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绛云出了褚闰生的营帐,又狐疑地在帐门口待了一会儿才往池玄的营帐去。帐外大雨如注,她虽不受风寒所侵,但也不喜雨水,便小跑起来。待到了额池玄帐前,她省了通传,直接冲了进去。接着,便看见那叫做“君无惜”的女子正坐在池玄床沿。而池玄已然醒来,正盘膝打坐。

绛云微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举动。

君无惜察觉她来,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姑娘是妖兽天犬吧?”君无惜打量了绛云一番,道,“虽是妖兽,却有隐隐仙气护身,姑娘想必有非同一般的经历,可否与我讲讲?”

绛云答道:“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讲给你听?”

“我不过是好奇罢了,姑娘若是不愿意,也就算了。”君无惜看了池玄一眼,又道,“不过,妖类长寿,本不该与凡人为伍。今日相守,他朝永别,这等痛楚,姑娘可有自信承受?”

绛云皱眉,“什么‘今日相守,他朝永别’?你是不是说,凡人会比我早死?”

君无惜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那凡人之中还有长寿和短命之别,难道那些长寿的都承受不了么?”绛云不满,“他们若受得起,我自然也行。”

君无惜笑得愉悦,“姑娘心思剔透,看来是我多虑了。”她转头,对池玄道,“你自行调息吧,我不打扰了。”她说完,举步出门去了。

待君无惜出了门,绛云才定下心来,慢慢走到了床边。她轻轻在床边跪下,手肘撑在床沿,托着脑袋仰头望着池玄。

池玄睁眼,望向了她。

绛云笑笑,开口:“你没事了么?”

池玄答道:“君高功替我渡过真气,已无大碍。”

绛云见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声音也微微沙哑,低头思忖了片刻,抬起手来,抚上了池玄的额头,轻声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固命护本,神形不衰。”

池玄闭目,微微暖意自丹田升起,行于血脉之内,缓了不适。但也是那一瞬,眼前忽然出现了千百赤红天犬,盘踞天空,宛如火云。他睁眼,抬手握住了绛云的手腕,止了术法。

绛云不解,道:“怎么了?”

池玄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了。定魂咒法你是初学,别耗费灵力。”

绛云笑道:“不要紧啊。小宜说了,我本是妖兽,又有仙家道行,这点咒法还是应付得来的。你也别小看我了,当初为了打败广昭,我也是日夜修炼……”

绛云发觉自己失言,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池玄垂眸,道:“灭族之恨,也难怪如此。”

绛云皱了眉头,低声开口:“我知道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可是,我放不下……主人也曾说过,广昭并非灭我全族的仇人,而是恩人才对。我族人屡犯杀孽,他日入了地府,必遭刑罚,不得超生。但广昭却能以净灵灯之力化解我族人的罪孽,给他们再行造化的机会。我初时原是不明白的,不过,主人西海一战,元神尽灭之后,我却懂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净灵灯中的魂魄,如今都已再入轮回,我的族人也已投胎转世,说不定,如今还过得更幸福快活。在仙家看来,生灵轮回无尽,一世悲喜不过虚妄。聚窟洲的仙家也都把我的‘报仇’当笑话看。可是,我的的确确看着我族人哀嚎死去的呀?!我知道以我的道行不可能战胜广昭,可是,若不寻仇,我该如何?难道就当作没发生过么?”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主人说过,若我修成仙道,便会看开。为什么要看开?难道将来完满就行了么,那眼下的事,又算什么……”

听着那些话,池玄只觉心里泛出凄楚来。他不是广昭,可如今他已能想起当日剿灭天犬一族的情形,更记得起那满目恨意的小兽对他凄惶嘶吼。若是他完全恢复了广昭的记忆,又该如何自处?

他自幼修道,有些事情,早已明白。生死有命,道法自然。天道承负,善恶有报。只是,世间的爱恨恩怨,本就没那么简单。他又有什么资格劝她放弃仇恨?

两人皆不开口,周遭便沉默下来,气氛阴沉,叫人不适。

褚闰生便是这时进了帐,看到眼前情景,也没来得及细辨,便开口道:“师兄,你醒啦。”他笑着走到床边,却见绛云眉头微蹙,默默垂泪。池玄亦是满脸戚然,沉默不语。莫非是吵了架?褚闰生摇头,实在想不出这两人能为什么吵起来啊。他无奈地笑笑,想了想,开口道:“你们两个也真不讲义气。去救幻火,怎么不等我一起。”

绛云闻言,擦了擦眼泪,答道:“池玄说,只有闰生哥哥你才能引开张高功。”

褚闰生皱眉道:“师兄啊,你太过分了。你也知道上次在仙人洞里我赢过他一局棋,他记恨已久啊。你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报复我的!啧啧,唉,不堪回首啊……哎呀,说着说着肚子有点饿了,师兄,你饿不饿?”

还不等池玄回答,绛云便道:“呀,对啊,你们睡了那么久,肯定饿了。我去拿东西给你们吃!”

