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毕, 整张桌子如电闸短路,一时间全凝滞住。

长辈们神色各异,两位父亲若有所思, 而女家长多少有点惋惜。

唯独张敛一人波澜不惊,他适时放开了周谧的手,平静如看客。

男人残留的暖意让钻戒的存在感都减弱了,周谧飞速将双手摆回桌面, 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大口。

她喉咙干涸, 像条搁浅的鱼, 此刻才得以起死回生。

张昼先开了口, 表示赞同:“我认为可以。”

他望向其他人, 笑着感叹:“周谧这小姑娘确实人如其名,年纪轻轻考虑问题就这么全面, 而不是意气行事。”

“我也同意, ”张敛赞成父亲,又侧头去寻周谧, 唇角微弯:“虽然心急,但我无条件尊重周谧的一切决定。”

周谧左眼睑微跳两下,也冲他灿然一笑, 俨如心有灵犀。

荀逢知略阴恻地扫一眼儿子, 估摸着全是这个混账东西教唆的主意。

但她不好发作,便寄希望于周谧父母,作出以退为进的中间人立场:“你们怎么看呢。”

周兴自然与女儿同一阵线;

汤培丽本就存疑,刚被大钻戒恍了心神,此时女儿这么一提点, 人登时清醒大半,不再犯迷糊:“既然谧谧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们当父母的肯定还是要理解支持的,我们是有我们的想法,希望孩子早安定早放心,但他们肯定也有他们的考虑,就是感觉有点对不住你们这样大费周章的招待了。”

荀逢知忙回:“这有什么,周谧在我心里早就是准儿媳,之前因为我儿子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就怕怠慢了她呢。”

虽不那么如意,但荀逢知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场宴请于他们张家而言本就是场见风使舵别有用心的骗局,现在从骗局升级为赌局,还是有收获的,远好过前路堵死,无一线转机。

结果显而易见,五比一的碾压局,或者说是表象上的全票通过。

周谧暗松一口气,庆幸事情远比她想象中顺利。

这个小插曲仿佛露滴坠入湖泊,并未带来多少波纹。

大家仍有说有笑,期间还尊重“小俩口”意见,定下了同居试婚的时长。

午宴在安稳和洽中走向结尾,双方道别过后,张敛开车送周谧一家回去。

周谧一路都少言寡语,而汤培丽一直在跟张敛搭话,她问东问西,当中不乏刁钻难题,套娃似的层层细化,像要把他俩的事情全扒个底朝天。

操控方向盘的男人似乎完全不会因驾驶分心,答得游刃有余,不漏一丝破绽。

周谧听得心惊肉跳,同时也佩服不已。

车径直驶入小区,停在周谧家楼下,后座的父母先下去,见周谧还赖坐在副驾上,汤培丽挽上面色醺红的丈夫,拍窗故意问了句:“你怎么不下来啊?”

周谧降下半边车窗:“我想再跟张敛说两句话。”

为两位长辈开车门的张敛立住:“好。”

汤培丽笑眯眯的:“哎呦,桌上眉来眼去的还不够,还要再温存下呢。”

周谧歪了下头:“对啊,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早点回家吧你。”嘴上是这么说,汤培丽还是一手死拽老公,一手提高茶酒,赶紧上了楼。

周家父母一脱离视野,张敛色温骤降,维持了一中午的深情款款也荡然无存。他径直坐回车内,从好商好量知心爱人变回冷酷无情谈判专家:“说吧。”

周谧立马掏出挎包里的戒盒,又一下摘去无名指上的钻戒,塞回丝绒戒托,啪嗒并拢,单手交出:“还你,我不要。”

张敛一动未动。

周谧跟他对视两秒,又把戒盒往前拱了段距离,语气加急:“拿着啊。”

张敛情绪莫测地一笑,仍没有取回来:“你确定不要?”

见他这样好整以暇,周谧转头就将它放上中控台:“不要。”

张敛问:“你待会回家了怎么办?”

周谧回:“什么怎么办?”

