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在梧桐宫中来来往往,流光溢彩的赏赐,流水般涌进玉京公主的私库。

秦秾华身子骨弱,阖宫走动下来,累得腰酸腿软,一沾软榻就再不想动。

“公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这是湖广新贡的珠兰茶,拢共没有多少,陛下说湖广今年有茶都是公主的功劳,几乎都送梧桐宫了。”

结绿呈上一碗热茶,茶里飘着五六颗红红枸杞。

秦秾华喝了两口,问:“其他几宫的礼都送去了吗?”

“送去了。”

秦秾华蹙着眉头:“总觉得漏了谁……”

“难道是五皇子?公主往年出宫,都会给五皇子带些宫外的稀奇玩意。”

对了,她还有个弟弟。

虽然后来为了那把龙椅暗斗不止,但现在的他们,还是外人眼中亲密无间的双生子。

“今年就不必了,皇子不该玩物丧志,养身才是头等大事。”秦秾华说:“乌宝呢?”

“奴婢在。”

一个内侍一跛一跛地走进内室。

“用洗尿盆的水熬碗黄连汤,送去延瑞宫,看着五皇子喝下……就说是我从高僧处求来的黄金汤,可明目健体,有利于武学进益。”

“喏。”

这事简单,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乌宝就回来向她禀报:

“奴婢亲自看着五皇子喝完的,一滴不剩。”

“他怎么样?”秦秾华问。

“看着还好,就是口气不怎么好……”似乎那股气味近在鼻前,乌宝一张圆脸皱成了方脸:“奴婢觉着,五皇子今晚怕是吃不下饭了。”

“不愧是立竿见影的排毒神方。”秦秾华说:“为巩固疗效,明早再给五皇子呈去一碗。”

“喏。”

秦秾华懒在软榻上,结绿托着她的手,力度合宜地揉捏起来。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什么?”

乌宝收起玩笑神情,言简意赅地向她汇报了宫中的近期事项。

“……大抵是选秀将近,后宫嫔妃都盯着外面的人,宫里倒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瑞曦宫如何?”她问。

“陛下近身伺候的宫人里,十之有七都是别家眼线,其中两个是怜贵妃的人,一个是沈贤妃的人,其他诸人,虽然暂时没找到证据,但他们宫外的家人,都或多或少和前廷重臣有着干系。”

“岂有此理,堂堂帝王,一举一动竟全在各方势力的监控之下。我是大朔的公主,食君之禄,岂可坐视不管?”

秦秾华十分痛心,说:

“我们也往瑞曦宫里加派人手,务必要使近身伺候的都是我们的人。”

“奴婢下去就办。”

“摘星宫的人手,安插好了吗?”秦秾华问。

乌宝面上一红:“没有……”

“怎么回事?”

秦秾华推开结绿,从软榻上坐起。乌宝一向得力,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那摘星宫颇为邪门,明明是跟冷宫差不了多少的地儿,偏偏防成了铜墙铁壁,里面的人不受收买,外面的人也没法进去。”乌宝一脸悔恨,跪倒在地:“乌宝办事不利,还请公主责罚!”

“无妨,你起来吧。”秦秾华说。

乌宝看她神色平静,遂从地上慢慢起了,他右腿不便,走路时一跛一跛的,下跪和起立时,更是吃力。

“公主为什么要查摘星宫?”结绿问。

为什么?

因为摘星宫的辉嫔会在这个冬天惨死,不光辉嫔,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难逃一死。辉嫔原是乌孙国千娇万宠的公主,辉嫔之死,成了乌孙国日后倒戈相向的理由。

她要阻止摘星宫血案,就要先查明这究竟是辉嫔和乌孙联手的自导自演,还是辉嫔真的在朔明宫中遇到了凶残歹人。

“我自有用意。”她说。

一宫女趋步走进内室,低头禀报:“玉京公主,摘星宫派人送来了扁豆面旗子和葡萄蜜瓜。”

秦秾华问:“人呢?”

“东西送到,人就回去了。”

“知道了。”她说:“像往常一样,大家分食了吧。”

不多会,榻上的木几就多了碗扁豆面旗子和一盘琳琅满目的西域瓜果。

“没毒,公主放心吃吧。”结绿撤回银针。

“我吃不下了。”她摆摆头,说:“乌宝,把火盆挪近些。”

乌宝爽快答应一声,连忙挪动火盆,结绿瞪着眼睛盯着看。

“哎!你笨手笨脚的,推那么近,闷着公主怎么办?”结绿看不下去,推开乌宝,呼哧呼哧地把火盆挪了个地。

乌宝站直身体,看向软榻上白玉般的少女:

“这摘星宫真是执着,十年如一日的往梧桐宫里送吃食,公主不搭理也照送不误……”

秦秾华问:“我和辉嫔,以前当真亲近吗?”

“那当然啦!”结绿抢着回答:“公主小时候最喜欢往摘星宫跑,宫人们拦都拦不住,要不是公主后来落水失忆,想必现在还很亲近辉嫔呢。”

结绿说的“失忆”,是秦秾华十四岁的事,那时她刚从现代穿来,两眼一抹黑就被叫“公主”,只能装失忆来蒙混过关。

她战战兢兢模仿旁人眼中的玉京公主,后来才发现,是她多虑了。

就和大部分不考究的穿越一样,她的穿越也很不考究,梧桐宫里里外外,竟没有一人发觉这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乌宝问:“公主,奴婢还要接着往摘星宫安插人手吗?”

