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原本应从柾木爱造与木下芙蓉那宿命般的重逢开始说起,但在此之前,请容许我对男主角柾木爱造那极为独特的性格稍作描述。

柾木爱造是独子,出身豪门,从辞世双亲手中继承了庞大的财产;年约二十七岁,私立大学肄业生,单身的无业游民。照理说,他应该是个人人艳羡、无须为柴米油盐发愁、生活幸福无忧的幸运儿。然而不幸的是,柾木爱造无法享受这样的幸福。理由是,他是世上少有的孤僻症患者,打从心底厌恶人群。

这个病究竟是怎么得的他自己也不了解,但其症状早在幼年时期便已显现——见到不熟悉的人,他的眼眶便立即蓄满泪水。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不得不做出抬头凝望天花板、用手遮脸等不甚雅观又毫无意义的动作,越想掩饰越怕被别人发现。于是,泪水益发潸然而下,直到最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比精神异常的人更麻烦。不管在亲生父亲或仆役面前,甚至连在母亲面前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胆怯感,因而他几乎回避所有的人。他虽然想亲近人,却因为自己性格中有让他觉得惭愧丢脸的怪毛病而总是远远地躲开他人。只有当他独自待在昏暗的房间角落,把积木堆成一座座小城堡,或念着儿歌童谣时,才能感觉片刻的安心自在。

待他年纪稍长,必须融入小学这不可理解的小型社会时,他有多么困惑与恐惧啊!他是个如此异常的孩子,可是,如果不上学是以被母亲发觉自己有孤僻症为代价,那么他宁愿去学校。然而,在学校里与别人的竞争总是惨烈的;另外,仅仅是在老师或其他同学面前讲话,他都能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更甚者,光是听到班导与其他老师在交谈中提及柾木爱造这几个字,他的双眼立刻就能蒙上一层泪水。

随着年纪增长,柾木升入中学、大学,这恼人的怪病也呈现出稍缓之势,但小学时期,他有三分之一时间请假在家,谎称生病或病后调养;中学时期一年中有一半时间装病,装病的日子就躲在书房里,也不让家人进入,整天与小说为伴,沉浸在荒唐无稽的幻想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大学时期,他除了参加升级考试之外,几乎没进过教室,不过他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沉迷于无聊的玩乐中,而是埋首于书房,浸润于落满尘埃的异端书籍中。

但是,与其说他喜欢阅读这些书籍,不如说是爱好嗅闻这些被书虫蛀咬过的青封面或十八世纪的洋纸和皮质封面的气味。在书籍营造的迷幻气氛中,他沉溺在自己日益高涨的病态幻想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这么一个奇怪的人,除了后面即将说到的一位友人之外,并没有其他朋友。既然连朋友都没有,自然不可能有恋人。他的心较常人更温柔,却连个朋友或爱人也没有,这种状态实在诡异。对他而言,也不是不渴望友情或爱情,当他看到或听到有关深厚友谊或纯美恋曲故事时,难免也会发出要是置身其中该有多好的感叹。只不过,就算他能感受友谊或爱情,但面临需要他做出反馈和传达反应之时,那无可救药的障碍立刻就跳出来,犹如铜墙铁壁般阻挡在他面前。

在柾木爱造眼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都是不怀好意的,无一例外。每当他想主动亲近对方时,对方总是像忠臣藏的高师直般,爱理不理地扭过头去。中学时,他在火车或电车上见到两人同行的朋友交谈,总是对那样的场景万分讶异。交谈中的两人,总有一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另一人则是反应冷淡地只顾看窗外的风景,偶尔敷衍似的应两声表示同意,眼睛几乎不看着对方。接着,当说话的一方静默下来时,原本冷淡的听众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口吻热切地开始雄辩起来,而原先滔滔不绝的那位却突然变得冷淡。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确定这不过是人类对话的常态。以上仅是一个小例子,但从上述例子类推出人类在与人交往上的态度后,他与人交往的欲望被彻底压抑了,这让内向的他更加沉默。此外,他对于时不时出现在社交会话中的玩笑话(大部分都是令人不快的无聊笑话)感到不可思议极了。他认为玩笑话与坏心眼的中伤本质其实是相同的,只要发现自己讲话时,对方稍微扭开头或突然出神时,他就没有兴趣继续说下去了。换句话说,对于爱他是贪婪的。或许正因为过于贪婪,他才无法爱其他人,无法经营正常的社交生活吧!

然而,不仅如此,过去还发生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举一个日常实例吧:小时候,他不劳烦女佣之手自行上下床,当时仍在世的祖母看到这样的情形总会异常骄傲,忍不住高兴地夸赞他说:“哦,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柾木受到赞美,却觉得羞愧万分,好像体内有一把火似的,烧得他难受至极,而且莫名地对赞美者极度憎恶起来。进一步来说,不管是爱人还是被爱,甚至对“爱”这个字,他一方面非常渴望,另一方面又极度想逃避,厌恶到想痛苦地把身体缩紧。或许这就是他的厌恶自我、厌恶至亲、憎恶人类等一连串异常、极端情感的来源。对他来说,自己与所有的人类像是两类截然不同的物种。世上的人心地坏、脸皮厚又喜欢盲目乐观,他觉得无法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他仿佛是个异乡人。说来,他就像一头莫名其妙被抛弃的孤兽。

