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步内,仅有大将于荣、晁衍和方夺一动不动。沈策少年时结识的十七将,十三人战死,一人叛变,到今晚仅剩下三个。

于荣再受不了沈策承受如此羞辱,怒吼一声,孤身冲到数十人当中,剑尖指向虞将军,喘着粗气,红着眼怒斥:“若十七将俱在,若我哥哥还在……这天下有谁敢辱郡王半分!”于荣自幼嘴拙,不擅与人争辩,嘶吼同时泪如雨下,“沈家军……是我们十七人、十七人和郡王……带着两千人,打出来的!那时,还没你……”

于荣剑挥向一旁:“没有你!也没有你!”他只恨荆州城一战,恨那道封王圣旨,把最忠心的将军们都害死了。还有一万七铁骑,沈策最精锐的兵卒,从不惧生死的好儿郎们,都死在了荆州……

沈策眼中热意上涌,欲出声阻止。

“郡王,”晁衍先声夺人,“你让我们说完,说完才痛快!我们不怕死,就怕活得不痛快!”

晁衍言罢,怒视第一个扔掉头盔的男人:“郡王面见太子,求的旨意就是嘉奖全军!唯恐今日宫变,祸及诸位!你们——”他也哽住喉……眼眶发湿,厉声高喊:“荆州城活下来的!有谁在?”

虞将军等人为了设计夺权,早命人锁了宫门,宫门外等候的二十万军被挡在外。在宫门内留了几千人。荆州一战活下来的除了沈策和三将,都是兵卒,其后晋升最高的到了六品。他们无法挤在阶品高的这批人里,远远在台阶下候着,听晁衍一喊,二话不说提刀围拢上来。

“顺阳一战,活下来的!”

“鲁阳关!洛州!夜城一战活着的!”

……

一次次战役活下来的老人,从四面八方一个个出现。慢慢地,沈策身旁汇聚了三百多人,和余下的七千人对峙。

“吾乃颍川晁氏之后,汉时祖上即任御史大夫,”晁衍倨傲看虞将军,“今日愿奉柴桑沈策为王,愿以命为他杀出一条生路。”

“蔡郡于氏。”于荣退回到晁衍身旁。

“瀛洲贺氏。”

“玄柔赵氏。”

……

他被这些自报家门的人触动,想到曾经最意气风发时。曾经的江面,上百战船浮动,十七将同他一起,兴致勃勃讨论着西伐,晁衍、于荣、于华、方夺……都是如此斗志激昂,报姓氏家门,立军令状……

沈策再按住晁衍的刀背,晁衍虽是悍将,但沈策的天生神力无人能及。晁衍举不起手中刀,知道沈策是要自己收声,他脸色转白,低声恳求:“求郡王成全末将!”

他沉声道:“你是将,当知其中利害。”

晁衍面对沈策,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泪倏然滚落:“末将……”

“收刀。”

晁衍拼命摇头,死不从命。

沈策轻摇头,让晁衍勿要妄动。

“沈家军军规,主帅身死,由副帅掌军令。沈策——”他在刺目银光里,转而看向前方,“双目已难视物,无法为将,与死并无差别,”他从怀中掏出兵符,递到晁衍眼前,“自今日起,沈家军交由晁衍代掌。”

“从此,柴桑再无沈策,南境再无江临王。”

四下极静。

虞将军等人做好了全部安排,唯独没料到沈策会直接放弃军权,什么都不要。想象中的一场血战突然化为乌有,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兵变的人都互相望着,没了主意。

沈策向前走了两步,到虞将军面前。

他多年威望积压,非一时能散,人一靠近,虞将军心跳得急了,握紧刀柄。

他目下无尘,并不理会虞将军等人,抱着昭昭,走向银光闪耀的亮处。头盔都扔在了台阶上,反射出的光,反而能让他看清一些前路。

晁衍和于荣沉默在两侧护卫,踢掉成堆的头盔,以刀剑为沈策开了一条路。数千人的包围圈,意外被被沈策身旁的三百多人撕开。

沈策在晁衍帮助下,走下最后一节台阶。身后太子匆匆追出,以储君之尊对沈策的背影深深一揖,高声道:“柴桑沈策,永为名门之后。孤代南境,送郡王。”

他不答,向宫门而去。

他看不清万物,却清楚看到一个少年,身穿铠甲,手握头盔,腰上悬着昭也刀,下轺车,入宫门,和自己错身而过,迎着日光步入大司马门……

那日,宫门为他而开,百官为他而贺,昭昭还在武陵郡等他。短短数载,万事成灰。

他抱昭昭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

晁衍不肯放行,拉住沈策的缰绳,哽咽着问:“郡王要去何处?”

