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真的死了……”

“当然喽!”政宗冷酷地回答道。

“而且在他临死之前,还特别命青山成重将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重新抄写一份,让将军身边的重臣们过目呢!”

“那份文件并不怎么重要。只是,长安这家伙在死的时候竟然……”

“重要的不是长安,而是联名书!”

政宗神情激动地斥责道。

“那份联名书上的榜首是秀赖,而其次是谁你该记得吧?告诉你,是越前的秀康公。如今,越前家已经因此而遭到处罚了。”

“什么?越前家?”

“那当然,事关家风问题,怎能轻易饶过呢?身为德川家的人,居然和秀赖公互相勾结,企图背叛将军,实在是罪大恶极。不过经过仔细调查之后,才知道继承家业的幼主忠直和重臣们全都毫不知情,因此只将两名重臣处以流放之刑,这件事才告完了。”

忠辉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企图背叛将军……这一点他实在无法理解。

“现在……岳父大人,方才你说什么?你说越前和大阪互相勾结……?”

“正是如此!如今越前的处置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你了,上总介大人。”

“这未免太离谱了吧!那只是我准备带到罗马去……”

“住口!你忘了吗?联名书的前一页并未写上只言片语,再加上越前又已经处置完毕,因此不论你怎么为自己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在重臣们的眼中,那份联名书是你们表示拥护秀赖、合力打倒江户的誓书……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会轻易罢休呢?”

面对严厉的政宗,忠辉虽有满腹委屈急欲一吐为快,也只得硬生生地把话吞回肚子裏去。

这时城内依然一片寂静,只有烘手的炭火不时传出噼啪之声。

政宗柔声说道:

“现在你懂了吧?长安发疯而死,但在此之前却将联名书交到了公家的手中。如今,对越前家的处置已经结束……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你必须仔细地考虑一番才行。”

“噢!”

“长安死了,但是绿色小盒却仍然存在……这对上总介大人而言,确实需要格外地小心、谨慎。虽然你说这是要献给罗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的信徒名册……但是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证实你所说的话了。对于这个事实,你要如何处理呢?此外,今年宴请诸侯的赏花之宴,也似乎比往年提早了许多。”

重新整装完毕的阿刈,这时正好端了烟盆进来。依然颤抖的她匆匆地放下烟盆,然后便躬身告退了。这时,政宗慢条斯里地拿起烟袋,准备抽烟。

忠辉再度用那慑人的眼神望着政宗的侧面。

“这么说来,久世右近之所以把五郎八姬带回江户,也和这件事有关喽?”

“正是!那是因为有人不希望你为伊达家带来麻烦,所以特地要我把公主带回去,并且要她和你离婚,那个人就是令尊。”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岳父大人这次特地来到越后,是为了和我讨论与公主离婚的事……”

“哼!”政宗不禁嗤之以鼻。

“以你这种判断能力,怎么能安然度过这次的大波澜呢?”

“怎么?我说错了吗?”

“当然错了!公主根本不答应和你离婚。她说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行为,如果我再强迫她的话,她就会隐遁起来。因为天主教禁止自杀……所以你也要有所觉悟才行。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呢?在你身边的家老,一向以大久保长安为当家的家臣,然而如今家臣死去的消息,却未见有人通知你,更别说是举行葬礼了。此外,妻子也已被我带走,因此你根本无法动弹。越前家的处分已经结束,老臣们也都为了主人而担负起刑责……而我则奉将军之命,在返国的途中顺道来此探望一番……凡此种种,无非是希望上总大人能对自身的事情有所决断。毕竟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因此不论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必须记住上总介就是上总介,务必秉持当仁下让的精神……身为一名拥有七十万石的太守,你必须凡事用心思考,找出一条最合乎义理的道路才行。对了,烟灰该丢哪儿呢?”

说完之后,政宗用力敲打烟杆的边缘,然后将烟袋丢在桌上。

忠辉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空。

这不是大吼几声就能解决的事情。

长安那已经发臭的尸体被抛在八王子仓库裏的黄金上……光是想像,就已经足以令忠辉毛骨悚然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原本是长安特地准备好让他带往罗马的联名书,竟然被视为意图谋叛将军的证据。

处于这种不利的情况下,难怪连父亲家康会命令政宗迫使五郎八姬和自己离婚。

在当今世上,唯一能够帮他洗刷罪名,使事情不再那么复杂的人,只有大久保长安和哥哥秀康,但是这两个人却都已不在人世。而且,越前家已经有两名重臣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到流放……

事实上,目前忠辉最想知道的,就是岳父政宗和哥哥将军秀忠究竟谈了些什么。然而,生性好强的忠辉,却不肯拉下脸来询问政宗:

“哥哥对你说了些什么?”

(一旦走错一步棋,则七十万石的领土都将付诸流水。)

但是,如果隐忍着内心的愤怒而乖乖地切腹自尽。岂不表示外间的传闻属实了吗?这么一来,自己必将遗臭万年,使后人蒙羞啊!

“这件事情真是有趣!”

“什么事情那么有趣啊?”

“五郎八姬居然不肯和我离婚!哈哈哈……普天之下真正了解忠辉价值的,只有吾妻一人吗?”

“我们先不谈女人的问题。有关大久保长安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

“舍弃他!”

忠辉好像丢掉一样东西似地断然说道。

“事情的起因是由于老臣们之间的派系争斗,而属于大久保忠邻派的长安,很不幸地遭到本多正信父子的狙击。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我出面表示这是我家的事情,并坚持由我来处理的话,那么所有的怨恨全都会集中在我身上。”

“这么说来,你对长安留在八王子家中的儿子,也决定放手不管喽?”

“那个家伙居然连父亲死了也不来通知我!对于这种废物,我又何必费心地保全他的性命呢?”

“的确如此……那么,黄金因为来路不明而遭公家没收……你也无所谓吗?”