张敛说:“你妈问起来你准备怎么回答,拿块石头给她,跟她说中午看到的一切都是巫术?”

“……”周谧当场哑巴,目光平移回戒盒。

张敛讥诮地笑了声,高下立判。

周谧抿了会嘴,默默把戒盒捞回来,揣回包里,重新组建自尊:“那等我们结束了我就还给你。”

张敛态度淡然:“随你。”

周谧二度被噎,咬着牙:“你放心,我肯定会还的。”

张敛说:“反悔了也没关系,这个戒指也就三十来万,就当这三个月的契约费好了。”

帽子戏法。他的“大方”让周谧第三次无话可说。

难怪,套了台宝马X3在指头上,换谁都得跟扛千斤顶似的吧。

周谧浅笑着看他一眼,嗲声嗲气:“干嘛这么破费嘛,我都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张敛面孔平静:“毕竟你点名想要六位数的戒指,我自然得满足。”

周谧心知在这事上杠不过他,旋即转移话题:“今天在桌上拉我手是干嘛?”

张敛回:“不准备跟我说声谢?我不拉你大概率要晕过去了。”

“不该你跟我说谢谢吗?”周谧勾了下发,大言不惭:“我们的计划能成,还不是主要因为我撑起了场面?”

张敛没有反驳,看起来还有些诚心真意地夸赞:“你今天表现确实不错。”

他不按套路出牌,周谧一愣,不自知地有点服软:“还好啦,你也帮了我一把。”

张敛话锋一转:“但我没想到你情况这么严重。”

周谧蹙眉对上他有几分审视的眼神:“什么情况?”

“类似视线恐惧症,可以这么形容么?”

周谧消化了一下这个有些专业但不难理解的名词:“有时是会这样,尤其正规场合。”

张敛眉心微紧:“你是怎么过面试的?”

“你这个怀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周谧乜他:“我跟你说过的,我准备了好几个月,才差不多应对自如。”

“你可以一直正视着人说话吗?”张敛语气端正严肃了些。

“应该吧……”周谧不大确定,摸摸额角:“没特意试过。”

张敛问:“能保持多久?”

周谧说:“我不知道。”

张敛突然半侧上身,直面她:“周谧,看着我。”

周谧心跳漏拍,疾疾闪避:“做什么?”

“做个试验,”他还是看着她:“注视我,再模拟一次工作上的沟通。”

周谧向来抗拒这种郑重其事的对视,但男人直接的目光就像往空气里抛下了无数个隐形的饵,漂浮在半明半昧的车厢,无孔不入,暗涌起伏。

她贴紧椅背,好几次被勾得情不自禁瞥回去,耳垂颜色渐浓,变成通透的石榴籽。

张敛注意到了,眯眼:“你脸红什么?”

周谧不爽:“谁被这样一直盯着看不脸红啊。”

张敛说:“我不会。”

周谧鼻子出气:“我才不信。”

“你试试?”张敛说。

周谧深呼吸一下,眉毛拧死,赌气般看回去。她眼神带着情绪,似两道应激的猫爪,要在他脸上狠挠一通。

不到十秒,周谧就败下阵来。

因为男人的双目从头至尾都很泰然,像直面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脸色同样镇定磊落。

但他不会给人漠视或逼视的失礼感,相反真诚且专心,进而诱导对方,掌控局面,绘上自己想要的图案。

周谧感觉自己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捕获了,整张脸加剧升温。

她眼珠乱闪,企图从余光里揪住其他物体摆放不安。

“眼睛别到处瞟,这样不礼貌,”张敛命令般提醒:“我要开始提问了。”

“啊――我不行,这也太正式了,”周谧再难忍受,双手投降:“我放弃挑战。”

张敛笑了:“你以后怎么提案,还有问答环节,客户会全盯着你看。”

“不知道。”周谧一秒丧,恹恹嘀咕。

张敛收回视线,坐正身体,没再说话。

车厢里异常安静,像被无声的嘲讽灌满。

周谧越发无地自容,瞄他一眼,解开安全带:“我下去了。”

正要去掰门内侧把手,张敛忽然锁住车门。

周谧心脏跟着短促的音节突跳一下,警觉脸:“你干嘛?”

