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岁的家康特地由骏府前往武藏户田的川越附近游猎。由于从骏府出发是在闰十月二日,而进入江户城则是在十月十三日,因此最好于十四或十五日登城,在西之丸与他会面,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将军秀忠的兵法老师,同时也是重要政务秘书及其亲信大臣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修书通知政宗这个消息时,家康正在小田原附近游历。这时已是庆长十七年的闰十月,庭院中早已覆盖着一层薄霜。

“什么?为了游猎而出府……?”

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政宗觉得胸口好像被人插了一把短刀似地。

(……这个老太爷似乎准备放手一战了。)

人生之路是没有顶端的。然而今年所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和家康的意愿背道而驰。因此,这时若是再不出来号令天下,则问题将会日益扩大。

不过,在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出解决之道的同时,身边的大臣们却分成两派,亦即大久保忠邻派及本多正信、正纯父子一派。于是乎在对大阪的政策上,结果正如政宗所言,完全是属于家康的单人相扑表演。

为了促使秀赖离开大阪城,家康确实煞费苦心。不过,他并不想打倒丰家。

(大阪城会打破秀赖的命运……)

由于家康坚信这点,因此为了尽到对秀吉的义理,他终于决定进攻大阪城,但是在丰家的重臣当中,却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苦心。

(城会破坏城主的命运……)

一旦家康说出了这番话,则所有的非难之辞都会集中于家康身上。纵使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世人的知识水准,却无法达到如此高超的境界。

“那个一向为所欲为的老爷子,怎么可以想出这种狗屁不通的难题呢?”

如此一来,反而会激起下层家臣及野心份子的愤怒,煽起反对德川政治的火苗。

秀赖毕竟年幼,根本无法体会家康的苦心,因此家康对于究竟该如何处置他,也感到十分头痛。

说到处置,在自己的骨肉当中,也有两人令他感到十分棘手,那就是秀康的嫡子越前忠直及政宗的女婿忠辉。

上述两人都生长于战国时代,是素质优异的骏马:然而在家康的眼中,却觉得他们太过勇猛,令他感到十分困扰。

秀康是将军秀忠的哥哥。而哥哥之子忠直则认为:

“当今世上应该由我来当将军才对!”

任由不满流露出来乃是人之常情,而忠辉对兄长感到不服,希望得到大阪城的心理,也是其来有自。

由于许多看似有理,但又不得不过问的问题堆积如山,因此家康的晚年过得非常痛苦。

如果深入追究原因,那么将会发现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因为家康已经老了!)

当秀吉缠绵病榻之际,伏见城内的明争暗斗早已趋于白热化。

家康已经年逾七十……因此问题才会不断地产生。

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永远存活于世的。

人生终究会有一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也往往因而导致了许多风波……

想到这裹,政宗再度看着柳生宗矩的来信。

(老爷子之所以再度锻链身体,真的是因为已经决定攻打大阪城了吗?)

果真如此,那么政宗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立刻命令伊达阿波带着回信,赶往柳生位于道三河岸的家中去。

“……我要再度向你挑战,一洗上次输棋之恨,因此希望阁下能够尽速莅临寒舍。”

之后他又重新阅读柳生的来函。

(七十一岁的家康这最后一战的决定,究竟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呢?……)

在这同时,也正是隐居于八王子的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宣布病愈,正在大肆举行庆祝酒宴的时候。

“最近你很像是心情不好的福神喔,柳生。”

“我觉得伊达公也变成一个连虫都不敢杀的胆小鬼了!”

“那是因为受了柳生活人剑的影响。不瞒你说,最近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人类了。”

“我们再来下一盘棋吧!”

“那敢情好,我正准备报仇呢!权右卫门,快把棋盘拿过来。还有,当我们下棋时,你就在门外守着,绝对不许任何人接近,知道吗?”

“遵命!”

领命而去的是来自柳生家,目前担任政宗小厮的权右卫门。此人在政宗身旁的侍卫当中,素有第一美男之称,至于剑术方面,则仅次于指南番的狭川新三郎。

“喏,好了!柳生,你要白子或黑子?”

“我选黑子……”

“哦?没想到你还是这种目中无人的下棋法。对了,大御所这次的狩猎也是如此吗?”

“是啊!所谓治世不忘乱世,虽然身体已经老迈,但也不能因而疏于锻链。”

“他是否准备进攻大阪呢?”

“大御所从未这么对我说过。”

“哦?那么那只大狐狸是怎么对你说的呢?”

“啊?你叫他大狐狸?不,你错了!其实他是那种连和兔子搏斗也要全力以赴的狮子。”

“狮子?好吧!即使是狮子也会老……有没有这样的俗谚呢?”

“话虽如此,但是狮子终究还是狮子,即使已经老迈,也仍旧是百兽之王啊!”

“好吧!如果我们的狮王不是为了和大阪的兔子搏斗,那么他为什么要出府呢?”

“据我所知,第一是为了探视金山奉行大久保长安的病……”

“哦?他很关心长安的病嘛!”

“那当然!大御所认为长安不可能中风……”

“什么,长安不可能中风?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那是因为长安生来喜好女色,而且酒量极佳,再加上大御所经常送给他配合服用的秘药,如虎精丸和天来丹,所以绝对不可能中风。”

“柳生!”

“什么?大御所真的是这么对我说的啊!”

“哦?这么说来,他这次出府是专程为了探视长安的病喽?这也难怪,长安到底是大御所最重要的藏金库嘛!不过,方才你说第一是……既然第一是为了探视长安,那么第二个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二个目的嘛,当然是传信喽!”

“除了信上所说要我和大御所见面之外,还有其他的事吗?”