“那当然!反正黄金又不会腐烂,还怕它少了不成?再说,如果谁有更好的用途,那么谁就拿去好了。”

忠辉说到这儿,好像真的豁然开朗似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个大胆的年轻人,一定又想到了什么好计策。

“看你笑容满面的样子,似乎心情下错喔!”

“岳父大人,我绝对不是一个胆小鬼。但是我作梦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出城,然后立即着手准备军旅事宜。”

“什么?准备军旅事宜……?”

“是的!所谓先发制人、兵贵神速,因此我决定在一万零两百五十石的领土之中,留下三千人守城,自己则率领一万五、六千名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行动。”

“哦,你可真是勇猛啊!敢问上总大人,你是打算率领一万五、六千人前去攻打江户吗?”

忠辉闻言不由得捧腹大笑。

“不,不是江户!我打算自越中出兵加贺,然后与前田的军队会合。对了,利常现在也在江户吧?其次还有客人身份的金泽之高山右近、小西如安。这些人同样都是天主教徒,因此只要稍加游说,他们的军队立刻就会加入我军,一起朝越前出发。当然,对于越前遭到处分感到忿恨不平的人,也在我的游说之列,然后向近江出兵。”

“这么说来,你是要攻打大阪城喽?”

“哈哈哈……将军身边的老臣下是已经认定这次谋叛行动的幕后指使者是秀赖大人了吗?因此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出兵,那么秀赖一定会泪流满面地开城迎接我才对。”

“的确如此……”

“凡事都有个开头。我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大阪城,并且将秀赖、牢人及天主教徒全部掌握在手中,那么自然就有资格要求和父、兄展开交涉。这个主意不错吧?岳父大人!不必浪费太多的战力,就可顺利地解决所有问题。对了,你说船在七月可以完成,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问题是,船只造奸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当然是在七月以前和父、兄及老臣们尽量沟通,以期能够按照预定的计划,由日本朝向罗马出发喽!这也是大久保长安的心愿。因此,我认为根本不必去担心联名书的问题,一切就这么决定了,决定了!哈哈哈……”

忠辉的笑声使得政宗忍下住屏住呼吸。

“的确如此,这真是一场激烈的作战啊!”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伊达的公主不肯舍弃我上总介忠辉了吧?”

“嗯,的确如此!你的确具有我出兵摺上原时的气概及丰太阁在墨俣筑城时的鬼才。不,你的勇气甚至凌驾大御所在三方原迎击武田势时所展现的勇气。”

政宗对他赞不绝口。

(这份与生俱来的勇气的确颇不寻常。)

他的内心感到恐惧。但在恐惧之余,却又觉得充满希望。

(秉性如此优秀的忠辉,为什么没有人好好地加以辅导呢?这的确是家康的过失……)

想到这儿,政宗连忙摇摇头。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家康才要忠辉迎娶政宗的女儿,成为政宗的女婿吧?……)

“现在所要进行的作战,不论到任何地方都需要有武将同行。首先,你要率领一万五、六千人侵入越中,迫使富山举手投降。如此一来,金泽地区的天主教客将绝对不会坐等公家将其流放,而和你合为一股力量。至于对将军叔父感到不满的越前的忠直家中,必然会有家臣建议少主与上总介大人合而为一。因此,上总介大人率兵攻入大阪城的计划,十之八九能够获得成功。”

“岳父大人也如此认为吗?”

“那当然!不过,真正的问题还在后头呢!”

政宗突然压低声音,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口气说道:

“即使入城成功,也无法避免第二次的关原之战。不,也许规模远超过关原之役,成为决定天下谁属的大战呢!……你有这个觉悟吗?”

忠辉下意识地挺起胸膛,两眼闪耀着怒火。

“的确如此,这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政宗拍膝大笑。

“这么一来,我和将军所商议的事情,全都变成儿戏了。哇哈哈哈……真不愧是我伊达政宗的女婿!如此一来,天下的地图势必得要重新改写了。”

“什么?天下地图重新改写……?”

“是啊!上总介忠辉大人率领大军进入大阪城,与秀赖握手言和,合力固守这难攻不落的城池……这么一来,丰太阁养子秀康的嫡子忠直及加贺的前田等人……再加上潜居陋巷、广布天下的牢人(流浪武士),都会大声欢呼,迎接你的到来……”

“哦?”

“目前散居国内各地的牢人们为数颇众,光是京师、大阪一带,就有将近十四、五万人……以全国来算,恐怕超过三十万人。一旦你的行为促使他们觉醒,并纷纷朝大阪城而来,那么东西军力均衡的态势就会打破。换言之,一旦为数超过三十万、五十万的天主教徒抱着殉教的决心而来,则大阪的势力必将超过百万以上。”

“但是,我的内部……”

这时,政宗用手指了指忠辉的鼻尖,然后以嘲弄的语气说道:

“虽然你的亲兵只有八千到一万人,但是却能聚集百万以上的群众。因此,单靠三、五名大将是无法掌握他们的。为了顾全面子,将军和大御所必然会全力作战,誓死不降:在这个前提之下,他们当然会召集大军展开攻防战。这就好像失火时碰到大风一样,情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

“天下会因此而再度动荡不安。当然,秀赖一定会拱手把大阪城让给你,但是在这同时,你就必须取代他成为城主。船大概在七月就可以造好……因此这场战争必须在七月以前结束,然后你才能按照原先的计划,自由自在地航向世界。到了那个时候,上总介……就再也不是一个无名小卒了。相反地,你会成为改写日本地图的征夷大将军:届时,除了天主教徒以外,连罗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也会匐伏在地迎接你。这么一来,自然能够使日本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

忠辉突然陷入沉默之中。他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率兵攻入大阪城的行为,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万一事情真如岳父所言,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后果是忠辉所无法掌握的。

“那些天主教徒个个以殉教为傲,根本不了解生命的可贵……一旦你领军乘胜追击,必然会使部队的秩序变得混乱,届时那些宗教狂热份子很可能会俘虏主张禁止天主教的大御所,然后处以火刑。对于这个可能发生的场面,你必须好好地考虑一下。毕竟,你该不会坐视自己的父、兄被杀吧?”

