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最令托塞利痛恨,那就是警察。托塞利这一辈子都不缺可以痛恨的对象。当伙计的时候痛恨厨师长,当厨师长的时候痛恨经理,当经理的时候痛恨的东西可就多了:大厨、潮湿的天气、他老婆、行李员领班的胡子、早餐时间要求见他的顾客——反正,太多了!不过他最恨的是警察。他们影响生意,也影响消化。只要看见一个警察从玻璃门走进来,就会阻断他的消化液分泌。

一想到每年送给当地警察当“新年礼物”的账单,就够令他难受的——去年总共送了三十瓶威士忌、三十瓶琴酒、两打香槟和六瓶白兰地甜酒——可是还有些未受过“照顾”的警察上门侵扰,对旅馆脆弱的福祉毫不关心——总之,这不是托塞利那一身肥肉和高血压承受得了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格兰特笑得那么甜——托塞利这一生的笑容都架设在他的愤怒之上,就像一条紧绷在峡谷上的绳索——并递给他一根相当高级的雪茄。格兰特探长想见见新来的侍者,对不对?当然了!但是现在是他的轮休时间——在午餐和下午茶之间——不过可以立刻去把他找来。

“等一下!”格兰特说道:“你说他现在轮休?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很可能是他房间里。侍者都喜欢让站酸了的脚恢复恢复,你知道的。”

“我想去那里见他。”

“当然当然。汤尼!”托塞利叫住走过办公室门前的一个工友。“带这位先生去那个新来侍者的房间。”

“谢谢你。”格兰特说:“待会我下来的时候你会在吧?我要和你聊聊。”

“我会在。”托塞利话中刻意表现出认命的语气。他突然两手往前一伸,脸上的笑容变得深沉。“上个礼拜是厨房里有人拿刀捅人,这个礼拜是什么?小偷?通奸?”

“我很快就会全部告诉你,托塞利先生。”

“我会在这里。”他的笑容变得狰狞。“但是不会太久,绝对不会!我要去买几台那种投下六便士硬币,就会有食物跑出来的机器。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

“即使如此,硬币也可能是弯的。”格兰特跟着汤尼走向电梯时说道。

他们穿越人来人往的大厅时,他说:“辛格,你跟我一起上去。威廉斯,你在这里等我们。我们会带他从这里下来。比起通过侍者那一侧,这里比较不会引起骚动。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车子准备好了吗?”

“是的,长官。”

格兰特和辛格进了电梯上楼。在突然间安静下来,暂时无事可做的几秒钟内,格兰特开始奇怪自己为何没有把拘捕令拿出来,并告诉托塞利他的来意。那才是他正常的做法。为什么他如此急着要把这只鸟关进笼子里?只是他苏格兰血统中的谨慎性格跳了出来,还是他有预感这会是——会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等不及要到这里来。解释是以后的事。他一定要把这个人抓到手。电梯轻柔的声音在寂静中像拉上帘幕的声音。

西欧佛“海洋”旅馆这栋巨大建筑的最顶层,是旅馆侍者的宿舍:小小的单人房密集地排成一排,局促在屋顶下。当那名工友伸出干瘦的拳头准备敲门时,格兰特制止了他。“这就可以了,谢谢你。”他说道,于是工友和电梯员退了下去,消失在狭窄而豪华的走道深处,留下两个警察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平台上。这里静悄悄的。

格兰特敲了门。

提司铎冷淡的声音请他进去。

这个房问窄小的程度,令格兰特不由得想到,这与等候着他的牢房倒没有太大差别。床位于一侧,窗户在另一侧,对面的墙上有两扇壁橱门。提司铎穿着衬衣躺在床上,地板上放着鞋子。一本打开的书朝下盖在床单上。

显然他料想进来的是同事。一看见格兰特,他双眼圆睁,等视线再移到格兰特身后站在门口的辛格,就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格兰特还来不及开口,他就说:“你不是当真的吧!”

“是的,恐怕我们是当真的。”格兰特说。他对他宣读例行的声明和警告事项,提司铎则坐着让两只脚挂在床缘外晃荡,并未认真倾听。

当他念完的时候,提司铎缓缓说道:“我想死亡也是像这样。非常不公平却又无法避免。”

“你怎么这么确定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来向我问安也不需要派两个人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你们有什么证据?你不能证明那颗扣子是我的,因为根本不是我的。

你们为何不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好让我解释一下?如果你们找到新的证据,当然可以要求我解释的。我有权利知道,不是吗?我到底可不可以解释?““没有什么你能解释得了的,提司铎。你最好准备跟我们走吧。”

提司铎站了起来,心里径自为这发生在他身上莫名其妙的事迷惑不已。“我不能穿着这一身去,”他说道,低头看着身上的侍者制服。“我可以换件衣服吗?”

“可以,你换吧,顺便收拾一些东西。”格兰特老练地伸手摸一下他的口袋,再空着手缩回来。“不过我们要在这里看着。不要太久,好吗?你在那边等好了,辛格。”他加上一句,把门关上,留辛格在外面。他走到窗台边倚着身子。这里离地面很高,根据格兰特的看法,提司铎是自杀型的人。没有足够的胆子铁了心硬撑到底。或许也没有足够的虚荣去不计一切地寻求曝光。绝对是“我死了大家都会为我难过”那一种类型的人。

格兰特只是稍加留心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是普通的访客,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把身子靠在窗户上。实则他已经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

但是没有什么状况发生。提司铎从床底下拉出衣箱,开始机械地换上他的软呢衣服和法兰绒裤。格兰特觉得如果他有毒药的话,应该会藏在制服里的什么地方,但见他把制服随意丢在一边,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的举动很平静。

“我可以不必再担心要怎么过活之类的事,”提司铎说,“在这个缺德的程序中似乎算是件好事。话说回来,我要怎么找个律师,如果我既没钱又没朋友?”

