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蝉叫声传来。

天气还是一样热坏了人,但阳光已经慢慢消失威力了。

余音回荡的蝉叫声有一种局部麻痹脑袋的麻醉作用,她想。听着听着,总是连头脑也跟着昏昏沉沉,好像要把身体也给拉回遥远的季节一样。

不管是城市还是人,都发出声音不断在改变中。同样的世界不会再度存在。每一秒、每一瞬间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一个人走在童年时代的街道上。

漫无目的,没有计划。

真的就像是回游的鱼一样,慢慢地在人群中走着。

身体很自然地记住了地理环境。过去曾经走过这里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微妙地重叠在一起,双重的脚步声在身体里面响起。

不过只有几个小时。

刚好探望过单身赴任的丈夫后,顺道下车来看看。

每次来这里,总是走在夏天的残渣中。

走在地面冒起的热空气,和仿佛蒸过的酸腐空气中。

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呢?老实说她也搞不清楚。对于这个城市的记忆她已写成书了,而且也已然成为她的过去。

我在干什么呢?

她不可思议地环视着街头,好像街上的某个地方写有答案似的。

闹区的商店招牌,杂乱地强调自己的存在;感觉上却都老旧地和城市的皮肤化为一体,好像每天曝晒在同样的日光下、淋湿在同样的雨水中,自然就渐渐地同化成相似的颜色了。

一如家人一样。

她心里想着这些。每个人明明个性不同,却在呼吸了同一个家庭的空气之后,随着岁月染上了相似的颜色。

就连我们这样的夫妻,如今也披上了类似的色彩。

她不禁想起才刚刚见过的丈夫。就对别人漠不关心的程度来说,大概再也找不到像他们如此相似的夫妻了吧。他们对彼此也是一样。因为彼此漠不关心的程度相当,所以才能不起波澜地相处至今。

过去她以为等到孩子们独立了,就是极限了吧。不过最近反倒觉得大概能够维持到最后。就彼此都不想浪费不必要的心力这一点来看,两人果然是步调一致的夫妻。她不认为今后还能找到如此不费卡路里的对象。换句话说,两人应该也算是命运的相遇吧。

她在心中发出苦笑。

突然眼前浮现一个感觉不错的青年身影。在闷热的房间里不断重听录音带,一边喝着罐装可乐、一边默默地将证词写在笔记本上的青年。过去曾经一起度过许多天,个性温和、比她年轻的青年。

为什么会想起他呢?还是因为感伤的关系吗?当时之所以找他帮忙,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些喜欢他的关系吧?

她有些疑惑地继续慢慢走着。

平常日的午后喧嚣给人慵懒舒适的感觉。

她一点都不显眼,就像到处可见走在午后街头的主妇一样。没有人回头看她,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她觉得这样心情很安详。

人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

是什么把人连结在一起?又是什么把人分开的呢?谁也不知道。

她的脚不知不觉之中朝着位于市中心的日本庭园走去。斜眼看着蜂拥而入的团体观光客,她一个人脚步悠闲地慢慢走入,避开顺路直接迈向建筑物。

那是一个四面有墙的寂静空间。

一踏进巨大的木造建筑里面,温度立刻下降,霉臭味也扑鼻而来。

大概都在游园吧,进来这里的观光客倒是不多。少数客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如水声潺潺被吸入了建筑物之中。

这个静谧、洁净的空间,总是让她起了些许的恐惧感。

日本庭院,可以很明显地区分出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里面弥漫着强烈的紧张感,有一种以生死为赌注的逼人杀气。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我应该还是属于看的人吧?

她一直伫立在阳台的走廊上,凝视这四方形的空间。

那个人通常都属于被看的那一方。这一点那个人也很清楚。

她专心注视着颜色逐渐变化的庭院。

如果没有看的人存在,也就没有被看的人存在了。

眺望着庭院时,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想法。这个将所有视线都计算在内的庭院。看着这个彻底意识到看的人的庭院时,就会突然明白没有监赏者的话,就没有庭院的存在。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是共犯结构,但两条线没有交集。

我希望成为一个监赏者。

她的视线从庭院移开了。

无关乎有罪与否,只是想成为一个正确的监赏者。

走进阴暗的走廊,爬上二楼。楼梯倾轧的声音,轻轻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个时期,那个人的存在可说是一种奇迹。我知道这一点,但其他人几乎都不知道。她只是个千金大小姐,只是个被人们推崇为美丽的千金大小姐,不过就是那样子而已。

外面有青森蓊郁的松树。

我知道的。只有我才能理解。

奇迹的存在。当理解这一点的人存在时,那家伙该如何因应呢?是不是应该找个人说出这件事呢?是否该记录下这件事呢?