“……”

“同样地,我的立场也会变得非常微妙。身为人臣,我必须和大御所、将军家的兵力会合,共同朝大阪进军。”

“此外,对于必须讨伐的大名,也应该事先加以调查……这些事情你是不是都想过了呢?还有战后处理问题也会使你忙得焦头烂额,以致船只虽然已经造好,却迟迟无法上船。至于该提拔谁、该处罚谁,你都有腹案了吗?”

“等等!”

再也忍耐不住而打断政宗说话的忠辉,眼裏居然闪着恐惧的光芒,身体也微微地颤抖着。

“这件事……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情要问你……那就是将军和你到底谈了些什么?”

“哦,那件事啊,还是忘了吧!反正那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只下过是一番小小的人情话罢了……”

“小小的人情话……?”

“是的!在将军的眼中,上总介大人和尾张以下的兄弟一样,都是他年幼的弟弟,因此做哥哥的当然必须为弟弟设想……这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政宗一度保持沈默。

“他所说的其实不怎么重要啦……将军希望用和帮助越前家忠直相同的理由,来帮助你。”

“和忠直相同的理由?”

“正是!那就是把责任推给已死的长安。他打算告诉重臣们,经过深入调查以后发现,这次事件完全是大久保长安一手所策划的,而他的弟弟根本没有谋叛的意思。”

“哦?”

“由于重要关系人大久保长安已死,故以往的一切自当一笔勾消。如此一来,就可以和越前家一样,只需处分重臣即可。将军的用意,是希望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从今以后兄弟和睦相处、共同治理天下。”

“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指什么?”

“不久以后,我方将会与大阪断绝关系。换言之,将会展开一连串与禁止天主教有关的行动。”

“哦……”

“由于和大阪城之间的情势紧张,因此将军有意命我为宰领,在当地建造一座不亚于名古屋的坚固城池,负起动员人力物力的责任,这就是他和我商量的事情。”

“负起动员人力物力的责任,为我筑城……”

“正是如此!心性正直的人所想的,全都是正直的事情。将军家认为,为了预防万一,最好先在北陆道筑城。越后原是上杉家的旧领地,但是却由曾受丰家恩顾的百万石大名加贺所控制,因此必须在两者之间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以便为进攻大阪作准备。等到进攻大阪的行动展开以后,当然上总介也会出阵:如此一来,不就可以藉着功勋而将重臣们内心的疑虑一扫而空了吗?然后兄弟就可以和睦相处……而大御所也能感到安心。这就是孝行……将军这么告诉我。”

“这么说来,与大阪之战是无法避免的喽?”

“目前正在详细计划当中。”

“那么,将军打算派谁负责执行动员呢?”

“当然是由宰领率领北边秋田的佐竹、盛冈的南部、山形的最上、米泽的上杉、若松的蒲生、村上的村上、新发田的沟口、小诸的仙石、上田的真田、松本的小笠原、甲州谷村的鸟居……再加上加贺的前田共十三家,一起执行动员的工作。”

说完之后,政宗又将一根人情的钉子,朝忠辉的胸中刺去。

“虽说是动员,但是所需的一切费用,却不必由诸侯们去伤脑筋。换言之,将军决定拿出一部份自大久保长安那儿没收来的黄金,作为筑城费用:为了完成长安的遗志,将军决心将此城送给忠辉。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进行动员工作。”

忠辉一语不发地望着天花板。

“将军似乎并未注意到上总介大人进军世界的雄图大略,而一心希望兄弟之间能够和睦相处,因此特地前来找我商量。不过,既然你已经另有打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人类和螃蟹一样,总是必须筑起一道鸿沟,才能够保护自己。”

两人的谈话如丝线断裂般地忧然而止。

“说话说得好累,我再吸一袋烟吧……这些烟草是哪裹种的,味道很不错。”

政宗再次拿起烟袋,缓缓地吸了一口烟。

这是狡猾的政宗惯用的伎俩。当政宗安静地吸着烟时,一旁的忠辉则目不转睛地瞪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沈思之中。

直到政宗用烟袋敲打烟灰缸的边缘而发出“锵锵”的声响时,忠辉这才将视线调回岳父大人的身上。

“突然中断谈话,真是失礼之至。”

说完忠辉随即拍手召侍者前来。

原已退下的户田采女和明石志摩立即应声而来。

“赶快准备晚膳,并且好好招待陪同岳父大人前来的侍从,不得有误。”

吩咐完毕之后,忠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既然岳父和家兄已经详谈过,那么我的计划也必须稍作改变才行。”

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沈稳。

结果正如政宗所预期的。与其叱责而令其产生反抗心理,不如加以褒奖而令其自我反省,这就是对付年轻人最有效的方法。

(必须让毒气全部吐出来,才能够去除毒气……)

这就好像青涩的柿子必须放在烧酒裏浸泡,才能成为味道甘甜的柿子的道理一样。

因此,最重要的是让忠辉自己察觉到事态严重。一旦察觉以后,那么谈话的进行就会简单得多了。

“这么说来,你不打算辜负将军的一片好意喽?”

“那当然!既然哥哥肯为我如此费心,而我还不知好歹地一味猛进,那就是我的不对了。忠辉虽然不敏,但还不至于不识好歹。”

“的确,这是身为男子汉应有的气概。不过,如果你仍然执意进攻大阪城,那么恐怕大御所就要砍下将军的首级了。”

“更何况,我这么做还可能引发规模远胜于关原之役的大战……这么一来,岂不是有愧于天下万民了吗?”

“正是如此!”

