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候多时。”

这样一句话,简单至极,语气之中波澜不生。但便是这一句话,听来却沉重无比,似是将万千情绪凝结,压抑在了平静之下。

眼前的人,自然是褚闰生。但他的相貌虽无变化,周身的气势却已天差地别。他长发披散,随风悠扬。身上依旧着着那残旧的白衣,雪水污泥染在衣衫上,晕出斑驳色彩。这本该褴褛的打扮,却遮不住他一身的矜贵之气,更掩不了他眉宇间的卓绝傲然。他噙着一抹好看的笑容,缓步往岸上走来。踏足之处,碧水清漾,起涟漪粼粼。

池玄见他走来,并不开口,只是上前了几步,执灯挡在了众人之前。

褚闰生停步,笑道:“仙君何必如此?我如今重归仙道,正想同你好好叙旧……”

“我说过了。我是池玄。若你认定自己是普煞,更一心一意要成为普煞,你我便是陌路。”池玄开口,声音冷然。

褚闰生摇了摇头,道:“当初我的元神寄存在绛云和幻火体内,你恐我伤害他们,才会如此说。但到今日,早已没有必要了吧。”

池玄皱眉,虽不言语,却也没有放松分毫。

褚闰生又道:“我知道我这不成器的转世做了许多恶事,我也深感愧疚,日后自会寻找补偿的机会。”他说到此处,望向了绛云,笑道,“绛云,你不会生我气吧?”

绛云被他一问,稍稍愣了愣。她看了池玄一眼,复又望向了褚闰生,摇了摇头。

褚闰生笑了笑,向她伸出手来:“乖。到我这儿来。”

不等绛云反应,池玄开口,带着微微愠怒,对褚闰生道:“她是我的。要说几次才行?”

褚闰生收回手去,叹了一声。

徐秀白听他们这般对话,终是忍不住了,他上前道:“我不管你是谁,把我师傅的魂魄还回来!”

褚闰生看了他一眼,笑道:“螭吻太子,你该先问我要你哥哥的魂魄才是啊。”

徐秀白怒意顿生,他紧握着网元天纲,要出手时却被崔巡拦住。崔巡笑着整了整衣襟,对着褚闰生抱拳一拜,恭敬道:“仙君有礼。”

褚闰生回了一礼,道:“鬼差大人太客气了。”

“要的要的。”崔巡笑道,“其实在下今日前来,是想跟仙君打个商量。”

“愿闻其详。”褚闰生道。

“方才仙君也说了,先前种种恶行皆是褚闰生那个混小子所为,与仙君无关。这个在下绝对赞同。仙君是何等人物,岂会做出功不抵过之事。如今仙君既然归位,又有心补偿,不如将拘锁的魂魄放还,岂不功德?”崔巡的笑得诚恳,道,“在下也不敢太过麻烦仙君,只求那几个叫得上名字的魂魄,如何?”

褚闰生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并不答话,转而道:“说得好。我这转世也不知生了什么魔障,为恶太甚。素闻人死之后,魂归地府,计善恶,评功过,而后订赏罚。我倒是想问一问,如今的我若是入了地府,是怎么个判法?”

崔巡点了点头,手腕一翻,取出一本书册来。他翻开书页,查了片刻,悠然笑道:“伤雷将、损地仙、纵精鬼、害人命,再加上铸魂魄、炼人身,僭越自然,私造性命……啊,不必说,自然是打落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哦。原来如此。”褚闰生应了一声,毫无惧色,“这么说来,我可千万不能死啊。”

崔巡收起书册,含笑应他道:“呵呵,仙君不必多虑。行善积德,自有转机。何况……”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挑衅,“身为仙君要么长生不死,要么灰飞烟灭,岂有机会入我地府呢?”

褚闰生笑了起来,“正是呢。”他轻轻叹口气,无奈道,“真是叫人为难啊。纵然我想再将元神分化,寻找转世之机,也是行不通啊……”他说道此处,眼神里忽生一抹厉色,声音也带上了冷酷之意,他垂眸自语般道,“竟然被逼到这种绝路上了么……”

“仙君何必烦恼。这也并非什么绝路,只需将所有拘锁的魂魄释放,散去道行,斩断因果。而后清心苦修,岂不大妙?”崔巡提议。

“的确是妙法,可我还有一个更妙的法子。”褚闰生道,“放手一搏。”

崔巡望着他,但笑不语。

褚闰生笑着,对众人道:“虽然与我计算的不一样,不过也差强人意。神霄雷电、定魂咒法、天犬煞气,这三件东西我都已得到。还附带了天干玄兵,正身之术和龙族法力……”他说着,抬头望向天宇,“敢问谁还能奈何得了我?”

