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戒指只在张敛手上存在了一天。

第二天周谧照常来公司上班时, 同事们的谈资已转为其他。她看见陶子伊在群里非常虔诚地祈祷:但愿只是装饰品,不然我都没有继续为奥星工作的动力了呜呜呜。

公司从不乏迷恋张敛的各种女孩。

一个神秘,英俊, 无可挑剔的高层永远不会丧失吸引力,他的存在就是得天独厚的装点,是灰蒙压抑的社畜密林里的一座神社,适合尚还慕强的女孩们在心底顶礼膜拜。

以往的聚餐或群聊中, 周谧会不时听说到张敛的各种魅力瞬间, 或桃色绯闻。

但不会有人知道, 她也曾是深入经历过这些的一个……无名小卒。

如果这是一本个人传记, 她想, 她大概率只会被概括为一句“他曾与下级一个女孩有过一段隐秘的纠缠”。

――都不会配上“无疾而终”这样细致的形容,亦会被读者快速掠过。

周谧今天架着黑框眼镜, 像个低调的女学霸。

叶雁还有些意外, 问她怎么了。

周谧指了下左眼说眼睛不舒服,不知道是要得麦粒肿还是结膜炎。

叶雁在看手里的合同, 不忘关心:实在难受就先去看看,人医离这也不远。

周谧感激地弯了下嘴角,说不用。

张敛送她的那盒巧克力还放在桌角, 没有吃完, 她很爱惜,一天只会吃一粒,并把最喜欢的那颗白爱心形状的留在了最后。

她对他送她的一切都是珍视的。

周谧打开微信,她已经取消了张敛的置顶,他很快被众多的工作聊天冲刷掩埋, 变回一个无关紧要的,再不会产生交集的网名。

可无法阻止的是, 即便看不到他名字,登陆软件的一瞬间她还是会心脏抽痛。

这种痛苦很茫然。

无孔不入,但也落不到实处,只是单纯的某个时刻,会让人突然想哭。

无关芳心破裂,是成片被挖空的风涌。

昨晚她一个人侧身蜷缩在家里的小床上,像快冻死一样,紧咬牙关,肩膀颤抖地流了快一夜的眼泪。

妈妈没有责备她一句,因为在张敛跟她交代的说法里,他揽下了所有责任,而她是完全意义上的受害方。

周谧拐弯抹角地套话,才知道张敛告诉妈妈他一直是个隐性的不婚主义者,父母都不知情,那时因为喜欢周谧害怕分开才欺骗了她和双方家庭,但事已至此,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她。

妈妈说他在电话里听起来冷静又虚伪。

又简直难以置信地嚷了一阵,抛出结论:“我才不信呢,好端端一个大小伙,怎么突然就不想结婚了,说一套做一套,上次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卦了,我看就是借口,一起过一阵子后悔了,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不行,吃亏得不还是我们……”

她的骂骂咧咧在看到泪流满面的女儿后戛然而止。

周谧不愿再回忆兵荒马乱,又糟糕至极的昨晚,深吸一口气,提上包,跟着叶雁离开公司。

今天她们要去片场盯梢端午小食桶的拍摄。

快到张敛办公室时,他的门开着,周谧只瞟了一眼,心头又是一阵撕裂般的骤痛。

她必须口鼻并用地,调整呼吸,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她们打车去了那里。

在摄影棚,周谧有些意外会见到季节。

按照他的层级,许多事他不必亲力亲为,但他似乎对工作有着惊人的细致与耐心。

只能说颜高人胆大,季节今天穿了件印着大朵粉色饱满花卉图案的T恤,应该是艺术家合作款,很惹眼,但套在他身上又格外合适,能把他的笑容衬得更有春日烂漫的氛围感。

她跟在leader后面友好地与他打招呼,季节笑了下,说:“第一次看你戴眼镜。”

周谧不太好意思地拨了下镜架。

叶雁适宜地调侃:“你们好像见过很多次哦。”

季节看向她:“也没几次。”

叶雁笑,学某位女主持口气:“真的吗,我不信。”

季节领她们往里走,问她们要不要喝咖啡。

叶雁受宠若惊,不可置信地摇摇脑袋:“怎么感觉我们像甲方一样?”

“全都买了,你们怎么能没有。”季节仍是笑。

周谧很佩服叶雁八面玲珑的为人处世,面对季节这种性格和态度都很Nice的甲方她会进入交友模式,但在明显难相处的客户跟前,她也会谨小慎微,字句斟酌。

季节将未拆封的纸杯咖啡递给周谧时,叶雁知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原处,走去摄影师旁边。

周谧抿了一口,发现自己唇膏印了点在白色的杯口,又放低杯子,局促地用手指轻拭着那小片红痕。

季节留意着她自认不为人知的小动作:“昨晚没睡好吧?”

周谧抬头看他,没否认:“嗯,谢谢你送我回家。”

季节说:“你昨晚已经谢过了。”

周谧又“嗯”了声,无法阻挠自己再一次陷向沉默。

季节的眼睛跟张敛差别很大,黑白分明,情绪也具体。

“中午有安排吗?”他忽然问。

周谧说:“要回家一趟。”

季节问:“几点走?”

周谧瞄了眼那边的进度:“十二点左右吧。”

季节说:“我可以顺路载你到你家小区,能节省点时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周谧斟酌了下:“可以啊。”

季节抿笑。

临近正午,季节先送两人回了公司,路上周谧提前跟leader报备了声说中午回家有点事儿,叶雁惊奇地瞥了眼驾驶座方向,但没多问具体缘由。

叶雁在久力大厦前下了车。

等到车厢里只剩两个人时,周谧绞着棕色牛皮的包带,提出昨晚就困扰她的疑难:“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季节未作思考,很快给出答案:“直觉吧。在那次碰到你老板之后。”

周谧讶然地双唇微启:“这也能感觉到吗?”