政宗挨近忠辉的身边,拍膝说道:

“每当想到这一点,我总会觉得于心不安。一旦果真发生战乱,那么京师和大阪必将首当其冲地遭人焚毁。不,甚至连江户和骏府也无法幸免。如此一来,不但数百万的良民生灵涂炭,同时自己也会因为罪孽深重而陷于万劫下复之地,后代子孙更因而世代受人诅呪。所以,还是接受将军的小小人情才是上策。”

忠辉又笑了起来。由此可见,他的内心已经豁然开朗了。既是如此,那么他就不再是那个愚蠢、自以为是、顽固得令政宗无法打入其心坎裏的忠辉了。

这时,采女和志摩带领一群端着晚膳的侍女鱼贯而入。

“岳父大人,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今晚就留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晚,把它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真是太打扰了!”

“来,乾一杯吧!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我当然会乖乖地接受兄长的好意。”

“应该如此!”

“这么一来,不但公主能够安心,而我也得以获救。虽然忠辉我的个性粗暴,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哥哥被人吊死、父亲遭到火刑,除非……”

“除非……?”

“有关建造洋船的事情,我还是有一些希望。假设父亲和兄长的老臣们仍然认定我有意谋叛,因而不许我乘船航行世界各地,那么我就只好辜负兄长的一片情谊了。不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的。更何况这也是我对大久保长安的……我……未成熟的……未成熟的我所能对他献上的最后一束馨香。”

政宗猛然别过脸去,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想不到这个外表看起来非常粗暴的年轻人,内心其实洋溢着浓厚的人情味。

(真是一个好青年……打从心底为长安哭泣。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曾为他的死掉泪,但是忠辉却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长安猝死的悲伤……)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又轻笑起来。

“看来,这次是我政宗对女婿的负债了。由于我是受将军的请托而来,因此如果你仍执意进攻大阪城,那么我必无颜面对将军……谢谢你保全了我的颜面。你放心,洋船一定会在七月准时建造完成。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今晚我打算好好休息一晚,待明天一早即开始进行检地工作。为了不负独眼龙之英名,我伊达政宗为你建造的城池,绝对不亚于加藤肥后守所筹划的名古屋城。哈哈哈……叫那些小厮和那名女子进来吧!她是不是叫阿刈……?”

当阿刈进来时,政宗又恢复了喜欢恶作剧的本性。

“阿刈,当主母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地照顾殿下,知道吗?好了,这根本没什么好害羞的。来,你赶快为殿下斟酒啊!主母下在时,殿下就完全交给你喽!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让其他女人接近他,知道吗?哈哈哈……”

大久保长安死亡的消息正式送达幕府,是在这一年(庆长十八)年的四月二十五日二早年六十九岁。由于他是因病死亡而非意外致死,而且遗体又已火化、葬礼也已举行完毕,因此幕府方面并未加以干涉。

有关越后筑城的问题,在松平上总介忠辉尚未正式向将军秀忠提出请求之前,幕府是采不闻不问的态度。

但是到了四月二十五日葬礼过后的第十一天,也就是五月六日时,八王子的阵屋却已纳入关东代官及江户町奉行之手。

当时尚未制定监视诸侯的监军制度,因此所有事情全部由将军及其近臣们直接统御、指挥。

五月十九日,长安之子及手代、下代们全部被捕,并交由诸大名管理。

没收八王子住宅的理由,并不是绿色小盒中那份被视为意图谋反证据的联名书,而是指称金山奉行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因为他用不正当的名义隐藏挖掘所得的黄金。

其于三人明知父亲中饱私囊却不加以劝谏,故与父同罪,按律应予以斩首。至于长安的妻子和藤十郎之妻,则暂时寄居于石川家,听候发落。而女儿中的一人,则在五郎八姬的恳求之下,由她负责看管,成为伊达家的一份子。

从表面上看起来,大久保长安的家族似乎已经完全断绝……但这毕竟只是表面而已。事实上,许多未被长安正式承认的庶子仍然散居各地,因此即使是在今日,恐怕日本国内还有不少他的子孙呢!

绿色小盒在长安死去的仓库中出现后,很快地被送到将军秀忠的手裏。藉由这个小小的盒子,证明了将军秀忠和弟弟忠辉之间感人的手足亲情。

为忠辉在越后高田筑城的申请,于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间由将军秀忠正式向家康提出。当时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而设计书也已经拟好,但是家康不知何故并未立即答应。

家康认为,高田筑城的计划和陆奥月之浦的洋船建造有所关联,因此坚持不肯答应。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终于在七月二十二日获得了筑城的正式许可。一获得许可之后,筑城的工作随即如火如荼地展开。

七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也正是于五月四日抵达平户的英国使节戴利斯携带英王詹姆士一世的国书,一边观赏日本的风光,一边由平户出发前往骏府的旅行期间。

因此在这段期间裏面,除了必须赶工建造船只,以便前去拜访罗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之外,还必须为迎接英国使臣而展开各项准备工作。

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幕府宣布天主教为邪教,并通令全国加以禁止之后。在这种时候拓展和欧洲国家的外交……由于这对家康而言,是一段摸索、迷惘的阶段,因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城内各处。

但是,因为外交问题和大阪城等国内问题纠结在一起,因此当禁止天主教的命令颁布以后,信奉该种宗教的牢人们,即以雪崩之势向大阪城集结。

有人认为,家康之所以在七月二十二日以前坚决下许筑城,但是二十二日以后却突然改变态度允许筑城,主要就是为了刺激大阪及信徒们……换言之,他认为唯有一战,才能收拾残局。

英国使节戴利斯抵达骏府,是在八月二日。

之后,于八月四日谒见家康、呈递国书。

八月十日,自骏府起程前往江户。

八月十三日,于江户城谒见将军秀忠。

至于离开江户、回到骏府、再度谒见家康,达成在日本各地开设英国商馆的协议,并获得治外法权的朱印,则是在九月一日。

接着回到京都,进行开店计划,则是在九月九日。其时家康已经接受三浦按针,也就是威廉?亚当的建议,与英国、荷兰等新兴国家握手言和,共同致力发展贸易关系。

当家康于七月二十二日为了筑城许可而将政宗召至骏府时,一切都还没有做成决定。

“噢,你来啦!听说江户逮捕了包括索提洛在内的邪教徒,是真的吗?”