崔巡抚掌点头,也不多说什么,转过了身去,对池玄三人道:“我谈完了,你们谈不谈?”

徐秀白冷哼一声,手中网元天纲霎时铺开。一湖碧水如经疾风,被划出道道波纹。

褚闰生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天纲列阵?”他抬眸,轻轻一笑。但见碧水之上,火焰绽开,如婷婷莲花。火焰燃上天纲细丝,霎时间将一整片湖水燎透。眼见得火焰就要烧上身来,徐秀白只得放弃了后续攻击,将天纲收起。天纲上的残火崩出火花,纷扬落下。徐秀白避无可避,身上沾上了一点火星。出乎他意料的,那火焰竟毫无炽热之感。

幻焰真火?!

徐秀白顿生惊骇,这时,池玄掌中明灯光耀。但听他声音沉稳,令道:“净灵引!”罡气铺开的一瞬,如涌泉覆身,转眼将火焰灭尽。一池湖水又化清碧,泛起粼粼波光。

褚闰生皱了皱眉,身子微微一退,竟似在避让一般。然而,他的脸上复生出笑意,道:“仙君的道行只剩下五成,真是可惜了。”

言罢,红光炽烈,自他身上溢出。那是何等猛烈的杀意,即便是西海的仙家,也能感觉那可怖的压迫。池玄掌中的灯辉骤灭,他眉头一皱,竟跪倒在地。一旁的绛云看到这般情状,立刻上前扶着他。他的神色带着痛苦,额上浮起了冷汗。

这般模样,让绛云忆起他和她相克时的景象来。现如今,他们虽共享命元,融合力量。但面对这般凶戾的煞气,天生罡气的他,终究还是受了影响。

主人将元神寄入她的体内,取走她的煞气,难道就是为了克制池玄么?难道一直以来,他都计算着这一战么?

想到这里,她心中悲愤,难以自抑。她起身,走上几步,出声喊道:“住手!”

褚闰生望着她,笑道:“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很想杀死广昭,为自己的族人报仇么?”

“他不是广昭!”绛云道。

“他早已归位,如何不是广昭。”褚闰生道,“绛云,难道灭族之仇,你都可以放下么?”

“他不是广昭,我也不报仇了,你住手。”绛云摇着头,声音急切。

“那救命之恩呢?”褚闰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你那也叫救命之恩?”徐秀白强忍着煞气侵体之痛,出声斥道,“卑鄙小人!你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褚闰生并不反驳他,只问绛云道:“你也这么想?”

“不……”绛云答道,“没有主人的血肉,我早就死了。若是死了,就不会遇上池玄,也不会遇上小宜、小白,还有其他许多人。无论如何,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怎么也不会变的……”

褚闰生颔首,笑道:“正是如此。我是你的主人,你助我修道不就是为了让我重归仙位。只需再解决一些事,你我便能像以往那般,简单快乐地生活……”

绛云眼眶一热,泪水簌簌,湿了脸颊。回到以往,这曾是她唯一的梦想。可如今的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段岁月,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泪眼朦胧,模糊了眼前的那个人。但他的样子早已深留于心,再清晰不过。对她而言,他早已不是普煞……

“闰生哥哥……”绛云哽咽着,唤出了这个名字来。

褚闰生的眉睫微微一动,脸上慢慢浮出一丝苦笑,道:“你想这样叫我也行啊……”

“闰生哥哥,你说过的话,我现在都明白了。你做那些事,不是想要伤害我们。可是,我该怎么做才对?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绛云泣道。

褚闰生长叹一声,周遭的煞气瞬时收尽。

“傻妹妹,我与他虽是一心同体,但终究是我为尊。我绝对不会认同他那些可笑的做法。”褚闰生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语气里染上了无奈,“还不明白么?他谋算什么,我都知道。所以,他绝对不可能成功。”

“那么仙君呢?仙君又在谋算什么?”崔巡开了口,如是问道。

褚闰生扬眉一笑,神色中的骄傲,不可一世。他摊手对众人道,“到了这个地步,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一生杀伐,只为屠妖救人。可后来,却有人告诉我,原来天地不仁,杀妖并非为善,我一手杀孽,已近魔道。”他笑出了声来,“……我竟然才是那个要被诛灭的存在。太可笑了。这么一想,当初我一族被妖类屠戮,说不定也算是天道承负。当真是活该了……”他压了压笑意,看着绛云,“绛云妹妹,你说呢?”