“嘿、嘿、嘿,你这右边的一角已经是死棋了。既然双方已经取得默契,那么其他的事情又何必一定要见诸文字呢?”

“不必见诸文字……?”

政宗有如鹦鹉般地重复念着柳生的话,然后恍然大悟地看着宗矩。

“第二个目的是为了见我政宗?”

“正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他下召我到骏府去呢?难道真的是为了锻链他那老迈的身体?”

“也许是吧!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想要知道你内心真正的打算。”

“什么?要知道我内心真正的打算?”

政宗拿着棋子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柳生宗矩。

“大御所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呢?宗矩。”

政宗低声地询问道,而宗矩也将视线自盘面移开。他的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唇边则露出一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伊达公,你真是险恶之人啊!请问,你有什么好让人怀疑的呢?……我想在你的内心深处,可能还不承认德川天下吧?”

“你、你说什么?我的心裏……”

“大御所认为这是伊达所设下的诡计。在他的印象当中,你总是随时在注意某些地方是否发生疏漏,或是有没有让人抓住把柄,而且不断地找寻空隙、不时地蠢动着。事实上,大御所经常告诉我,只要能抓住伊达的心、矫正长安喜好女色的毛病,那么天下就太平了。”

“是吗?大御所真的这么认为?”

“你觉得呢?你是不是应该让大御所安心些?”

“是吗?你认为我政宗是在油盘附近徘徊的蟑螂吗?”

宗矩避而不答,只是很快地放下一子将左边的白棋围住,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假设大御所已经决定攻打大阪……那么在此之前,一定要先使其孤立才行。”

“那当然!”

“那么,你猜他会派谁打头阵呢?当然,打头阵的好处和打后卫的好处,是因人而异的。”

“等等,柳生!如果你再在这儿放下一子的话,那么我就没有扳回的余地了。”

“我知道啊!也好,我就让你一子吧!”

宗矩再度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前年大御所在葛饰猎场裏猎鹤的情形吗?”

说着又下了一子。

“当然记得!由于地面上没有划奸地界线,因此我们全都迷路了。”

“同理,战场也是没有边界的,所以现在我要在这裏下一子。”

“什、什么?这么一来我还有路可退吗?”

“打头阵的人有时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撤退,藉以诱使敌人步入陷阱当中,然后再一举将其歼灭……”

政宗颓然放下手中的棋子。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很遗憾我未能报仇成功。”

说到这儿,政宗好像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

“权右卫门,快为令叔拿些点心来,你们叔侄之间一定有话要说吧!我突然觉得肚子很痛,不奉陪了。”

政宗脸色大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种狼狈相是极为罕见的。

权右卫门满脸惊讶地望着叔父,然而宗矩却极为平静地层露那福神般的笑容。

“我赢了!我赢了!”

他突然兴奋地拍膝大叫。

政宗快步来到起居室,然后大声叫着伊达阿波的名字。

“阿波,我有急事要你去办!赶快派人到八王子去告诉长安,最近大御所会亲自前去探病,要他乖乖地躺在床上,绝对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那么信呢?”

“笨蛋!这是口谕,哪裏需要写信呢?长安会耍什么伎俩,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了,所以你一定要警告他绝对不可轻举妄动。”

待阿波快步离去之后,政宗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椅上,两眼茫然地望向天际,甚至连侍女拿着火烛进来、小厮拿着炭炉进来也毫无所觉。

(家康还在怀疑我……)

不!应该说是自己打从心底不肯承认家康拥有天下。虽然这是宗矩对他的指责,但是经过仔细思考之后,政宗却不得不承认宗矩所言不差。

(家康一定会先我而死……)

这个想法一直盘踞在政宗的心裏。不过,这是战国人不肯服输的特性。

政宗深信,一旦家康亡故之后,必然会产生一大危机。而且这个危机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围绕在将军秀忠身边的骨肉至亲及近臣。

“自家骚动”,乃是古之明训,但是人类却往往无法避免。更叫人担心的是,这种情形很可能会导致天下再度崩溃。

问题可能会愈来愈糟……这是柳生宗矩的看法。

为了使秀赖自大阪城移居他处,家康最后终于决定动用兵力。和关原之役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可能会命政宗打头阵。

藉着命令政宗打头阵,即可确实了解其心态。只是这么一来,政宗的立场将会比关原之役当中福岛正则的命运更加岌岌可危。

当时正则的城池,是位于主战场附近的清洲,但是政宗却必须带兵自仙台出发,远离自己的领地才行。

立场原就已经十分不利,万一再有人诬指政宗“意图谋叛”,那该如何是好呢?……

由此看来,家康进攻大阪真正所要对付的敌人,是伊达政宗而非秀赖……因为政宗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对家康表示心服……老谋深算的家康,当然早已洞悉这一点。因此,他首先命令政宗出兵,然后在大阪附近将其部队包围,企图一举歼灭伊达的势力。

由于事先察知危险,因此柳生宗矩特地对政宗提出忠告。

(这么一来,事情岂不是更严重了吗?既然家康已经来到江户,那么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去见他,向他表明自己的诚意,并且取得谅解才行。)

然而,这件事情对政宗而言并下容易。

“家康是人,政宗也是人。”

一旦舍弃了彼此保持一定距离站在对等线上的信念,那么今后势必得要臣属于家康,完全听从家康的指示才行。

政宗茫然地望着天空,不停地咋舌。

(柳生宗矩这家伙究竟是为了表示亲切或威胁我而来的呢?……)

仔细想来,柳生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由于不愿看见天下再度引起骚动,故而对自己表示亲切。但是,他的作为却令人觉得可恨。

(如果家康真的命我打头阵,那么我根本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但是,一旦奉命出征,则主力和本国之间的联系将会为江户所隔绝:如此一来,伊达军队的生死将完全操纵在政宗的手裏。)

平心而论,第一个失算乃是出自政宗本身。政宗一向认为,年逾七十、正值风烛残年的家康,应该已经没有带头攻打大阪的力气才对。

然而他却忽略了家康是个为了义理、不惜粉身碎骨的战国人,而且他十分清楚对手的想法。

(绝不能就这么让柳生回去。)

政宗一拍双手,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来人哪!且慢让柳生大人回去,告诉他我将和他一起用餐。”

然而应声而来的,却是原应和叔父在一起谈话的权右卫门。

“权右卫门!你的叔父呢?”