家康一开口就询问政宗这件事。

“是的。由于可能会被处以火刑,因此连一向镇定的索提洛也吓得脸色发白。”

“后来将军把索提洛交给你了?”

“是的……不过,那是因为赶走威斯卡伊诺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

“是吗?这么一来,索提洛总算可以放心了。对了,船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完成吗?”

“是的!造船的工程几乎都已经完成,预计这个月内就可以下水试俥了。”

“怎么?难道你那些船工们真的偷到了高明的造船技术吗?”

这种说法虽嫌露骨,但是政宗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就好像盗贼的父亲一般。没错,我是偷到了他们的技巧。”

家康苦笑着摸摸额头。

“我年纪大了,性子难免急躁了点。不过,也许我才是真正的盗贼呢!在我闭眼之前,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可能被我盗走。”

“即使真是盗贼,你所偷的东西,也是用在这世上啊!”

“不、不是这样的,陆奥大人。问题在于,我必须把这些东西留在国内才行。如果我表现出太过强烈的欲望,恐怕会招致神佛的谴责。”

家康侧头说道:

“一旦我的欲望太强,那么神佛就会很快地把我的生命收回去。我已经七十二岁,也算活得够久了,因此即使现在就死,也不敢有所怨言。不过,万一我在途中被神佛召回,那么善后工作就要拜托你了。”

政宗吃惊地望着家康,然而后者却显出无比认真的表情。

“丰太阁出兵朝鲜,却必须由我来收拾残局。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早在前世就已经注定了。这是神佛的计算,因此人类当然无法了解。不过,完全不加考虑却是属于凡愚之人的疏忽,所以为人处事必须时时小心、谨慎,不可稍有怠忽。”

“大御所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才叫我来的吗?”

“是的!在我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家康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似地,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我并不想作战,但是却不得不战:我希望尽快结束战争,但是似乎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人都急着向前冲。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可能会在中途倒地不起。这时,如果大阪方面提出谈和的要求,那么不论如何都要说服将军答应。秀赖是将军的女婿,翁婿之间终究还是应该保有一份特殊的情谊。”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不,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从太合最后智慧中所产生出来的重要布局……总之,善后工作最为重要。”

“善后工作……你是指……?”

“在我死去之后,务必使和议成立。如此一来,秀赖才能安然地离开大阪城。”

“原来如此!但是,非这么做不可吗?”

“由于城池不足,因此大阪日后将作为幕府的出城,而这也是在越后筑城的原因……虽然是来自于忠辉的请求,但是如今情势急迫,所以我希望你能赶快着手进行。”

政宗刹时哑然无语。在这个重要时刻裹,越后筑城的目的居然转变为……

这是多么技巧地转移话题的方法啊!从某方面来看,越后筑城似乎完全是为了秀赖。

“你知道吗?也许很快就会发生战争了。到了那个时候,筑城就具有三种重要意义了。”

“哦……?”

“第一是让那些奉命担任国家动员的大名们勒紧马的腹带。国内已经十四、五年不曾发生战争,难怪大家的腹带都变松了。”

“的确如此!那么,第一个就是要东国诸大名们提高警觉的药喽?”

“是的!第二就是让忠辉吃点甜头。对于这匹不给糖就不能驾御的悍马,我实在不知道如果不给它糖的话,它会跑到哪裏去。”

政宗无言以对。事实上,将军秀忠的计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不像父亲那样,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糖”这个字眼。

“第三当然就是对大阪的警告喽。禁止天主教,压抑上杉、蒲生、前田的军力,并命他们在越后筑城……用意就是要让那些被鲜血蒙蔽了双眼的大阪老臣们知道,这些都是关东方面为作战所做的准备,藉此警告他们不得怠忽。”

政宗下意识地用扇子遮住嘴巴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大御所果然思虑周详。不瞒你说,这些事情政宗连想都没有想到呢!”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过……我还要请教你一件事情。关于你所谓的善后事宜,究竟是指什么呢?”

“哦,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还是没改嘛!”

“大御所,你下是说我的女婿是一匹难以驯服的悍马吗?”

“你不觉得吗?”

“你说他是一个不知道会往哪裏走的家伙……万一这匹悍马在大御所你死去之后,因为意见不合而率军攻打将军家时,那该如何是好?”

家康闻言不由得蹙起双层,使得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你是在问我吗?”

“是的。事实上,只要是合乎道理的事情,忠辉他终究会想通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万一人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家康慌忙地用手擦擦鼻尖。

“对于你的问题,我并不准备回答。死了这条心吧!陆奥守,我是不会上当的。”

“什么?上当?我并没有……”

“不、不、不!这是一种带有陷阱的询问方式。万一事情真的发生,而我要求你成为将军的同志时,你一定会说自己必须顾及翁婿之情,所以我才不会那么粗心大意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你能成为天下的同志。不瞒你说,我之所以将身后事交代给你,主要是因为我相信你的判断不会发生错误。换言之,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成为天下的同志……”

“正是如此!一旦你认为将军和女婿都没有统御天下的能力时,那么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你都必须立刻起而代之,尽早取得天下。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当然更不知道天下的寿命有乡长。不过,任何事情都瞒不过神佛的法眼,因此就有像光秀那样,只当了三天王就死的例子,但也有人能够持有天下百年、二百年。但是,陆奥守,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不能答应让忠辉乘船航行世界各地呢?……不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因为这匹悍马只会破坏日本在国际间的信用,招致各国的反感。而我所要拜托你的,就是帮忙系住那匹悍马,让它乖乖地待在高田城的马廐裹。”

听完家康故意以轻松的语气所说的话后,政宗又笑了起来。只是,在他人听起来,他的笑声却有如捶首顿足的哭泣声一般。

事实上,家康早就知道在月之浦所建造的洋船,是政宗为了让忠辉实现航行世界的美梦而建的。

不过,他却坚决地不许忠辉上船。

此外,他还说高田筑城只是让忠辉尝点甜头,就好像暂时系住悍马的马廐一样,因而使得政宗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父子情深乃是人之常情,因此家康在两地之间建造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作为安抚忠辉的作法,实在令政宗不敢恭维。

“不让他乘船出海,而把高田城当作是关住悍马的马廐……这么说来,大御所是打算等大阪和天主教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后,才让上总介出城喽?”