“会提供一位给你。”

“像用餐会提供餐巾一样,我明白了。”

他把最靠近格兰特的那个壁橱打开,开始从里面的挂架上取下东西,叠好放进他的衣箱里。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动机是什么吧?”不久他说道,好似突然灵光一闪的样子。“你可以搞错纽扣;你甚至可以把一颗纽扣硬赖到它从来没有属于过的大衣上,但是你不能把动机无中生有!”

“所以你是说你没有动机哕?”

“当然没有。事实上刚好相反。上星期四早上发生的事是我这辈子碰过最糟糕的事。我想即使局外人也该和我有同感。”

“那么对于克雷小姐在她的遗嘱上另立附加条款,留给你一座农场和一大笔钱的事,你当然是连一点点概念也没有了。”

提司铎本来一直在调整他一件衣服的叠法。现在他停了下来,手里还抓着衣服,但一动也不动,直瞪着格兰特。

“克莉丝居然那样做!”他说道:“不,不,我不知道这件事。她真是个大好人!”

有那么一个片刻,格兰特心中疑云翻搅。这一手实在漂亮。时机、表情、动作。

连职业演员都比不上。不过疑云很快就过去了。他重新交叉起双腿,逼迫自己回想他所认识的那些看似迷人而无辜的杀人犯(安德鲁。哈梅,擅长把女人娶回家,然后把她们淹死,长得像唱诗班的独唱者。有些甚至比他更迷人,罪孽也更深重),然后把思绪回复成一个已经逮到犯人的探长应有的平静。

“所以你已经挖到完美的动机了。可怜的克莉丝!她还以为她是在对我好呢。

我有没有辩护的空间,你知道吗?““这不该由我来说。”

“我对你十分敬重,格兰特探长。我想我大概只能在绞刑台上无益地为我的无辜抗辩了。”

他把靠近格兰特这边的壁橱门推上,打开较远的那扇门。门的开口并非朝向格兰特,因此看不见橱柜内的情形。“可是有一个方面你叫我失望了。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是个更好的心理学家。当我星期六早上对你说了我这一辈子的故事时,我真的觉得你应该能判断我不至于会干下你所怀疑的事。现在我发现你不过是个寻常的警察而已。”

他弯下腰,把身体探进壁橱里面去,好像在拿橱板上的鞋子,一手还是一直握着门把。

“喀啦”一声,一把钥匙门锁中被拔了出来,壁橱门轰然关上,就在格兰特一弹而起时,门已经从里面上锁了。“提可铎!”他叫道:“别做馒事!你听见没有!”他心里迅速掠过各种毒药的解毒剂。噢,天,他真是愚蠢!“辛格!过来帮我把门打开。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两个男人合全身之力撞门。他们数度使出最大的力量。门依旧不为所动。

“听我说,提司铎,”格兰特喘着气说道:“服毒是傻瓜的行径。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让你吃下解毒剂,你会无端地白受一场地狱之苦。所以你最好想清楚!”

门还是纹风不动。

“消防斧!”格兰特说道:“我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在走廊尽头的墙上。快!”

辛格飞快跑出去,八秒钟内带着斧头回来。

第一斧才刚落下,一个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提司铎的同事从隔壁房间出现,开口说话:“你们吵得像有条子闯进来一样。”

“嘿!”他接着说道,看见辛格抓在手上的斧头“你们搞什么鬼,呃?”

“别碍事,笨蛋!有个人在壁橱里闹自杀。”

“自杀!壁橱!”那侍者困惑地抓抓他的黑头发,像个刚睡醒的孩子。“那里不是壁橱!”

“不是壁橱?”

“不是,那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后门梯。你知道吧,防火用的。”

“天啊!”格兰特说,狠狠地给了那扇门一下子。

“它通到哪里去——楼梯间吗?”他回头对侍者叫道。

“通往前门大厅的走廊”

“有八层楼,”格兰特对辛格说:“电梯比较快,也许还有希望。”他按了电梯。“威廉斯会拦下他,如果他打算从大门出去的话。”他说着,自已寻求安慰。

“威廉斯没见过他,长霄至少我是这么以为”

格兰特破口大骂,用他自从在法国参战之后早已忘记的字眼。

“在后门看着的那个人认识他吗?”

“是的,长官。那就是派他守在那里的目的,为r拦住他。而威廉斯警官只是在等我们而已。”格兰特已经骂不出来了。

电梯出现。

三十秒后他们赶到了大厅。

威廉斯那张粉红脸上欣喜的期待之情道出他们最不想知道的结果。威廉斯当然没有拦截到任何人。

人来人往,到餐厅去喝茶,到露天休息室去吃冰,到吧台去喝酒,到里昂厅去和人见面喝茶——整个海洋旅馆的大厅一如美国那个人种大熔炉。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让别人注意到,必须倒立用手走路。

威廉斯说有一个褐发的年轻人,没戴帽子,穿着软呢夹克和法兰绒裤,大约五分钟前走出去了。事实上,走出去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你是说他们一起!”

不,威廉斯是说在过去五分钟内走出去的人,符合这些描述的有两个。如果要这样问的话,眼前就还有一个。

没错,是还有一个。格兰特看着那个人,一阵绝望从他脚底窜上来,像一阵海浪打上他,并淹没他的全身。是的,一定还会有更多人。单单在肯特郡,这一刻必定就有一万个人符合提司铎的特征。格兰特打起精神,开始张罗着设立封锁线这个令人不悦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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