张敛扫来一眼,语气平淡:“什么时候搬过来?”

周谧微怔:“不知道,你觉得哪天比较好。”

张敛勾了下唇,不知是调侃还是真心建议:“要不要翻黄历看个吉日?”

周谧说:“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要跟大凶之人共处一室,我准备再买几个符随身携带,拿来辟邪保平安。”

张敛目不斜视解锁:“下去吧。”

周谧唯恐慢了地下车,大口呼吸,调节心率,慢慢往楼道走,腿脚都有点发软。

开门前,她回头看了眼,发现张敛的车还停在原处,似油光水滑的蛰伏黑兽,与小区环境格格不入。

她拉开门,奇怪地眯了下眼,没有立刻进去。

突然,车灯打了个双闪,似在谐谑。

周谧一怔,大眼睛跟着急促眨两下,而后飞速扭过头去,哐当一下带上铁门,咚咚跑上楼梯。

回家后,还在换鞋,汤培丽就三步并作两步从卧室冲出来,问她钻戒在哪。

周谧呵气,随手探进包里,摸出来递给她。

“你轻拿轻放好吗,怎么摘下来了?摘下来也好,戴着不安全……”她双手捧过,小心打开来近处端详其美貌,又尾随女儿往她卧室走:“这得好几万吧?”

周谧如实禀告:“三十多万。”

汤培丽惊出双下巴,有点意外又有点自得:“张敛还挺舍得给你花钱。”

周谧凉凉笑一声,没搭腔。

汤培丽瞥她那矫情样:“你也别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人家真是诚意十足了。”周谧说:“花钱多就能代表诚意了?”

汤培丽道:“不然呢,跪我们家门口求亲啊?钱能代表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以后结了婚就知道了。”

周谧干笑:“是嘛。”

汤培丽絮絮叨叨:“还有啊,你今天饭桌上提的那话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都没先跟我商量下?我告诉你啊,之后住一起了别跟之前那样稀里糊涂,记得带着脑子过日子,多观察多考察你这个男朋友,成熟点,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气,但也别唯唯诺诺,我们条件是不如人家,但不让人家看扁不难做到……”

“知道了。”周谧心叹一息。

……

回家路上,张敛跟荀逢知通了个电话,对方各种催促他赶紧把他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收拾一下,买些小女生喜欢的鲜花、玩偶跟零食备着,要让周谧有家的感觉。

张敛微眯起眼:“你去弄吧,反正陈姨在那,你们还能一起重温一下少女时光。”

荀逢知语气愉悦:“可以啊,但我怕弄完你就要发飙了。”

张敛说:“不会的,我会直接搬走。”

荀逢知笑了声:“你跟周谧商量好了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同居吗?”

张敛回:“没有。”

荀逢知来了脾气:“张敛,积极点好吗?新生活就要开始了。西红柿在被第一个人品尝前大家也都以为有毒,很多事你得亲自体验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张敛没有说话。

荀逢知又严肃叮嘱:“这次千万要注意,不要重蹈覆辙,保护照顾好周谧,就算最后不是妈妈期盼的结果,我也不希望你们相看两厌不欢而散。”

张敛:“嗯。”

回家后,厨房传来水声,张敛换上拖鞋,走过去看了眼,是陈姨正在清洗油烟机。

他停在流理台旁,唤人:“陈姨。”

女人转过身来,忙用厨房巾擦干双手,笑问:“你回来啦,吃过午饭了吗?”

张敛给自己斟了杯冷开水:“吃过了。”

他抿一口,风轻云淡吩咐:“你这两天把次卧收拾下,过几天要住个人进来。”

陈姨有些意外地扬眉:“谁啊。”

“我,”他握杯子的手一顿:“未婚妻。”

“啊?”陈姨加倍诧异,还有点不解:“那怎么……还收拾次卧啊?”

张敛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她睡眠质量不太好,不分房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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