绛云听他这番话,依稀想起百年之前,她执着于灭族之恨,日日寻广昭报仇。普煞也曾劝过她“天地不仁,自有承负”云云。那时候,她倔强反驳,而普煞却再也没有多作解释。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不明白?”——原来,这便是一切的根源……

褚闰生也不强求她回答,又道:“若是死了,自然无法完成理想。所以我开始积累功德,已做权宜。得仙道之后,我在这里日夜冥思,可终究还是参不透这天地……于是我就想,倒不如干脆入了魔道,逆天行事,杀妖灭仙,屠鬼弑神。待到那时,我便取代这不仁的天地,重改规则。令九天十地,唯人独尊。”

崔巡听罢,笑了一声:“仙君啊,该说你什么好呢?你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到么?”

“有志者事竟成。我本也觉得自己狂妄太甚,可到如今再看,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褚闰生望着崔巡,道。

崔巡的笑意慢慢敛去,再不多言。

褚闰生吁了口气,缓缓道:“我早已说了,如今谁也奈何不了我。”他抬手,摁上自己的胸口,“哪怕是我自己……”

绛云听着那些话,心中已然沉痛难当。哪怕是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逆天破命,易改规则,那压抑了千百年的执念是何等炽烈。与此相比,褚闰生的梦想何其渺小而又脆弱。她的心被狠狠揪紧,眼前又浮现出那温润无邪的笑容,那温柔的嗓音仿佛近在耳畔,低诉道:

“……我想……我想,等救回幻火,便离开上清回家去……”

回家。

不是得道成仙,不是君临天下,更不是什么入魔逆天,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所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个:回家……

褚闰生沉默了片刻,看着众人,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既然如此……”他伸手一招,数十雷锥浮现身旁,他的神色冷然,道,“方才我元神未定,才会被困于此。现在我便破开这束缚,想拦我就试试吧!”言罢,他手一挥,雷锥得令,激射而出,袭向了众人去。

徐秀白见状,引网元天纲相抗。天纲交错,织出盾网,挡下雷锥。丝线轻缠,又将雷电之力引入地下,卸其威灵。

褚闰生道:“看你能挡多少。”他一扬手,雷锥顿时调转了方向,往西面八方而去,攻击的正是凤麟洲外布下束缚的仙家。

徐秀白忙又将丝线引往四方,截下了所有雷锥。

便是这个空隙,褚闰生身姿一动,转眼间到了徐秀白身前,二话不说,击出一掌。眼看徐秀白躲闪不及,池玄出手,一把擒住了褚闰生的手腕。褚闰生轻轻一笑,煞气瞬间涌出,缠上了池玄的手臂。一时间,锐痛席卷,让池玄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他却不松手。引自身罡气,与他抗衡。

崔巡看着那三人僵持,又望了绛云一眼。他生出满脸无奈,唤出黑幡,纵身上前,一下挑开褚闰生的手臂,将他逼退。

“怎么,鬼差大人是要无视地府铁则,对活物出手了?”褚闰生望着他,挑衅道。

崔巡摇头,道:“怎么会呢,我这人最是遵纪守法的。”他说完,笑了笑,猛地挥了挥手中的黑幡。

褚闰生只当他要攻击,退后了几步。

只见阴影凝聚,如幕如帷。转眼之间,已不见了那几人的踪影。

褚闰生皱眉,又看了看四下,“哼,走了也好。”他说完,纵身飞起,引雷锥在旁,往凤麟洲外去。

却说崔巡虚晃一招,将众人带离了战局,却也没行多远,不过是到了湖边的林中。他以阴气为障,隐去了众人的气息,算是稍作权宜。他看了看众人的模样,不禁又叹起气来。徐秀白一番顽抗,早已露了疲态,呼吸不定。而池玄,则受煞气影响,隐有痛苦之色。至于绛云,她泪水盈眶,悲痛之余,更添恍惚。