吹来了一点凉风,轻拂过她的脸颊。

遗憾的是,我欠缺记录的能力。如果稍有一点能力的话,就能留下更完整的原貌了。我已经尽全力了。

对她而言,那是痛苦的悔恨。表现奇迹是很困难的工作。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不都吃过苦头吗?自己完全没有想要效法他们的念头。

看见那个小房间了。

幽暗的蓝色房间,透着一股的冰冷。安静无声的房间。那是一个墙壁涂上贵重蓝色颜料,做工细致的房间。光是用看的,就觉得肌肤开始发凉。

眼前浮现一个站在这里的年幼少女身影。

被人牵着、观赏这个房间的年幼少女。

她看着站在冰冷走廊上的少女。少女身穿白衬衫、深蓝色的吊带裙。

少女也看着她。

两人一起站在走廊上,欣赏着冷色调的房间。

睁大一双灵慧的眼睛,专心一意,却又显得去忑不安看着房间里面的少女。

她始终注视着还未失明之前的绯纱子身影。

咬呀,你该不会是那个时候的那一位吧?没错,果然是你。就是写出那个事件的作者吧?

真是个记忆力惊人的妇人。

上次见面时她结婚前,照理说外貌和发型都已经不一样了。然而只不过是对看一眼,她在还没想出对方是谁时,对方已经先认出她来了。

一眼看过去是个身材肥胖、感觉人很好的欧巴桑,但其实对方曾是很优秀的女警,上次见面时就曾让她啧啧称奇。

女警的反应灵敏,用词很贴切,连细节的记忆都很正确,绝不会说出暧昧或是猜测性的话语。当然也会很认真地听别人说话,不会受到矛盾或眼前的言词所千扰。而且女警的安定情绪很容易感染对方,是那种能够赢得任何人相信的女性。所以在此不期然而遇的重逢下,她很自然地和对方亲切点头打招呼。

两人站在车站的角落聊天。

聊书的感想、事件之后的种种。时间虽然很短,谈话的内容却很充实。她不禁赞赏对方:果然是个不会浪费自己和别人时间的人。

这一次,她们聊起了那件事。

上回因为她还只是个学生,而且对方可能也没想到她会写成书吧。但这一次,对方感觉很不经意地提了那件事。

那是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刑警们首度和生还的那个人讯问时的事。

因为没想到事到如今还能听到这种事,她内心十分惊讶,但仍故作镇静地听对方说下去。

当然,我能理解那孩子自己也陷入了惊恐的状况,她似乎隐约知道家人几乎都死了,因为周遭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声。

站在车站人群的边缘,对方开始诉说。

她在刚送到医院时,是饱受惊吓的状态。很兴奋、动不动嘴里就不断隐隐有词,自己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护士和我也听不出来她说话的内容。

眼前浮现少女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个人——逃过一劫的绯纱子。

优秀的女警继续说下去。

打了针,暂时休息后,我们开始对她讯问。我们很谨慎、很小心地问话。

我们让她慢慢地说了许多次,因为我们认为说出所有藏在心里的话是很重要的,其中或许会有找到事件真相的线索。

很有耐性问话的女警。充满慈爱,却又全身紧绷生怕听漏了只字片语。

她完全不知道少女在说些什么。

虽然对警方的问话有反应,但回答的内容似乎毫不相干。

和医生互看一眼的刑警们。

我们很困扰,但还是很有耐性的跟她说话。

终于了解那孩子在说些什么时,大家都十分惊讶。

是有关色彩的内容。

那孩子提起了她小时候的事。

她不断重复着还有视力时的往事。

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起那些。医生说或许是在下意识之间,想要逃避印象鲜明的过去也说不定。可能是她害怕去理解眼睛看不见时所发生的惨剧,所以才会退缩到还有视力、她能理解的时期吧。

我觉得印象很深刻。

听到她像录音机一样不断重复那些话,不禁让我觉得心头一惊。因为她就像盖章一样不断重复同样的台词,真的就像是录音机一样。

她和谁站在蓝色房间前面。白色百日红的花很可怕。

她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些,只是不断重复地说着。

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很多,还是无法明白。事后再问,那孩子自己却一点也不记得反复说过那些话。

那孩子在听着家人痛苦死去的同时,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躲进年幼时的幸福日子呢?