“喔,他向阿波大人借了匹马,已经回去了。”

“什么?借马……他有没有说过还要回来?”

“不……他突然想起一件急事,于是赶到土井大炊头的家中去了。”

“土井大炊头的家?”

政宗再度瞠目结舌。土井大炊头利胜是家康的嫡子,乃众所周知的事实。此外,他也是政宗的智囊团之一。

刚从政宗口中了解端倪的兵法家柳生宗矩,竟然骑着伊达家的马,朝智囊团的家中驰骋而去……?

一定是宗矩从两人的谈话当中,想出了某种重要的计策。

“是吗?他已经回去了吗?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明天我再亲自登门去拜访他吧!”

转身朝门外退去的权右卫门从政宗的眼神当中,发现了一丝犹豫的光芒。

当伊达阿波派至八王子的使者再度回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然而,使者斋藤外记的报告,却使政宗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

在伊达阿波的陪伴下,政宗来到大厅接见使者外记。根据外记的说法,在他抵达的前后,大御所派去探视长安的使者也正好来到八王子。

“什么?大御所在半途中就派人前去探病?使者是谁?”

“是青山成重大人!”

“青山成重……就是长安把三男过继给他当养子的那位亲戚吗?”

“对,正是他!据我所知,此人乃是旗本首屈一指的正义者。”

“哦?是亲戚……那么长安有没有乖乖地躺着呢?”

“呃、他……事实上,他正生着重病呢!”

“那家伙可真会演戏!这么说来,他是乖乖地躺在床上接受使者的探视喽?”

“事实上,使者只看到长安之子藤十郎,而没有看到他本人。”

“什么?难道你也没有见到他就回来了?”

“是的。据说长安的精神有些狂乱,因此无法见客。”

“是、是谁告诉你的?他的儿子吗?”

“是他的儿子和媳妇。而且他的媳妇还一再强调,长安已经无法了解殿下所要传达给他的意思了。”

政宗和阿波不禁面面相觑。

“长安发疯了……?”

“是啊!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他怎么会发疯呢?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根据大久保夫人的说法,在我们抵达的前一天,石见守突然宣称自己的病已经痊愈,于是召集所有的家臣,举行盛大的庆祝酒宴。”

“这么说来,是长安的家人说他发疯的喽?”

“不!当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长安突然说出一些很可怕的话来,因而令他的妻子感到毛骨悚然。他一边辱骂上帝……一边大口喝酒,并且叫了数十名女子在旁作陪……此外,他还不断地命人放火烧死庭院中的毛毛虫。”

“什么?庭院中的毛毛虫?现在这个时候树木全都是光秃秃的,怎么会有毛毛虫呢?”

“就是啊!那座庭院裏种了许多樱树,每年一到五、六月,毛毛虫的确很多。据说石见守非常讨厌毛毛虫,因此每到夏天,就会命人放火烧死毛毛虫。”

“哦!”

“据他的儿子藤十郎表示,长安是因为看见了毛毛虫的幻影,所以才会命人烧死它们。对于他的怪异举动,其夫人和媳妇都感到十分害怕,认为这是上帝在冥冥之中所降下的惩罚……”

“原来如此!不过,这件事实在非常奇怪。”

“而且他还不停地斥责身旁的女子,并将碎布沾上油脂,然后点燃光秃秃的樱树。由于火势太大,家人恐怕烧及房屋,因此只好将院内被烧了一半的二、三十棵樱树全部砍掉。”

“哦!”

“除了放火烧树之外,他还不断地叫着女人的名字,甚至拔刀砍死身旁的侍女,然后像个呆子似地,静静地坐在池边。直到这时,家人才敢慢慢地接近他的身边,然后把他架回屋内……”

光凭斋藤外记的敍述,政宗实在很难做成一个正确的结论。

“你是说,他发了疯,而且持刀杀死了一名侍女?”

“正是如此!他的夫人由于担心两名年幼的女儿目睹这幕惨状,于是很快地把她们带到内室去。”

政宗蹙起双眉,不断地思索着。

(在八王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难道长安又在进行个人的表演秀吗?

(也许是因为长安虽然答应假装中风,但又不甘心乖乖地躺在床上,因此又故技重施,假装发疯,而实际上早已偷偷地逃离八王子了……?)

果真如此,那么长安应该会主动和政宗联络才对啊!然而事实却不然……也许是因为发生了某件重要大事,以致长安连和政宗取得联络的时间都没有吧?

“好,阿波留下来,外记你先退下。”

就在这时,政宗的脑海裏突然出现了两大危机讯号。

其一是长安担心忠辉会召他回去,因此想要逃离越后。

其二则是长安企图和大阪城内在绿色宝盒内的签名书上署名之天主教大名取得联系,然后逃离大阪。

如果是属于前者,那么身为忠辉岳父的政宗就必须负起责任;若是后者,则必然与目前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的天主教禁教事件有关,万一处置不当,甚至可能引起国内暴动。

“不论如何……”

政宗对阿波说道:

“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复杂。不过,我已经年近五十了,似乎应该重新估量自己的价值。”

“可是我认为大久保石见守是故意装疯,然后趁机逃逸。”

“哦?你也这么想吗?”