崔巡收了黑幡,清清嗓子,道:“你们若是不想跟普煞动手,我托你们的事就罢了。大家早早散伙……”

“不行!”徐秀白第一个出声反驳,“我一定要取回我师傅的魂魄……

池玄也道:“方才是我大意。稍事调息就好。”

绛云慢慢回过神来,她抹了抹泪痕,轻轻道:“我没事……”

崔巡笑了一声,道:“你们若真的没事,那就该明白,到了此刻,只有打散他的元神才能了结一切。若没有杀了他的觉悟,绝对不可能成功。”他带着一丝无奈,道,“难为那小子安排得如此周到,终究是白费了啊……”

“安排周到?你是指闰生哥哥?”绛云不禁问道。

崔巡点点头,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小子要做什么了。”他稍作停顿,理了理话语,“虽然其中细节难以知晓,但我也大致明白了。诚如幻火所言,他一路而来,就是为了凑齐普煞的元神,然后彻底毁掉。他安排好所有的事,在元神未定之前赶到凤麟洲,就是为了困住普煞,等你们前来。当然,到了今日,他罪孽深重,雷部地府皆不会姑息,也不是非要你们出手不可。我猜他是一念天真,只想着由故人动手才好。”

“可是毁去元神,他就会死啊……”绛云道。

“若是这般发展,我也不会夸他高明了。”崔巡笑道,“别忘了,他还有梁宜相助呢。以她的定魂咒法,哪怕他元神被灭,还是能保住魂魄,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绛云听他如此说,心中生起一丝欣慰来。

崔巡看了看众人,笑道:“接下来,才是最可怕的部分呢。”他摊手,又唤出了那本记载功过的簿册,“若魂魄不灭,就还有生生轮回。其中若有一世修仙,‘普煞’就有可能重回世间。为了永绝后患,他累下诸多杀孽。即便这次能保全魂魄,侥幸活下,死后也会永拘地狱,不得超生。啧啧,好一手棋,真真是将‘普煞’逼到绝路了……”

这番话说完,那三人的神情皆凝重无比。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绛云带着戚然之色,低低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但方才跟‘普煞’谈过之后,傻子都该明白了吧。”崔巡道,“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是下不了手,也不勉强各位。”

崔巡的话虽是说给众人听的,但眼睛却只看着绛云。绛云沉默片刻,神情中的悲戚犹豫渐渐收去。她的神色带着少有的认真坚决,出口的话再无半分迟疑:“我没事。”

至少,救出那些无辜的人。还有,替他实现那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崔巡见她如此,满意一笑。接着他皱眉,又叹了一声,道:“好,话说回来,你们多久没打架了?”

三人皆是不解,不知如何应答。

崔巡摸了摸额头,无力道:“看来我真是高估你们了。仗着自己天生罡气毫无战斗技巧的……”他说着,抬手轻轻指了指池玄,继而划一道弧线,又指向了徐秀白,“过度依赖法宝其他道法简直不能看的……”最后,他收回手去,望了望绛云,“完全没斗志的,我就不说了。”他大叹一口气,“指望你们能赢普煞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你何不亲自动手!”徐秀白带着恼怒,回他一句。

“哎。好想法!”崔巡笑道,“可惜,地府铁则,不可对活物出手。你们方才不也听见了?唉,说起这规则么,的确是迂腐了点。不过,就是因为这种迂腐,才能保持阴阳平衡……”

“说重点。”池玄淡然开口,打断崔巡的长篇大论。

崔巡干笑几声,掩去尴尬。他笑着,道:“方才我已经明白了,凭你们,绝对不是普煞的对手。所幸这一战,也帮手也备齐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了数张符箓来。

“还身符?”池玄认出那符箓,“你说的帮手,莫非是普煞拘锁的魂魄?”

“正是。”崔巡扬了扬手里的符箓,笑得狡黠,“那些魂魄每一个都跟他深仇大恨,换言之,每一个都是我们的帮手。如今,定魂咒法无法度化所有的魂魄,但抢出一两个来,应该能做到,我再以还身符赐予肉身。如此一来,就能扭转形势。”

“抢出魂魄?我……我不会啊……”绛云满脸苦恼。

“怎么不会。”崔巡笑道,“童无念,可还记得?”

