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就是小猫小狗,养了一百来年扔了也会有点儿舍不得的吧……

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但是后半句话姿态太低微了,谢白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算是说出口的前半句,声音也低极了,堪堪从喉咙底滚过去,除了他自己,估计没人能听得清,何况站在楼下闹市之中的殷无书。

殷无书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听清内容,只楞了一下,道:“什么?”

谢白肩背挺直,漂亮的双眼因为俯视的缘故半阖着,陷在睫毛落下的弧形阴影里。从楼下往上看,跟平日里一贯的模样并无差别,冷淡而平静。

只有谢白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板得有多僵硬。

他盯着殷无书的脸,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眉头微蹙地深吸了一口气,用正常的声音道:“没什么,我现在下去。”

殷无书在楼下“嗯”了一声,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谢白转过身去。那瞬间,他突然眸光一动,抬手掌心朝上,向前伸了一下,又很快缩回来。

他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两下,摸着手指尖的那一点潮湿的痕迹——那是他刚才眼疾手快接住的东西。

殷无书一脸讶然地再次抬头,窗口一片漆黑,已经没有了谢白的身影。

片刻之后,谢白和立冬一前一后从店里出来了。

“走吧,看我干什么?”谢白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步流星地直接上了街。

小时候来妖市这边,他总是被殷无书牵着左看看,右看看,什么有意思的摊位都要停下来,哪怕他吃不了正常食物,也不会真的去玩那些小玩意儿,单纯看看也觉得有趣。

而最近几年他来妖市这边,因为独身一人也没什么好逛的,所以他一般都是需要什么就直奔某个摊点,买完就回房间了。

一来二去养成了习惯。

因为有正事在身的缘故,其他两人也没拦着他。倒是殷无书对立冬说了句:“你要逛的话就去吧,我跟着他去看看。”

立冬愣了一下:“啊?我没要逛啊,妖市我也没少来,少逛一年不要紧。”

殷无书瞥了他一眼:“要逛的。”

立冬眨了眨眼:“不用啊。”

殷无书扫了眼前面的谢白:“要的。”

立冬:“……”好的我懂了。

他紧赶两步,走到谢白旁边拱手道:“大人,我八百年没来过妖市了,十分想逛街,想得肝都疼了,不逛一逛不能平息我体内的洪荒之气,憋久了要炸,所以抱歉啊大人,我先失陪一会儿。”

谢白:“……”

殷无书:“……你怎么那么多戏?”

一见殷无书满脸风雨欲来想抽他的模样,立冬忙不迭转头就跑了,一阵烟似的消失在人群里,没了踪影。

谢白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转头看了眼跟上来和他并肩的殷无书:“你逼着他去逛街干什么?”

殷无书“哦”了一声,道:“不习惯三个人一起逛妖市。”

谢白听了没说话,走了几步,就看到了一个很大旧书店,书店上横着一块匾额,写着“沧海书斋”四个大字。书斋前同样支了个临时的木棚摊位,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摊前忙忙碌碌地铺着书和一些品相不错的文房四宝。

不是别人,正是在谢白梦里出现的那个鹳妖。

谢白脚步一转,便朝那里走去,迈步的时候,从唇缝里吐出一句:“我也不习惯两个人一起逛。”

殷无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立冬发出一串丧心病狂的笑声从旁边经过,大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爽快感。

“你怎么又来了?”殷无书嘴角一抽,脚步一顿,转身道。

立冬游蛇一样继续朝人群里钻去:“我在逛啊刚好碰见你们而已先走一步拜拜老大。”

他大概生怕殷无书真来抽他,气都不喘一口就说完了所有话,转眼又消失在了人海中。

谢白:“……”

再怎么不爽的心情,在这种氛围下也绷不住多久,不得不说,看到殷无书那种被堵得肝疼的模样,谢白也莫名有点儿解气的感觉。

他在鹳妖摊位前刚一站定,鹳妖一愣,而后笑嘻嘻地道:“大人,好久不见啊!”