“是的,而且我猜他一定会主动跟我们联络。不过,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喜欢运用智慧了。”

“你不了解!那家伙的智慧虽高,但总是会有破绽,而且逃不过我政宗的眼睛。”

尽管嘴裏说得这么轻松,但实际上政宗的心情却非常沉重。

生命当中的许多波动,是人类智慧所无法计算的。这和宿命无关,而是和人类的呼吸规律或波涛的起伏一样,有高潮也有低潮,吉事之后总是紧跟着灾祸而来。所谓“祸福相倚”正如文字所言,有祸必有福,有福必有祸:这些变化不断地侵袭人生,因而产生了一定的波动。

只是这次的波动不论是对政宗或长安而言,都不像上升线时那么轻松。

一旦稍有疏忽,则不仅是女婿忠辉,恐怕三个人都有性命之虞。

“好,在大御所抵达江户之前,我必须再度谒见将军,将大久保长安装疯……这件事情一定要尽快让将军知道,否则风波根本无法平息。”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前来通报有客来访。

“启禀殿下,青山成重大人有要事求见。”

“什么?青山成重大人……”

在伊达阿波回答之前,政宗很快地站起身来,伸手制止阿波发言。

“有什么事吗?青山成重是大御所派往八王子探视长安的使者,怎么会来这裏呢?好,我这就去见他,你先把他带到大厅去吧!”

大久保长安目前正遭遇人生最大的伏兵,因为他必须不断地和浮现在虚空中的幻影作战。

这裏是八王子住宅中的一座仓库。由于门窗上全部加上大锁,因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地乃是幽闭某人的场所。虽然门窗都已层层上锁,但是各种幻影却仍不断地破窗而入,缓缓地飘到长安的身边。

“是谁?噢,原来是阿于啊!你真是个可恶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最讨厌毛毛虫和山蛭吗?竟然还让山蛭来吸我的血,看来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告诉你,除非你下辈子投胎变成山椒鱼,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这些破窗而入的影像,当然不可能出现在第三者的眼中。换言之,长安是对着一些他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而且根本没有人听得懂他所说的话。

“为什么带山椒鱼来呢?嗯,这真是一样好东西,不信你闻闻看!”

他想要伸出左手,然而手却垂在身旁不动。于是长安又喃喃自语地举起不停抖动的右手,似乎抓住某种东西般地凑近鼻尖,像小狗似地嗅着。

“你看、你看!这是黄金的味道……这是穿梭在藏有砂金的溪流中山椒鱼的味道。这是一种吸取发自黄金脉鑛的地下灵气,进而化生为有手有脚的灵鱼。这味道不是伊豆,也不是佐渡,当然更不是来自奥州,而是来自播磨或丹波附近的新山。噢,味道好香喔!这股芳香只有在美女的两腿之间才能发现到,因此别人都误以为我喜奸女色,事实上我只是喜欢这股味道……你过来,将你身上的味道和这比一比,过来、快过来呀!”

在第三者的眼中看来,长安只是一个充满怪异之气、丑陋的疯子。除了半身不遂之外……他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而且不停地爬行、翻滚,似乎正在嗅闻女性的阴部。

世间有所谓的饿鬼道,但是对于长安这类的色情狂,又该如何称呼才好呢?……

“今晚你一定要陪在我的身边。山椒鱼……深山的灵鱼……吃了这样东西以后,即使一整晚连续和十几名女子交欢,也不会觉得疲倦。来呀,你快来呀!”

负责看护的手代绳生八之助总是难过地别过头去,不忍看见主人疯狂的模样。

(虽然已经不能自由自在地活动,但是他仍然不停地追求幻想中的女子和黄金……)

起初八之助也认为这是长安的恶作剧,并且坚信他是为了某种原因而假装发疯的。

最初长安坚持自己的病已经痊愈,并且迫不及待地召集全体家人,然后在笛声、鼓声的伴奏下举行庆祝酒宴时,一切都还非常正常。但是当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长安却突然露出苦涩的表情,指着同座的正室池田氏说道:

“啊,毛毛虫!赶快把它赶出去!不,赶快踩死它。”

当他这么大声叫嚷时,身体仍和正常人一样,能够自由自在地活动。

他不停地喝酒,并且吻遍所有在座的女子。或许他是故意藉酒装疯,想要乘机气走夫人……坐在末席的八之助这么判断道。

然而长安接下来的动作,却令八之助及在座诸人感到万分惊讶。

“啊,毛毛虫!赶快把它赶走!”

吹笛的十阿弥拿起长安最引以为傲的黄金酒壶为他斟酒,趁机大献殷慰。

“十阿弥,是你啊!注意、注意,这裹有山椒鱼的味道喔!”

长安用力地歙动鼻子闻着酒味,然后把酒杯拿在手上,绕着房内爬行。

“有山椒鱼喔!这裏躲了一条山椒鱼吔!”

接着他爬到与妻子池田氏并排而坐的藤十郎之妻石川氏的面前。

“在这儿!它就藏在这位美人儿的两腿间。”

说完他突然把禄山之爪伸向石川氏。

直到此刻,绳生八之助才发觉情况有异。虽然长安在鑛山时经常会有这种脱轨的行为,但是今晚的对象并非花钱买来的女子,而是大名之女、自己的媳妇,因此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火了。

藤十郎和次男飞快地上前制止长安。

“父亲大人喝醉了,母亲和大嫂赶快回内室去吧!”