童无念?绛云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昔日童无念死在睚眦之手,被幻火金轮拘锁,连地府的收魂葫芦都无法索回。那时,是附魂在她身上的梁宜以定魂咒法救出了童无念。说起来,那时所用的咒语是……是毁魂灭魄再加上开魄赋神!

“我懂了。我会尽力。”绛云志气满满,对崔巡道。

崔巡面露赞许,复又望向了池玄:“当初梁宜能抢回童无念的魂魄,是因为幻火金轮的神识被压制,也就是三极吞虚阵内部混乱的时候。所以,今日要想功成,须得动摇普煞的心神。据我一路而来的观察,这件事,由广昭仙……不,池玄你去做作为合适。”

池玄皱了皱眉头,点头道:“好。”

“至于要抢出来的魂魄嘛……”崔巡笑盈盈地望向了徐秀白,“越是执念深重的魂魄,越容易脱离阵法,也更容易成为助力。首选,自然是睚眦了。而要击毁普煞元神,则要选战力超群之人,当然是雷将千华仙子为上。所以,无论怎么看,协助绛云招魂,徐公子是再合适不过了。”

徐秀白有些无语,僵硬地点了点头。

“不过,战时多有变数,不可强求。还身符只有三张,若是不能得那两个魂魄,其他也凑合。”崔巡对绛云道,“只是记住,死魂即便还身,也只能坚持一刻工夫。还有就是,梁宜的魂魄绝对不能脱出。可明白了?”

绛云点头,应了一声:“嗯。”

“好。”崔巡击掌,道,“那么,接下来,就请诸位使出浑身解数!”他说完,双手撑开,阴影环聚而来,瞬间将众人吞没。

……

却说此刻,褚闰生已用雷锥破开了凤麟洲外的束缚。仙家不敌,伤者无数。他行至弱水,便遭遇西海水族,双方积怨已深,自是一番激战,不在话下。

但如今,褚闰生的实力何等强悍,不过片刻,水族已落败势。

嘲风立在水面之上,怒目看着普煞。西海弱水,不浮鸿毛,那些伤亡的水族缓缓沉入幽寂的海底。海面之上,干净得可怖。

“就凭这样的本事,也想为睚眦报仇?”褚闰生开口,声音里满是讥嘲,“看你如此可怜,我便让你们兄弟相见吧。”

他言罢,缓缓抬手。掌中,清水浮出,继而化作洁白的砗磲珠子,落入水中。刹时间,珠子绽光,照透漆黑的弱水。

嘲风见状,怒不可遏。他嘶声怒吼,再不顾实力差距,愤然攻上。

褚闰生看着他攻来,引一道雷锥,直射而去。

嘲风早已没有避让之心,一意攻击。眼见那雷锥就要击中,忽然之间,无数细丝聚来,将那雷锥牢牢缠住,更将雷电之力引往四周,化解于无。嘲风微微停顿,却无放弃之心。他再要上前,却被人抵住肩膀,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正是徐秀白。嘲风看着他,微怒道:“是你?挡我做什么?让开!”

徐秀白亦是满脸愤怒,斥道:“明知道不是对手还冲上去,你就那么想死!”

嘲风推开他,道:“我生来好险,与你何干?”

徐秀白忙拉住他的手臂。嘲风愈发气恼,道:“他如此作贱我兄弟,我纵然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他血债血偿!你休再阻我!”

徐秀白望着他,握着他手臂的手愈发紧了。他几番犹豫,终是开口,唤了一声:“哥……”

嘲风一怔,不解地望着徐秀白。

“三哥……”徐秀白垂下眉睫,声音微颤,“别过去。”

嘲风满脸惊讶,正要细问。却听褚闰生开口,笑道:“兄弟重逢,好生感人哪。嘲风、螭吻,我便让你们与睚眦团聚……”他声音一凛,“在我三极吞虚阵内!”

徐秀白闻言,轻轻推开嘲风,道:“这里交给我。”言罢,他不等嘲风回答,纵身而起。网元天纲交错,铺成丝网。他立在细丝之上,望着褚闰生。

褚闰生也不多言,手指轻轻一勾,数颗砗磲珠子破水而出,引水流如柱,卷向徐秀白去。徐秀白立刻引动网元天纲,划开了水流。然而,此波攻击未止,褚闰生已飞身而来,念道:

“天刑煞伤,万物见断。辛!”