晁衍从军以来从未哭过,今日落泪数次,沈策不忍,低声说:“不必问,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日。”

“我愿解甲,随郡王归隐!”

他摇头,试图掰开晁衍的手:“你初入军营就想和我比力气,从未赢过,何必再试,”掰到后边,他不忍心弄伤晁衍,“晁将军,念在你我多年同袍之谊,行沈策一个方便。”

晁衍坚持不放。

“此时走,我还能见一线光,再晚怕更望不见前路,”他又轻声道,此番带了诚恳之意,“相聚再久,终有一别。”

……

晁衍和他对视,被那双无光的眼逼得放开他的缰绳,含泪,用手替沈策擦去了靴旁的脏污:“郡王……若需要什么,只消带一个口信来。若遇险,也带个口信来,天涯海角晁衍都会去寻。”

他笑着颔首:“好。”

沈策唤来于荣和方夺,俯身,俯身摸索着,为他们三人抹去脸上的泪。一个个拍拍他们的脑袋,像初相见,挑选亲兵那日。

于荣哭得说不出话。

方夺从怀中掏出家传护心玉,塞到沈策怀里:“郡王你只带了一把昭也刀。这东西是……外物,卖了能买地卖房。卖了。”

沈策想拒绝,怕他们起疑,没有多说什么,把玉收妥。

他离开宫城,往东南去。

昨夜在寝殿内,他谋算好的葬身地都不得不放弃,庐山太远,碧峰山更遥不可及。离都城最近的、昭昭最喜欢的地方是洛迦山。他中途为昭昭披上自己的衣服,把红布小心叠妥,收到怀中,借马的灵气,还有好心路人指点,往洛迦山方向走。

当初送昭昭一粒落花生的那户人家,沈策疑是谍,曾命人秘密查过,查出那对祖孙身世凄苦,以昭昭名义送了几次衣物吃食,为怕泄露身份,没送过银两。本是随性而为,今夜却有了用处,老婆婆是唯一沈策知她底细,她却不知沈策身份的相熟人。

老婆婆已经年迈,见得多,不忌讳,替昭昭擦身,换上了年轻时婚嫁的衣裳。为沈策寻了儿子的一套新作的衣裳,雇马车,送他们去了海岸。

老婆婆恳求船夫送自己过海,带去沈策信物。老方丈一见信物,即刻过了岸。

那日莲花浪极大,老方丈自从上洛迦山做主持,从未见过如此风浪,还是坚持渡海。避雨的棚子四处漏水,沈策抱着昭昭,淋着雨,怀中的人却被裹得好好的。他静坐着,像怕怀中人受凉,时不时要摸摸,是否有雨水打湿了她。

“施主。”老方丈几步上前,想要把自己的雨蓑给他。

他听闻方丈的声音,转向这里,两人对视数秒后,方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沈策笑笑:“方丈在感叹什么?”

老方丈记起初见沈策时的场景,轻叹一声,又是阿弥陀佛。

他笑笑:“今日来,我是求方丈办两件事。”

“施主请说。”当年沈策救了这一寺的人,方丈始终记在心中,这些年除了为他送来的香加持诵经,为他妹妹诵经祈福,没做过别的。沈策给的香火钱极多,也从不求什么。

“第一件,”他从怀里掏出手掌大的护心玉,“此物,是沈家军方将军的家传之物。请方丈替我在三年后归还,说是那时我给你的。”

方丈收妥。

“第二件更为简单。我们南境讲求入土为安,”他说,“可我不敢入土,怕被仇人知晓,会不得安生。我倒无妨,只怕连累合葬的她被打扰。”

“施主想火葬?”

他颔首,于中土,火葬鲜少有人选择。两军交战时,倘若有人用火葬处理敌人的战场尸身,会被认为是大羞辱,常会激起敌军斗志,惹来麻烦。他多年和西北面的党项族交好,常见他们火葬,觉得尸骨成灰,了无牵挂也好。

“只是火葬时,想请方丈为她诵经,”他说,“免她轮回之苦。若有苦,我来承。”

方丈恍悟,沈策怀中人已离世,又在雷电声中叹了一句阿弥陀佛:“何时?”

“天亮,”他说,“等雨停。”

方丈应允,想到沈策敌家众多,看他这落魄模样,算到他落了难,轻声问:“明日后施主有何打算?你若想逃难,往北走,我有师弟在一偏远寺庙做主持,可安排弟子送你过去。”

“明日后?”他笑了。

明日,昭昭就能见到哥哥了。

后记

南境太子仁德,深受爱戴,却于沈策谋反之年意外身亡。

十数载后,帝年迈,遇大将叛乱,遭囚禁,饿死于宫廷之内。不久,南境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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