“正是如此!”

家康以淡然的语气回答道。

“如果我让他为所欲为,那么即使是你伊达政宗,恐怕也无法收拾。他会变得和大久保长安一样……”

家康叹息道:

“我当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忠辉已经深受长安的影响而逐渐走向自我毁灭之道,因此我必须为天下着想。对一个在上位者而言,长安的确是天下难得的至宝……但是他却把忠辉引向歧路,你知道吗?陆奥大人!”

“我……坦白说,我实在不太清楚。”

“年轻真好,纵使有几分粗暴也无所谓。但是,对一个具有智慧和毅力的年轻人而言……亦即对拥有天赋才能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是不会甘心于躲在平凡的世界裹的。”

“噢,你的话令我愈来愈迷惑了。”

“是吗?事实上,你自己本身在某个时期裹也和忠辉一样,不论是才能或毅力,都称得上是出类拔萃。但也因为如此,所以你自认为应该拥有天下……结果导致父亲在畠山被杀的悲惨下场。”

政宗缓缓地调整呼吸。

“你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弟弟、让母亲逃往最上家,不得不发起暴动、斩杀了无数人命:这些不幸事件的发生,全都是由于你太过年轻了。”

“……”

“你知道吗?义经被兄长赖朝放逐,而成为悲剧人物:而织田信长则因母亲、弟弟和家臣均与他为敌,以致正值盛壮之年即告死去。他们的才能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才能和实力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终生的幸福与安泰。事实上,不管是多么杰出的年轻人,都会缺少一种东西。一旦忽略了这项自己所缺乏的东西,那么最后必然会造成不幸的悲剧。”

“敢问大御所,你说年轻人都会缺乏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了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诉我。”

政宗满脸通红,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对于自己这种年轻气盛的表现,他的内心充满了羞愧。

家康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比较激动了。只见他那布满皱纹的眼窝,逐渐充满了血色。

“那是人类幸福的秘诀,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

“真是残忍啊!如果才能和实力是导致不幸的要件,智慧和才干会造成破灭,那么年轻人岂不是要丧失生存的勇气了吗?”

家康并没有直接回答政宗的问题。

“年轻人所缺乏的……是慈悲的美德。智慧和才干会使一个人变得过于执着。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会率性地策马前进,把周围的人置于铁蹄之下,恣意地加以践踏。”

“哦!”

“一寸的虫,五分的魂……人类的生命是由神佛所赐,因此当然非常重要。事实上,人类本身只不过是神佛的枝叶罢了。如果我们毫不珍惜地砍伐枝叶,那么必将招致神佛的愤怒。一旦激怒了神佛,则我们本身也会日渐枯竭。此外,五分之魂的怨恨意念不断地堆积,则会阻挡人类的前进之路。你想,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幸福呢?”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事实上,当关原之役正在进行时,我在清洲城内曾经发生中风的现象。”

“你、你说什么?在清洲城?那不是从岐阜到赤坂的几天前吗?”

“正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在九月十一日晚上刚吃过饭后发生的事。当时我正和藤堂高虎会面,命他带着我的亲笔函到长岛城去见福岛的儿子正赖。此外,我还一边喝着睡前酒,一边告诉藤堂,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到岐阜去了。突然之间,我左手所拿的酒杯‘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俯身拾起酒杯时,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我发觉自己的左手居然不听使唤。正确地说,是自手肘以下都无法动弹了。我想我下能让高虎看到这幕情景,于是告诉他,我觉得自己似乎感冒了。我想要叫他退下,但是又发现自己的舌头居然也下听使唤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示意高虎退下。这时我才觉悟到,自己的身体正遭遇某种不可思议的疾病之侵袭……而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是神佛的意思。之后,我吃了小厮们送来的药,然后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我觉得神佛已经不再眷顾我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不过,在我死去之前,一定得要更加仔细地思考一番才行。”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听到家康的述怀。据他所知,当家康自江户出发之后,沿途并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但是到了清洲城后,却连着十一日、十二日停留了两夜。

不过,到了十三日当天,他又浩浩荡荡地自清洲出发,并且迅速地进入岐阜。当天夜裏,他下令马印、旗鼓、洋枪组、士兵等先行前往赤坂,企图给西军来个措手不及,挫挫他们的锐气。

那么,中风真的是在十一日夜裏,也就是两天前抵达清洲的那天夜裏发生的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身为一名武人,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清洲城内的榻榻米上。不管怎么说,这次的战争毕竟是出于无奈……因此我希望神佛不要过问我所做的事情。我知道凡事都在神佛的计算之中,但是如今大敌当前、战事一触即发,即使我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赶到战场上去。或许是神佛听到了我的祈祷吧?十二日还麻痹、无法动弹的左半身,十三日居然又可以动了……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在清洲好好地想了一整天。我在想,在自己的一生当中,是否曾经违背过神佛的意愿?”

“但是到了十三日早上,你又出发了呀!”