一柄巨斧赫然而现,猛斩而下。坚韧如网元天纲,也在斧刃前断裂。眼见那斧刃迫在眉睫,池玄执灯而来。清冽罡气刹那凝聚,化作无形盾墙,挡在了巨斧之前。罡气触及之处,巨斧化作晶莹尘屑,渐渐飞散。转眼工夫,空中只余下一个“辛”字。

褚闰生见状,冷然一笑,“仙君好手段。”此话说完,他周身煞气如火焰升腾,好不骇人,“可惜,你也就这么些招数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赢我。”

池玄平淡应道:“好。”只见他右手扣剑诀,轻轻在左手腕上一划。顿时,鲜血涌出,染红手臂。他指蘸鲜血,凭空而画,令道:“玄笔画形,朱符显圣。六丁六甲,天将地煞。闻令速至,百鬼诛伏。急急如律令!”

但见那鲜血瞬间凝出了人形,竟是数十个金刚怒目的神将,各执兵器,齐齐攻向了褚闰生来。

这是虚耗自身精血的招数,昔日池玄重病在身,即便用时也多有顾虑,但到今日却早已没有这般阻碍,更显得心应手。

褚闰生冷哼一声,稍稍退后,他扣诀,令道:“坛庭吾造,诸法可消。六丁六甲,天将地煞。闻令速去,莫留莫滞。急急如律令!”

他话音一落,煞气红光立刻在弱水上划开道道纹路,意图结成道坛。然而,网元天纲瞬时而动,震出一片涟漪。褚闰生见道坛不成,立刻引雷锥攻上。

雷电之力,何其威猛,眨眼间便将所有神将击毁。但亦是转眼之间,鲜血重新凝固,复化出神将之形,迅攻而来。

“哼。”褚闰生一脸不屑,又令道,“四水流陷,万物闭藏。癸!”白雾森森,随令而生,瞬间将那些神将吞灭。

这时,池玄开口,道:“不用三极吞虚阵……你果然害怕吞下我的罡气。”

平静冷清的声音,幽幽回荡在白雾之中。便是这般淡然无争的语气,却让褚闰生眉头紧皱。他笑了起来,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吞下你,我就更无顾忌了!”他伸手,挥开白雾,喝道,“形解!吞虚!”

只见煞气如焰,奔流四溢。黑气森森,盘踞不散。弱水之上,赫然出现了三条巨蛇。三蛇金鳞熠熠,扭结盘绕。依旧是头尾相衔,结成了环形。随主人命令,三蛇松口,昂头起身。张开血盆大口,作势要吞。

池玄退后一步,又洒出一片鲜血,出声令道:“血箓封精鬼,灵符镇妖邪!”

话音落定,鲜血化作血红云篆,附上了蛇身,巨蛇的举动竟有了片刻停顿。

“血箓灵符?”褚闰生微微惊讶。

正在此时,池玄开口,唤了一声:“绛云!”

但见红影一晃,绛云瞬间到了褚闰生的身前。她眉头紧皱,开口道了一声:“得罪了,主人。”言毕,她凝神令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

一瞬之间,红光飞舞,三条巨蛇嘶吼出声。只见精魂青幽,缓缓自蛇身浮出。悲鸣哀嚎之声四起,骇人心魄。

“凭你也想毁魂灭魄?”褚闰生微怒,一掌击向了绛云。

绛云忙抽身退开,高声喊道:“睚眦!”

只见精魂之中,有一缕缓缓而动,意欲随红光离开。

褚闰生见状,怒意更甚,“绛云,你非要与我为敌不可么?!”

绛云一怔。瞬间,那缕精魂复又归入了蛇身。

徐秀白见状,飞身上前,出声喊道:“睚眦!”

无数精魂嘶吼,将他的呼喊吞没。血箓灵符亦到极限,三蛇吞吸,眼见得哪些精魂要被重新吞入。徐秀白心上一慌,弃了顾忌,喊道:“二哥!”

这声呼喊,让渐渐沉寂的精魂复又骚动起来。只见方才那道魂魄颤动不止,竟渐渐化出了人身来。

褚闰生眉头紧皱,出手攻向了徐秀白。

绛云看着眼前情形,咬牙定心,弃了无谓的犹豫,令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复汝神识,还汝灵知!睚眦!”

霎时间,水下的砗磲珠子骤然熄灭。一道精魂飞离了蛇身,落在了绛云的面前。绛云立刻取出还身符祭起,颤抖着道:“还身!”