感觉好像聊了很久,其实不过才二十分钟吧。

肥胖的女警只要一提起往事,目光就显得遥远。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想起了不断重复色彩话题的少女吧。当时女警看不出年龄的脸庞,如今也变老了。

对了、对了,那孩子说那些话时,手还不停地比划着。该怎么说呢?就是手在不停地转动那样子。她为什么有那种动作呢?

女警对于这个长年困扰的问题,做出了再度思考的动作,并看了她一眼,征询她的意见。

然而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因为这段谈话的内容带给她莫大的冲击。

她从建筑物走出,朝向绿荫深浓的庭园走去。

她已不太记得当时是如何跟女警道别的。大概只是点头致意、随便提个理由便离开了吧。她的心思早已经完全被当时所听到话给吸引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除所受到的冲击。

蓝色房间和白色的花。白色百日红的花。

那年夏天也盛开过的花——

蝉声唧唧响遍她的身体。

和那首留在厨房的诗句重叠,一起在她体内响起。

为了与你相逢,我独自行旅至今——

绯纱子是基于什么打算留下了那些诗句呢?那是写给谁的信呢?绯纱子全心奉献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她心中突然涌起了不满和不安的情绪。

明明我才是监赏者。明明我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呀!

早已遗忘的感情又再次复苏。

知道自己是正确监赏者的人,又想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了。先是这个社会,然后是监赏的对象。

绯纱子应该接收到了我的讯息,因为那本书就只是要传达给绯纱子我是监赏者的讯息呀。只要绯纱子读过就好,其他人可以不必读的。

眼前再度浮现那个专心写笔记的青年身影。

爱与侮蔑交织的情感涌上心头。

他误会了。他怀疑自己请他帮忙进行调查是为了要接近他。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也未必全然是错的。当时能拜托帮忙做那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对他的出身良好,感到目眩神迷,也很高兴他对自己有好感。我嫉妒他的性情温柔。在对事件什么都不知道的他面前,我故意夸耀自己是过去那段惨剧的关系人。

她眯起眼睛,看着落在自己脸上的绿色树影。

今后,我们将会永远相守。

她听见穿着小圆点图案衬衫的绯纱子,一脸若无其事地低声朗诵那首诗。

世界上知道真正的绯纱子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检举她的打算。我才不想做那种无聊、不入流的事呢。

她一边听着大批观光客的喧闹声,

陷入沉思。

在观光客踩着碎石子地的沙沙声誉中,她沉思良久。

是的,我知道绯纱子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碎石子地的沙沙声响。观光客的笑声。远处的蝉鸣声。

她感觉头壳一角有些麻痹。

感觉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在读那首诗之前。比发生那个事件还要更早之前。感觉好像在出生之前,她就已经知道绯纱子了。

她抬头看着树叶间的光影。

绯纱子必须有所行动才行。必须完成一件重要的大事才行。没办法呀。假如没有发生那个事件,就会有其他更大的事件发生的。

穿透叶缝洒下的阳光很刺眼,好像有人对着我洒下光的弹珠一样。

是在责备我吗?是在怪罪我吗?为什么是我?

她脚步蹒跚地走进树荫,坐在长椅上。

从皮包取出手帕擦汗。感觉背上泛出了讨人厌的汗水。

这么说来,那名女警好像是完全不流汗的人嘛。总是光滑着一张脸,一点都不会掉妆,就像洋娃娃似的。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好像假人一样。

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目光遥远的侧脸影像。

我一直想变成别人,变成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我想知道自己以外的人都有着怎样的心情?

绯纱子。

结果只能让绯纱子知道我是监赏者而已。

她用力抓着手帕,继续追着心中的影像。

我很高兴绯纱子住在海的另一方。时效中断也是我高兴的理由之一,因为那意味着我和那个人的关系将继续不断。

她发觉自己比想像中还要疲倦,大概是因为在闷热的街头散步太久的缘故吧。

感觉眼前开始发暗,难道是中暑了吗?