两位夫人连忙起身回房,然而长安的情形却愈发地不对劲了。

怒不可遏的长安不停地叫嚷着,同时还迈着踉跄的脚步四处走动。待酒宴结束之后,他又再度表演了一幕“失态”的闹剧。原来此时的他已经来到内庭,正开始放火烧毛毛虫。

众人只见他跟呛着脚步来到庭院中,口中不停地嘟囔着:

“嘻,嘻!在这裹!”

“啊,那边也有!”

他用手遍指每一棵枯树,然后用裹着油布团的竹棒挑起火苗,点燃院中的枯树。

这时,八之助仍然认为:

(大人还是像以往那么喜欢恶作剧……)

此一想法很自然地浮现在八之助的脑海中。当然,这是因为长安每次酒后都会来点即兴表演、开开别人或自己的玩笑,所以八之助早巳见怪不怪!

(每一次他都要把场面搞得闹哄哄的……)

然而这一次却和以往大下相同。当燃烧毛毛虫的火焰窜向天际之时,长安又看到了别的幻影。

自幼在长安身边长大的绳生八之助,不难想像长安口中的幻影。

他知道长安一定是看到了那些死于山崩的死难者之幽灵。这些山崩中的牺牲者,多半是受雇在鑛坑中开采金鑛的鑛工。每次在挖掘之前,长安总是慷慨地允诺付给这些鑛工们一倍至五倍不等的报酬,但是等到金鑛挖掘完毕之后,他却立即命人封闭坑口,将这些人活埋。

“救命啊!”

在一片悲鸣声中,鑛工们也察觉到山崩发生得太过突然,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因此哀嚎变成诅呪,并且逐渐凝聚成一股冲天的怨气,而这也就是长安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山神不希望黄金露出地面,所以特地让你们和黄金一起埋在地底永世保守这个秘密。唉,真是可怜哪!哈哈哈……”

至于第二种可能的情形,是自然山崩。导致自然山崩的情形,或是由于鑛坑本身的建筑不良,或是遭遇豪雨,以致土石崩塌,鑛坑遭水淹没。如此一来,置身其间的人和物便首当其冲地遭洪水吞没。

第三种情形乃属于人为因素,亦即鑛工当中混有其他领主所派来的间谍。当然,他们并非为了偷学技术而来,而是为了知道此地究竟有无黄金。一旦得知答案之后,他们就会设法逃亡。奇怪的是,一旦有人逃亡以后,该座山就会充满了诡异的气氛,而怪异之事也接踵而至,例如女子们无缘无故地被抓走、山上突然发生大火、鑛工小屋莫名其妙地着火或鑛坑裏的水变得有毒……此外,有时也会有山猪、大熊出没或落石不断,所以很快地就会变成一座废山。由于兹事体大,因此逃跑的鑛工一旦被抓,通常都会被处以火刑。

一般而言,火刑并不仅限于男子,通常连鑛工们买来的女人也会遭到连带处分,一并施以火刑。

不过,长安所看到的幻影是否就是这些冤魂,八之肋并不十分确定。

问题是,放火烧毁枯树的长安在一声怪叫之后,突然拔刀刺死身旁的侍女,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手持火棒立于长安身旁的侍女在左肩被砍以后,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然后火棒掉落地上,点燃了泉水边的亭子,受伤的女侍在火堆中翻滚的姿态,令人不忍卒睹。

“主公似乎发疯了!”

“父亲发疯了!”

帮忙灭火的人、搬运女尸的人、夺去手中长刀的人……一场豪华、盛大的庆祝酒宴,结果却以血腥场面落幕。

当原以为这场闹剧很快就会落幕的绳生八之助听到少主藤十郎的惊呼声时,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把他关在仓库裏,由你一个人负责看护。记住,只有你一个人看护。”

当藤十郎说“只有你一个人看护”时,八之助有一种被人绝对信赖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陷于绝境的压迫感。

(绝对不能让主人已经发疯的消息泄露出去。)

由于藤十郎认为八之助是个能够严守秘密、值得信赖的忠仆,因此才会赋予他这项重任。但是对于大久保家的秘密知之甚详的八之助而言,这项重任却可能使他成为日后陪葬的牺牲者……八之助如此判断道。

事实上,大久保长安的家庭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美满。虽然他的作为在外人的眼中看来,是那么地天衣无缝和充满智慧,但是在家庭裹却始终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和谅解。因此,长安就好像一颗高挂天际,独自散发着光芒的孤星。

(对一切的不合理一笑置之、忘却最重要的和合之道而独自享乐的长安……)

(这个喜欢独自狂欢的人,最后的命运竟是……?)

八之助知道长安爬着寻找女阴的榻榻米下,铺满黄澄澄诱人的黄金。

尽管长安分得许多黄金,但是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建造藏金库,于是只好将大部份黄金藏在这栋五至七间的三层仓库之地板下。

此外,忠辉的浅草住宅中也有类似的仓库两座。

事实上,长安曾经事先模拟各种可能的情况,并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此,即使真有万一的情况发生,例如仓库遭人纵火,那么黄金将会随着大火而熔于地下,重新归还大地。

(这件事情真的没有其他家人知道吗?不过,即使藤十郎知情,夫人们也应该不知道才对……)

待八之肋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在榻榻米上爬行的长安,此时早已鼾声大作。

想来他是因为不断地趴在地上寻找女阴,所以才会累极而眠。不过,虽然是在睡眠当中,但是放在膝盖附近的右手手指却不停地抽搐着。

八之助突然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看来长安并非装疯或恶作剧,而是真的在酒宴进行当中发病了。

因为他不但口齿不清,而且有左半身麻痹的现象。

“主人,主人……”

八之助怯怯地伸手拍拍长安的肩膀,但很快地又缩了回来。原来长安的左半身从肩膀到手腕一带,就像冰柱一般地寒冷。

就在这时,八之助突然连滚带爬地来到出口处,因为他发现长安的鼾声颇不寻常。

(难道他就这么死了吗?)