“是的,因为我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榻榻米上。不过,在我由清洲出发时,左手臂依然无法动弹。进入岐阜之后,我派旗印和士兵们先行到赤坂去,而自己则准备吃晚饭。当我拿起筷子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的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当我全神贯注地指挥大局时,疾病竟然不药而愈了……这是最令我感到吃惊的地方,因为此一奇迹是在我浑然忘我地思考时发生的……这时的家康,再也没有昔日的固执和偏见了。至此我才领悟到,能够活着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但在生存的同时,我希望自己是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正因为我有这个想法,而且热中于这个想法,因而使得我的中风完全痊愈了。”

政宗茫然地叹了一声。

(这位老爷子是在自说自话吗?……)

想到自己居然怀有如此邪恶的想法,政宗不禁感到十分羞愧。

“也就是说,在浑然忘我之际……身心都会配合神佛的意念而改变。这个世间的实相,都是经由神佛的慈悲而创造出来的,如春天来临时百花盛开、秋天来临时开花结果。拥有孕育草木的慈悲之心,也拥有孕育人类的天地之慈悲,这个慈悲就是世间的实相……这层领悟,就是年轻人因为执着所产生的智慧和实力中所欠缺的。想要用这种欠缺领悟的智慧和实力与世间的实相争斗,则孰胜、孰败可想而知。然而,互相争斗的结果,只是徒然造成疲劳、困顿及挫折罢了。忠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因此,在这次事件街未完全结束之前,我希望他能乖乖地待在马廐裏。趁着这个机会,他可以慢慢地体会天地之理。”

话一说完,家康立即拍手召唤侍者前来。不久之后,政宗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大小不同、全部刻有“慈悲”字眼的茶瓶。

“这就是慈悲,一切都拜托你了。”

在回家的路上,政宗觉得自己有如置身云端一般,脚步蹒跚、不稳。今天家康的言行,着实令他感到十分迷惘。

自从去年年底奉命修筑仙洞御所以来,他就忙于在月之浦建造船只。如今造船工程尚未结束,便又再度奉命于高田筑城。然而,当他想到家康告诉自己,在高田建造一座气派豪华的城池,只是为了把忠辉这匹悍马关在马廐裹时,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在高田筑城的目的只是为了使它成为马廐,那么到达江户的政宗就必须立刻赶回仙台才行。

如今,月之浦方面的船已经造好,因此必须尽早让威斯卡伊诺和索提洛乘船出海。

从各地涌来的信徒,已经纷纷进入大阪城避难了。相对地,关东、关西会战的时刻,也一天天地逼近了。

一旦把威斯卡伊诺和索提洛送离日本,那么即使家康真的展开与大阪作战的计划,船只也不会遭遇危险。

“日本的德川幕府和英国人、荷兰人勾结,企图将旧教徒全部引入大阪城,然后一举将其歼灭。”

乘着政宗为他们所建造的船只逃离日本以后,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必然会迫不及待向菲利浦三世告急。藉着威斯卡伊诺的舌粲莲花,菲利浦王的大舰队必然会很快地朝日本而来。

不过,真正令政宗心绪大乱的是,上总介忠辉并没有在这艘船上。

忠辉无日不在期待着船只出海日子的到来,而索提洛也一直希望能与上总殿下同行。在忠辉的想法裏,旧教徒安泰的希望和自己的梦想是相连的。

(然而家康却断然拒绝忠辉渡海的要求……)

因此,目前必须先取得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谅解,并且派遣一位够份量的代表与他们同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个让政宗感到头痛的问题是,对于家康的拒绝,自己该如何向忠辉解释呢?

应该派谁当作代表,才能得到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同意呢?

总之,一定要尽快在日本国内找到一个够资格当代表的第三者才行。

(我必须尽快在家中挑出一个适当的人选,似便在进攻大阪的战事开始之前,及时把他们送走……)

政宗觉得内心波涛汹涌。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自己必须在一抵达江户之后,就立刻带着索提洛赶回仙台。

在返回仙台的途中,必须找机会向索提洛说明忠辉无法和他们一起渡海的事,并在抵达仙台之后立即选出代理大使。

因此,最重要的是索提洛必须能够配合,并且对于政宗的意志要能慎重地加以实践。毕竟,在目前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

(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奇怪的了……)

在行经箱根的途中,政宗坐在马上几度摇头苦笑。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件事情都显得无比的错综复杂。

(这位老爷子不论是对什么事情,总是以天下为优先考虑……)

在从仙台到月之浦的路上,政宗再度想到,虽然船造好了,但是却不能出海……这种失望的打击,相信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为了天下着想,有时也必须杀人才行。)

(可是……这么一来却会触怒神佛,以致无法获得慈悲的实相。不过这也无所谓啦!哈哈哈……)

骑在马背上的政宗忘我地放声大笑,使得身旁的侍从大感吃惊。

这时,政宗一行人已经离开了箱根。

(很好,很好,我也会说不输给老爷子的谎话了。毕竟,与其杀人,倒不如说谎,这样也许反而能够得到慈悲呢!由于说谎太过方便,因此连释迦牟尼也会胡说一通……)

如今,不论是忠辉或索提洛、奉命代表忠辉的人、菲利浦三世、罗马教宗,都不可避免地卷入政宗发自慈悲心的漫天大谎之中。

“停,我要下马小解。”

这天的天气非常晴朗。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则是秀吉那令人难忘的一夜城。

政宗下马以后,故意面对一夜城的方面,解开衣带准备小便。一阵寒牵声后,只见一道抛物线形的小水柱浙沥沥地落在地上。

“嗯,轻松多了。对啦,为了编造这个横跨世界的大谎,我得先到将军的怀刀柳生但马守宗矩那儿去,吓吓那个家伙才行。”

这时对于事情的先后顺序、轻重缓急,政宗的心裹已经有了腹案。

“哈哈哈……一切都变得顺利多了。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当初在对面山上会见太阁时一样年轻。嗯,心情真好!”

政宗高声地对青翠的山脉喊道,然后用力地扭动腰杆,甩掉残余的尿滴。

“但马,你知道为什么我从骏府回来以后,要特地来到贵府吗?”