光辉耀过,肌骨重生。眼前的,再不是那无形无质的精魂,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妖娆少年。

龙生九子,睚眦必报。

睚眦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眼前的绛云一眼,道:“天犬,看在你今日救出小王的份上,昔日你冒犯之事一笔勾销。”

绛云闻言,怔然无语。

睚眦转身,沉默着看了徐秀白一眼。继而,他一脸傲然,望向了褚闰生。

“普煞,新仇旧恨,再来算一算吧!”随他话落,无数砗磲珠子浮现身边,如皓星点点。他起身攻击,再无二话。

褚闰生本欲收回三极吞虚阵,却不想睚眦出现,一时分/身无术。他一心速战速决,起幻焰真火,烧向了睚眦。一旁的池玄即刻出手,以罡气相抗,灭去火焰。褚闰生见此技无用,又唤出了雷锥,疾疾攻去。

睚眦见那雷电威猛,却依旧笑得猖狂,道:“雷将都奈何不了我,我会怕你不成!”

只见砗磲珠子悬浮在他身前,排列成盾,竟硬生生将雷锥挡了下来。原来他练就砗磲珠子九万九千九百九十颗,专用以抵御雷电。当日与商千华一战,还余下了二百七十九颗。不想,正用在了今日。

褚闰生心知久战不利,复又念道:“四水流陷,万物闭藏。癸!”

白雾又起,吞灭力量。砗磲珠子纷纷落水,激起叮啷声响。睚眦忽觉浑身脱力,竟无法再前进一步。褚闰生聚力起掌,冷冷道:“乖乖回蛇腹去吧!”

徐秀白一心相救,却也因那白雾而使不出力量来。他脚下,网元天纲渐松,眼看便要沉入水中。不远处,池玄被那三条巨蛇缠住,亦无法脱身。

绛云看到如此情状,心中焦急愈盛。这般情势,要如何才能唤出商千华的魂魄?不,比起唤出魂魄,先解开这吞灭的招数才是要紧!这招数,好像是段无错所用……要怎么做才行?

眼看褚闰生的掌击就要得手,绛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花雨。她茅塞顿开,旋身变化,继而飞身挡在了睚眦的面前。

褚闰生本是一心击杀,待看到绛云所化之人的时候,却硬生生的顿住了。

眼前的少女,妩媚如桃李初绽。喜时含情,怒时藏娇。一颦一笑,皆动人心。

何彩绫?!

褚闰生猛地退开几步。他双目泛红,即怒又恨,竟控制不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吼道:“变回去!给我变回去!”

绛云努力稳着自己的心神,朗声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段无错!”

褚闰生的身子猛地一震,他双手抱头,嘶声怒吼起来。三条巨蛇被他情绪引动,亦是嘶吼不住。周遭的白雾骤然消散,只见蛇身之上,青焰翻腾,一道精魂飞纵而出,盘旋空中。

绛云抬头,凝神念咒:“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复汝神识,还汝灵知!段无错!”她不敢有丝毫停顿,又抛出了还身符,“还身!”

瞬间,那道精魂化出了人形。少年之态,韶华盛极。出现的,正是那天干玄兵的主人,段无错。

段无错飞身落在绛云面前,无奈一笑,道:“变回去吧。”

绛云闻言,立刻化回了原形。

段无错低头,又见自己身无片缕,不禁失笑。他转身走到徐秀白面前,道:“小兄弟,借件衣裳。”

徐秀白怔然点头,脱下外衣,递给了他。

段无错披上衣衫,敛去笑意,转身望向了褚闰生。

褚闰生低着头,依旧喘息不定,似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察觉段无错的目光,他缓缓抬眸,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呵呵……我真是太大意了……”褚闰生喃喃道,“竟然会被这种小伎俩算计……”

段无错道:“为师不是教导过你了么,光以力量压倒是不够的。”

“哼。”褚闰生冷然笑道,“少说大话,我便让你看看,够是不够!”

三条巨蛇听得主人此话,盘身而起,怒视着段无错。

段无错深深吐息,朗然令道:“四水流陷,万物闭藏。癸!”