这样的他,又如何得到那至死方休的恋情?说不可思议的确不可思议。但换个角度,不也可以说正因为这般的他,才能得到超乎寻常的爱情吗?因为,在这段恋爱中,爱与恨早就没有分别了。只不过,关于此事的细节请容我留待后续说明。

留下庞大财产的双亲相继去世后,他总算不需要再顾虑、再维持表面工夫,忍受痛苦继续和他人的交往,他终于能从让他深恶痛绝的这一切中逃离开来。简单地说,他毫无眷恋地从私立大学退学,变卖了土地与宅邸,搬到郊外一栋许久以前就很中意的废弃小屋。就这样,他终于能够从学校、街坊邻居围绕而成的社会中完完全全消失了。身为人类,不管搬到哪里都还是无法脱离社会生活的,偏偏柾木爱造最讨厌生活在由熟知他底细的人组成的社会中,所以搬到近邻都是陌生人的郊区,至少短时间内能让他产生一种“从人类社会逃脱”的轻松感。

这栋位于郊区的房子在向岛吾妻桥靠上游的K町。该地区到处都是廉价的冰果室与贫民窟,尽管河对岸就是热闹的浅草公园,可河这边竟然还有一片天高地广的草原,草原上矗立着一栋萧条的钓场小屋,是个乱中取静的奇妙地带。由于这个故事发生在比大地震还要早的年代,柾木偶然间发现了这座荒废已久、宛如鬼屋的大宅,便租了下来。

围墙已半坍塌,断墙上爬满了藤蔓。破败的围墙中间孤零零站立着一座墙体崩坏的仓库,仓库旁边的主屋看着倒是相当宽敞,只是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怀疑是否可以住人。不过,这不是重点,对柾木而言,这片破烂的建筑之所以对他产生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完全是因为主屋旁边那栋笨重宽敞的旧仓库。敦实的墙壁阻挡了灿烂的阳光,隔绝了外界万物的声响,独自住在弥漫着樟脑臭味的仓库中是他多年来的梦想。恰似贵妇人借助厚面纱遮脸一样,他仰赖仓库的厚墙阻断了世间万物生灵的视线。

他在仓库二楼铺上榻榻米,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装饰上自己的喜爱之物,如珍藏多年的古书、从横滨古董商处购入的与人等高的木雕佛像,还有为数不少的苍白色的能剧面具,营造出不可思议的牢笼氛围。他还在南北墙上各开了两扇窗,这两个铁格窗是屋内唯一的光源。为了让房间里的气氛更显阴森,他终日将南面的铁窗关得严严的。因此,这个房间终年没有日照,而这里就是他的起居室、书房兼卧室。

一楼则和原来一样铺着木地板,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品,比如世代传承下来的红木箱、古老的柜子和柜锁——大锁表面还雕着家徽、表面布满虫眼的蹬柜、被没什么用处的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箱,还有各式各样像垃圾一样的破烂物品。

主屋那个十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与厨房旁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都换上了新的榻榻米,前者是为了鲜少造访的访客而设的客厅,后者则充当用人的房间。这些准备是为了防止访客及用人接近仓库。另外,他又在仓库厚重的石造门上装了一把能从里外上锁的机关锁。人在二楼时,就从里面上锁,外出时就从外面上锁,就好像鬼怪故事里的密室。

在屋主的协助下,柾木找到了近乎理想的用人。对方是个无亲无故的六十五岁老人,除了听力有点儿问题,身体并无大病,勤勉又爱干净。值得高兴的是,不同于这年龄的老太婆,她的个性十分乐天知足,从不猜疑主人的身份,也不好奇主人在仓库里做什么。只要能按时领到足量的薪水,煮饭之余种花种草、念念佛便足矣。

不消说,柾木爱造就在仓库二楼的昏暗房间里,度过了大半光阴。有时候,光是翻阅红褐色古书,便能够消磨一整天;有时候,他仰躺在房间正中央,呆望着佛像或墙上的能剧面具,沉迷于天马行空的幻想中。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天窗上的夜空宛如铺展开来的黑色天鹅绒,缀满了闪闪发亮的点点繁星。

天暗下来之后,他点亮烛台上的蜡烛,在如豆的灯光下读书到深夜或写一些内容诡异的感想。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习惯将仓库牢牢锁上,外出漫无目的地游荡。极端讨厌人群的他却喜欢在闹市里闲晃,说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他总喜欢去一河之隔的浅草公园。但或许正因为厌人,他才会如此喜欢置身于从不和他搭讪、总是冷眼旁观的冷漠人群中吧!这样的人群,对他而言不过是流动的背景图画或人偶,仅供欣赏罢了!实际上置身于夜晚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反倒比躲在仓库里更不容易引人注意,因为置身于冷漠的人群中,最能忘记自身的存在。人群正是他无上的隐身斗篷。柾木爱造这种喜好人群的心情,与爱伦·坡笔下特意趁戏剧散场,混入剧场门口涌出的人群中以排遣深夜寂寞的所谓“Man of crowd”的不可思议的心境可说是有相通之处。

好了,让我们回到一开始所说的柾木爱造与木下芙蓉那宿命般的邂逅吧!这件事发生在他搬到仓库后的第二年——在这样与众不同的生活中刚度过二十七岁那年春天不久——仿佛一颗石头跌入一潭死水,搅乱了他的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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