她想找商店买饮料。

早知道不要遇见那名女警就好了。

她一边和恶心的感觉交战、一边恨恨地想着。

假如那个女人的记忆力不那么好——不要认出我的话。

暂时忘却的、试图忘却的悔恨,又再度涌上心头。

这么一来,我的奇迹就能永远留存下去了呀。

正准备移动脚步的她,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于是又坐回长椅休息。

身体好重。稍微休息一下再去买饮料吧。

她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色百日红的花。

警方不知道,而且今后也不可能知道吧?

她动作轻缓地揉着太阳穴。

绯纱子不可能看见那花的。

一边觉得阳光刺眼,她继续陷入沉思。

绯纱子不可能看得见的。

她想起了绯纱子面对盛开花朵时的脸庞。

好像画作一样的光景。假如是画家,应该很希望将那个画面切下来描绘吧。

绯纱子立刻就能察觉风景的变化。

尤其对声音和味道很敏感。一有花,她立刻就能察觉,不论是花苞、开得多大、快凋谢了吗?她就像是亲手摸过一样,能够感受得到。

啊,阳光真是刺眼。

她揉了一下眼睛。感觉眼睛深处微微作痛。

可是绯纱子她。

小圆点衬衫。随风摇曳的秀发。

绯纱子她不知道百日红是哪一种花。

虽然看过家门口开的花,但绯纱子并不知道那就是百日红。

这件事我当时就已经发现了。

绯妙子弄错了,她以为家门口那棵树开的花是别种花。

该怎么说呢?包含她的家人、周遭的人也都没有发觉那件事。我只是凑巧发现的。

那个人在眼睛还能看得见的时候,曾经看着门前的花。可是知道花名则是在失去视力之后。

大概告诉她的人不知道“百日红”应该念成“sarusuberi”。

那个人说成了“hyakunichioiko”。

百日红的花期很长,也有开红色的花。“hyakunichioiko”的名字深植在那个人的脑海里,所以始终以为门前那棵树开的花就叫做“hyakunichioiko”。

可是绯纱子另一方面也知道有名为“sarusuberi”的花。绯纱子将过去曾经看过的花记成了我知道这件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她看着脚下碎石子。白色闪亮,带着温热的圆形小石头。看着看着,小石头渐渐越变越大,变成了白色的圆点图案。

小圆点的衬衫。迎着风眯起眼睛的绯纱子。

遥远的往事忽而复苏,鲜明的程度令人惊讶。就像现在的这个瞬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能如此鲜明地回忆起过去的情景呢?是因为重新造访这个地方的关系吗?可是我不记得对哪个地方有过执着的爱恋呀。就连这里,在我写完那书后,也已然失去兴趣了。

但你今天不就又像这样回来这里了吗?

心中的某个角落,传来冷冷的声音。

既然已经失去兴趣,为什么还会来到这里呢?

无意回答这个质问的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小时候看到的绯纱子身影却是如此的鲜明。不论是头发的触感、那个人呼吸的空气,我好像都能回忆出来似的。

还有绯纱子告诉我那件事的声音——

我在蓝色房间待过,很小的时候。

很奇怪吧?

冷冷的蓝色。里面很凉爽,空气也静止不动。

那是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身边有大人在。至于是谁,我不大记得了。

我感觉很害怕,但不记得理由是什么。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有种蝙蝠的感觉。

我害怕。我好害怕。

尽管身边有人,我却觉得孤立无助。

蓝色房间。冷冷的蓝色房间。光是看着,就觉得气温开始下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感觉身体开始发冷。

我默默地一直站在那里,忍耐着一直站在蓝色房间里。

我一直看着眼前蓝色冰冷的房间。其实很想拔腿就跑,却办不到。

我想求助于身边的人,也不得其法。因为我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有种异样的紧张感,让我十分害怕。

身边的人也都不动,只是一直站在我的后面。好像在看守着我,不让我逃出去似的。

就只是这样。

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只记得和谁在蓝色房间里,心里感觉很害怕而已。

感觉好像有一阵冷风吹过。

每次想起绯纱子说话的声音、提起的那件事,身体就会有发冷的感觉。现在也是一样。在这么闷热、令人烦闷不已的夏日午后,居然感觉有冷风吹过。

蝙蝠的感觉。

绯纱子常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太早失去视力,看过有印象的东西容易混淆,常常把看不见的东西当成看得到的东西处理。相反的情形也有。这种说话方式反而更增加绯纱子的神秘性,看成是一种奇迹。对方会觉得如果不能理解绯纱子的用词是不应该的、是很丢脸的事。

