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母亲也叫了好几次小明才好不容易下床。

“明天就放假了,今天再加油一天!”

小明虽然在翔子的鼓励之下去上学,但才跨出公寓一步,他就已经心生胆怯了。前一天,爱欺负人的北原大辅撂下的话言犹在耳:“期待明天的好戏上场。”

期待什么好戏呢?他要欺负森山真香吗?不,小明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那群家伙会变本加厉地欺负自己。

进入小明体内监视的裕一也变得忧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霸凌的情形愈来愈严重的话,难保小明不会再想不开。

“对了,”市川问八木:“你不是说你有解决小明被欺负的妙计吗?”

八木没有回答,在少年的耳边说:“我了解你在学校一直被同学欺负的痛苦。这种时候要怎么办呢?让我教你一句人生的重要格言吧。”

经历大风大浪的年迈黑道老大,似乎要传授九岁的孩子独门秘招。裕一满心期待。

“你仔细听好!如果别人打你的右脸颊,就加倍打回去!”

裕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八木接着说:“如果你默默忍受,敌人就会愈来愈得寸进尺。社会就是这种玩意儿。偶而得让对方尝尝苦头才行。”

小明忽然抬起头来。如果能够狠狠地教训大辅那伙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话,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那个爱欺负人的小鬼或许功课很好,但是脑袋里装浆糊。你懂我的意思吗?那家伙只会考高分。他的人性却无可救药。你要用拳头让他知道,自己烂到什么地步了。去找北原打架!”

“这就是你的妙计吗?”市川有些错愕地问。

“我要教他怎么打架。”八木继续教导年纪相当于自己孙子的少年,“是男人的话就一对一单挑!别拿武器!要赤手空拳,堂堂正正地面对对方!男人这种生物有四个罩门。两颗眼珠和睾丸。基于武士情操,不准攻击这一点!还有不准反折敌人的膝盖!只有这两招不准用。你可以用你这一身肌肉攻击对方其他任何地方。不过,如果对方倒下就到此为止,不可以再出手噢!”

小明低着头走路,一面在脑中勾勒“打倒北原大辅的画面”,全身血液上冲。但是,一股无力感马上袭上心头。敌人有七个,根本毫无胜算。

“别在意人数!目标只有北原大辅一个人。看都别看小罗喽一眼!只要解决头目,敌人的组织就会瓦解。”八木的用语愈来愈吓人了:“你听好了,你要攻击的不是小猫!是男人就要挑战更强人的敌人!折断那家伙的乳牙,替他换恒齿!”

“他已经换过牙喽。”美晴订正八木的错误。

小明心想,我办不到,我不可能打赢大辅他们,反而会遭遇更凄惨的下场。他眼前浮现大辅他们指着泪眼婆娑的自己,奚落嘲笑的身影。小明的眼皮底下,早已开始泛泪。

既不能大打一架,也不能向老师求救。裕一陪小明一起为他的懦弱饱受折腾。犹如吞下碎玻璃的日子,今后将持续到小学毕业为止吗?

小明走进学校大门。以慢吞吞的速度,悲伤地。当小明沿着校舍走,进入鞋柜室时,他的动作更加上了延长符号,最后他整个人杵在鞋柜前面。

“怎么办?”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问:“好像马上就会响起《悲怆》。”

这时,有两个学生对小明说话。他们是北原大辅的手下。从他们没有背书包这点看来,似乎是在此埋伏,等待小明。

“你来得太晚了吧?”他们鄙视地说,“快点去教室!”

小明的直觉告诉他,教室里有什么坏事在等着自己,只好提心吊胆地问:“为什么?”

小喽罗面露不怀好意的笑,“森山被弄哭了。”

小明哑口无言。

“因为你把细菌传染给她了。”另一个小喽罗说,“你还要传染给谁吗?”

“这种家伙在班上真讨厌啊。”

“为了大家好,像你这种人最好快点去死!”

救难队员听见这句话,一起变脸。爱欺负人的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小明浑身无力,跌坐在鞋柜前。他已难过到哭不出来,整个人像是失了魂。

八木对着心里一片空白的小明吼道:“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坚持下去!别哭着入睡!给他们好看!”

“喂,八木先生!”

市川出面制止,但八木甩开他继续说:“这样好吗?让他们为所欲为,只有你自己暗自哭泣?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让那群死小孩知道你的厉害!”

然而,小明的心却不为所动。

市川相当认真地对八木表示意见,“让这孩子去打架,未免太乱来了!”

“不,他有胜算。敌人太疏忽大意了。他们不认为小明会反击。如果利用他们的狂妄自大,就有十足的胜算。”

“可是,如果其中一方受伤的话——”

“二十一世纪的小孩不会打架吗?”

“这我不晓得,但我认为,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于是八木怒目相向地叫道:“别开玩笑了!什么叫暴力!那群死小孩的所作所为不算暴力吗?父母自私地离婚不算暴力吗?”

