才对!”

正当两人在起居室里谈话之际,刚刚接获消息,得知政宗即将于明日率兵朝小田原出发的保春院,突然派了一名她由米泽带来的侍女前来。

“为了祝你此次出兵顺利,保春院特地亲自下厨,为殿下准备了许多好菜,希望能与你畅饮一番。”

“哦,这真是太好了。”

政宗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欢声叫道。

“事实上,应该是我去向母亲请安才对,怎么反而让她为了我而大费周章呢?请你回去转告母亲大人,我很乐意接受她的邀请。”

“遵命!喔,对了!小次郎殿下也会同席,殿下有事的话尽管交代他。”

“那敢情好,我有很多事要请小次郎帮忙呢!好了,你先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完毕之后,立刻就去见她。”

一待侍女离去之后,原本脸上洋溢着欢笑的政宗,脸色却突然变得阴睛不定,并且再度陷入沉思当中。

政宗的聪明才智,和所谓的“谋将”可说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思想表现在言语或行动上,总是给人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在另一方面,他甚至也能掌握秀吉和家康的动态。

由此看来,政宗之所以会斩杀与自己有血肉之亲的弟弟小次郎,完全是由于对方一再恶意相逼所致。

事实上,不论是秀吉或政宗,都不是对骨肉之亲无动于衷的冷酷之徒,但由于两人都有强烈的孤独感,因而才会造成骨肉相残的悲剧。

这天夜里,政宗依约来到了西馆。

“母亲要招待我”对他而言,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因而使得他格外地喜形于色。

然而,父亲辉宗的死,却也使他得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那就是:对他人的怀疑永远不会嫌多。

平心而论,每个人都有良心,即使是坏人也不例外。当良心受到召唤时,自然就可以变成佛心。不过,这必须具有强大的指导力,否则良知就会被邪念淹没。由此可知,每个人都必须有此反省与觉悟,才能激发自己的良心。

因此,满怀喜悦的政宗,仍旧抱着怀疑的态度出现在母亲面前。在他乍见母亲的一刹那间,突然发觉母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母亲的内心一定相当凄苦。

对于久未来到黑川城的母亲和弟弟之想法一无所知的政宗,以为母亲仍然挂念着家运的兴衰,因而特意在言语之间加以安慰。

“母亲大人,非常感谢您的招待,孩儿明日一早就要出兵前往小田原了。”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将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今天我们不妨多喝点酒,一家人好好地聊一聊吧!小次郎,还不赶快为哥哥斟酒!”

母亲的态度显得非常慈祥。

(如果一、二年前地也能这么待我的话……)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于是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当小次郎再度拿着酒瓶过来斟酒时,政宗发觉他的内衣袖子似乎太短了。

“小次郎,你看你的手臂都露出来了。老实说,你这么辛辛苦苦地来到黑川城,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我是奉母亲之命陪她前来的呀!”

在小次郎脸色大变之前,保春院连忙转移话题:

“哥哥明天就要出城了,如今城内只剩下芦名家投降的旧臣混杂其间,所以我想万一有事的话,小次郎可以代你处理……放心好了,我并没有在酒里下毒。小次郎,你先替我把酒斟满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政宗突然对自己的胆小感到可耻。不过,他之所以会如此小心翼翼,完全是由于和母亲、弟弟并不亲近的缘故。

小次郎缓缓地为母亲斟酒,但是保春院却仰头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喝尽。

“殿下可以安心地喝了。”

“孩儿真是非常感谢母亲的厚爱。”

“殿下,你打算带领多少兵力前去参战呢?”