季节口吻接近玩笑,但不轻佻:“大概?”

“好吧……”周谧放低声音。

季节又说:“最开始我猜你是被……”他顿一秒:“包养。抱歉,这个猜测可能有些冒犯了,其实你完全不像,我很快就自我推翻了。”

周谧缓缓吁气,感激:“谢谢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季节说:“这没什么。”

周谧不再说话。

安静地行驶了一段路。

季节又开口,语气平和:“是吵架吗?”

“不是,”周谧眼皮极快地翕了两下,没有隐瞒:“我中午就是要去那收拾东西搬回家的。”

季节沉默下去。

他眼里映着外面红绿灯的读秒,绿灯闪跳而出时,他遽地问:“你爸妈跟你一起吗?”

周谧扬眸:“嗯?”

季节问:“你爸之前去过华郡么。外来车辆是不让随便入内的。”

周谧摇头:“没有。”

季节看她一眼:“中午我陪你们一起吧。”

周谧问:“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季节微微一笑:“不啊,我正好也要回去遛家里俩祖宗。”

坐进父亲车里,周家三人一时无话,气压低沉,从昨晚延伸至现在。

快到小区门口时,周谧脑袋往前凑,抬声叮嘱:“前面那辆黑色的奔驰车旁边停一下。”

汤培丽跟着朝前窗瞅,直接被车型晃了下眼:“要干嘛?”

周谧在定义季节的身份上略略迟疑:“那是我……客户的车,在等我们。”

汤培丽回头看自己女儿,眼神高深莫测了几分。

周谧跟她对视一眼,讲清楚:“他正好也住华郡,没他领着我爸车进不去。”

汤培丽扭过头去,没有再多问。

周父将车慢慢刹停在奔驰大G的右侧。

周谧降下后窗,叫他。

汤培丽也跟着看过去,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从偏高处的窗内偏过来:“可以走了,是吗?”

周谧:“嗯。”

季节的视线又来到前排的周父周母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极礼貌的弧度:“叔叔,阿姨,中午好。”

周父周母几乎同步地跟他颔首。

季节说:“你们跟着我开就好了。”

两辆车前后驶出小区,融入车流,拉开适合跟车的间距。

汤培丽再度回头,狐疑地盯住女儿。

周谧拧眉:“老用这种眼神看我干嘛?”

汤培丽说:“你跟你客户走很近啊。”

周谧说:“没有很近好吗,人家就是热心帮个忙。”

汤培丽又问:“张敛知道吗?”

“当然知道,”周谧耳朵尖一下子红透,语气变冲:“所以呢,跟他有关系吗?”

汤培丽抿了下嘴,换话题:“你跟他说了我们中午要过去收拾吗?”

周谧声音平静得自己都不可思议:“我跟陈姨说过了。他中午不回来,就是不想看到他才选的这个时间。我一眼不想再看到他了。”

汤培丽不再多言。

有季节帮忙刷脸和登记,周父的白色福特畅通无阻。

在各自车里简单作别后,季节分道拐去了四座方向。

汤培丽目送他的车离开,面色温煦了一些:“你这个客户人不错啊。”

周谧说:“是啊,他人很好。”

汤培丽好奇:“结婚了吗?”

周谧想了下:“应该没吧。”

上楼后,周谧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摁密码入内,而是叩门等候。

第一天是这样,最后一天也如此。

陈姨接待了他们,也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热心地询问他们有没有吃午饭,神态多少有些掩藏不住的不自在。

汤培丽正迁怒,没给她任何好脸色。周谧只能帮忙谎称已经吃过了。

换好鞋,周谧轻吸着气,往里走。

来到张敛卧室,她发现自己的物品都还原封不动摆在那里,床铺整洁,仿佛从未被任何人躺过。

周谧用手背狠压一下鼻头,逼退泪意,而后走回自己床头,把东西往袋子里放。

主卧的东西并不多,无外乎一些充电或助眠的小玩意儿,还有洗漱用品。

确认房内已不留下任何痕迹,她又走向次卧。

汤培丽跟在后边奇怪发问:“你到底睡哪个房间啊,”

周谧愣了下:“都睡。”

汤培丽蹙紧眉头,疑虑重重:“你俩是不是总吵架分房?”

周谧没有回答。

事实上,昨天以前,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争执。她喜怒无常的小性子,他照单全收,以拥抱,以亲吻,以脉脉的眼神。

周谧麻木地将衣服从柜子里取出,从衣架上剥离,机械地重复相同动作,又一股脑塞进行李箱,最后,她去收拾她积累如山的那些书。

妈妈在身后一件件收拾叠放,惋惜又窝火:“还以为你要在这长住呢,我还往这寄东西,真是自己搬石头……”

周谧恍若未闻,停在了次卧的书桌前。

上面居中摆放着男人去香港出差给她带回来的精致音乐盒。

周谧盯着里面的匹诺曹看了很久,很久。

一种无法言说,让人喘不过气的痛意慢慢将她淹没了,击毁了。她如同发条失灵的偶人一般呆滞地立在那里,任由泪水从眼眶肆虐而出。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谎话精。

他在她心里从未烂过,从来都美好如初,不可企及。

一张秘密的巨额过期彩票,会让她心花怒放,会给她无限幻想,但永远兑换不了。

嘶一声,周谧扯紧拉杆箱的拉链,像阖上终于从高处跌落的宝箱,将所有美丽与破碎彻底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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