市川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霸凌’或‘离婚’,简直是众口铄金。这些字眼看起来比暴力高级。但是啊,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暴力!比抡拳痛殴更恶质!孩子的心灵受了看不见的重伤!”八木眼里像是要喷出火地看着小明,“真可怜,这家伙从前背腹受敌。我要让这些事到此结束。这家伙有权利反击。如果海扁敌人一顿就能消气的话,就让他放手去干!”

听到八木这么说,裕一的想法顿时倾向开战。

“再说,”八木继续激情地演说,“那个叫北原的死小孩!应该让那家伙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有多重大。不然这样下去的话,他长大之后会变成社会败类,浑若无事地践踏别人。”

“说服他开战吧!”裕一热血沸腾地说,“对了,美晴姐有什么意见?”

美晴眼中泛着泪光地看了少年一眼,用大声公说:“要惩罚坏人!”

裕一回到小明体内监视。于是,小明的心中浮现父亲的身影。那个爱搞笑的爸爸,以异常认真的表情告诉孩子的话——小明是爸妈引以为傲的孩子。

小明垂下目光,心里涌起一股难以释怀的悔恨。

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可是我被欺负得这么惨。

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是个能够挺身保护女孩子的男人。

小明的思考停止了。裕一吓了一跳,怀疑他是不是想自杀。

你是个能够挺身——

闪耀金色光芒的小喇叭的高音响起,划破宁静。裕一没有心理准备,侧耳倾听从小明心中流泄而出的音乐。曲调明显异于之前的《悲怆》或《花之圆舞曲》。这是裕一第一次听到的曲子;格调高雅、雄壮的号曲。

裕一赫然发现,梦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的少年终于开始考虑正面迎战了。

小喇叭的音色中,加入了散发银色光芒的小鼓的滚奏。紧张情势一举攀升,小明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我能够战胜自己吗……?我收拾得了他们吗……?

前奏重复第三次时,其他铜管乐器、木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也加入,管弦乐团声势浩大的乐音响彻小明心中。

……我救得了真香吗?

别错失这次良机!八木以ff(甚强)的音量叫道:“现在正是反击的时候!”

仿佛与他的叫声相呼应似的,所有乐器发出力道强劲的撞击声。

“你是本町小学的重型坦克!”

第二次撞击声!

“打垮他们!”

小明睁开眼睛。打击乐器的敲击声,与激烈的心跳声融和,宣告进入战斗态势。小明缓缓起身,完全无视两个爱欺负人的孩子一眼,举步走向四年一班。弦乐器以一定的节奏发出低呜,像在表明他坚定的决心或暗示迈入灭亡的前兆。法国号细致的音色,令人预料到等在前方的难关。走在长廊时,恐惧涌至咽喉。光是想到要挑战北原大辅,双腿就快要发软;心脏快要爆炸;险些尿失禁。膝盖颤抖地走着走着,泪水扑簌簌地流下。好恐怖。我想逃走。我讨厌打架。

这时,小喇叭吹奏狂乱的旋律,定音鼓力道强劲地连绵敲打,化为巨人的跫音,撼动小明的心。差点软瘫的腰部恢复力气。小明驱使三十公斤的身体,如汹涌的波涛向前迈进。像是要称赞小明恢复战斗意志般,小喇叭声音宏亮地开始吹奏那首雄壮的号曲。

九岁的少年不断与自己展开激烈搏斗。正在监视的裕一直打哆嗉。人类绝非沧海之一栗。正好相反。因为与生俱来的器量太过巨大,所以要抵达外缘需要费尽千辛万苦。有人只着眼于器量的中心点,而对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害怕。小明从前也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他虽然畏怯、哭泣,但是勇往直前,冲向自己的勇气极限。冲啊!裕一替他加油。上啊!毫不留情地打垮阻挡去路的敌人,以及所有难关!

小明终于站在教室前。交响曲变成小喇叭四重奏,令人联想到古代的竞技场。小明粗鲁地将书包扔到一旁,任由泪痕挂在脸上,打开教室大门。

黑板上乱写的句子跃入眼帘:“森山真香是细菌”。还附上一张丑不拉几的真香肖像。真香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上,双手掩面嘤嘤哭泣。桌上也被画了拙劣的涂鸦,她的手帕交们也想不出任何话安慰她,一脸束手无策地围在她身旁。

小明左右张望,目光转向制造恐惧的人。北原大辅和四名手下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嘲弄真香:“别碰那家伙!她会传染细菌唷!”

小明哭着叫道:“北原!”他那非比寻常的声音,余教室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同学们一起看着小明。

小明浑身颤抖,扯开嗓门再度叫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别欺负森山!”

“你说什么?”大辅挤眉弄眼地笑着朝小明走来,“将细菌传染给她的人是你吧?”