就在只差一步就爬到出口时,八之助突然停止了。

既然被藤十郎赋予看护的任务,他就绝对不能贸然行动。

如果主人长安真的死去,那么自己也将终生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八之助,你杀了我的父亲!杀主该当何罪,你知道吗?”

八之助的眼前浮现了藤十郎指责自己的景象。八之助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再度回过头来望着长安。

睡眠中的长安依然鼾声大作,而原本矫健的右手仍旧不停地抽搐着……

出现在政宗面前的青山成重,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他的眼圈一片漆黑,半白的胡须及硕大的双耳,均毫无生气地垂了下来。

“听说你和石见守是亲戚?”

“是的!不过那只限于今天以前,从今天开始,这份亲戚关系已经成为过往云烟了。”

“什么?只限于今天以前……你的意思是说,你准备和由长安处过继来的养子断绝关系吗?”

“正是如此!”

“哦?为什么你不想和石见守成为亲戚呢?……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青山成重好像很怕提到这件事情似地很快转移话题。

“没什么,只是一些私事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不瞒你说,我这次前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既然你是大御所派来的使者,想必对身为家臣的我一定有所指示喽?”

“真是惶恐之至。不过,我所要谈的并非公事。”

“请不必如此拘泥,不论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我都会诚心诚意地接受。”

“不瞒你说,大御所已经在全国各地禁止天主教的一切活动了。”

“什么?全国性的禁止……”

“正是!事实上,大御所府内也有很多天主教徒……这是大久保石见守亲口告诉大御所的。此外,他还承认他们之间的交情颇深。”

“哦?这么说来,假若不先处理天主教徒的问题,就无法进行攻打大阪的战略喽?……”

青山成重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没有听到政宗所说的话。

“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告辞了。”

“等等,青山大人!我已经命人备好酒菜,请留下来和我一起用餐吧!再说,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

“哦,还有什么事呢?……”

“不,不是公事,是有关石见守的事情。我曾经派人前往八王子探望石见守,结果他却称病而未予以接见。敢问青山大人,他是真的病了吗?”

政宗露出微笑,故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

“不瞒你说,我也只见到石见守的长公子藤十郎……”

“我认为如今石见守早已不在八王子了,不知你是否也有同感?”

“呃……”

青山成重态度暧昧地歪着头反问道: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呢?”

“因为石见守是有名的顺风耳,一旦他知道了大御所的决定,你想他会不赶快逃到大阪城去吗?毕竟,大阪城内有很多的天主教徒啊!”

青山成重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或许他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吧!

“青山大人,对身为使者的你提出这么多间题,实在是非常失礼……但是既然你特意来到寒舍,可见完全是出自一片好意,因此我还要再问你一件事情。那就是方才你所说的,和大久保石见守之子间的领养关系到今天为止……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明天谒见将军取得了解除亲戚关系的许可,则以后就和他形同陌路了,是吗?”

“是……是的,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这次的八王子之行,会让你突然下定决心与长安断绝亲戚关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让你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呢?”

“没什么,只是一些私事而已……”

“也许我不该过问,但是你也知道,石见守是松平上总介的执政,而上总介则是我的女婿。因此,如果发生了某件事情而导致你我必须不相同决定的话……那么我希望你能把事实告诉我。古人不是常说吗?武士应有互相规劝的风范。而且我愿意以人格作担保,绝对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那、那是……”

在政宗咄咄逼人的眼光之下,青山成重不禁浑身颤抖。

“我已经向你保证过了……你也是一名武士,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呃、那是……”

成重依然支吾其词,脸上则露出了混杂着紧张、害怕的复杂表情。只见他两眼不停地看着左右,似乎正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陆奥守大人!”

“你愿意告诉我吗?”

“如果你再苦苦逼问,很可能会导致我必须切腹自尽,所以你还是去问柳生宗矩大人吧!”

“哦?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硬要你泄密,你就要切腹自尽吗?”

青山成重的脸上露出苦笑。

“凡是与公事有关的事情,都不能泄露半句,否则必招杀身之祸。不过,如果我只就私事的部份向你坦白,那就不免要欺骗你了,陆奥守大人。因此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柳生大人吧!”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喔,对了!能不能告诉我,大御所现在人在何处呢?”

“今晚下榻于大矶附近……预定明、后天抵达江户……”

眼见政宗不再逼问自己,青山成重这才松了一口气似地摇头叹息。

原本一心渴望收养嗣子的青山成重,如今却遽然与长安的三男脱离养父子的关系,这个决定实在太不寻常了。

(长安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受到了天大的误解……)

对于长安的计划,政宗知之甚详。他相信长安根本无意背叛幕府,也不想使主人忠辉和将军秀忠成为敌人,而是希望以大批的黄金为资金,带着忠辉一起航行于世界之海。无可讳言的,这个计划确实相当具有野心,但是并没有恶意。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正因为它具有野心,所以很容易招致误会。

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放在绿色宝盒中的信徒签名文件,恐怕将会成为令日本国民大吃一惊的卖国文件,甚或被视为打倒幕府的“联名书”。

(是否有人拿着这份联名书向家康告密呢……?)

这种情形并非完全不可能。

翌日一早,政宗故意以头巾覆面,然后很快地来到柳生宗矩位于道三河岸旁的家门前。

原本黎明前就会大开门户,并且聚集了很多旗本和大名子弟在院中练习武艺,因而显得十分热闹的柳生住宅,这天却一反常态地显得特别安静。

“今天不打算练武吗?”