两天之后,政宗于夕阳西下之际,来到了位于道三河岸旁的柳生住宅。一向终日人声鼎沸的柳生住宅,此时却意外地寂静无声。

“在政宗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惊讶过。你知道吗?大御所居然说要把天下交给我。”

甫由城裏回来、换下武装的宗矩,一边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笑着向政宗点点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原来是这件事……你是说什么事啊?事实上,大御所对将军家和其他的孩子们根本都不信任。”

“的确如此,所以他才把天下交给你啊!”

“你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但马!要想统治天下,可下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此即使他真想把天下交给我,恐怕我肩上这副老骨头还承担不起呢!”

一听这话,宗矩立即呵呵笑道: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对将军说呢?”

“你不要故意绕圈子说话。这次的事情,我只对你一个人坦白。不瞒你说,我很担心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我的动向成谜会招致许多人的误解。”

宗矩这才收起笑容,露出奇妙的表情,俨然以政宗的知己自居。

“事实上,除了在越后造城以外,他还把将军、上总介、江户、大阪、英国、荷兰、菲利浦大王等人的事情全都交给我。这是因为,大御所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政宗不着痕迹地射出第二支箭。不过,宗矩却一点也不惊讶。

“哦?那你就有得忙了。”

“忙?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想展翅凌空,让马和船都追不上我。”

“那是每个人的梦想啊!这么说来,你很快就会陪着索提洛朝领国出发喽?”

“当然喽!如今进攻大阪的传闻,早已传遍各地……在天主教徒街未发生暴动之前,必须赶快把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赶出日本才行。老实说,我真希望自己也在那条船上。”

“可能吗?依你的个性……”

“我知道!现在既要负责越后筑城的工作,又要执行禁止天主教的命令、筹划进攻大阪城的事宜、辅佐将军家……这么多事情缠身,我当然不可能离开日本。”

“除此以外,你对上总介大人是不是有不满之处啊?”

“就是这件事!所有的事情全都加在我的肩上,使得我根本无法展翅高飞。”

宗矩极其严肃地把手放在膝盖上:

“很遗憾地,我家并没有翅膀:因此,如果你有比翅膀飞得更快、更好的稀有宝物,那么希望你能把它借给我。”

他以爽朗的语气说道。

“但马,你又故意兜圈子寻我开心了……毕竟,这并不是棋盘上的斗智问题。因此只要走错一步棋子,就会使得整个日本陷于大乱当中。对了,那个英国国王叫什么来着?哦,是詹姆士一世。据我猜测,詹姆士和菲利浦很可能会把日本当成他们互相争斗的战场。果真如此,即使我是受托统有天下,也没有脸去见大御所啊!”

“嗯,我了解。”

“你、你说什么?你了解……你了解什么?”

“伊达大人,不论你有什么计划、有什么举动,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要我去告诉将军……如果有人谣传你要谋叛,那么将会对你造成很大的困扰,以致无法专心工作?”

“嗯,你总算开窍了,但马!”

“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跟将军解释清楚,你安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吧!”

以奇妙的表情说完这一番话后,宗矩又笑了起来。

“事实上,伊达大人,詹姆士和菲利浦等人的事情根本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些人不是一直想要统治全世界吗?”

“话虽如此,但是日本国内的大人物却认为他们不值一顾。”

“哦?你说的大人物是指大御所吗?”

宗矩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论是伊达政宗或柳生宗矩,都有相同的想法。”

“噢,你又在胡扯了,但马。你认为你真的能够了解我的想法吗?”

“哈哈哈……我绝对能够猜中你的心事。伊达大人,你不要感到懊恼。”

“有什么好懊恼的,你只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说到你正在建造的大洋船……你真打算把它当成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放逐船吗?”

“是啊!既然大御所不准上总介大人上船,而我又不能离开日本。总之,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说到这裏,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双会飞的翅膀。”

宗矩又轻声笑了起来。

“不可以笑,但马!这样对我未免太失礼了。”

“真抱歉……不过,没有翅膀就不能办事……伊达大人,你这种想法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我家有一样稀有的宝物,而你想要借吗?”

“是啊!那是一样能够超越时空、自由自在飞翔的东西,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而且,我希望你能把它借给我。”

“到底是什么宝物呢?”

“就是在这儿的心啊!”

宗矩拍拍自己的心窝部位:

“说到罗马,心就能立刻飞到罗马去;想到大阪,它就飞到大阪去:想到京都,它就在京都。换言之,心可以到任何地方而不受限制。更有甚者,它还能够和已经死去的人自由自在地会面,甚至飞到日出之处。这么美好的宝物一旦忘而不用,那么身体还有什么用呢?……哈哈哈……说到这件事情,倒令我想起来了。如果我的家中有人不了解心的使用方法,那么家父石舟斋必然会怒不可遏地从墓裏面爬起来,把那个呆瓜好好教训一顿。这就是柳生的心法……它不像一般的翅膀那样,一旦太累了,就会使整个躯体掉落下来。正因为它完全没有这层顾虑,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宝物。”

“哦!”

对于宗矩所说的话,政宗只听到一半就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因为,他的心早已翱翔在万里之外的苍穹间了。

(原来如此……如果把特地建造的船只当成纯粹的放逐船,那的确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虽然忠辉不能搭乘该船,但是可以另外再想办法……一定还有其他活用之道。或许,这是神佛特地给我的暗示吧?)

“这个吹牛的家伙!”

宗矩说完之后,轮到政宗笑了起来。

“你啊!最好赶快把这个柳生心法传授给将军家,否则一旦将军对我伊达政宗所做的事情感到疑惑,那么这就是你的过失了。想不到日本国内居然会有伊达政宗和柳生但马这样的人,哈哈哈……但马!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吹牛大王。”

政宗笑着说完之后,很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暗自决定,明天一早就要朝仙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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