所以就算绯纱子不知道“sarusuberi”、就算她说的是别的东西、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想指正她的错误,甚至心中还会认为搞不好绯纱子才是正确的。这种情形一点也不奇怪。

真是不可思议呀。感觉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逐渐在膨胀。

绯纱子还说过那样子的话。

她好像说过:虽然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大小。在黑暗中,好像气球胀大一样的感觉。感觉到处都有愤怒的气球、悲伤的气球在胀大。我可以感受到气球的质感和重量。总之,我可以在脑海中感觉到有东西在膨胀的触感。一种喜不自胜的感觉,闪闪发光。虽然看不见,我却知道空气上方有东西在闪烁。那种喜欢的情感、憧憬像气流或是热。

绯纱子经常会跟我们说明她所感受的东西,但有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心急的关系,她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们家有“sarusuberi”。

绯纱子常常会这么说。

我们都以为她说的是长在她家门口的那棵树。

通常,任何人都会那么想吧。那个有圆形窗户的房子。任何人都会以为是长在跟船一样有圆形窗户的那个家门口的大百日红树吧。

是呀,我们一向都只有听她说话的分。很少有人能跟她谈得来的。那个人会说很多东西,我们根据她说的话发问,那个人再回答,然后我们一点头称是,那个人就笑了。我们倾心于她的笑声、被她所吸引。我们之间的交谈一直都那个样子。

我们家有“sarusuberi”。

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有我知道。

然而在和那个皮肤光滑的女警相隔多年的重逢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她整个人靠在长椅上。

脸色铁青,额头冒着冷汗。

闭上眼睛坐着的她,表情有些扭曲。

蓝色房间。

在她的眼帘里浮现出那间她刚走出来的古老日本房屋后面的小房间。

刚才站在走廊上、穿着白色衬衫的年幼少女不有跟她四眼相对吗?

现在她又站在走廊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少女变成了穿小圆点衬衫的绯纱子,站在阴凉微暗的走廊上。

她站在走廊的正中间和绯纱子彼此对望。

两人之间颇有一段距离。

我一直以为就是这个房间,她说。

原来是那样子的吗?绯纱子回答。

是呀,这是个很有名的房间。是文豪写在散文里的蓝色房间。是用了珍贵颜料、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房间。像珠宝箱一样的房间。做工精致、无懈可击的房间。是当地小朋友远足会来的地方。位于有名庭园一隅的建筑物。是到此一游观光客的目的地。

可是听到那名女警提起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她凝视着绯纱子这么说:

这里没有白色的百日红。你所说的蓝色房间不是这里。

她环视一下周遭,站在冰冷的走廊上低喃。

是呀,绯纱子回答。

应该还有另一个蓝色房间吧?

她说完,再度看着绯纱子。

是呀,绯纱子回答。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放学回去的路上和朋友一起看过的那个房子。

你的家。有着跟船一样窗户的家。圆窗户那家。三个圆形窗户一字排开,远看就像船一样的。

大家都不会直接称呼你们家的姓名。大人们都用“圆窗户那家”来称呼。一开始我还以为真的有人叫那种名字呢。

我进去过你家好几次。那个豪华的住家。那个地方上视为中心的房间。你弟弟对我很好,一看到我,都会让我进去你家,拿出糖果来分我吃。汽水片在舌头上溶化,滋味苦苦甘甘的,那种好像发抖一样的感觉,至今我仍记得。

那是一个随时都有古典音乐声、弥漫着上流气氛的家。

往这边走,到我的房间去——我去拿果汁来。

然后就听见你弟弟的拖鞋声劈哩啪啦地在走廊上响起。

我怯生生地东张西望,一边看着房屋里面的摆设,一面跟在他后面。

没有多余的东西、走廊擦得闪闪发亮、天花板很高,就像出现在电影里面的房子一样。

我找寻着那些窗户。最有特色的那些窗户。我好想知道从里面看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窗户呢?我问他。

他点点头“啊”了一声,指着走廊的尽头。

有三个窗户的地方,被隔成了三个小房间。一个是电话室、一个是有洗手槽的洗手间,还有一个是——

夫人的房间。

那是他母亲祈祷时使用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

头一次知道这个答案时,那个房间的门关着。

同时,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专门用来祈祷的房间。

我嘴里念着“噢”,眼睛一直看着那扇门。

那个房间的门一向都是关着的。我只有看过一次那个房间里的样子。那一天,房门刚好打开了一点点。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瞄了一下里面。