他刚打完招呼,殷无书也跟了过来,站在他摊位前,鹳妖又是一愣:“大人!您也好几年没来了,好久不见啊,今天想要什么书啊?或者这摊上的文房四宝也是刚到的货,玉堂墨坊刚制的一批,养了六十多年。”

“先不忙着挑东西。”殷无书摆了摆手,“过会儿给我把这摊上有意思的杂记游记都包起来。我们来主要是问你一件事。”

来妖市这边逛的妖灵大多是化了人形的,很少有顶着本体出来乱晃的。摆摊点的这些小商小贩也不好妄自断定谁是谁,所以一般通称所有来客为“大人”。

就谢白和殷无书来说,因为谢白每次办公事都用黑色绷带蒙着双眼,只露着下半张脸,所以除了太玄道的人之外,其余人大多只是听说过,名号和本人对不上号。所以鹳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但是殷无书就不同了,他这人一向随性惯了,到哪儿都顶着这张脸,不遮不掩也没搞过什么变装,所以妖灵界有不少人是认识他的模样的,尤其是妖市这边的,当然也包括鹳妖。

所以冷不丁听殷无书这么一说,鹳妖第一反应就是一抖,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违反什么规定了么大人?”

殷无书失笑:“当然不是,只是来请你帮个忙,放松点,别紧张。”

鹳妖:“……大人您别笑这么轻,我有点怕。”

谢白:“……”

“帮不帮?”殷无书笑得更轻了。

鹳妖:“帮!帮!您说。”

“书摊上卖过的书你都有印象么?”谢白问道。

鹳妖眼珠子一转,道:“有的记得,有的记不清,这要看是多久之前的,也得看内容。比如太普通的没什么特色的书,我可能印象不太深,但是比较特殊的,就肯定会记得……”

他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点问题,然后又补充道:“大人难不成您还抓这方面的事情么?我对天发誓,本店没卖过春宫图小黄书之类的。”

谢白:“……”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了,殷无书抬手用指节在书摊上敲了敲,道:“好好,停一停,我没那闲情逸致管你卖什么不卖什么,只是来跟你打听一本书,曾经在你书摊上看见过。”

他这么一说,鹳妖终于放下心来,道:“哦哦,行,您说说,我看我记不记得,书名叫什么?”

谢白:“记不太清,只记得是四个字,最后两个字是琐语。”

鹳妖:“……”

谢白:“……”

鹳妖扯开嘴角继续道:“没事,书名不记得太正常了,记得还找我打听干什么是吧?那大人您记得是谁写的吗?”

谢白:“……”

鹳妖:“……”

“那……是什么时候在我这书摊上看见的?”鹳妖脸都笑僵了。

殷无书替他答道:“两百来年前,我想想,壬子年正月十五,你在人间花灯会上摆了个摊子。”

鹳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壬子年元宵!对对对!我是在花灯会上看见您了!我还记得那次我让您看中什么就直接拿,结果您不肯白拿,后来还把我摊上所有的琉璃花灯全包了说带回去逗孩子玩儿。”

谢白:“……”

“那时候您身边还有个年轻朋友,是个白衣服的年轻公子,大美人,呸不对,用错形容词了,特别俊!就跟这位——”鹳妖说起旧事就有些刹不住车,说了一半,看着谢白一脸诧异道:“诶?!大人就是您啊!”

谢白:“……”

殷无书弯了弯眼,似乎觉得他挺有意思。

鹳妖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看我这脑子,换身衣服就认不出来了,大人这么多年不见,您比当年更加气质卓群。”冷了不知道多少倍嘿,更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他也不知道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避免冷场还是什么,又问殷无书:“当年大人带那些琉璃花灯回去逗孩子,怎么样呀,孩子开心吗?不是我吹,咱店里的花灯做得那叫一个漂亮精巧,还附了个机巧阵在上面,自己演一出皮影戏都不成问题。”

殷无书面不改色地答道:“开心,接连好几天都很老实,也不张口呛人了,乖得很。”

当年被逗的“孩子”谢白:“……”

鹳妖哈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今年要不再来点儿?”

谢白终于忍不住眯了眯眼,冲一来一往聊个没完的两人道:“旧叙完了没?”

他的音质冷极了,冻得鹳妖脊背窜上一股凉气,打了个尿惊,道:“完了。”

“壬子年正月十五,你摆的摊子西南角散着几本书,最上面那本就是我说的,名字最后两个字是‘琐语’,有印象么?”谢白问道。

鹳妖正色想了想,道:“有,我知道您说的是哪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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