“大约一百多人……”

发现自己正在泄露军事机密时,政宗警觉地停住了口。

“呃,大概是一百多名大将,再加上一百多名士兵吧?……”

“你出动了如此庞大的军队,相信关白殿下也会很高兴的。如果母亲还年轻的话,就可以陪着你一起驰骋沙场了。”

说完便豪迈地笑了起来,然后命侍女把菜端上来。

“这些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料理,要趁热才好吃。来吧!小次郎也陪你一块儿吃。”

听到母亲的话后,小次郎立刻依言坐在政宗左手边的位置上。根据武者伴食的传统,坐在左下方即意味着此人绝无伤害主上之心。

(他这么用心要证明……)

政宗舀了一匙母亲亲手调制的羹汤送入口中,发现其中有自己最喜欢吃的豆腐。接着,他又挟起了一片山鸟肉,但只嚼了一、二口后,就发觉情况不对。

一种名叫月见茸的毒茸香味弥漫在他的齿间。

月见茸是一种形状与椎茸极为类似的植物,身上含有磷,因此在黑夜里看起来,总是像满月般地闪闪发光。

(糟了!)

政宗惊讶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屋前,努力地想要吐尽残渣,然而却因过于慌乱而不自觉地吞下了几片毒茸。眼见情况危急,他连忙取出揣在怀中的解毒丸服下。

“哥哥,你还好吧?”

小次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颇表关切地问道。

这时,不断产生的剧烈腹痛,使得他的身体卷缩成一团。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愕然地发现母亲的脸上居然带着僵硬的笑容。

(母亲真是一个魔鬼吗?……)

政宗毫不犹豫地夺下蹲在自己身旁的小次郎腰间所佩之大刀,然后用力地砍了过去。

“原谅我,小次郎!”

小次郎惨叫一声,随即由屋前滚落庭院中。

“母亲……我不能杀害母亲,因此只好杀你。请原谅我吧!小次郎……”

当白石骏河及大条宗纲听到小次郎的悲鸣而赶来时,政宗已经昏厥了。

如果不是随时带在身上的解毒丸,恐怕政宗的性命就要到此结束了。

由于小次郎已死,因此在政宗的指示下,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小次郎一人身上。

“母亲大人对于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次的意外中毒事件,固然使得政宗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拖延由黑川城出兵的时间,但是秀吉派来催促他出兵小田原的特使,却从来不曾间断过。

和以往一样,政宗对于秀吉的催促根本无动于衷。相反地,他仍然好整以暇地静待体力恢复,然后才在四月十五日由黑川城出发。

不过,他只走到南会津的大内,就又立即引兵返回黑川城了。

回来一看,母亲早已离开了。

或许她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才会想要逃走吧?尽管她对外宣称要返回米泽,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是逃回山形的哥哥家去了。

如今,既然保春院的事已经处理完毕,那么就只剩下出兵小田原的事了……

在秀吉身边的重臣当中,浅野长政、和久宗是、木村清久等人甚至比政宗自己还要着急,不断地捎信来催促他:

“现在你必须配合秀吉殿下的出兵,而不是配合个人的问题。”

于是政宗在五月九日再度由黑川城出发,首先来到米泽,然后从西置赐郡的小国穿过越后、信浓,终于来到了小田原,这时已是六月五日。

“由于憎恨政宗的人到处都是。因此必须绕道而行。”

但是,这个延迟到来的理由,是否真能为秀吉所谅解呢?

“等我们到达以后,战争不早就结束了吗?”

在通往越后的途中,片仓景纲不解地问道,然而政宗却仍态度悠闲地望着夏山。

“你知道吗?我就是故意等到这个时候。”

“等到战争结束?”

“正是如此!你想,如果我们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刻抵达,那么对方一定会更加生气、更加憎恨我们。”

“殿下的意思是……”

“不要太过心急!等到获胜之后,关白的心情一定很好,因此若是在那个时候到达,说话就比较容易得多。你别忘了,政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观察秀吉的才干,可不是去打仗的喔!”

当政宗一行抵达箱根时,秀吉的军队已经越过岭口,正开始攻打小田原,不日即可攻陷城池……当然,盛怒当中的秀吉绝对不肯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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