白雾再现,但这一次,白雾聚向了那三条巨蛇。雾气沾上蛇身,竟似水滴入火,生出了“呲呲”的声响。褚闰生见状,知道他是以“癸”化去三极吞虚阵之力。他咬牙怒目,唤出雷殛双珠,纵身攻上。一旁的睚眦见此发展,重整了攻势,挡在了褚闰生面前。

三人三蛇,顿时战成一片。

绛云松了一口气,忙去看徐秀白和池玄的状况。徐秀白因方才的吞灭之术,稍稍有些疲惫。而池玄因使了血箓灵符,一时气血耗损,脸色甚是苍白。

“你们都还好吧?”绛云关切道。

池玄却不答她,只道:“时候不多了。”

绛云的不解不过一瞬。方才崔巡也说了,若是死魂,即便还身也只有一刻功夫,没有时间浪费。她忙点了点头,到一旁拉起了徐秀白,飞身而起,入了战局。

却说褚闰生以一敌二,自然落了下风。睚眦骄狂更甚,出手招招凌厉,皆为杀招。相形之下,段无错却无杀心,只是一意破解阵法。

睚眦见段无错如此,心中不满,道:“不动真格的就滚开,别妨碍小王!”他说着,伸手推开段无错,引砗磲珠子攻击褚闰生。

段无错面露无奈之色,正要协助。忽然,睚眦的身形一晃,竟落下水去。睚眦挣扎着飞起,却见自己的身体渐渐透明,几欲消失。

“哈哈哈,时限到了啊……”褚闰生笑道。他又望着段无错,语带讥嘲,“段师傅,看来你我的战局每次都差不多啊,只用‘耗’便能结束。”

段无错皱眉,一语不发。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们死灰复燃!”褚闰生扣诀,念道,“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段无错!”

段无错只觉心口一紧,心魂骇动,不能自已。他咬牙,收去了“癸”,重令道:“碎藏诎形,绞缠缚束。己!”

但见天水之间,凭空浮现出一个“巳”字。精钢锁链纵横而生,瞬间缚住了褚闰生的手脚。褚闰生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声音亦是肆无忌惮。他朗声,道:“幻焰真火,烧!”

火焰燃起,那玄兵锁链瞬间被烧得通红,隐隐有断裂之势。段无错见状,正要再唤玄兵,却见巨蛇张口,狠狠向他吞来。

千钧一发之时,丝线铺开,挡下了蛇口。绛云随之而上,出声令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

只见巨蛇哀嚎一声,周身青焰又生,氤氲出精魂之态。

“商千华!”绛云开口,唤出这个名字来。

“没那么容易!”褚闰生吼出一句,手上双珠相击,耀出雷光百道,“千华缭乱!”

一时间,雷光赫然,霹雳动天。密集的雷电,如一野繁花。徐秀白忙引网元天纲相抗,电光附上细丝,被引往四方。然而,火色隐隐,掩在电光之中,顺着细丝烧来。此时,池玄赶到,展了罡气,意欲熄火。但褚闰生周身的煞气至强,竟将罡气压制。

眼见得火焰烧上,徐秀白却无收线之心。他咬牙,喊道:“商千华!”

“我说了,没用的!”褚闰生咬牙,如是道。

幻焰真火燃上身体的那一刻,引出丝丝微凉。疼痛,由浅而深,须臾之间,在体内冲撞起来。徐秀白皱眉,苦苦忍耐。这便是真元被焚的感受么?可比起心上之伤,这般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师傅……”徐秀白强挤出笑意,戚然问道,“你说过的,若我有事,你便真的无法自处……你当真,不救我?”

他说完这句话,再无力支持,丝线断裂,他亦被火焰包围。

绛云大惊,正要助他。忽然,一枚金铃从徐秀白的怀中落处,震出了一声轻响。

只听得一声悲鸣,一条巨蛇竟直直倒下,落入了弱水之中。幽暗的水中,忽然升起一道青幽精魂,翩飞而起。

褚闰生眉峰一皱,猛地退开了几步。天地之间,雷电消止,空余下一片寂静。

绛云猛地醒悟了过来。她执还身符在手,一字字咬得无比坚定:

“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复汝神识,还汝灵知!商千华,还身!”

精魂幽幽,正待凝化。却听那少女的嗓音无比清澈,正气凛然:

“九霄八荒,诸魔降伏!雷殛!”

轰天霹雳,刚猛雷电,一瞬贯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褚闰生。

顷刻间,众生沉默,万籁俱寂。一切因果,终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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