“是啊!将军打算至神奈川迎接大御所,然后与他一同巡行各地,所以我家主人也一块儿去了。”

“喔,柳生大人已经出门了?”

“不,正在准备呢!”

“那好!麻烦你告诉柳生大人,我伊达政宗有要事相商,请他拨冗见我一面吧!还有,请柳生大人放心,我下会耽误他太久的。”

由于柳生一族当中有狭川新三郎及宗矩之侄权右卫门在伊达家任职,因此政宗当然不必对其家人说明来意。

政宗很快地被请进客厅裏,但是他并没有安坐在椅上,而是信步来到廊下,怔怔地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淡红色天空。

(将军要到川崎迎接大御所……?)

“这么一大清早到底有什么事呢?”

身着骑装的宗矩,站在并未揭下头巾的政宗身后开口问道。

“我来讨回前夜借你的马。”

“喔,是那匹栗色马啊!很抱歉,今天我还想继续借用。”

然而政宗却非常严肃地摇头说道:

“我怎么可能把马借给你这个冷血的人呢?”

“哦?难道你对我一点都不讲人情吗?”

“没那个必要,柳生!你这家伙故意跑去威胁我,而最重要的事情却反倒隐而不宣,害得我差点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柳生大人,大御所在出府的同时,是不是已经决定颁布全国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在颁布这项命令之前,大御所将在柳营召见箱根以东的诸大名,要求他们立下誓书,准备进攻大阪,对不对?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大事,你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呢?事实上,如果放任天主教徒下管,那么是绝对不可能进攻大阪的。”

“正是如此!不过,这就和比赛之前一样,已经决定的顺序,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告诉你呢?”

“你真是冷血!我问你,奉命前去探视大久保长安的青山成重之所以决定和长安断绝亲戚关系,是否就是为了这件事?”

宗矩“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请政宗坐到上座。

“所谓言多必失,果然一点都没错。你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那么青山成重为什么要和长安断绝亲戚关系呢?”

“哈哈哈……那是因为青山大人一开始就不想要长安的儿子。”

“什么?你是说……那是大御所的指示?”

“正是如此!大阪城与天主教徒勾结,再加上大久保长安的黄金,将会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大御所考虑到这一点,于是命青山大人接纳长安之子作为养子。当然,接到这项指令后的青山大人一定非常吃惊,而且他又先后自养子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石见守的事情,因此才会导致他做成今日的决定。”

“哦?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隐瞒我到今天呢?你连这么重要的机密都要对我隐瞒,叫我如何信赖将军、如何认同德川的天下呢?”

“哈哈哈……我认为像伊达公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够洞烛机先才对啊!”

“刚才你说有些事情让青山感到非常吃惊?”

“是啊!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第一是大大名等信徒的联名书。我想,伊达公应该不会在那份可能危及身家性命的文件上签名吧!……请问我猜得对不对呢?”

政宗暗叫一声,很快地用手掌掩住脸面。

“什么?大大名等信徒的联名书?这、这件事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不但知道这件事情。而且还知道先前被迫切腹自尽的有马晴信、大阪城的秀赖、已故的越前秀康、你的女婿松平忠辉、前田利长、大久保忠邻等人,全都在上面签了名……当然,他们并没有颠覆德川天下的野心,而这些署名只是为了让菲利浦王过目,让他知道日本国内有很多天主教徒,进而放心地和日本来往……这是石见守的想法……”

“想法……?”

“一旦决定进攻大阪,就必须放弃和西班牙建交的计划……这是最令大御所扼腕的一点。不过,让石见守拥有太多黄金,却是我的疏忽……”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诸侯就是因为受到黄金的诱惑,才会产生这些欲望。”

“欲望?什么欲望?”

“第一是着眼于交易所得的利益,第二是被石见守挖出来的黄金所迷惑,第三则是误以为深受大御所信赖的石见守所做之事,一定能够获得大御所的同意。殊不知在他人的眼中看来,这些事情就如同粪土般地毫无价值……事实上,我之所以特地到中途迎接大御所,主要是因为担心他会遭到此事波及。”

“连你的出迎也与此有关?”

“那当然!一旦小田原的大久保忠邻知道大御所即将颁布禁止天主教活动的命令,一定会怀疑是本多父子为了打击大久保一派的势力而设下的陷阱。由于有这层疑虑,因此他可能会在中途拦截大御所的轿子……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酿成巨祸,甚至导致天下大乱。为了预防万一,所以我决定今天一大早就出发,赶到半路上去迎接大御所。现在,我必须走了。”

虽然今早的柳生宗矩心急如焚,但是对政宗却非常坦白。

“我知道了,我完全知道了!柳生大人,请让我送你到辰口吧!唉,想不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由于天主教一旦被禁,大久保忠邻必然也会连带失势,因此他怀疑这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所设下的阴谋。这么一来,他可能会派兵埋伏在途中,趁机袭击护送家康的队伍,然后将家康掳往小田原。

在这同时,因为忠邻的提拔而有今日地位的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之命运,也会在这场派系纷争之中,出现决定性的转变。

(原来不是误解……)

原来绿色宝盒中的联名书,已经被家康发现了。

(家康的派系争斗实在非常可怕……)

在与柳生宗矩并肩走向玄关时,政宗的脑中不断地反覆思索着。

这时他还不知道大久保长安是真的发病,但是由于了解了这些事情,因此他的信心也开始发生动摇。

(也许长安是因为察觉事态对自己不利,所以才仓惶逃走……)

总之,政宗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纵使长安已经逃走,但忠辉毕竟是政宗的女婿,因此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人们都会认定是伊达政宗在背后怂恿忠辉和长安。

“事情紧急,我先走了。”

一来到门口,宗矩立刻跳上马背,匆匆向政宗行了个礼便策马狂奔而去。跟随在他身旁的,全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柳生里之剑客们。在茫茫的朝雾中,包括伊达家骏马在内的主从八骑,很快地朝辰口的方向奔去。

政宗目送柳生一行人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全都消失以后,才慢慢地踏上归途。

(从来不曾看见政宗这么垂头丧气过!)

