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叶雁离职聚餐那天, 周谧没想到她还邀请了张敛。

男人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全桌惊喜欢呼,近乎发狂地敲击碗筷,俨然一群失控的熊孩子。而他像个好脾气的斯文讲师一般制止住大家, 然后笑着将手里的礼品袋交给叶雁。

叶雁接过去,陶醉地抱在怀里,发嗲:“Fabian,你好好噢――不如干脆把自己也送给我当离职礼物吧――”

全桌吁笑。

张敛笑意更浓, 驼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 在烧烤店油腻的环境里也呈现出羊脂玉那样纯度很高的色泽。

他坐在了周谧的斜对角, 隔着四个人, 不近不远。

落座时, 他环视了一圈,周谧也这样跟他对上视线, 她当时一直在看他, 没有回避,准确说是一桌人都在看他。

目光相汇的时长很短, 稍纵即逝。

周谧不太记得那会的自己是什么神态了,因为那一瞬间她的神智像突然被delete了一样,像被吸噬进全黑的外太空, 有个极为短暂的失重。等男人视线滑走, 她的大脑才撤销回档,有了清晰缜密的字眼。

不过她猜理当是微笑的,唇角勾着很淡的弧度。

连续几个月的高频社交让她逐渐变得得体,从容,波澜不惊, 情绪不轻易露于言表。

什么场合该摆出什么表情已经成为一种神经反射,是触发, 也是麻痹。

她也换了发型,不再是每天都要煞费苦心用粉色卷筒固定半小时的空气刘海,而是中分微卷,一侧头发柔顺地勾在耳后。

周谧以前完全不爱露出额头,因为她发际线附近有一粒棕色的小痣。

半陷在发丝里,其实根本不容易被发现。即便是关系亲密的三任男友都对此一无所知,但以前的她就觉得它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惹人讨厌。

这个月初换造型时,发型师还大惊小怪:“啊,美眉,我才发现你这里有一颗痣诶,但不明显。”

周谧在镜子里瞟他一眼:“是啊,不明显,没关系。”

这顿饭吃得很有烟火气,也很随意,大家大谈特谈工作上的事,相互调侃,嬉笑怒骂。

最后叶雁在微醺里泪流满面,跟陶子伊抱头痛哭。

周谧也跟着拭了下两边眼角,虽然,但是,她还是个容易被各种氛围侵染和渗透的人。

九点多,她收到了季节的微信,问她:宝宝,你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周谧看了眼时间,回复:估计十点的样子。

周谧慢慢抿完半杯啤酒,平淡的麦芽发酵味会给她一种不真实又很真实的返璞感,因为她已经在男友的各种趴体里品啜或痛饮过很多次几万,甚至几十万的酒。

临近尾声,席间众人也恹了很多,聊天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叶雁靠在一个女同事怀里,两腮酡红,含糊不清地宣布散局。

周谧套上大衣,将头发捋出领口,与大家道别,与叶雁拥抱,走出了餐厅。

来到外面,周谧才能深深地呼吸,白气像稀薄的奶液溶化在冷空气里。

临近圣诞,附近商家的门口都竖起了坠饰缤纷的圣诞树,窗玻璃上是元素丰富、可爱的贴纸,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得如同被包裹进水晶球的模型。

同事们依次出来,路过周谧时,都会跟她道别,也有关心她怎么回去,她都含笑道:season来接。

他们就打趣说:哎呦还这么甜蜜呢。

目送一位设计坐进计程车,周谧忽然听到一阵耳熟的手机铃音,她诧然回眸,是张敛从店里走了出来。

他居然还用着他们同居期间,她嫌他系统铃声老旧建议他更换的那首英文歌,《Lot To Learn》。

因为没有前奏,歌词含义也很妙,所以她选择了这首。

张敛停在离她不远的路边接通电话。

他的外套应该是放在车里了,但单独的毛衫贴在他身体上也不显单薄。

可能她注视他稍显久了,男人的双目漫不经心地往这偏了一偏。

周谧迅速收起视线,目不转睛注意起前方路面游鱼般的车辆。

她听见他在很温和地跟对面讲电话,声音里有种纵容的笑意:“好,知道了,马上就去接你,别这样子说话行吗?”

周谧垂了下眼,从大衣兜里取出手机,才发现季节给她发了新消息,说清平路这边有点堵车。

周谧回:没事,不着急的,我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一会。

季节回了个【摸头】。

周谧把手机重新揣回衣袋,再小幅度侧眸,张敛已经不在原地了。

回家的路上,霓虹将车厢装点得像个彩灯盒子,停在一个红灯前,季节忽然偏过脸来,笑着跟她宣布消息:“谧谧,我给你在久力大厦隔壁租了间公寓。”

周谧细眉微挑,有些意外地“啊?”了一声。

她现在很少会露出这种猛一下讷然到少女气的表情,季节被可爱到,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左边脸颊:“你家离公司有点远了,我又不是每天都能接送,所以希望你不用这么累。”

周谧眨了眨眼:“累吗?我觉得还好吧。”

季节说:“但我真的很舍不得我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隔三差五地还要去挤地铁,我有时也能带娜可露露住过去。又不是学生了,总去酒店像什么话。”

他替她勾了下耳边的碎发:“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琐碎的事就由我来操心。”