秦秾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扁豆面旗子好吃吗?”

乌宝摸摸后脑勺,憨厚朴实的圆脸上绽出两个酒窝:“如果摘星宫没换厨子,那么应是好吃的。”

“既然好吃,明日,我们便登门道谢。”

……

摘星宫,是朔明宫中最豪奢的宫殿之一,仅次于天寿帝的瑞曦宫,穆皇后的益阳宫和怜贵妃的妧怜宫。

前朝狐胡灭亡不足百年,乌孙又曾是狐胡最忠心的附属国,大朔的皇帝迎乌孙公主,一是为安抚乌孙,二是为震慑残余的狐胡余孽。

既然是做给旁人看的,乌孙公主居住的摘星宫自然是金碧辉煌,耀目不可直视。除了大朔的绫罗字画,还有来自千里之外的多彩宝石和纯金器物,一同将摘星宫堆砌为地上天宫。

秦秾华的凤轿在摘星宫门前停下,受到预想之外的热情招待。

两个深眼高鼻的宫女说着蹩脚的大朔话,将她请到摘星宫前厅坐下,又是端奶茶又是送瓜果,还有一个鬈发的小内侍,一边往火盆里添着银炭,一边用孺慕的眼神偷偷瞅她。

除开外院里扫地浇花的几个朔人,几乎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被惊动了。

秦秾华端着奶茶喝了一口,围观的宫人发出几声小小轻叹,她再用银签叉起一块蜜瓜,有人双手合十,眼见就要拍起巴掌。

她果断放下银叉,不顾人群中发出的遗憾叹息,问:

“辉嫔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曼妙的身影伴随叮叮当当的铃声,从通向二楼的黄花黎木梯走下。

辉嫔是个十足的美人,秦秾华在宫宴上看到穿朔人服装的她时,就这么想,如今再在摘星宫里看到穿胡服的她,更要在美人前面加上“极品”二字。

极品美人墨发如瀑,豪放不羁地散着,一袭绚丽锦衣,繁复裙摆在系着铃铛脚链的脚腕边如浪波动。不同于朔女的娇小,辉嫔腰细腿长,胸量也很是惊人,若说宫殿,摘星宫只能在朔明宫中排第四。

若评头论足,辉嫔毫无疑问冠绝群芳。

单凭外表,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

“朔人的发髻好难梳,宫人伺候半天也不见好,我又怕公主久等,只好就这么来了……公主不会见怪吧?”

秦秾华刚要起身行礼,辉嫔就捎着一阵香风,在她身旁坐下了。

不仅不给她行礼的机会,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公主喝茶了吗?光有茶怎么行,快去叫厨房拿些瓜果点心……”

不一会,秦秾华面前就摆满了种类繁多的西域美食。

光是在瑞曦宫中以颗计算的大樱桃,辉嫔一出手就是一海碗,更别提其他有钱也买不到的各色瓜果。

一个字形容:壕。

秦秾华在辉嫔热切的注视下,吃吃喝喝,直到夕阳西下才扶墙走出摘星宫。

上轿没多久,轿外的乌宝忽然“咦”了一声:

“那不是乌孙王吗?”

秦秾华撩开窗帘,看见乌孙王一行步行而去,方向正是她刚离开的摘星宫。

“听说乌孙王这次不等除夕宫宴就要回去了……大概是去和辉嫔告别的吧。”结绿说。

乌孙王和辉嫔是同母所生,感情十分亲厚,若非当初大朔以势相压,乌孙也不会舍得送她联姻。

这也是大朔和乌孙联姻的第三个原因,迎的其实并非新娘,而是人质。

事实证明,这场联姻联的非常值,乌孙国不仅自此安安分分,就连每年朝贡,都由乌孙国王亲自带队,只为看上妹妹几眼,顺带捎带点吃的用的。

辉嫔宫里的西域宝贝,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秦秾华刚要放下窗帘,忽然又想起一事。

“辉嫔和乌孙王,一母所生,为何相貌天差地别?”

结绿疑惑地歪着头:“有吗?不是挺像吗?”

“五官是不像,肤色和轮廓还是像的。”乌宝说:“就算双生子也有不像的呢,更何况……”

乌宝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秦秾华说:“别跪。”

乌宝弯了一半的双腿将将停住。

秦秾华说:“五皇子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舒德妃,我们长得不像,是好事。”

乌宝自知说错了话,讨好道:

“是,公主和陛下长得像就行了,和五皇子长得像有什么用啊?”

这话并不好笑,因为秦秾华很清楚,她和天寿帝也长得不像。

结绿走到窗边,问:“公主,你在摘星宫发现了什么吗?”

秦秾华摇了摇头。

辉嫔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一问一答皆有章程。

她越是天/衣无缝,秦秾华就疑虑越深:

摘星宫为何铜墙铁壁?

一生顺遂,千娇万宠长大的乌孙公主,为何有如此城府?

“乌宝、结绿。”她说:“我有事要交代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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