一待家康抵达西之丸后,政宗立刻前去拜见他。

前往川崎迎接父亲的将军已经返回本丸,而目前陪伴在家康身旁的,是来自骏府的执政本多正纯及秀忠身边的近侍土井利胜等二人。

“陆奥大人,你辛苦了。”

在和政宗寒喧的同时,家康显露出疲惫的神态。

(这么一个衰弱的老人,还有打头阵进攻大阪城的体力吗?)

站在政宗面前的家康,给人一种年老体衰的感觉。

“你帮了将军许多大忙,真是非常感谢。”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将军在处理政事方面,表现得比我还要练达,所以反倒是我要向他请教呢!”

家康慵懒地点点头:

“既然我已宣布让位,当然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不过,虽说岁月不饶人,但是许多年轻人做事却是勇猛有余,思虑不足,真是可惜、可惜啊!”

“你认为作事谨慎、为人正直的将军也太过勇猛吗?”

“噢,勇猛、勇猛!将军和他身边的人一直都认为,如果下踏平大阪城,就无法使天下保持安泰。然而这些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必须由我来收拾残局。”

“我想你也知道,到我这个年龄以后,百姓们都不会再恨我了。不过,如果我不给在位者适当的训示,那么就无异是予人以可乘之机了。”

“嗯,言之有理!”

“年轻人有时实在太过勇猛,总认为一定要走在时代先端才行,事实上这是一种错觉。关于这点,我想你应该了解吧?所谓勇猛,绝对不是一味地、盲目地向前冲,而是必须配合局势,一步步地循序渐进。换言之,他们必须具有能够冷静地观察宇宙轨道、分析条理的眼光。”

“你就是藉着这种眼光,而认为大阪城……”

家康笑而不答。

“最近你的表现不太勇猛喔,伊达大人。”

“啊……?”

“你并未要求我让你打头阵……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这么命令你。换句话说,如果是关原时代的家康,必然会命你或前田打头阵,而自己则率领二、三千梃洋枪从背后轰你们。”

政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虽然家康的外表已经形如枯槁,但是性格却一如往常般地可怕。当然,如果下是拥有这种性格,那么家康根本无法爬到今天的地位。不过平心而论,政宗确实很少自家康的口中听到这种略带胁迫的语气……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就是太过勇猛的表现。因为一旦我打败了你或前田大人,则必将无法取得天下:所以,与其打败你们,倒不如使你们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对吗?陆奥大人!”

“是……的确如此!”

“光靠三、五千梃洋枪,是杀不完每天都有新生儿出生的人类的。事实上,你只要用心地观察生存于世间的人类,就知道嗜杀之不可取。毕竟,促使天下太平的最好办法不是消灭敌人,而是使对方归顺。除了让自己人活着之外,也要让敌人活着……”

政宗这才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我一定会铭记你的教训。原来你是为了让大阪保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才下定这个决心……”

“的确如此!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伊达或前田死去。不过前田家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我希望你能代为转达我的旨意,让他们知道,如果我一下达出兵的命令,他们就乖乖地出兵……那么我就不会杀他们。换言之,我希望由你到前田家去,为我做说客。”

政宗不敢置信地望着家康。原先他以为自己会被迫打头阵,但事实上却非如此。

(——这个看起来精神恍惚的老人,果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啊……)

年纪较长的政宗,当然必须去说服前田利长。

(……这不是光靠勇猛就能办到的事……)

“陆奥大人!”

“什么事?”

“你和长安是不是走得很近?”

该来的终于来了!政宗开始提高警觉。

“并没有特别亲近,是长安自己那么认为的。”

家康轻轻地点了二、三下头。

“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和你特别亲近的人吧?”

“啊……?”

“如果有,那么应该就是我和将军吧?我知道长安是个好人,不过太容易和人亲近却是他的缺点。具有这项缺点的人,本性都非常善良,但是当好人却必须付出很高的代价。”

政宗低着头沈默不语。

(这只老狐狸到底要说什么呢?)

“人的弱点就是太过于重情义。一旦太重情义,则凡事都很容易露出破绽。在我的一生当中,只有这次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你是说为了生存而进攻大阪?那么,先前你所说的话是……?”

“哈哈哈……我不是指大阪,而是指我的亲人、我的骨肉。从现在开始,只要他们有任何违背天道的行为,我绝对不会轻言饶恕。换句话说,我会以替天行道的心情来制裁他们,届时希望你也能拥有这种气魄,陆奥大人。”

“你所说的他们……也包括长安和上总介大人在内吗?”

这时家康突然厉声吼道:

“谁都一样!”

“谁都一样……”

“是的,不论是将军、身边的重臣、儿子、孙子、伊达或前田……只要一有违背天道的行为,我绝对不会对他们心存慈悲,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逐渐扩大。”

家康以强而有力的语气说完之后,接着又笑道:

“怎么样?陆奥大人!我的勇气还是不减当年吧!找个时间再到葛饰猎场,我们来比一下射鹤的技术。这个时节应该有鹤来了吧?”

即使年纪已经老迈,家康仍然毫不放松地对政宗施以胁迫,藉此激发彼此的斗志。

政宗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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