“我才不是什么细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你忘了昨天的事了吗?是你用那只脏手握住森山的——”

大辅的话还没说完,小明就动手了。练习指挥而锻练到炉火纯青的迅速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续发出愤怒的铁拳,迎面痛击敌人的鼻头。

“呜!”大辅发出短促的哀号,弯下身子。鼻血喷出的同时,双眼飘出泪水。

“上啊!上啊!上啊!上啊!”八木愈叫愈起劲,愈叫愈大声。

小明没有减缓手部攻势。敌人尚未倒下。第二击改用反手一拳,赏了大辅另一边脸颊一击。

“叭”一声,清脆响亮。裕一心想,如果折断的话,希望是乳牙。

接着是最后一击,小明揪住敌人的浏海,卯足全力掴了一个耳光。大辅高声呻吟,当场跪了下来。

“到此为止!”

八木身兼裁判居中阻止,但是小明日积月累的愤怒无法平息。他跑向教室后方,从体育器材箱中拿来橡胶制的足球,狠狠砸在哭出来的大辅脸上。

四周的孩子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打架,吓得说不出话来。而且胜负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成绩优异、体育十项全能的班长,竟变成凄惨的输家,趴在地上痛哭。

不久,听见有人咕哝地说:“大辅也有错。”

裕一听见几个声援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孩子们大概学到了自身行径卑劣,就会得到报应吧。

小明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自己的手——自己曾用它握指挥棒、伤害心仪女孩,现在打倒敌人的右手——然后将脸转向靠墙的座位。真香止住泪水,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小明对她微笑,打算和她重修旧好。

真香面露困惑的神色,但轻轻地对他点了个头。

小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裕一期待这时会听见《花之圆舞曲》,但响起的却是《哈林小夜曲》,令人联想到熟女口中吐出的喘息。

“喂,你听这首歌未免太早了吧。”裕一出声说道。就音乐而言,小明非常早熟。

“西城!”听见吼叫声回头一看,班导正冲进教室。似乎是哪个学生跑到教职员办公室,告诉老师班上发生大事。班导发现流鼻血蹲在地上的大辅,质问小明:“你干了什么好事?”

疾言厉色的斥责态度,和警告大辅别欺负人时简直无法相提并论。旁观者裕一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暴力。

小明咬紧牙根忍住泪水,倨傲地抬头瞪着老师。

老师错了。自己才是对的。

这一瞬间,小明的人格清楚成形了。

“抢救成功!”裕一听见市川的报告。

裕一跑出小明体外,以夜视镜确认。小明全身上下的晃动停止了。

“自从力道山对路塞兹之战以来,我就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八木年纪一大把了,却像个毛头小子发表感想:“你们看见小明先发制人的那一拳了吗?”

“西城!你去教职员办公室等我!”班导宛如爱欺负人的孩子般丢下一句话,带着挂彩的北原大辅去保健室。

“这孩子才九岁,就知道了社会的真面目。”市川咕哝道,“我员希望让他多保有孩子的赤子之心。”

“说了也是白说。”八木说,“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家都不管教那些爱欺负人的孩子呢?难怪没有大人敢当面教训他们,说:‘你们是卑鄙小人!’吗?”

“没有。”美晴说,“我们到处看过那么多家公司,大家都是卑鄙无耻地活着,所以没有人有资格教训孩子。”

小明走到教室大门,捡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书包。同学们畏惧地看着他不慌不忙的身影。

裕一心想,这孩子将来会变成品格高尚、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的孤高艺术家吗?如果目前的环境对小明更友善一点,他未来的人格会变得如何呢?然而,这种事想了也是徒然。这孩子只能选择过一种人生。

说起来,小明为什么想成为指挥家呢?圣诞夜去听古典音乐会。爸爸和妈妈坐在小明两旁,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因为那是最后一次令人心安的一家团圆吗?这孩子明明才活了九年,就要失去孩子应有的幸福吗?然而,什么是应有的幸福?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生长在温暖的家庭中,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吗?

那种幸福是幻想!裕一有些自暴自弃地否定。

裕一祈祷少年的梦想能实现。假如小明对于音乐的热情,是为了逃避家庭不睦,也不要变成负面能量,而是促使他更坚定地朝梦想努力。遭逢不幸却化不幸为力量的成功人士,大概就是像小明这样的人吧。

小明离开教室,为了挨不明白自己真正价值所在的大人的骂、为了让自己曝露在真正的暴力之下,开始朝教职员办公室走去。

加油!裕一对追梦少年说。无论周遭的人说什么、无论环境如何改变,你都是个杰出的人才。留在心头上的伤,证明了你坚持到底。你的人生接下来将持续演奏震撼人心、带给人温暖的音乐。

小明小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裕一最后看见的少年背影,充满了自尊心。

marziale,雄壮地,grandioso,精神抖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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