接下来的瞬间,我反射性地向后一退。

那是个蓝色,整间都是蓝色的房间。

我胆战心惊地又看了里面一次,于是我知道为什么会是蓝色的。

因为窗户嵌着蓝色的玻璃,透过玻璃洒进来的光线也将房间静静地染成一片蓝色。

不只是窗玻璃而已,以前的工匠还大展

功夫地贴上整墙的蓝色瓷砖。蓝色时间有别于其他房间,快速地在里面流动。

寂静。那个小房间里面只有寂静埋藏在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个令人说不出话来的房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忽然,我的眼睛被中间的架子所吸引。

那里插着一朵鲜花。小花瓶里插着一朵白色的百合花。

白色百合,奉献给神的纯洁花朵。夫人很喜欢那种花。

是的。我看到了那个房间。可是我一直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而且那个房间里的花,对你而言就是“sarusuberi”。

我说的不是百合花,你当然也知道百合是那一种花朵。而是那个蓝色窗玻璃的正中央,有着法文称Fleurdelis的百合花图案。一种被简化的西方图案。你称呼那是“sarusuberi”。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弄错。可是在你心目中,肯定那就是你所谓的“我们家的sarusuberi”。

我说得没错吧?

她站在冰冷的走廊上对着绯纱子问。

然而,绯纱子没有回答。

长久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绯纱子只是脸上浮现谜样的笑容,一直看着她。

她口中喃喃地说:

所以你说的身边的大人就是……

夫人是个大好人。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

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鼓励因为女儿的不幸而悲伤的丈夫,经常牺牲自我服务地方,到各地教会对不幸的人们做出奉献。

夫人也常常带着绯纱子到各地的教会。绯纱子说,她很喜欢听不同地区的声音。还说从声音立刻就能分辨出是在哪个地区。

夫人爱她的女儿,比谁都希望女儿得到幸福。

她不是很显眼的人,也不爱说话,总是表现得很节制,像影子般跟在家人身边。

当然,也跟在绯纱子身边。

她是个不会将自我感情显露出来的人,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信念在支撑着夫人。至于是什么信念?至今大家都不知道。

祈愿奇迹出现的,难道不是夫人吗?还是她认为女儿是为了什么而被牺牲的呢?夫人有什么赎罪的必要吗?有什么重大牺牲的必要呢?

还是说……她心里想着。

憎恨其他并非不幸的人们的可能性呢?

她将手支在腿上,然后将额头靠上去。

眼睛深处的疼痛越来越难受了。

绯纱子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一种奇迹吗?还是说对我而言是奇迹,但是对夫人不然呢?

我不知道。

她痛苦的抬起头。阳光倾斜,观光客已然离去。

洒着蓝色光线的房间里,站着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女,和一位身穿和服、始终守护着少女的女子。而她就站在两人的后面。

来,祈祷吧。

女子在少女背后低声催促。

少女的背抖动了一下。

对着神坦白说出一切吧。

女子继续说着。她面无表情,声音严厉。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动。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呢?

她对着女子的背、少女的肩膀质问。可是两人对她的质问毫无反应。

我必须知道才行,因为我是监赏者呀。

她恳求着,试图用哭泣来引起注意。

可是两人仍是用白色的背部面对着她。白色的背、蓝色的光、窗户中央的Fleurdelis。

女警说,少女的手不停地在比划着什么。

大概她是在重现在那个房间里画十字的童年时光吧。

那么小的女孩犯了什么罪,要祈求神的原谅呢?还有夫人要那么小的女儿忏悔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她动作迟缓地站起来,朝着没有客人的商店走去。

口好渴。身体好沉重。视野变得极端狭窄,已看不见周遭的东西。

感觉血路好像冲不到头顶,只在下半身流动。

我得前进才行。得喝点东西、离开这里才行。

她在夕阳逐渐迫近的庭园里走动。

天空依然向她投掷光的弹珠,她拼命地忍受着痛楚。

不知不觉中,弹珠化为蓝色的光。

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她变成了一名少女,为了寻求原谅和水,不断地在蓝色房间中徘徊。

徘徊在从那一天起,就持续至今的夏日。徘徊在无穷无尽的永恒夏日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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