周谧没有再吭声,只是莞尔,默许与感激。

季节说:“我现在带你去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周谧还是笑:“好啊。”

回家后,周谧就摘掉首饰,脱去大衣,释放般四仰八叉地横倒回床上。

汤培丽的大嗓门在招呼她出去喝乳鸽汤。

周谧嚷道:“我已经吃了烧烤了――”

汤培丽走来门口,分贝半点没降地跟她说:“你现在太瘦了。万一哪天小季就跟你求婚了呢,结过婚了要小孩不还是分分钟的事,尤其你之前还伤过身子,更要多补补。”

周谧悬在床边乱荡的小腿停了下来,她轻声道:“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跟张敛谈过。”

汤培丽压低声音:“那他也不知道你打过小孩啊,你可千万别告诉他。”

周谧挺坐起身,面色坚决:“我会告诉他的。”

汤培丽啧一声:“你这孩子脑筋怎么转不过来呢,轴成这样,你不说谁会知道。”

周谧顿时心烦意乱:“你能不能出去啊?”

汤培丽不容置喙:“你出来喝汤,我人就出去。”

周谧坐回餐桌前,心不在焉地用白色汤匙漂着表面的油花。

汤培丽坐在一旁看着她,双手搭桌:“我就说老天是公平的,什么事都看在眼里,跑了个张敛怎么了,害我囡成这样,现在的小季哪点不比张敛好?”

她自豪而欣赏地打量起女儿:“谧谧啊,你看看你现在,多精致,多高级,上层人的感觉都出来了,以前跟张敛谈哪有这种变化哦,就还是个学生气小姑娘,说明他根本没把你放心上,根本没想在你身上用心思花代价,难怪到最后说不结就不结了呢,因为根本没付出啊。”

咣一下,周谧直接把汤匙丢进瓷碗,起身离开厨房。

周谧把自己锁进了卧室里。

大脑里有个白色的小人在没日没夜地疯狂奔跑,被无形的风暴推搡,在光怪陆离的丛林和寸草不生的荒野里交替往复,方向模糊,却也不能停止。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

想了会,周谧下床从包里翻出airpods戴上,从歌单里找到那首歌,中间的长度和耗时超乎想象,就像上个月唯一那次翻出微信好友里的张敛一样。

周谧按下播放。

年轻的男声一瞬涌出,带点并不突兀的磁沉和沙哑,很有个人腔调。

“If I was the question, would you be my answer

If I was the music, would you be the dancer

If I was the student, would you be the teacher

If I was the sinner, would you be the preacher

Would you be my...”

勒令张敛设置成来电铃声那一天,她曾别别扭扭问过他:“换成这个音乐会不会显得你很不成熟稳重啊?”

张敛说:“不会,我很喜欢这首歌,尤其名字和歌词。”

周谧问:“为什么?”

张敛说:“我们确实有很多弄不明白还要学的东西,不是吗?”

周谧有点入迷地,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很多遍。

她的肢体越蜷越紧,像一枝被放置在热饼铛上的玫瑰,被动地皱缩和干萎着。

圣诞节当天,周谧搬进了季节给她租的公寓,惦记着下班后就在家等她的男友,所以公司晚会也没有参加完整场。

季节穿得很明媚,是印着雪花图案的大红色毛衣,一进门,她就像只娇灵的黑天鹅一般被他抱进怀里。

客厅里两米高的圣诞树像个贴满星粒的,闪闪熠熠的绿色尖塔,两个人开香槟大笑互喷,又一起窝在沙发里摸狗,接吻。

地暖让室内温存如春。

洗完澡出来,她再一次钻入季节怀里。

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打王者,周谧跟着看,起了玩心,用食指在他屏幕上搓动一下。

季节笑:“哎,别闹。”

周谧又换两根手指骚扰他操作。

季节无奈地笑,把手机丢开:“不玩了。”

周谧以为他有情绪了,神态立收:“对不起。”

“被举报就被举报吧。”说完这句话,季节靠过来吻住她。

周谧又洗了一次澡,靠回床上时,季节仍在客厅跟朋友开黑。

她取出床头柜里的书,全神贯注地看了会。

快十二点时,季节回到卧室,靠坐进同一张温暖柔软的被子里。

季节对睡眠的要求很高,质量也很好,他不喜欢抱睡,所以通常周谧只会在睡前在他怀里偎依一会儿,然后在灭灯后分向而卧。

有时周谧会在噩梦惊醒的半夜从背后揽住他,抱住季节的感觉很像揽住一根静谧的树茎,或者说是自己成为一株青色的稼苗,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光合作用。

周谧往季节那倚了倚,把他上臂当靠枕,接着翻书。

季节顺势圈住她,另一只手在微信里打字聊天,片刻,他忽然开口问:“谧谧,你leader离职是跳槽吗?”

周谧将目光从书页里分出来,瞟他一眼:“不是,是妈妈身体不太好。”

季节问:“她在奥星多久了?”

周谧不是很确定:“大概三年吧。”

季节沉吟片刻:“你有想过换份工作吗?例如做甲方。”

周谧愣住,脑中有一秒静音,旋即坐直上身,回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点迷惑。

季节弯唇,抬手揉了揉她脑袋:“如果你还想干AE,我认识的别的4A的高层也不少,帮你找个人内推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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