她说完,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褚闰生满脸笑意地看着她离开,自语般道:“刚才还哭呢……”

“妖类心性大凡如同稚子。”池玄答了一句。

褚闰生笑着,轻描淡写道:“也难怪她天真率性,说话更是有口无心。若是当了真,反倒可笑。”

池玄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褚闰生沉默片刻,道:“师兄,幻火他……”

未等褚闰生问完,池玄便道:“只差一点便能唤回他来。我修行太浅,最后时分乱了心念。”

褚闰生低头,道:“师兄,我不是问你先前的事。我只是想说,幻火他已经变成了西海龙王二太子。”

池玄望着他,“只是神识被压制罢了,下次,我不会失误。”

“师兄,你还有多少个‘下次’?”褚闰生抬眸,问道。

池玄微微皱眉,看着他。

褚闰生道:“师兄的伤势,师兄自己最清楚不过,不能再这样勉强下去。我也会告诉绛云,让她不要再管幻火的事……”

池玄道:“力所能及,总要一试。”

褚闰生苦笑,道:“师兄,听我这一次……”

池玄见他神色凝重,语带哀求,隐隐察觉了什么。他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褚闰生皱眉,心头生了痛楚。事到如今,他再确定不过。幻火之所以几次脱逃,都是他自己所为。先是“形解”,后是“咒解”,再下去,又该是什么?那时那刻,说出那些咒语来的,究竟是“褚闰生”,还是“普煞”。段无错曾说,他识神未炼,潜神已成,最易走火入魔,受制于潜神。如今,他不能不为此恐惧。张惟也说,善弈棋者,必善布局。前世那棋力高强的自己,怕是也在算计什么。若幻火的事,都是一场布好的局,再介入其中,只怕牵连更多。

褚闰生笑着摇头。能说么?即便说了出来,又能如何?以区区凡人之力,如何赢得了那仙君。他如今能做的,只有好好护着身边的人。

池玄见他不答,正要再问。绛云却端着餐点挑帘进来。褚闰生便适时岔开了话题,几人用过饭食,又各自休息,再无他话。

……

一夜大雨,待到天明,雨势愈大,江水汹涌。江水漫过堤坝,蔓延肆虐,竟有吞灭万物之势。但说这处河口,历来有洪涝之患。此地官府也曾出资铸造了九头镇水铁牛,以求平安。如今大水泛滥,乡民恐是铁牛有了差池,便派了谙熟水性的人下去查看。不料,那江水之中,竟有无数妖怪,可怖至极。下水之人,皆是有去无回。这般情形,惹得人人惶恐。乡民想起先前张惟出手封印金轮之事,便慌忙来宋军营中求见,央求高人相助。

宋军本在河口扎营,建造战船,如今这般水势,自然难以施为。造船之事耽搁,宋军将士也恐贻误了军机,亦求君无惜与张惟出手。

君无惜与张惟自然应允。两人商议之后,由君无惜布坛作法,平息江水。而张惟曾找出施法降雨之人,釜底抽薪。

褚闰生本想着置身事外,莫要招惹,却不想,君无惜偏偏遣人找了他。褚闰生心知不妙,却也只得去了君无惜的营帐。

进帐之后,他便见君无惜端坐帐中,满脸堆笑。他心中忐忑,抱拳行礼。

君无惜望着他,笑道:“师侄先前被‘蛇煞’所伤,现在应无大碍了吧?”

褚闰生道:“多谢君高功关心,已无大碍。”

“那就好。如今我有事想请师侄相助,师侄应该不会拒绝才是吧?”君无惜笑问。

褚闰生道:“君高功言重了。能被高功差遣乃是弟子之幸。只怕弟子道行低微,帮不上什么忙。”

“师侄过谦了。不过是一点小事,师侄一定做得到。”君无惜顿了顿,道,“明日我施法镇水,待江面平复之后,还请师侄下水,将此物贴在那九只镇水铁牛之上。”

君无惜说罢,抬手轻轻一挥,几张纸页飘然而来,落在了褚闰生的掌中。

“上清真经?”褚闰生看着手中的书页,微微惊讶。

“没错。真是本派镇派之宝,上清真经。”君无惜含笑,“这几页经文,乃是我下山之后寻得。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褚闰生不解,道:“经文珍贵,就这样贴在铁牛上,未免……”

未等他说完,君无惜便道:“修道之人,心怀苍生。若能救百姓于危难,这区区几页经文又算得上什么?更何况,这场豪雨非同一般,与‘太上圣盟’怕是脱不了干系。若是用这几页经文作法,即便那地仙何彩绫前来,也必败无疑。”

听到这番话,褚闰生明白了些什么。入水贴经文,这种小事,本就不必偏偏选他做。如今看来,这君无惜想必是看出了他和何彩绫有渊源,特意试他。他心中暗暗苦笑。果然,最毒妇人心啊。想那张惟虽然言辞刻薄,行事倒还算厚道。这君无惜不愧是“无”字辈的高功,行事手段也当得起她的年龄。

君无惜见他沉默,又笑道:“师侄不必担心,此行虽有危险,但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我同出一门,自当齐心协力,对不对?”

褚闰生闻言,点了点头,“君高功,弟子尚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君无惜点头,“但说无妨。”

褚闰生望着她,道:“上清派处南唐境内,历来受南唐恩泽。君高功为何助宋军南伐?”

“师侄不也曾出手相助宋军?”君无惜反问。

褚闰生笑道:“弟子只是针对‘太上圣盟’,一时冲动才出了手。事后给自己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哦,原来如此。”君无惜笑道,“那我的理由也很简单。”她顿了顿,敛了笑意,道,“我不喜欢站在输的那一方。”

褚闰生听了这话,不禁笑了笑,暗自钦佩起来。这般简单诚实的理由,却带着隐隐豪气,不可一世。他低头,看着手中经文,心生无奈。或许,张惟先前的话说得不错。模棱两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该站在那一方,是要好好选一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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